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声音,很沉重,但也很温和,入耳很舒服。
我向内凝视,只能分辨出对方身量很高,几乎有一米九上下,眼睛亮晶晶的,在阴暗中对我们看着。
“你好,我们住在旁边710,我是李察,我太太艾云。”
他把门略开大了一点,但没有请我们入内的意思,我透过他身侧向内一瞥,客厅里有灯,乱糟糟的包装箱到处都是,有一条巨大的白色狼犬躺在皮沙发靠上,正对我们虎视眈眈。
听完我的自我介绍,他回了一句简单的:“幸会,我叫左蒙。”
之后没有任何过渡,把门轻轻关上。
我和艾云面面相觑,很意外。
我很少遇到如此待客的邻居,一股怒气涌上,还要再敲,艾云拉住我,她手指冰凉:“走吧。”
她很了解我急如星火的脾气,带我走开的时候一直紧紧拉住我,但一离开对方的屋子周围便立刻松开,并且走快两步。
我试图寻找话题:“这个人真没有礼貌。”
她应我:“是的。”
稍微停下来,往后望了一下。
我跟着去看,在左蒙家的窗户上,隐约有一个巨大的犬类头颅投影,幽暗中一动不动,似在监视我们,艾云打了一个颤,逃一般地跑开。
回到家我试图和她谈话,但艾云心不在焉,这时行政官给我电话,要我立刻前去会晤,口气几近哀求。
我颇希望被人需要,倘若不是被妻子,就工作伙伴都好。
行政官官邸中宴会气息正浓,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进去后还没有来得及和熟人寒暄,行政官雷动天急急忙忙上前,将我拉到二楼他的私家办公室。
“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家里贴了一晚上的冷屁股之后,我热切地希望可以暖暖脸,就算雷动天找我的原因通常也和屁股有关都好---我总是要帮他擦干净。
胖得像头猪,而且摸样极为猥琐的行政官一头一脸的狼狈-----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这个社会真的不是以貌取人。
他跌坐到舒适的座椅中喘气:“我侄子跑了。”
五个字一出来,我立刻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他侄子是财务顾问,不被任何公司聘用,但任何公司的财务人员也未必掌握他手里那么多的资产。
向来帮雷动天打理他的私人资产。
规模渐次增加,可见本城的公共事务,当真有不少油水。
三年前,我最新一次升职之后,雷动天找到我,出示给我一个瑞士银行的绝密帐户。里面已经有一笔数字不菲的存款
从此我是他的“生意伙伴”,也是他侄子的客人之一。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可以彻底致我们于死地,我们的意思绝不止我和雷动天两人,那他的侄子雷小天是绝对众望所归的大热门,足够绑满头满脸金腰带示众。
我咬紧牙:“什么时候的事?”
他长吁短叹:“两天前发现的。”
丢给我一份电子邮件的打印件,上面雷小天用一种很奇特的口吻告诉他叔叔,他的权限内所能动用的全部现金,已经捐献到世界儿童慈善基金会,并且劝告雷动天从此改邪归正,立地成佛,听从良心的指引,感受道德星辰的光辉,巴拉巴拉巴拉。。。。
雷小天读世界上最好的金融专业出身,受纯粹华尔街风格培养,无论对钱对人,都冷酷到底,所以手握黑金,镇定自若,投资上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在看到这封邮件以前,你就是打我一顿,我第一不信他学得会用这么感性的语言,第二不信他会让人捐款。
但是。“他真的把那些钱都捐了,我今天收到了慈善机构发出的感谢函。”
那封感谢函有点眼熟,我突然想到刚才在家里的茶几上,有同一个慈善机构发来的邮件。
这种要钱的邮件满天飞,我向来直接丢进垃圾桶。
但那一封恐怕来者不善。
跳起来打电话到瑞士银行查询我的帐户信息。
果然有一大笔钱自己长脚,跑去了非洲给得疟疾的黑孩子买药。
和雷动天面对面看了彼此五分钟,我终于咆哮起来:“这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
他和我一样迷惘:“一点迹象都没有,上个月他跟我请假,说身体不舒服,上个礼拜回来和我开会还好好的,开完会之后两天我就收到这个,再找不到他了。”
他说找不到,那是真的找不到。
雷动天一定已经发动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找了。
所以他才这么着急要见我。
因为于公于私,我找人都算是一把好手。
有时候简直好得过分。
但这次我失败了。
找不到雷小天。
动用我全部的资源和力量,侦骑四出,罗网密布。
他像蒸发在了空气里,没有在世界上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连死亡都不能把一个人抹杀得这么彻底,死亡都会留下尸体。
唯一的好消息是,尽管我们损失了一大笔钱,其他任何后患却都没有出现。
而钱,是很容易捞得回来的。
新邻居搬来四个月后,艾云开始有规律地见心理医生。她没有告诉我,是我偶尔早起,在厨房看到账单。
收费并不惊人,以本城水准来说,甚至算是相当之廉价。
但求诊的次数奇多,不像是看医生,简直是见情人。
我坐在那时寂静的屋子里,看着窗外自家草地上晶莹的露珠,心如刀绞。
艾云最近对我越来越冷淡,无论我做什么努力都付徒劳,不得不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神都望别处。
我记得曾有这样的日子,下班时会看到她向我飞奔过来,眉眼闪闪发亮,笑若春花。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比陌路人都不如,后者还有未来发展的无限可能性。
按账单上的地址,我前去拜访艾云的心理医生。
很容易找,在东区一个大型购物中心的楼上,周围都是耳鼻喉诊所,按摩疗法工作室之类的小机构,公用的走廊上摆着洁白的长椅,三三两两坐着候诊的病人,个个神情呆板。
我要去的1606室,在走廊的最尽头,门上挂一块牌子,孤零零写着“杰夫”。
推开门,直端端就看到一个人向我露出微笑:“嗨。看医生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心理医生,但印象中他们最少要配备一个助手,一个精心布置的房间,帮助他营造专业形象,诱导客人一步步说出心事,发泄情绪,自己把自己的问题解决,然后满意地放下诊费滚蛋。
而眼前这位,虽然穿着西装-----即使以纯男性的身份,我都注意到他简直是我生平见过穿西装最好看的人---却用一种最懒惰不过的姿势坐着,脚搭在一张最普通不过的桌子上,过于具有亲和力地对我打招呼。
我楞了一下,没有答应他的询问,直接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
单间,不大,靠墙有一排书柜,柜子是空的。
两扇窗对称地开在书柜旁边,没有窗帘,窗子中间有一个洗手台,上面摆着洗手液,香皂,一个玻璃杯,杯子里赫然有个牙刷。
地毯很老旧,踩上去感觉不大平整。
整个房间都衰败不堪,唯一可取之处是相当干净。
到此我得出一个基本结论:要是这个心理医生能赚到钱,除非本城所有脑子有问题的瞎子都来了这里应诊。
最后我把眼光放回医生本人身上,问他:“你是杰夫。”
他怪有趣的看着我:“可不是,想不当都不成。”
我讨厌有人和我这么轻松愉快的谈话,因此立刻打断他:“要是你去当舞男的话,前途会好得多。”慢慢打量他英俊的脸孔,我一字一顿:“最少不会遭遇飞来横祸。”
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承受我充满威胁意味的眼光,很多被我刑讯的重犯,最后只要闻到我的味道就会浑身发抖。
但我说出来的话在他那里,如同投石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