拉梅奇太太自己穿得也不怎么样,一袭白色长睡袍、毛皮睡帽,没绑好的丝带像灯罩须边一样垂卷在脸上。拉梅奇忧心忡忡地望着杰弗里,三天前的晚上他骑马去找医生时摔断的肋骨显然又伤到了,但令他两眼发光的并不仅仅是疼痛,还有掩藏不住的恐惧。
“杰弗里先生!怎么回事——”
“先别问!”他哑着嗓子说,“先别多问——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拉梅奇太太吓坏了,左手紧握,贴在肥硕的胸口上。
“伊夫琳·海德这名字你听说过吗?”
拉梅奇突然明白从周六晚上以来,那股如影随形的不祥感从何而来了。她潜意识里必然已经怀疑过了,只是被强压下去而已,因为她完全不需要杰弗里解释,单单听到伊夫琳的名字,便已泪如泉涌。伊夫琳·海德小姐生前住在小邓瑟堡西边的弗基尔村。
“噢,老天爷呀!噢,我亲爱的上帝呀!她被活埋了吗?她被活埋了吗?我亲爱的苦儿被活埋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杰弗里还不及回答,拉梅奇太太便史无前例地昏过去了。


第五章
杰弗里没时间去找嗅盐,而且他怀疑像拉梅奇太太这样刚强坚毅的女子身边会摆嗅盐。不过杰弗里在拉梅奇太太的水槽下找到一块飘着淡淡尿骚味的抹布,慌忙中便把布贴到她下半张脸上,不单只放到她鼻下。实在是因为事态紧急,杰弗里无暇多想。
拉梅奇太太身子一抖,叫出声来,然后睁开眼睛,茫茫然地注视了杰弗里一会儿,坐起身说:
“不,不会的,杰弗里先生,您不是那个意思吧,那不会是真的——”
“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杰弗里说,“可是我们得立刻去探个究竟,一刻也不能耽搁,拉梅奇太太。我没法一个人去,如果我们非挖不可的话……”她惊惧地瞪着杰弗里,掩住嘴巴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指甲泛白。“若需要帮忙的话,你能帮我吗?我真的无人可找。”
“少爷呢?”拉梅奇太太木然地说,“我家伊安少爷——”
“除非我们弄清楚,否则绝不能让他知道!”他说,“如果上帝垂怜,伊安就永远不必知道了。”他不会对拉梅奇太太透露心底的愿望,那愿望与他的恐惧一样骇人。如果上帝真的非常慈悲,那么伊安就将得知他们今晚的行动……当他的妻子与唯一挚爱回到他身边,她的起死回生将如同《圣经》里的拉撒路死后复活一样神奇。
“噢,太可怕……太可怕了!”拉梅奇太太用虚弱颤抖的声音说。她扶着桌子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着,散乱的头发垂在脸庞和睡帽之间。
“你还好吗?”杰弗里柔声问,“不行的话,我只好设法一个人弄了。”
拉梅奇太太颤抖着深吸一大口气,然后吐出来。她不再摇晃,转身走向食品储藏室。“后边畜棚里有两把铲子。”她说,“好像还有一把鹤嘴锄,把那几样工具拿到马车上吧。储藏室里有半瓶杜松子酒,自从五年前比尔在收获节之夜去世后,就没人碰过了。我得先喝一点儿,然后就跟你去,杰弗里先生。”
“你是个勇敢的女人,拉梅奇太太。动作请快。”
“哎呀,别担心我,”她用微颤的手抓起一尘不染的酒瓶——连储藏室都逃不过拉梅奇太太挥舞不停的除尘布——写着“酒”的标签早已泛黄了。“倒是你自己动作快些。”
拉梅奇太太向来痛恨酒精,她的胃对刺鼻油腻的杜松子酒很有意见,不过她还是将酒灌到胃里。今晚她需要喝点儿酒。


第六章
云块依旧快速地朝东移动,云影贴着漆黑的天空;月亮渐渐往地平线挪移,马车朝墓园奔去。驾车的是拉梅奇太太,她呼呼有声地挥鞭催赶着不知所措的玛丽。马儿若能说话,必然会向他们抗议:三更半夜的,她本应该在温暖的马厩里睡大觉的。铲子和鹤嘴锄叮叮当当撞成一团,拉梅奇太太觉得任何人瞧见他们,一定会吓一跳——他们的样子像极了狄更斯笔下的雌雄尸盗……或是坐在由妖鬼驾驭的马车上的盗尸者。因为她全身素白——拉梅奇太太没时间穿上袍子,她的睡衣裹在身上随风翻飞,脚踝青筋暴露,帽尾在身后拉成一条长长的线。
教堂到了,拉梅奇太太将玛丽赶到教堂边的巷子里。风声划过屋檐,哀如鬼泣,听得她浑身汗毛竖起。真不知教堂这么神圣的地方,为什么入夜之后会这么令人胆寒。接着她想到令人害怕的其实不是教堂,而是他们要做的这件事。
慌乱中,拉梅奇太太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家少爷应该来帮忙——他不一直是全程参与,从未退却吗?片刻后,拉梅奇太太才发现自己实在错得离谱,这不是少爷敢不敢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保持冷静。
这一点拉梅奇太太不需杰弗里先生解释,只要想到伊夫琳小姐,她就明白了。
事发时,杰弗里先生和少爷都不在小邓瑟堡。那几乎是半年前春季的事了。苦儿适值怀孕中期,已经不再害喜,但离大腹便便待产的不适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她开心地叫两个男人放一个礼拜假,去猎松鸡、打牌、踢足球,以及男人们在登克斯特的橡木园会玩的其他愚蠢活动。伊安少爷一直有些迟疑,但苦儿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有事。她几乎是把他赶出门的。拉梅奇太太相信苦儿不会有事,但每次少爷和杰弗里先生去登克斯特,就会有一个人——或两个人——倒在推车上回来。
橡木园是杰弗里和伊安的同学——艾伯特·富辛顿家的资产。拉梅奇太太觉得艾伯特·富辛顿是疯子,三年前他的马球坐骑摔断两条腿必须处死时,艾伯特竟然把这匹爱驹给吃了,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爱的表现:“我是跟开普敦那些番人学的。格里夸人很不赖,他们把木棒等玩意儿塞到嘴里,有些人看起来好像可以塞进十二卷皇家航海图哩,哈哈!他们对我说,人应该把所爱的东西吃下去。你不觉得恐怖得挺浪漫的吗?”
尽管艾伯特举止怪诞,杰弗里先生和少爷还是非常喜欢他(不知那是否表示艾伯特死后,他们得将他吃下去?有一回艾伯特跑来,跟一只猫玩槌球,结果差点儿把猫咪的小脑袋敲碎时,拉梅奇太太便忍不住想道)。他们今年春天在橡木园待了将近十天。
在两位少爷离开不过一两天后,弗基尔村的伊夫琳小姐便出事了。她的尸体在自家后面的草坪上被人寻获,手边散落了一把刚摘下的花朵。村里的比尔福德医生虽然精明干练,还是请了老夏过去咨询。虽然伊夫琳非常年轻——年仅十八岁——而且看起来颇为健康,但比尔福德诊断她死于心脏病。
比尔福德对此事十分不解,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老夏显然也搞不清楚状况,但最后还是同意比尔福德的诊断。大部分村民也认同这个看法——女孩的心脏有先天疾病,就是这么回事,这种情形不常有,但也不是没遇到过。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共识,才让比尔福德在捅了大娄子后,还能保住饭碗,不至于被人拧掉脑袋吧。众人虽然都同意女孩死得离奇,却也没料到女孩实际上并没有死。
葬礼过后四天,一个叫索玛丝的老婆婆——拉梅奇太太知道这人——带着花到教堂墓园为去年冬天过世的丈夫上坟时,看到墓园地上躺着个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很大,不可能是花瓣,老太太以为是死鸟之类的东西。当她靠近一探时,却发现那白色物体不是躺在地上,而是从地底下伸出来的。她又犹豫着上前两三步,才看清那竟是一只从新坟底下伸出来的手。几根僵硬的手指情状甚是凄惨可怜,除了大拇指外,所有指尖都露出淌血的白骨。
索玛丝失声狂叫,拔腿从墓园一路狂奔到弗基尔村的大街——几乎跑了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老太太将消息告诉理发师(也是当地的治安官)后,便昏过去了。当天下午她被送回家后,躺了近一个月才有办法下床。对此,村子里没有人敢怪老太太一句。
可怜的伊夫琳小姐,尸体当然被挖出来了。当杰弗里让玛丽停在小邓瑟堡英国国教派教堂的墓园门口时,拉梅奇太太真希望自己没听说当时的挖掘情况,因为那实在太吓人了。
自己也濒临崩溃边缘的比尔福德医生诊断死者是患了强直性昏厥。可怜的女孩当时显然陷于假死的昏迷状态,与印度苦行僧在接受活埋或针刺之前的肉身状态一样。女孩昏迷的时间长达四十八至六十个小时,所以醒来时发现自己并非躺在摘花的草坪上,而是被活活埋在棺材里。
女孩曾奋力求生。此时,拉梅奇太太跟着杰弗里穿过大门,只觉得园子里薄雾飘荡,使原本庄严肃穆的墓园增添了几分鬼气。
女孩原本订了婚,左手戴着订婚戒(如溺水者般僵挺挺地伸在土堆外的那只是右手)。她用钻戒划破棺材的缎里,又不知用了多少小时刮破棺材的木盖。最后空气还是耗尽了,女孩显然曾用左手拿钻戒切刮,用右手去挖掘,但那样仍然不足以成事。被挖掘出来的她面色酱紫,满布血丝的眼睛极端惊恐地瞪突着。
教堂的塔钟开始敲响十二点。拉梅奇的母亲曾经告诉她,子夜是阴阳之门开缝的时刻,鬼魂也许会趁隙进出。她每走一步,恐惧便加一分。她极力压抑住尖叫的冲动,知道自己如果开始奔跑,一定会跑到力竭倒地为止。
愚蠢胆小的女人啊!她咒骂自己,然后又修正,愚蠢、胆小又自私的女人!你现在应该以少爷为念,怎能光想着自己的害怕!我们家少爷……万一少奶奶真有机会——
噢,不会吧,这太荒唐了。她已经下葬很久、很久、很久了。
杰弗里领着拉梅奇太太来到苦儿的墓前,两人垂头望着墓碑,仿佛着迷似的。碑上刻着康瑟普夫人,而碑文除了苦儿的生日与祭日之外,只写了一句:汇聚众人之爱。
拉梅奇看着杰弗里,如大梦初醒般说:“你没带工具下来。”
“没有,暂时还不用。”杰弗里答道,然后整个人趴下,将耳朵贴在地上。原先草草铺就的草皮上已开始冒出新芽了。
拉梅奇太太提着带来的灯,端详了杰弗里好一会儿,他的表情跟她刚才帮他开门时一样惊疑交错。接着新的表情在他脸上绽放了,那是掺杂着惊骇与期待的表情。
杰弗里抬眼望着拉梅奇太太,一边虚弱地喃喃说道:“我相信她还活着,拉梅奇太太。”
杰弗里突然趴着对地面狂吼起来,若在别的情形下,这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可笑:“苦儿!苦儿!我们来啦!我们知道了!你再撑着点儿!撑下去呀,亲爱的!”
片刻后,杰弗里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回放工具的马车,穿着拖鞋的脚在寂静的地面上搅起一小团疾风。
拉梅奇太太双膝纠在一块儿,弯下身,差点狂喜得昏过去。她歪着头将右耳贴到地上——她见过小孩把耳朵贴到铁轨上听火车声的样子。
接着她听见了地下传来低沉痛苦的刮动声。那不是动物挖穴的刨土声,而是……而是无助地用指头刮在木头上的声音。
她奋力深吸一大口气,力持镇静,然后放声尖叫:
“我们来啦,少奶奶!老天保佑我们来得及救您——我们来啦!”
她颤抖着手开始掏挖草地。杰弗里虽然很快就回来了,但当他抵达时,拉梅奇太太已挖出一个八英寸深的洞了。
7
安妮进房时,保罗已经写到第七章 的第九页了——杰弗里和拉梅奇太太在最后一刻将苦儿从坟里挖了出来,结果发现苦儿全然不认得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一次保罗听见了安妮进来的声音,他停止打字,不甚情愿地退出自己的梦境。
安妮把前六章拿在裙边。之前的初稿,她只花了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就看完了,而这沓二十一页的稿子,她已拿去一个小时了。保罗定定地看着安妮,惊奇地发现她的脸色竟然有点儿苍白。
“怎么样?”他问,“还可以吗?”
“可以。”她心不在焉地说,好像这是可想而知的答案——保罗猜想稿子应该还行吧。“很有说服力,而且很棒,很刺激,可是也很恐怖!这跟苦儿系列的其他作品都不一样,那个将指尖抓烂的可怜女人——”她摇摇头,重申道,“这跟苦儿系列的其他作品都不一样。”
保罗心想,大小姐,那是因为写这些东西的男人心里也充满恐惧。
“要我继续往下写吗?”他问。
“你若不继续写,我就宰了你!”安妮浅笑道。保罗没报以微笑。她的评语令人联想到你看起来好棒,我真想把你吃了之类的话,这话平时听来平庸无奇,此时却别具意味。
看到安妮站在门口的样子,保罗好奇心大起。她似乎不敢靠近,好像保罗身上有什么东西会烧痛她似的。保罗知道她应该不是怕苦儿被活埋这档事,不,令她裹足不前的是两次写作之间的差异。第一次的作品像八年级学生写的“我的暑假”,这篇却大大不同。炉火已经烧起来了。倒不是他写得特别好——这篇故事虽引人入胜,人物却刻板而了无新意——但这一次他至少写出了一些力道,在行文间扇出了热力。
保罗好笑地想:安妮感受到热力了,她不敢靠得太近,大概是怕被我烫着。
“嗯,”他温柔地说,“不劳您动手把我宰掉,安妮,因为我自己就很想写。我可以写了吗?”
“好的。”她说着,将纸送到板子上,然后很快退了回去。
“要不要我边写边让你看?”保罗问。
安妮笑了:“好哇!这很像我小时候看的章回电影!”
“我没办法保证每个段落结尾都能扣人心弦,”他说,“小说没办法那样写。”
“我都会期待的。”她热情地说,“就算第十七章 结尾时,苦儿、伊安和杰弗里只是坐在门廊的椅子上看报纸,我也还是想知道第十八章的情节。我已经等不及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你别告诉我!”她断然表示,好像保罗已经打算告诉她了。
“通常我会等作品完成后才给人看。”保罗说,然后冲她一笑。“可是这回情况特殊,我很乐意让你一章章往下看。”保罗心想,《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开演喽。“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这些该死的n填进去。”他说。
她对保罗灿然一笑:“那是本人的荣幸,现在我就不吵你了。”
她回到门边,踌躇了一下,转过头,出奇腼腆地对保罗提出唯一的建议:“也许是蜜蜂的关系。”
保罗已经把眼光移回打字机里的纸页上,正在寻找创作的灵感。他想在休息前让苦儿回到拉梅奇太太的屋子。保罗掩住心中的不耐烦,抬头看着安妮:“对不起,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