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算了,”她边走向客厅边喃喃自语,“有些事多想无益。”这建议挺好的,是伊安告诉她的。不过大家都会发现,给别人好的建议,比接受他人的建议容易。
厨房里的伊安紧拥着苦儿,感觉自己已死的灵魂,又在她温暖清新的香气中活过来了。
他抚着苦儿的丰胸,感觉她平稳坚定的心跳。
“你若死了,我也不想独活。”他喃喃说道。
苦儿用手环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酥胸贴进伊安手里。“别这么说,亲爱的。”苦儿低声说,“不准你说傻话,我在这儿呀……就在你面前。吻我吧!我若死了,只怕会非常想你。”
伊安将唇贴到她的上面,两手深深探入她栗色的发中,一时间,天地万物遁形,只有他们两人。
2
安妮将三页打好的原稿放在保罗旁边的床头柜上,保罗等着听她评论。他很好奇,但不怎么紧张。他很讶异自己竟能轻而易举地返回苦儿的世界。那世界虽然粗俗、夸张,但事实上,回到那里并没有像他预期中的那么讨厌。老实说,反倒像穿上旧拖鞋,让人觉得相当舒服哩。
因此当安妮表示“这样不对”时,保罗忍不住张大嘴,吃惊地问:“你——你不喜欢?”他简直不敢相信。喜欢苦儿系列的安妮,怎么可能不喜欢这个开场白?这完全是苦儿的翻版,简直近乎重抄了嘛,拉梅奇太太在贮藏室里张罗,伊安和苦儿则像两个刚从周末舞会溜回家的高中小鬼一样黏在一起,这有啥不对,还有——
现在换安妮不解了。
“不喜欢?怎么会,我当然喜欢了。写得真好,伊安将苦儿拥入怀里时,我都看哭了,我忍不住嘛。”说着安妮的眼睛还真有点儿红呢,“你用我的名字为托马斯的保姆命名……真是太贴心了。”
保罗心想:也很聪明——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顺便告诉你,小姐,也许你会对这个有兴趣:宝宝的名字本来叫肖恩,我把名字换掉,因为觉得里头的n太多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你弄错了。我没说我不喜欢,我只说这样不对,这是在作弊,你得改。”
他一度以为安妮是最完美的读者?唉,天啊,真有你的,保罗,你不犯则矣,一犯就是大错。这位孜孜不倦的读者,已经变成铁面无私的老编了。
保罗本能地重新调整表情,露出他在听编辑说话时惯有的诚恳模样。他称这种表情为“我能为您服务吗,小姐?”,因为大部分编辑都是那种会把车开到修理站,命令技师限时搞定车盖或仪表板下奇怪声响的小姐。这种专心致志的表情通常很有用,能把她们哄开心。编辑一开心,有时就会放弃一些诡异的点子。
“怎么会是作弊?”他问。
“嗯,杰弗里赶去找医生这点没问题。”她说,“那是在《苦儿的孩子》第三十八章 里的事,可是医生从未赶到。这点你也很清楚,因为杰弗里想驾马从康瑟普那个糟老头的门上跳过,结果绊到门槛了——我希望那个烂人在《苦儿还魂记》里得到报应,保罗,我真的希望他不得好死——害杰弗里一边肩膀和几根肋骨断掉,在雨里躺了一夜,直到牧羊的孩子过来发现他为止。就因为这样,医生才一直没赶到,对吧?”
“是啊。”保罗发现自己突然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了。
保罗原以为她以编辑自居,甚至自以为是合著者,打算告诉他该写什么,该如何写,但实际上不是这样。拿康瑟普先生为例吧,安妮希望康瑟普能得到报应,可是并没有命令他这么做。安妮虽控制了保罗,却将小说的创作过程置于她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外。有些事就是不能做,这跟有没有创作力无关,硬要做的话,就像挑战重力或拿砖块打桌球一样,会徒劳无功。安妮确实是位忠实读者,但忠实读者并不等于愚昧的读者。
她不准保罗杀掉苦儿,可是也不许他用作弊的方式让苦儿复活。
可是妈呀,我确实已经将苦儿赐死啦,保罗疲惫地想,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小时候,”安妮说,“电影院经常演章回电影,一个礼拜放映一段故事。《蒙面复仇者》《飞侠哥顿》,甚至还放过《兽神巴克》,那家伙去非洲抓猛兽,他只要瞪着狮子老虎,就可以驯服它们。你记得那种章回电影吗?”
“记得,可是你的年纪不可能那么大吧,安妮。你一定是在电视上看的,要不就是听你哥哥或姐姐说的。”
安妮的嘴角在僵硬的脸上牵动了一下:“别乱说话,你这个呆子!不过我确实有个哥哥,以前我们每周六下午都去看电影,那是在加州贝克斯菲尔德的事,我是在那儿长大的。我虽然一向喜欢看新闻影片、彩色卡通和剧情片,却更期望看下一集的章回电影。我发现自己整个星期都在想电影的事,如果上课无聊,或帮楼下克姆兹太太照顾她那四个皮得要死的小浑蛋时,我就会想着电影。以前我好讨厌那几个小鬼。”
安妮陷入某种情绪中,静静望着角落。她的电源拔掉了,几天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保罗不安地想,那是否意味着安妮的情绪跌到谷底了?若是这样的话,他最好别轻举妄动。
安妮终于又回神了,而且跟往常一样,带着微微的诧异,仿佛没想到世界依然存在一样。
“《火箭侠》是我的最爱,第六回 《天空之死》结尾时,他在飞机全力俯冲时昏过去了。第九回《火焰末日》最后火烧仓库时,他被绑在椅子上。有时是车子刹车坏了,有时是毒气,有时是电击。”
安妮讲起这些事来热情洋溢,情真意切得令人发毛。
“那叫冒险连续片,”保罗插嘴说。
安妮对他皱皱眉,“我知道,自以为是先生。天啊,有时候我觉得你一定是把我当成笨蛋了!”
“我没有,安妮,真的没有。”
她不耐烦地对他挥挥手,保罗知道最好别打断她——至少今天别惹她。“我试着想象他的脱困办法,那实在非常有意思,有时我想得出来,有时没办法。其实我并不是很在乎,只要剧情没有编得太离谱就行了。”
她眼神锐利地看着保罗,确认他是否听懂了她的意思。保罗则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领会不了她的表述。
“像他在飞机里昏过去后又醒来,发现座椅下有降落伞,便穿上它,从飞机上跳下来,这就编得合情合理。”
只怕所有英文写作老师都会反对你的说法,亲爱的,保罗心想,你刚才说的情况有个术语,叫“解危之神”,最早用于希腊圆形剧场。剧作家笔下的英雄遇到没办法解决的困难时,舞台上空便会降下一张装饰着花朵的椅子,英雄坐上去,然后被拉上去,就远离灾难了。就算最笨的人也能领略其中的含义——大英雄被神仙救走啦。可是这个别名又叫“座椅下的旧降落伞”的“解危之神”,终于在一七〇〇年左右不再风行了。当然了,“火箭侠系列”跟“南希·德鲁系列”例外。我猜你大概没看到消息吧,安妮。
在这可怕而令人毕生难忘的片刻里,保罗以为自己一定会放声大笑,而照安妮今早的情绪来看,他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保罗赶紧用手遮住嘴巴,掩去即将爆发的笑意,然后假装咳嗽。
她用力拍他的背,拍得他好痛。
“好点儿没?”
“好多了,谢谢。”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保罗?你会不停地咳吗?要不要我拿水桶进来?你想吐吗?”
“不用了,安妮,请走吧。你刚才说的话太有意思了。”
她看来情绪稍缓——不多,只稍稍缓和了一些。“他在座位下找到降落伞,还算合理,虽然不完全写实,但还算合理。”
他想了想,心中十分震惊——安妮偶尔展现的洞察力总是令他惊诧——安妮说得没错,合理与写实在许多层面上也许都算同义字,但在写作的天地里则不然。
“结果你另起一个故事。”她说,“你昨天写的东西就错在这里:没有接着以前的情节写。保罗,你听我说。”
“我很努力在听。”
她打量着他,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然而保罗的脸色又苍白又严肃,看起来像个乖学生。他原本想笑,可是当他发现安妮其实很清楚“解危之神”的伎俩,只是不知其名而已,他就笑不出来了。
“好吧,”她说,“这一章跟刹车有关。有一群坏蛋把火箭侠——但他的身份是个秘密——丢进没有刹车的车子里,然后关上车门,将车推下蜿蜒曲折的山路。告诉你,我那天看得简直如坐针毡。”
安妮坐在他的床沿,保罗坐在对面的轮椅上。距离他上次擅闯浴室和客厅,已经过去五天了,他历经大难后的复原速度似乎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光凭没被安妮逮到这点,就令他元气大振了。
安妮心不在焉地望着月历,上面的男孩微笑着驾雪橇滑过漫无止境的二月。
“可怜的火箭侠困在车子里,既没装备,也没头盔。他得同时驾车、设法停车并打开车门,比一个独臂裱糊工人还忙!”
是的,保罗突然看到那个画面了。他本能地发现,这样的场景虽然夸张,却能制造悬疑。画面上是呼啸而过的陡坡,接着跳到被男主角踩到底的刹车板(保罗清楚地看到那只脚上套着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男鞋),转到男主角撞击车门的肩上,再跳到车门外侧,让观众看到焊死的门。剧情虽然又蠢又俗,效果却棒得令人心跳加快。这里装的不是香醇的佳酿,而是粗烈的私酒。
“接着你看到道路通到悬崖边,”安妮说,“电影院里每个人都知道,如果火箭侠在车子抵达悬崖前无法从车中挣脱的话就死定了。噢,天啊!车子冲过去,火箭侠拼命刹车撞门,接着……车子飞出了悬崖,然后开始下坠,在摔落途中撞到崖壁,起火燃烧,接着坠入海里。银幕上出现结尾的字幕:请收看下集,第十一回 ,《飞龙在天》。”
安妮坐在保罗床边,两手紧握,丰满的胸口快速起伏。
“怎么样?”她问,眼睛盯着墙壁,没看保罗。“之后我就无心看其他电影了。接下来的一周,我简直无时无刻不想着火箭侠,我苦思火箭侠能如何逃脱?却连猜都猜不到。”
“隔周的周六中午,我站在电影院前,虽然售票亭要一点十五分才开,电影两点才上映,可是,保罗……后来的事……唉,你永远也猜不到!”
保罗没接话,但他猜到了。他明白为什么安妮虽喜欢他写的东西,却觉得不妥当——安妮是以忠实读者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在质问作者,而不是用编辑那种有时稍嫌曲高和寡的态度来批判。保罗理解这点,而且他发现自己竟觉得惭愧。安妮说得对,他的写法形同欺骗。
“新的故事总是先从上一集的结尾演起。火箭侠冲下山,画面上出现了悬崖、火箭侠猛撞车门、拼命开门等镜头。就在车子滑到悬崖边时,车门打开了,火箭侠扑到路面上,车子翻落悬崖。电影院里所有孩子齐声欢呼,因为火箭侠逃脱了,可是我没欢呼,保罗,我气炸了!我开始大吼:‘上星期不是那样演的!上星期才不是那样演的!’”
安妮跳起来,开始在房里快速踱步。她垂着头,头发散乱,一只手握拳,击着另一只手掌,眼中冒出怒火。
“哥哥叫我别闹,可是我停不下来,他就用手捂我的嘴要我住口,结果被我咬了一口。我继续大叫:‘上星期不是那样演的!你们怎么那么笨,都不记得了吗?你们都得健忘症啦?’接着我老哥说:‘你疯啦,安妮。’可是我知道我没疯。电影院经理走过来说,如果我不闭嘴,就得离开,我说:‘走就走,因为那电影在骗人,上星期才不是那样演的!’”
安妮看着保罗,保罗看见了她眼中的杀机。
“他没有逃出那辆天杀的鸟车子!车子翻出悬崖时他还在里头!你明白吗?”
“我明白。”保罗说。
“你明白吗?”
她突然一脸凶相地向他跳过来,保罗虽然认定安妮想跟以前一样伤害他——也许是因为她没办法揍那个欺骗观众、让火箭侠在车子翻落悬崖前逃出来的剧作家吧——身体却动也不动。保罗可以从安妮刚才叙述的往事中,了解安妮目前情绪不稳的原因,不过他也对安妮既孩子气又纯然真实的义愤填膺有些敬畏。
安妮没有打他。她抓紧保罗的衣襟,将他拉向前,直到两个人的脸几乎碰在一起了。
“真的吗?”
“真的,安妮,我懂。”
安妮瞪着保罗,漆黑愤怒的眼神大概看穿了他的心事,因为一会儿之后,安妮又很不屑地将保罗摔回椅子上了。
保罗痛得肝肠寸断,片刻后疼痛才逐渐减缓。
“你明白哪里不妥喽?”她说。
“我想是的。”虽然我他妈的完全不知道要从何改起。
另一个声音立即响起:我不知道老天是要整你还是救你,保罗,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很清楚:如果你不想办法用安妮可以信服的方式让苦儿死而复生,这肥婆就会宰掉你。
“那就去改吧!”安妮短短撂下几个字后,走出房间。
3
保罗看着立在那儿的打字机。那些n啊!他从不知道打一行字会用到那么多n。
我本来还以为你很行哩,打字机说——保罗想象它用那种冷嘲热讽,却非常生涩幼稚的声音说:就像好莱坞西部电影中,急欲闯出名号的十几岁毛头枪手。你没那么厉害嘛。真差劲!连一个发疯的胖护士都摆不平。你在撞车时,大概把写作的那根筋也撞断了……那根筋还没愈合呢。
他后仰抵着轮椅,闭上眼睛。安妮拒绝接受他写的东西,如果他能把过错推给疼痛就好了,但他的疼痛其实终于在慢慢减退了。
偷来的药丸安全地藏在床垫和弹簧垫之间,他一颗都没吃——知道自己把药收妥了,不再害怕安妮吊他胃口便足矣。万一安妮想到去翻床垫,应该会发现药吧,但保罗宁可冒这个险。
自从打字纸事件后,两人就没再吵过架了。他的药会定时送来,他也乖乖地吃。保罗怀疑安妮是否知道他已经有药瘾了。
喂,得了吧,保罗,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不,一点儿也不夸张。三天前的晚上,确定安妮在楼上后,他偷偷拿出一个样品盒,细读商标上的每个字。当他看到拿威力的主要成分时,大概就都知道了。拿威力这种药可是扎扎实实用可待因做成的。
事实上,你的确是在康复啊,保罗。虽然膝盖下的腿看起来像四岁小孩画出来的一样歪七扭八,但你真的在慢慢痊愈。现在你只要吃阿司匹林之类的东西就成了,不必非拿威力不可。你是在滥用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