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一呆,只觉“释天风”三字耳熟,默默回想,那日古庙中,九如和尚说过,自己的功夫便如东海释天风,难以臻至绝顶境界。只不过,眼下这老头武功绝顶,只怕九如未必能胜!

怪老头一脸茫然,挠头说:“释天风是谁?”吴常青怒哼一声,冷冷道:“释天风是谁?哼,也不晓得哪个王八羔子,自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手腕一翻,抓向怪老头手腕。梁萧大惊失色,不及阻止,忽见怪老头一扬手,吴常青皮球似的滚了出去。

怪老头拍手大笑,叫道:“死胖子,滚皮球。”吴常青惊怒交迸,好容易停住,双手一撑,欲要翻身,不想怪老头赶上,伸足一勾,他又贴地滚出三丈。还没停住,怪老头又度赶上,举足横挑,吴常青身不由主,又滚出去。他生平第一遭被人当球踢,气得哇哇怒叫。

怪老头有了这个“人球”,心中大乐。还想再踢两脚,梁萧如箭纵出,呼呼两掌,向他当头拍落。怪老头笑道:“来得好!”挥掌迎上,两人高起低伏,斗成一团。拆到六十余招,梁萧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退入杏林,凭借树木百般躲闪。怪老头紧追不舍,掌力所至,碗口粗的杏树根根折断,杏花缤纷飘落,铺在地上,仿佛绣茵织毯。

吴常青好容易挣扎身来,被踢处十分疼痛,原本恼羞成怒,可见二人身手,一腔羞怒化作骇异:“释天风天纵之才,不愧东海武库,梁萧年纪小小,怎也练出可惊可畏的武功?”又见他二人只顾打斗,将大好杏林弄得一片狼藉,不觉怒道:“两个王八羔子,要打在林子外面打,怎么尽糟蹋老子的花树…”横眉怒目,没口子叫骂。花晓霜立在他身边,眼看梁萧落了下风,心中好生着急。

忽听一个恬淡的声音远远传来:“想来就是这儿了!”花晓霜回眸望去,远处走来二人。一个白发红颜,是个老妪;另一个身形瘦削,是个唇薄眼大的中年男子。

二人走近,老妪扬声笑道:“吴大夫,可算寻着你啦…”声音一顿,目光投向杏林,中年男子转眼一望,脸上透出惊喜。

吴常青打量老妪,冷笑道:“我道是谁?‘海底捞月’释夫人到了。哼,是这乱七糟八的释天风把你吹来的吧?”手一抬,指向怪老头。老妪喜不自胜,欢叫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死老头也跑到这儿来了吗?”

这时梁萧技穷,眼看释天风一掌拍来,忙道:“你赢了!”释天风应声掌力一收,停在梁萧鼻尖,笑道:“好,认输就好!”

老妪快步上前,扬声高叫:“老头子,你看我是谁?”释天风掉头一望,脸色陡变,一纵身,倒退丈许。老妪急道:“不许走,跟我回去!”释天风看她上前,也随之后退,两人始终相距一丈。老妪心急如焚,飞身抢上,释天风立马发足狂奔。

老妪惊怒交加,边跑边叫:“老头子,回来…”使的也是“乘风蹈海”的轻功,两人身法一样,功力却有高下,一晃眼,老妪落下三丈。中年瘦汉飞奔而出,叫声“爹”,拦在释天风身面。释天风只一晃,从他身边掠过,足不沾尘,亡命狂奔,男子与老妪连声呼叫,并肩急追。一转眼,三人去若闪电,消失在道路尽头。

中年瘦汉释海雨梁萧认识,当日苏州郊外,两人有过一场恶斗。眼看吴常青走来,他好奇问道:“吴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吴常青怒哼道:“人家老婆追老公,不关你的事!”看到地上断树落花,又觉生气,叉腰发怒,“臭小子,树都被你打坏了,你怎么赔我?”梁萧一愣,苦笑道:“有什么大不了,重新种过就是。”花晓霜一边低声说:“萧哥哥,我帮你种。”吴常青瞅她一眼,冷冷道:“女生外向!”

花晓霜脸一红,与梁萧并肩进了林子,走了一段,笑道:“萧哥哥,我给你看两样东西!”梁萧说:“好啊!”花晓霜呼哨两声,就听树梢簌簌作响,一抹金影掠下,钻入她的怀里。

梁萧望着金毛小猴,微微笑道:“金灵儿么?”花晓霜点头微笑。金灵儿瞪着梁萧,一双火眼溜溜直转。梁萧伸手摸去,金灵儿一缩,钻进主人怀里。梁萧苦笑道:“小猴头认不得我了。”花晓霜笑道:“不碍事,过三天就与你热络啦…”话没说完,忽听几声犬吠,一头白毛犬自林中蹿出来。梁萧愣神之际,狗儿纵身一跃,欢然扑进他的怀里。梁萧抱住白犬,连声道:“好白痴儿,好白痴儿…”话没说完,双眼已然湿润了。

白犬正是梁萧少时收留的小野狗,如今体长腰细,早已成年。它与梁萧分别甚久,却始终记得主人的气味,一见梁萧,毫不迟疑扑了过来。梁萧抚着它头顶软毛,心中百感交集,叹道:“晓霜,难为你还带着它。”花晓霜笑道:“怎么能不带着?它是你的狗儿,我看到它,就与看到你一样!”梁萧笑道:“好啊,你变着法儿骂我是狗?”花晓霜一惊,连连摇手:“没,没,我没这意思…”心中一急,眼圈儿又红了。梁萧忙说:“我跟你开玩笑呢!”花晓霜这才放心,低眉不语。

梁萧想起离开天机宫以后,经历无数变故,不由叹道:“说起来,做白痴儿却好,永远呆在你身边,哪儿也不用去!”花晓霜不知他另有所指,不觉心子狂跳,双颊涨红,幽幽叹道:“我…我也这样想,天可怜见,总算见着你了。”梁萧本想说:“你也想我做狗儿么?”又怕她会错了意,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三人边说边走,穿过杏林,走进一个小谷。谷中几进瓦房,中有两个仆妇。方才就坐,忽听有人叫道:“吴大夫在么?”吴常青皱眉道:“释夫人吗?”话音方落,白发老妪穿林而入,飘然走进客堂。

吴常青冷笑道:“怎么,没追上?”老妪叹道:“他脚程太快,我让海雨远远跟随,以免失了踪迹。”一转眼,目视花晓霜与梁萧,“老身凌水月,敢问二位如何称呼?”花晓霜报上姓名,凌水月惊喜道:“哎呀,你是霜君的女儿?”

花晓霜讶道:“您认识我妈?”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妈妈也姓凌,你说我认不认识?”花晓霜一愣,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妈妈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欢喜,将她揽入怀里,两手一比,笑道:“你这么长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

花晓霜笑道:“姑婆婆,妈妈常念着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叹道:“这些年饴子弄孙,唉,与亲戚们都生分了!”又问起花清渊夫妇的近况,花晓霜迟疑一下,说道:“他们都很好!”凌水月又问:“你奶奶呢?爷爷回来没有?”

花晓霜怪道:“我爷爷…他不是早就仙逝了吗?”凌水月皱了皱眉,点头说:“不错,他死得好!”花晓霜心想:“姑婆婆怎么这样说话?爷爷死了还说他死得好。”她脾性温婉柔和,想过就完,并不放在心上。

梁萧却知凌水月的意思,猜想花无媸恨公羊羽入骨,逢人说他死了,花晓霜为人单纯,自然信以为真了。

凌水月心中多有疑惑,问之不尽,只好暂时搁下,向梁萧拱手道:“这位小哥,敢问大名?”梁萧还礼说了。凌水月见他衣衫简陋,气派恢弘,心想此人年纪轻轻,能与丈夫抗衡,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她沉默一下,笑问:“梁小哥为何与外子动手?”

梁萧皱眉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释天风?”凌水月道:“不错,我与我儿海雨此来中原正为寻他回去。”梁萧点了点头,将如何遇上释天风,如何引他来此治病的经过说了。有关自己大战钱塘、颠沛流离之事,全都略过不提。

凌水月听得这一番话,想象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她夫妻情重,越想越悲,不禁落下老泪。花晓霜取出手绢,为她拭泪说:“姑婆婆,您别担心,我给释公公号过脉,脉象如常。”凌水月心头稍安,望着吴常青,意似征询。

吴常青怒哼一声,冷冷道:“我看过臭老鬼的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与常人不同,他的眼神并无异样。”梁萧道:“是健忘症吗?”吴常青摇头道:“所谓健忘症,指的是劳心太甚,昼夜忘寝,以致心气不足,精神枯败,血行难以入脑,故而举止痴呆,丢三忘四。释老头满脸红光,血气充盈,再说他猪头猪脑,怎么会得这种高雅毛病?哼,他奶奶的臭老鬼…”一想起被释天风当球踢,不由直眉竖眼,横生怒气。

凌水月见吴常青也看不出病因,心中无比黯然,忽听梁萧说:“这么说,我倒有一个想法。”吴常青斜眼睨他,轻轻哼了一声。梁萧被他一瞧,自觉班门弄斧,似乎不妥,踌躇间,花晓霜笑着说:“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梁萧苦笑道:“依我看来,释前辈是故意将往事忘了!”众人一愣,吴常青怒道:“放屁,放狗屁!”

梁萧道:“这件事说起来荒诞,但以前我算题的时候,除了算术,心无旁骛,解到精妙的地方,就是吃喝拉撒也都忘了;后来练武入神,同样也将算术忘了。也许,有些人专注某事,会将别的事丢在脑后。”吴常青听了这话,寻思梁萧所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当年他学医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凌水月也皱眉沉吟,过了一会儿,怅然道:“听梁小哥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老头子说过,要将以前所学的武功统统忘掉。难不成他将武功忘了,也将其他的事忘了么?”梁萧笑道:“我也听他说过‘什么都不记得,老婆万不能忘的’。他一见你就逃,足见他还记得你。”凌水月一听这话,眉间喜色透出,心想:“不枉我寻他一场,死老头还有点儿良心。”

梁萧又道:“他还说,你见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与人打架了。” 凌水月听得梁萧的话,怔忡半晌,叹道:“我明白了。”又向梁萧施礼说,“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来就医,大恩大德,灵鳌岛上下没齿不忘。”梁萧回礼苦笑道:“哪儿话?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缠得脱不了身。我带他来,与人方便,也与自己方便。”

凌水月见他不肯居功市惠,更生好感,心想这人年纪轻轻,气派却很大。忽听吴常青问:“释夫人,你明白什么了?”凌水月叹道:“这要从三十七年前说起。”吴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你们还没成婚吧?”

凌水月面皮微红,白了他一眼,说道:“众所周知,本岛历代岛主都是武痴,百计搜罗天下武功,绘成图谱,藏于岛内。传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不是我自夸,外子天生奇才,无论何种武功,一学便会,一会便精。十七岁之时,已将岛内所藏的武功尽数学会。他少年气盛,自号‘东海一尊,灵鳌武库’,将东海四十九岛的高手奇士一一打败,犹不知足。扬帆过海,踏入中土,欲凭一己之力,压服天下英雄。”

梁萧赞道:“好大气魄!”凌水月苦笑摇头,说道:“气魄虽大,却是自不量力。起初他一路西进,未逢对手,更兼结交宵小,越发妄自尊大,任意妄为。当年五月,他击败少林高僧,辗转到了西安府,听说当地有个中州大侠,一口剑使得出神入化,号称‘中州无敌’。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时候,听见‘无敌’二字,顿时大动意气,找上门去。谁知那位大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侠横行,杀孽深重,潜心礼佛,以资忏悔,府上一切俗事均由两个儿子打点。那二人早已听说外子名声,见他上门,便以礼相待,声称其父封剑洗手,不再与人争斗。外子听不入耳,便说:‘他不动手,你们动手。’不由分说,将两人双手折断,并道:‘你老子再不出来,我便折你们两条腿了。’他那时少年心性,言出必行,见中州大侠仍不出面,便将二人的双腿也折了…”

梁萧听到这里,不由面皮一热,心道:“少年心性,言出必行,不也是在说我么?”想着叹了口气,凌水月听他叹气,只当他感叹丈夫不该如此,也叹了一声,接着说道:“外子见那中州大侠仍不露面,扬言放火烧屋,这话一出,到底将那老人逼了出来。外子见猎心喜,方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道:‘本来无一物,化尽天下缘。’声若洪钟,震得屋瓦皆响。外子听得心惊,回头看去,却是个高大异常的年轻和尚,拿着一个葫芦,撑了根黑黝黝的棒子。”梁萧听得此处,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么?”

凌水月讶然道:“不错,正是九如禅师,小哥怎么知道?”吴常青也说:“梁小子,你也见过老秃驴吗?”梁萧笑道:“不但见过,还一起喝过酒,吃过狗肉。”吴常青怒道:“这秃驴就会教坏小孩子。”花晓霜笑道:“萧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吴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长大,好…”花晓霜急忙捂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红耳赤,嗔道:“师父!”吴常青哼了一声,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萧,又望望晓霜,心中恍然,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九如走进堂中,径向中州大侠化缘。老人一心向佛,教人拿来素食米面,不想九如却说:‘和尚生来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舍一些就好。’

中州大侠听了这荒诞言语,心中好不吃惊。外子被他打岔,十分不耐,伸手扳他肩膀,想要将他抓起丢开,不料九如头也不回,左肩一耸,反将外子带了个趔趄。外子横行中土,未逢敌手,哪知此时此刻竟挡不住和尚铁肩一耸,惊骇之情那是可想而知的。正想大打出手,忽听九如说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来!’外子不肯,立马要称他斤两,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气力,如今酒未入口,打起架来有气无力。释天风,你绰号‘就地一蹲,脱掉内裤’,应该不会占和尚的便宜!”

花晓霜忍不住插嘴道:“什么叫‘就地一蹲,脱掉内裤?’”梁萧忍住笑说:“释岛主不是号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么?”花晓霜还是不解,梁萧正要说透,却听凌水月说:“这是和尚骂人的话,女孩儿不要多问!唉,外子听了这话,也不再多说,放任和尚喝酒。中州大侠久经世面,看出和尚来意,他见外子显露功夫,已知不敌,有此帮手,大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来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气,当着众人吃喝,吃饱喝足,才说:‘和尚喝酒吃肉,亵渎佛祖,大大不该。’众人听他发此议论,都觉哭笑不得。九如却是愁眉苦脸,又对中州大侠说:‘贫僧心中有愧,唯有一死了之,要在你这里就地往生。’佛教中,往生就是死亡圆寂的意思。众人闻言大惊,外子更是不信,嘲讽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如何?’九如笑了笑,说道:‘往生必须自我解脱,不比道士兵解,岂可假手于人?听说灵鳌岛历代岛主崇信佛法,首代岛主更是落发为僧,入我释门,故而抛弃本姓,以释为号。施主为何不顾先祖遗意,阻拦和尚成佛大业?’外子听得心惊,灵鳌岛的渊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却说得分毫不差,外子心有不甘,可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九如又问中州大侠:‘你潜心向佛,定知许多佛门中事,敢问有坐着往生的和尚么?’中州大侠道:‘有许多!’九如又问:‘站着的呢?’中州大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么?’中州大侠想了半天,摇头说:‘小老儿没听说过!’九如道:‘好,我便倒立着往生!’说罢双手着地,拿了个大顶,浑身僵直,就不动弹了。”

花晓霜听到此处,吃惊道:“和尚如此年轻,为何想不开呢?”梁萧叹道:“他哪会真死,装神作怪罢了。”花晓霜面露喜色,点头道:“那就好,姑婆婆,后来怎么样了?”言下仍是担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道:“他这般模样,众人只当他往生去了,一时无不惊诧。中州大侠更是叹息苦笑,命人将他搬动入殓,不料家丁们动手,九如却纹丝不动。中州大侠惊讶万分,亲手猛推,却如蜻蜓撼石柱,哪里动得了。众人又惊又怕,只当佛祖显灵,个个口宣佛号,纷纷跪下。外子见九如双手入地半尺,好似铸在地上,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浑身功力连推三掌。这三掌之功,足可将大树连根拔起,可是依旧撼不动他。外子骇然无及,愣在当场。就在这时,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众人大惊失色,外子也叫道:‘秃驴弄鬼?’可他三掌无功,心头已经怯了。中州大侠也埋怨道:‘大师假死,惊煞老夫了。’九如笑道:‘何止死是假的,这房屋栋梁,你我他们,天地日月,芸芸众生,哪一样又是真的?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中州大侠听了这话,猛然醒悟,合手作礼道:‘善哉,善哉’。双掌在头顶一抹,满头白发尽落,忽与九如相对大笑,并肩出门去了。”

吴常青听到这里,冷哼道:“这件事江湖上流传甚广,众说纷纭,原来真相竟是这般。老秃驴不守清规,人却有些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