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水月点头说:“外子经此一事,锐气大挫,当日动身,返回灵鳌岛潜修。他自知输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练内功,一练就是八年。这一年,他内功有成,自负能与九如一搏,便背着我离岛西行,再入中土找九如较量。九如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本是一个野和尚,外子一寻数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一动手,外子虽有精进,九如的‘大金刚神力’精进更快,这一阵外子又败了。他自然不服,又返回岛内苦修,过了数年,再寻九如挑战,这么屡败屡战,前后输了四次。”

凌水月说到这儿,不由叹了口气:“外子心高气傲,天下少有。第四次败后,他憋了一腔怒气回到灵鳌岛,在历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练成‘无相神针’,绝不离岛半步。”

梁萧奇道:“什么叫‘无相神针’?”凌水月道:“这是灵鳌岛世代相传的一门武功,据说是一位前辈从刺猬身上想出,也名‘仙猬功’。练成以后,能将内力逼出周身百穴,化作无形气针伤人。”

梁萧动容道:“如此奇功,岂非天下无敌?”凌水月道:“不是无敌,也差不了多少。可世上越厉害的功夫越难修炼,除了创制武功的那位前辈,几百年来,灵鳌岛无人练成。更有几人练得气泄功消,成了废人。”花晓霜吃惊道:“啊哟,那还是不练的好!”

凌水月摇头道:“别的事他都顺着我,唯独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听从,废寝忘食,日夜修炼。要知这武功须以独特法门将周身穴道逐一贯通。有的容易,好比手足穴道;有的却很艰难,如膻中、丹田、百汇,花费数年时光,也无半点动静。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练不成这门武功,我便想随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岛上陪他一辈子…”说着眼眶微微一红,花晓霜心有所感,不由轻轻握住她手。

凌水月看她一眼,按捺心绪,叹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关,欢喜得如同小孩儿一般。告诉我说,他明白了‘无相神针’的真意,又说,要将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么都不留下,就能练成这门武功。”她说到这里,自伤自悔,落下泪来,“我那时还当他随口说笑,怎料他说的都是真话…”

众人一时默然。梁萧皱眉凝思,也想不通这“无相神针”的道理。他与公羊羽、萧千绝、九如和尚都曾动过手,只觉释天风的武功决不在这三人之下,如果真的练成‘无相神针’,只怕这三人也不是敌手。

吴常青沉吟道:“释老头习武成痴,也不是无法可解。其一,他将九如打败了,宿怨得偿,兴许霍然而愈;其二,将他拿住,押回岛去。他隐约记得你,也就没能将往事忘干净,只要他一念不灭,你二人朝夕相对,他想要忘事也难了!”

凌水月沉默一阵,起身施礼道:“多谢吴先生指点。”一拂袖,已在两丈之外,花晓霜诧道:“姑婆婆,你去哪儿?”凌水月道:“趁着外子尚未走远,我这就抓他回去。”话未说完,人影俱无。

凌水月既去,仆妇也备好晚饭。三人用过饭,梁萧心中存疑,正想询问,吴常青对花晓霜说:“你今天也累了,早早歇息吧。”花晓霜不敢违抗,看了梁萧一眼,低头转入房中。

她躺在床上,如饮醇酒,晕陶陶的,兴奋莫名,满脑子都是梁萧的影子。只想着明日见了他,说什么话儿才好,做什么事儿才妥当。这么辗转反侧,到了三更,迷蒙中,忽觉眼前微微发光,睁眼看去,屋内灯火亮堂,梁萧坐在床沿,眼中含笑。花晓霜芳心大乱,想要坐起,梁萧按住她笑道:“别起来,小心着凉。”花晓霜只好依言躺着,但觉被子里恰似燃了一炉火,不觉香汗淋漓,一张芙蓉脸儿烧得火红,颤声道:“萧哥哥,你…你怎么来了?”梁萧笑道:“晓霜,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在天机宫答应过你一件事。”花晓霜微微一怔,笑道:“去看日出么?”

梁萧叹道:“你还记得?”花晓霜微微一笑,心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梁萧沉默一下,说道:“趁着天还没亮,我们这就上山。”花晓霜满心欢喜,说道:“好,我添一件衣服。”梁萧笑道:“不用了,天寒露重,我用被子裹你上去。”花晓霜吃了一惊,忙道:“那…我岂不成了个大粽子。”梁萧笑道:“对啊,是个美人馅的大粽子。”花晓霜垂下头,心想:“我可不美!”

梁萧将她裹紧,抱着出门,展开轻功向山顶奔去。花晓霜耳边风响,好似腾云驾雾,飞在天上,只觉得心中喜乐,浑忘一切,不知不觉竟打了个盹,忽听梁萧道:“到了!”她张眼看去,前方暗沉沉地涌动不已,应该就是东海了。

梁萧放下她,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上,风声凄凄,时来时去。梁萧想要说话,又不忍打断这难得一有的宁静。他默不作声,花晓霜也不好开口。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梁萧心生疲惫。他内功精湛,打仗时数昼夜不休不眠也是神采奕奕。此时并未如何劳累,眼皮却越来越沉,此情形前所未有,迷糊渐生,不待日出,竟然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山风打来,梁萧悚然一惊,急声叫道:“晓霜,晓霜…”叫声中满是惊惶,花晓霜心头诧异,应道:“萧哥哥,你叫我么?”梁萧见她,吁了一口气,心中十分奇怪,他向来惊觉,今天怎么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过去了。”

举目看去,太阳升起大半,黑云将收未散,便似浓浓的墨鱼汁里煮着半个蛋黄。梁萧大觉无趣,侧目望去,花晓霜凝目遥望,神色专注,瘦削的脸儿被朝阳映着,发出柔和恬淡的光彩。梁萧望了两眼,睡意又生,情急间,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花晓霜应声看来,吃惊道:“萧哥哥,你做什么?”

梁萧脸一红,好在被旭日红光照着看不出来,讪讪说:“我打蚊子!”花晓霜奇道:“这么冷也有蚊子?”梁萧苦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晓霜被他一岔,也没了观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却见一株华通花,孤零零地长在山崖上,随着晨风左右摇晃,不由心中一动,低声吟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梁萧问:“晓霜,你说什么?什么反儿反爹的?”花晓霜笑道:“这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华通花开,翩翩摇摆,难道我不思念你么?想是家离太远…”说到这儿,她神色一黯,默默垂下头去。

梁萧望着她,忽道:“晓霜,你想家了?”花晓霜眉眼一红,轻轻点了点头。梁萧道:“我正想问你,为什么你会离开天机宫到崂山来?”花晓霜沉默时许,仿佛鼓足勇气,望着他认真地说:“萧哥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梁萧点了点头。花晓霜叹了口气,说道:“那天,你被明归爷爷抓走…”梁萧不悦道:“你怎么还叫他爷爷?”花晓霜面色泛红,低声说:“我叫顺口啦。总之,那天许多人都去救你,爹爹、姑姑,还有秦伯伯、左元爷爷、修谷爷爷都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宫里,难过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们救你回来。可过了两个多月,爹爹回来了,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你怎么了,他只是摇头叹气,却不说话。后来过了许久,我才听梅影姐姐说…说你已经死了。”说着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梁萧十分疑惑,皱眉说:“不对,左元和修谷见过我,怎么会说我死了?”花晓霜一愣,也觉不解,梁萧想了想,咬牙道:“这两个老混蛋,一定恨我破坏他们的奸计,故意不说我还活着。晓霜,你也真笨!”他苦笑一下,叹道,“我这样的祸害精怎么会轻易死掉呢?”

花晓霜红着脸说:“我念起那时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场。从小到大,我从没那么难过的,几乎…几乎就不愿活了…”

梁萧心生感动,两眼酸热,怕被看见,匆匆别过头去。却听花晓霜又叹了口气,说道:“当天夜里,我就病倒了,天幸师父留在宫里,要么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那段日子,爹妈又闹起别扭,天天吵架,起因是奶奶要他们给我添个弟弟,以后好做天机宫的宫主。”

梁萧道:“这是好事啊,他们干吗还要争吵?”花晓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妈妈说,爹爹对她不好,当年她被一个女人打伤,爹爹明明制住那人,又将她放了。唉,我从没见妈妈那么生气,她说恨死爹爹了,要让花家断子绝孙。奶奶见妈妈不肯生弟弟,就说,花家人丁单薄,才引起明归的反叛,如果妈妈不从,她就要爹爹休妻再娶。妈妈气得大哭,爹爹也说,他已害了妈妈,不能再害第二个女子,宁可一死,也不再娶。”梁萧早先听明归说过花清渊与韩凝紫的情事,听到这里,不觉暗暗点头:“就此事而言,花大叔做得窝囊,但他不肯休妻,倒也有些血气。”

花晓霜说:“总之,奶奶使尽各种软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妈妈就范,终于生起气来,指着我说:‘霜君,你好,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她关起来。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见不着她…’”梁萧忍不住破口大骂:“花无媸这个臭婆娘!”

花晓霜轻轻啊了一声,面颊通红。梁萧还想再骂,可终归忍住,心想她要不是晓霜奶奶,我立时前往天机宫,打她个落花流水。

花晓霜定了定神,又说:“奶奶说到就做,动手抓我,妈妈想要护我,可又打不过。这时师父来了,大骂奶奶。奶奶却说:‘这是花家的家事,不要你恶华佗管!’师父说:‘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谁动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谁拼命…’”梁萧拍手道:“好啊,说得痛快。”心中对吴常青平添好感,冲这几句话,看他些脸色也无所谓了。

花晓霜仍是闷闷不乐,说道:“我见他们闹翻,心里十分难过,就对奶奶说,我拜吴爷爷为师,到崂山去,妈妈不生弟弟,我就不回天机宫。唉…我一直想跟师父学医,我从小生病,十分难受,师父每次给我看病,痛苦就要轻些。所以我就想啊,天下有许多人害病,一定与我一样难受。我有了师父的本事,就能让他们减轻痛苦。从那以后,我看了许多医书,并向师父请教,他也随意指点。可我每次说要给他做徒弟,他总不做声。”说到这儿,她微微一笑,“那天他和奶奶赌气,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真是因祸为福的快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梁萧却知道,为了这些事,她一定受了许多委屈,不由叹道:“晓霜,你受苦了!”花晓霜摇头道:“这也不算苦,听到你的死讯,那才叫苦呢!若非学医救人忘了苦恼,我…我也许早就难过死了。”突然之间,她深深注目梁萧,眼里涌满泪水,梁萧见她眼神,胸口似被打了一拳,不禁掉过头去,心子怦怦狂跳:“她这眼神与阿雪何其相似,莫非我看错了?”偷看花晓霜一眼,她的瓜子脸与阿雪的圆脸绝不相似,只有眼里的凄伤一般无二。梁萧心痛如割,心潮起伏,凝注东方旭日,一时默默不语。

不久天亮,两人相携下山。梁萧沿道采撷野花,编了个精致斑斓的花冠儿戴在少女头上。花晓霜临水照影,心中欢喜不禁。

将近杏林,忽见有人仓皇奔来。走近一看,竟是傀儡双煞,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脸色惨白。布袋煞看见二人,远远叫道:“菩萨,菩萨…”身子一软,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带,也仆地不起。

花晓霜慌忙抢上,取出随身金针给二人扎了几针。木偶煞伤口止血,布袋煞也悠悠醒转,喘气说道:“活菩萨,你…你快走,有人要对你师父不利!”

花晓霜吃了一惊,面无血色。梁萧一皱眉,淡淡说道:“你们别着急,慢慢说!”木偶煞看他一眼,摇头叹道:“你武功虽高,但对方人多势强,你走为上策!”

梁萧问:“是些什么人?”木偶煞道:“说来话长,昨日得菩萨救命,我兄妹的恩怨也了,无事挂心,打算从此浪迹江湖,靠玩傀儡戏度日。入夜时分,我们投宿在路边客栈。无意间听得隔壁有人谈论菩萨治病的事。一个软绵绵的声音说,活菩萨定是‘恶华佗’吴常青的弟子,又说‘恶华佗’违背门规,收了女弟子,定然…唉,总之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我兄妹受菩萨大恩,粉身难报,岂容他人如此轻亵,正要闯将过去,却又听一个怪声怪气的人说,那《青杏卷》是否真有养生驻颜的无上法门?先前那人回答说,确然无疑。只要明日抓住‘恶华佗’,逼他交出就行。我们听到这儿,也没再听,便扬声挑衅。不想话音方落,隔壁一声冷哼,一股怪异内劲透过土墙直逼过来。我妹子站在墙边被那内劲一冲,口吐鲜血,撞到我身上,那内劲也跟着传来,激得我五内翻腾。我知道遇上无法抵敌的高手,当即扶着妹子,抢出门外。这时,只看隔壁跳出一个道士,一个喇嘛,拆了两招,我吃了道士一剑,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环打碎。所幸老天庇佑,让我逃出客栈,仗着地理熟悉,趁夜遁来这里…菩萨,那些人实在厉害,你和尊师快快离开,一避风头。”

梁萧听罢,瞧了花晓霜一眼,见她神魂不定,微微笑道:“有我在此,你怕什么?”花晓霜发愁道:“谁要对付师父呢?”梁萧猜到对方身份,对傀儡双煞道:“信已带到,你们去吧。”

二人对视一眼,木偶煞道:“爪子挺硬,不若我们留下来做帮手。”梁萧说:“你们有伤在身,留下也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