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心头慌得发毛,心里的声音催他速速离开客厅回房间,把药藏妥,然后坐回窗边,等安妮回来才不会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回他同意了,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同意。保罗小心地从电话边撤退,等到了房间宽敞处后,再开始费力地将轮椅掉头,一边谨慎地避免重蹈覆辙,又撞到茶几。
就在他即将掉好头时,听到了车子驶近的声音。保罗本能地知道,安妮从镇上回来了。
34
保罗惊骇得差点儿昏过去,他从未如此畏惧过,那恐惧充满了深沉而怯懦的罪恶感。保罗突然想到,他这辈子只有一次慌乱无措的经验勉强可以跟这次相比。他十二岁那年暑假,父亲在工作,母亲跟住在街对面的凯思布克太太一起去波士顿玩。保罗看见母亲的香烟,便点了一根,兴高采烈地抽起来,觉得又恶心又刺激,心想抢匪在抢银行时,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就在烟抽到一半,房里烟雾缭绕时,他听到母亲打开前门的声音。“保罗?是我——我忘记带皮包了!”他明知没有用,却还是狂乱地挥散烟气,他知道自己会被逮住,会挨打。
这回他不止会挨打。
他记得自己昏过去时做了一个梦,梦里安妮把玩着枪上的扳机,说道:“如果你那么想要自由,保罗,我乐意放你走。”
引擎声渐缓,车子慢慢驶近。是她没错。
保罗木然地抓着车轮,把轮椅推向走廊,同时瞄了瓷冰块上的瓷企鹅一眼。企鹅跟之前摆的位置一样吗?他看不出来,只能希望是这样了。
保罗加速朝卧室门口移动,巴不得车子能直接越过去,可惜他没对准,只差一点儿,就那么一点儿……可是门很窄,差一点儿就差很多了。轮椅撞在门边右侧,微微弹开。
漆有没有被刮掉?他在心里狂叫,噢,耶稣上帝呀,你有没有把漆刮掉,有没有留下痕迹?
门上虽凹下去一个小洞,漆却没有剥落,谢天谢地。保罗退回去,慌慌张张地重新来过,试图穿过狭窄的门。
车子引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车速还在减缓。现在保罗可以听见轮胎压地的声音了。
慢慢来……别慌……
他向前滑动轮椅,接着轮子轴心卡在卧室门框上了。他用力推着,心里却有不详的预感,他像酒瓶里的软木塞一样卡死了,进退不得——
他又使劲一推,双臂的肌肉颤若即将绷断的琴弦。轮椅终于吱吱嘎嘎穿过门口。
吉普车开到车道上了。
安妮会拎着大包小包,保罗胡乱想着,打字纸,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物品,而且车道上结了冰,安妮得慢慢走。你已经进来了,最坏的状况已经过去了。还有时间,你还有时间……
保罗进到房内,笨手笨脚地回转半圈,当他把轮椅滑到跟卧室门平行时,听见车子的引擎熄了火。
保罗身子向前倾,抓住门把试图把门关上。门锁的舌片仍像僵直的手指一样伸在外头,抵住门柱。保罗用拇指将它推回去,簧片动了一下,接着却卡住了,怎么也动不了,不肯让门关上。
保罗愣愣地看着舌片,想到一句海军格言:越觉得可能出错,就越会出错。
老天啊,别又来了,她把电话弄坏还不够吗?
保罗松开手,舌片又整个弹出来了。他又推一次,还是一样卡住。他听见锁里传来奇怪的当啷声,这才明白原来是断掉的发夹在作祟,发夹挡在里头,舌片无法完全卡回原位。
他听见吉普车的门开了,甚至听见安妮拎着大包小包咕哝着下车时,纸袋发出的窸窣声。
“快呀。”他喃喃自语,一边轻轻来回推动舌片,每次舌片往里缩进一点,就又停住了。他可以听见那根要命的发夹在里头作响,“快呀……快呀……快呀……”
他又哭起来了,自己却毫无所觉,脸上汗水与泪水齐流。虽然吃了大把药丸,保罗仍隐约觉得身上剧痛。眼看他就要为这小半根发夹付出惨痛的代价了。
如果你没办法把这个烂门关回去,安妮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保罗。
他听见安妮慢慢的脚步声,纸袋的声音……现在她从皮包里掏出房门的钥匙了。
“快呀……快呀……快点儿呀……”
这回他推舌片时,锁内咔的一声,金属片往门里滑进四分之一英寸,却还是卡住门框……不过已经快了……
“拜托……进去呀……”
他加速推动舌片,又摇又晃,一边听到安妮打开厨房的门。接着,就像母亲在逮到自己偷抽烟的那天一样,安妮开心地喊道:“保罗,是我呀!我买到你要的纸啦!”
毁了!我被逮到了!上帝啊,别这样,求你别让她伤害我,上帝——
他的拇指死命推着舌片,发夹传出闷声,咔地断了,舌片整个滑入门内。保罗听见安妮在厨房里拉开拉链脱掉外衣。
他关上卧室门,门闩的声音听起来巨如枪响。
(她有没有听见?一定有,一定听见了!)
保罗将轮椅倒着滚回窗边,安妮的脚步从走廊逼近时,他还在忙着滑动轮椅。
“我弄到你要的纸了,保罗!你醒了吗?”
绝对……绝对来不及了……她会听见……
他猛力推动控制杆,就在安妮的钥匙在锁里转动时,总算及时将轮椅滚回窗边的位置。
开不了的……里头有发夹……她一定会起疑……
可是发夹大概掉到锁孔底下了,因为安妮的钥匙没遇到半点儿阻碍。保罗坐在轮椅上,半闭着眼,祈祷自己确实把轮椅推回原处了(或至少接近到安妮看不出来的程度),他希望安妮会以为他的满头大汗是因为没吃止痛剂、身体发颤造成的,更希望自己没留下半丝痕迹——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保罗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一心顾着消除各种蛛丝马迹,竟然犯了见树不见林的大错:几个拿威力的盒子还端坐在他的大腿上。
35
安妮买了两包纸,手上各拿着一包,笑眯眯地说:“这就是你要的,对不对?‘现代’牌,这里有两令,还有两包放在厨房以防万一,所以你——”
她突然打住,皱眉望着保罗。
“你的汗怎么会滴成那样……而且你的脸好红。”她顿了一顿,“你刚才在做什么?”
保罗心中有个慌张的声音说,被活逮了,干脆大方坦承求饶算了。但他还是勇敢地迎向安妮疑惑的眼神,露出嘲讽的疲态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都在做什么。我在受苦。”
安妮从裙子口袋掏出卫生纸帮他擦眉毛,卫生纸都湿透了,她对保罗露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母性微笑。
“真的很痛吗?”
“是啊,痛死了,现在我可以——”
“我警告过你,惹我生气会有什么后果。人家不都说,活到老要学到老吗?如果你还活着,我想你应该学得会。”
“现在可以给我药吃了吗?”
“再等一会儿。”安妮说,眼睛一直没离开他汗湿苍白、红斑点点的脸庞。“我得先确定你要的东西都备齐了,不会因为又老又笨的安妮不懂大文豪写书需要什么而有所遗漏。我想确定你不会再叫我回镇上帮你买录音机,或写作时要穿的拖鞋之类的玩意儿。如果有需要,我会去买,本人随时听您差遣。不等喂你药吃,我就会冲出去买,立刻跳上车出发。你怎么说呀,自以为是先生?你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保罗说,“安妮,求求你——”
“还有,你再也不惹我生气了?”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因为我一生气就会失控。”她垂下眼,看着保罗紧扣住拿威力的手。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
“保罗?”她轻声问,“保罗,你的手为什么握成那样?”
他开始哀哭,那哭声源自内疚,他实在很痛恨这一点:这个妖女对他恶事做尽,但最可恨的是,她竟然令他觉得罪恶。于是他内疚地哭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累了闹孩子气。
保罗抬头看着安妮,泪水从脸上流下,他祭出仅有的最后一张牌。
“我要吃药,”他说,“而且我还要我的尿壶,你出去时我一直憋尿。安妮,可是我再也憋不住啦,我不想再把自己尿湿。”
安妮淡淡一笑,脸上放光,将他的头发从额上拨开。“可怜的孩子,安妮让你吃了好多苦,对不对?太多苦了!臭安妮真坏!我马上去拿药来。”
36
保罗虽然认为安妮回来前,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把药塞到毯子下面,但他还是不敢这么做——盒子虽小,鼓起时仍相当显眼。听见安妮走进浴室时,保罗拿着药,痛苦万分地摸索着把药塞到内裤后面。纸板的尖角刺进他的股沟里。
安妮单手拎着尿壶回来。那是一种老式的锡壶,看起来有点儿像吹风机。安妮另一只手上拿着两粒拿威力和一杯水。
再吃两粒拿威力,加上你半小时前吃的量,你搞不好会晕厥过去,回去见老祖宗了。保罗心想。紧接着另一个声音立即应道:那有什么关系!
他和着水吞下药。
安妮递上尿壶:“需要帮忙吗?”
“我可以自己来。”他说。
保罗掏出老二,放到冰冷的尿管里撒尿,安妮则体贴地转过身。当尿液喷溅声响起时,保罗发现安妮在笑。
“尿好啦?”一会儿后,安妮问。
“好了。”其实他倒是真的需要解放,刚才忙成那样,他实在没时间顾虑这件事。
安妮从他手上接过尿壶,小心地放到地上。“现在扶你上床吧,”她说,“你一定累坏了……你的腿大概在大声抗议喽。”
保罗点点头,其实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新的两颗药加上他先前偷吃的,已令他开始神志不清,眼中的房间已经蒙上层层灰雾了。但保罗脑中浮起一个念头——安妮要将他搬到床上,除非她又瞎又没感觉,否则搬动他时,一定会注意到塞在他内裤后的小盒子。
安妮将他推到床侧。
“再等一下就好,保罗,等一下你就可以睡觉了。”
“安妮,你能不能再等五分钟?”保罗说。
她看着保罗,眼睛微眯。
“你不是很痛吗,小子?”
“我的确痛得要命,”他说,“实在……太痛了,主要是我的膝盖,就是你……呃……你发脾气时打的地方。我还不太能让人抱,我可不可以再多等五分钟,让……让……”
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可是却开始恍惚,如坠云雾当中。保罗无助地望着安妮,知道自己终究会被识破。
“让药效发作吗?”安妮问,保罗感激万状地点着头。
“没问题,我去收拾几件东西,然后立刻回来。”
安妮一离开房间,保罗便伸手到背后拿出纸盒,将它们一个个塞到床垫下。云雾越来越浓,渐渐由灰转黑。
尽量把盒子塞到底下吧,保罗木然地想,千万别让安妮换床单时,把盒子拖了出来,塞到越下面越……越……
保罗把最后一个纸盒推进床垫下,然后往后靠,抬眼看到天花板上那些乱舞的W。
非洲,他心想。
我该清洗一下了,他想。
噢,我麻烦大了,他想。
痕迹,他想,我留下了任何蛛丝马迹吗?我——
保罗·谢尔登昏过去了。醒来时,已是十四个小时后的事,窗外也已下起霏霏白雪。


第二部 苦儿(一)
写作不会带来烦恼,写作本身即是烦恼。
——蒙田
1
《苦儿还魂记》
保罗·谢尔登 著
致 安妮·威尔克斯


第一章
就算把女王的财宝全送给他,伊安·卡米歇尔也不愿迁出小邓瑟堡镇。但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康瓦尔这边一下起雨来,全英格兰没一处比得上。
通道入口的钩子上挂了一条旧毛巾,伊安将滴水的外套挂好,脱掉靴子,用毛巾擦干他那深褐色的头发。
他听见远处客厅流泻着肖邦的琴音。伊安左手握着毛巾,停下来倾听。
此刻,他脸上流淌的不再是雨水,而是眼泪。
伊安想起杰弗里说的:老兄,你千万别在她面前哭——你绝对不能这样!
杰弗里说得当然没错——亲爱的杰弗里很少会错——可是有时当他独处时,苦儿差点儿落入死神魔掌一事便又袭上心头,令他忍不住潸然泪下。他爱她至深,没有苦儿,他将死去;没有苦儿,生命了无生趣,有如死灰。
苦儿的生产过程漫长而艰辛,产婆却说,不会比她见过的其他年轻妈妈更惨。直到过了午夜十二点——杰弗里冒着大雨去请医生一个小时后,产婆才开始紧张起来,苦儿就是那时开始出血的。
“亲爱的杰弗里!”伊安一边踏进西部乡间宽敞温暖的厨房,一边大声喊道。
“是您在说话吗,少爷?”个性可爱又古怪的拉梅奇太太从食品储藏室里走出来。这位卡米歇尔家的老管家,头上的帽子跟平时一样歪斜着,而且她还吸鼻烟,这么多年来,拉梅奇太太始终不希望人家知道她有这项恶习。
“我不是故意的,拉梅奇太太。”伊安说。
“听您的外套在入口滴水滴成那样,您大概被雨淋坏了吧!”
“啊,是啊。”伊安答道。心想,即使杰弗里十分钟后就带着医生回来,苦儿大概也撑不过去。他刻意不这么想,因为这种想法毫无助益,又令人恐惧,可是有时想到生活里再也没有苦儿了,伊安便觉得惊惶。
他的沉思被孩子洪亮的哭叫声打断了——儿子醒了,哭着要吃东西哪。伊安隐隐听见安妮·威尔克斯——照顾托马斯的干练保姆——正在边哄孩子边换尿片。
“宝宝今天声音很洪亮呢。”拉梅奇太太说。伊安又想了一会儿,惊讶自己竟然也当起人父了。接着,门口传来妻子的声音。
“哈啰,亲爱的。”
他抬起头看着他的苦儿,他的爱妻。苦儿亭亭玉立于门边,栗色的头发泛着神秘的红光,有如将灭的火烬,她的肩头上映着动人的余光。她的面容依然苍白,但伊安可以从她脸上看出复原的神采。她的眼珠黝黑而深邃,闪映着厨房的火光,看来像两颗摆在深色绒布上璀璨生光的明钻。
“亲爱的!”他叫道,并向她奔去,就像那天在利物浦,疯子杰克·威克琛信誓旦旦要掳走苦儿,而他也以为苦儿已被海盗劫走时一样。
拉梅奇太太突然想起客厅里还有事没做完,便丢下两人离开——只是走时,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拉梅奇太太偶尔也会想,万一两个月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杰弗里和医生晚一个小时赶到,或他家少爷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血注入苦儿干涸的血管,结果输血却失败,日子会变成什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