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减药,避掉一些胶囊,否则安妮会害他上钩,染上药瘾,就像害他困在轮椅上一样。
好吧,每回她送两粒胶囊来时,我隔一顿就少吃一粒。我把少吃的那粒药含到舌下,吞下另一粒,等安妮把水杯拿走时,再把舌下的药跟其他药丸一起塞到床下。不过今天不行,我今天还没准备好,明天再开始吧。
保罗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像红心皇后在教训爱丽丝一样地说:在这里,我们计划昨天,筹划明天,就是没盘算今天。
呵呵,保罗,你不乖哦,打字机用他假想的粗声说。
“我们这种龌龊的鸟人从来不乱搞笑,但我们绝对会屡败屡战——这点你不得不佩服我们。”他喃喃地说。
那你最好开始盘算一下你正在吃的那些药,保罗,你最好仔细认真地想一想。
那一瞬间保罗突然决定,等第一章 ——安妮喜欢且觉得他没在骗人的第一章——写完,就开始减药。
另一个声音——逼他强颜聆听编辑的绝佳建议时的那个声音——却抗议说,那肥婆疯了,你根本猜不到她会喜欢什么,任何尝试都可能只是在冒险。
可是他的另一面——那个更讲理的一面——却持反对意见。他若找到好素材,一定会知道。到时候,绝妙的开场就会把他以三天时间胡乱起头,昨晚拿给安妮看的几页废话,狠狠比下去了。难道他不知道这开场白很差劲吗?他既没呕心,亦未沥血,字纸篓里也没塞一堆随手涂鸦的草稿纸,或写满诸如“苦儿转向他,眼睛泛着晶光,双唇喃喃吐出噢,你这个猪头,这样写能看吗!”等荒唐言的废纸。他在剧痛中硬写,不仅为了求顿晚餐,更为了保命。那些点子都是些不痛不痒、似是而非的谎言。事实上是,他灵感枯竭,只好写堆烂东西欺骗读者,而且他心知肚明。
安妮把你看透了,猪头。打字机用恶毒嘲讽的声音说,没错吧?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保罗不知道,但他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而且动作得快。今早他没理会安妮的烂心情,算他走狗屎运,安妮竟然没拿球棒再次打断他的狗腿,或对他施加十大酷刑,惩罚他把书的开场写成那样——照安妮独特的行事作风,很可能会有这种恐怖的反应。如果保罗能活着出去,也许会给克里斯托弗·赫尔写封信。赫尔是帮《纽约时报》写书评的。他会在信上说:“每次我的编辑找我去,说你打算在时报上评论我的书时,我的膝盖就会发抖。你给过我一些好评,克里斯老兄,不过你也不止一次炮轰过我。总之,我只想告诉你,要评就评,要骂就尽量骂吧,老兄啊,我已经发现一套全新的评论模式了。我们不妨称之为‘科罗拉多烤肉及水桶思想派’吧,这套评论让你们这些书评家看起来像幼儿园里的小朋友。”
的确很好笑,保罗,在脑子里给书评家写这些小情书向来可以博君一笑,不过你可得好好构思一下小说的情节,不是吗?
是啊,的确如此。
打字机端坐着对保罗傻笑。
“我恨你。”保罗郁郁地说,然后转头看着窗外。
4
浴室探险次日那场将保罗撼醒的暴风雪持续下了两天,新雪至少积了十八英寸厚,等太阳终于露脸时,安妮的吉普车早变成车道上的小雪丘了。
不过这会儿太阳又出来了,天空恢复一片清朗,阳光煦暖明亮,保罗可以感受到脸上和手上的温度。畜棚四周的冰柱又开始滴水了,这让保罗想到了他那辆埋在雪中的车子。他拿起一张纸,卷进打字机里,在左上角打下苦儿还魂记几个字,于右上角打下页数1。保罗按了四五下打字机的滑动架,让它对齐中央,然后打下第一章。他用力敲击字键,好让安妮听到打字声,知道他在工作。
第一章的字样下是一片空白,看起来像一大道雪堤,掉下去会死人,会被冰雪给闷死。
非洲。
只要他们编得合理就好。
那只鸟来自非洲。
他的座椅下有降落伞。
非洲。
现在我非清洗一下不可。
保罗的心思飘开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万一安妮进来,发现他在打盹,没有乖乖写作,一定会很生气——不过他还是放任自己继续飘忽。保罗不只是在打盹,而是在思索、张望、搜寻。
搜寻什么,保罗?
很明显啊,飞机全力俯冲,他在搜寻座下的降落伞,可以吧?够合理吧?
还可以。他在椅子下找到降落伞这点还算合理,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写实,但还合理。
有几个暑假,妈妈送他到莫尔登社区中心参加夏令营,大家玩一种游戏……大伙围坐,游戏就像安妮所说的章回电影一样,他几乎每玩必赢……那游戏叫什么来着?
他看见十五或二十个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围坐在操场角落的树荫下,所有人穿着莫尔登社区中心的T恤,个个聚精会神地聆听辅导员解说游戏规则。你行吗?那游戏就叫“你行吗?”。很像在玩接龙,当时你玩的游戏就叫“你行吗?”保罗,而现在你所玩的这场游戏,不也就叫这名称吗?
是啊,应该就是。
玩“你行吗?”时,辅导员会用一个叫“粗心鬼库瑞根”的角色作为故事开场。粗心鬼在南美一处渺无人迹的丛林里迷路了,突然间,他一回头,看见身后出现了几头狮子……两边也有好几头……更惨的是,前面也有。粗心鬼库瑞根被狮群包围了……它们向他围拢过来。虽然才下午五点,但这些大猫并不在乎。对南美洲的狮子来说,只有笨蛋才会准时晚上八点开饭。
辅导员手上有个秒表,虽然保罗·谢尔登最后一次将那只沉沉的银表握在手里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但他昏沉的脑袋里仍能清晰地映见那只表。他看到表上精心印制的数字,底边指示十分之一秒的短针,还看见印着品牌名称的细小字母——安尼克斯。
辅导员环视众人,选出其中一名成员。“丹尼尔,”辅导员说,“你行吗?”这三个字一出口,辅导员就会按下秒表计时了。
丹尼尔有整整十秒的时间接龙说故事,如果他十秒内没开口,就得退出圆圈,不过他若让粗心鬼摆脱狮群,辅导员就会再次看着圈子,提出游戏的另一个问题,“他行吗?”那问题令保罗忍不住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他行吗?
这时游戏就轮到安妮头上了。故事未必得写实,但一定得合理。例如丹尼尔说:“幸好粗心鬼身上带了枪,而且弹药充足,所以便轰掉三头狮子,其余的便逃之夭夭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丹尼尔“果然行”。于是丹尼尔接过秒表,继续往下说故事,结尾是粗心鬼被流沙之类的东西淹到屁股了。接着丹尼尔可以挑一个人问他或她行不行,然后按下秒表计时。
可是十秒钟很短,很容易令人语塞……说故事的人也很容易乱编。下一个小鬼也许会胡乱诌些“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巨鸟——一只大秃鹰临空而降,粗心鬼抓住鸟脖子,趁势让鸟儿载离流沙坑”之类的废话。
当辅导员问:“她行吗?”你若觉得她行,就举手,若觉得她砸了锅,便垂下手。连秃鹰都搬上台的小鬼铁定得退出圆圈。
你行吗,保罗?
行啊,本人就是靠这本领混饭吃的,我就是这样才能在纽约和洛杉矶各拥房产、开高级车呀。因为老子行,而且干得理直气壮。外头有很多高手写得比我好,他们比我更懂得真实的人生与人性——哼,我难道不知道吗。当辅导员问大家别人“行不行”的时候,有时仅有两三个小孩儿肯举手。可是大家都会为我举手……或为苦儿……我想,到头来这两者都一样吧。我行吗?我行的,我一定行。世上有千千万万我不行的事,高中时变化球击不到半颗,水龙头漏了不会修,不会溜滑轮,吉他弹得跟鬼叫一样,结过两次婚,两次都失败。可是如果你要我把你带到一旁去吓你,让你昏乱或让你又哭又笑,我一定办得到。我能把你弄到哭爹叫娘,我就是有这种本领,我行。
打字机痞子似的嘲讽声在他深沉的梦境里低语。
朋友,咱们要面对的有两件事:吹牛和空白的稿纸。
你行吗?
行的,我行。
他行吗?
不行,他骗人。医生在《苦儿的孩子》里根本没赶到,也许你们全忘了上星期发生什么事了,但石雕的神像绝对不会忘记。保罗得离开圆圈。请恕我告辞,我得去清洗一下,我必须去——
5
“——清洗。”保罗喃喃念道,翻向右边。这动作扯得他左腿歪斜,断膝的剧痛刺醒了他,原来他才恍神不到五分钟。保罗听见安妮在厨房里洗碗盘。通常她会边做家务边唱歌,但今天她没唱,保罗只听见碗盘的碰撞声及夹杂其间的冲水声。这又是另一个凶兆。以下是为谢尔登郡居民所做的天气预报:龙卷风特报持续至今晚五点。我再说一遍,龙卷风特报——
不过他该停止游戏,努力写作了。安妮要苦儿还魂,而且必须合情合理。不一定要写实,只要说得通就行了。如果他今早能写出来,或许能化解安妮风雨欲来的低气压。
保罗手托着下巴望向窗外。他现在完全清醒了,脑子不自觉地飞快转动着。他意识层的上面两三层,也就是盘算最后一次何时用洗发精、安妮下次会不会准时让他服药的那个部分,似乎完全从眼前的场景抽离,悄悄溜出去买熏牛肉跟面包了。他的感官虽然还在运作,却跟他无关——他视而不见,听若罔闻。
保罗的另一个意识层正狂乱地揣想各种点子,排除、否决、整合、归纳,他知道自己在忙着动脑,却觉得隔了一层,但也不想去联结。他脑子底部的那家廉价劳力工厂,是非常脏污不堪的。
保罗知道自己是在搜索枯肠,努力寻找点子,这跟灵光乍现是两回事。灵光乍现是那种灵感来了,或我的缪思女神开口了的谦虚说法。
他写《快车》的灵感来自某天在纽约市,出门想帮自己位于83街的公寓买录放像机时,行经一处停车场,看到有个服务员想撬开一辆车子。就只是这样。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在犯罪,等他又走过两三条街后,也已经不在意那档事了。那服务员后来变成书中的托尼·博纳萨洛,他对这个角色的一切知之甚详,就是不知道他该叫什么,名字是后来他到电话簿里找来的。《快车》有一半故事架构都在他脑子里定妥了,剩下的也很快定位。那时他觉得飘飘如醉。谬思女神降临了,每道灵光都如邮寄而来的支票一样令人欢喜。他原本出门是要买录放像机,结果却获得意想不到的惊喜——那是灵光乍现哪。
而另一种过程——搜索枯肠的过程——则全无乐趣可言,每一步都是神秘的探索……每一步也都不能省,因为写小说时,一定会遇到瓶颈,除非你搜索枯肠,想出点子解决问题,否则怎么也写不下去。
保罗若必须想点子,通常会穿上外套出门散步。如果他不需要想点子,散步时就会顺便带本书去看。他知道散步是很好的运动,然而散步很无聊,如果散步时没人陪着讲话,就非带着书不可了。可是如果你需要想点子,那么对一部卡在瓶颈的小说而言,无聊就像化疗之于癌症患者一样必要。
《快车》写到半途时,托尼在时代广场的电影院里,把意图铐住他的格雷警官杀了。保罗想让凶手托尼逃掉——反正只是暂时逃走而已——因为托尼若被抓走,接下来就没戏唱了。可是托尼不能大剌剌地把左腋插着刀的格雷丢在电影院里吧,因为至少有三个人知道格雷要去那里跟托尼碰面。
问题就出在如何处理尸体上。保罗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那是小说的瓶颈,也是游戏。刚刚在时代广场电影院里杀人的是粗心鬼,现在他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搬回车上,不能惹来路人甲询问:“喂,先生,那家伙是死了还是怎么了?”如果他能把格雷的尸体搬回车上,就能把车开到皇后区,到他熟知的废弃大楼里弃尸了。保罗,你行吗?
当然,他没有十秒钟的时限问题——这本书没签约,他是随意写的,所以也不用考虑截稿时间。可是一定会有截稿日的,截稿日一过,你就得离开圆圈,大部分作家都知道这件事。如果一本书卡在瓶颈太久,创意就会开始枯竭,写得七零八落,所有骗人取巧的伎俩也跟着原形毕露。
他那时去散步了,脑子里空空如也,就像现在一样。走了三英里路后,脑袋底部的劳力工厂里才放了把火上来:如果他在电影院里放火呢?
也许行得通。保罗并没有如获至宝或灵思泉涌的感觉,只是像一名木匠看到一块也许能用的木头而已。
他可以放火烧隔壁座椅里的填充料,这招如何?三流电影院里的座椅向来破烂不堪,那样一来就会冒烟,冒很多烟。托尼可以尽量拖延,等实在不行了再拖着格雷一起离去,并佯称格雷吸进太多烟,昏过去了。你觉得如何?
保罗觉得这点子还可以,虽然不是上上策,而且还有许多细节有待解决,不过应该行得通。他想出点子了,可以继续往下写了。
他从来不需要搜索枯肠寻找写书的点子,一个点子能不能写成书,他的直觉会告诉他。
保罗默默坐在轮椅上,手托着下巴望向畜棚。要是他能走路,一定会到外头走走。他静静坐着,几乎快打起盹了。他在等待灵感的降临,除了大脑底部那座嘈嘈嚷嚷的工厂外,其他都一无所觉。小说的虚构大纲架了又拆,架起来的审视后发现漏洞百出,眨眼间便拆个精光。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安妮拿着吸尘器在客厅里清扫(她还是没唱歌),保罗都听在耳里,却不予理会,那声音像水道里的水一样,从左耳流进去,又从右耳淌出来,与他无关。
劳力工厂里的工人跟往常一样,终于又丢了把火上来。工厂里那些可怜鬼真是孜孜不倦哪,但保罗一点也不羡慕他们。
保罗静静坐着,开始想出点子了。他的意识层又开始活络起来——医生就在里面——他把从信箱口塞进门内的“点子邮件”拾起来,开始细读,本想丢弃不用(工厂里好像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后来又重新考虑,决定留下其中一半构思。
第二道火焰又来了,而且比第一道还要明亮。
保罗开始不断地在窗台上敲着指头。
约莫十一点左右,他开始打字。刚开始打得非常慢,字与字之间夹着长长的沉寂,有时间隔长达十五秒。这简直是有声版的鸟瞰经验,就像从空中俯瞰一片群岛,你会看到一连串被辽阔的蓝色海洋分隔开的低矮岛屿。
沉默的间隔逐渐缩短了,现在偶尔会出现一长串打字声。若是用保罗的电动打字机,声音必定非常清脆美妙,可惜皇家打字机的声音又浊又闷。
保罗没理会难听的打字声。等他打到第一页结尾时,差不多热好身,到了第二页末尾,已经开始按键如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