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天德眉头大皱,叱道:“这么火烧火燎做什么?”忽见梁文靖屈膝跪倒,连连磕头,流泪道:“爹爹,当我求你,此行危险无比,你还是不去的好。”

梁天德大怒,正要发作,但一瞧他流泪模样,不知怎的,心中竟是一软,叹道:“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城破之时,只怕无人幸免,与之相比,为父这点危险又算什么?”蓦地扶起梁文靖,攒袖拭去他的泪水,叹道:“痴儿,男儿流血不流泪啊!”

梁文靖呆了呆,仍不死心,说道:“爹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儿不对。我答应从今往后听您的话,再不惹您生气,只求您瞧着孩儿与你相依为命的分上,不要涉险了。”说到这儿,眼里又潮湿了。

梁天德摇头道:“都是孩子话。知子莫如父,我也猜到上次并非遭人劫持,而是你自己逃的。唉,你秉性柔弱,担不得大事,面对如此危难,担负如此责任,真是为难你了。”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口气一改往日严峻,温和慈爱,梁文靖听了,更是流泪不绝。

梁天德又问起梁文靖武功大进的事,梁文靖不敢隐瞒,一一说了,只是瞒过与萧玉翎几番纠葛、暗生情愫之事,至于内力如何变得如此强劲,他也不甚明白,便全数归于公羊羽教导之功。

梁天德欣然道:“没料到你如此造化,履险如夷不说,又遇上如此异人,练成一身好武功。”说到这里,忽又微微一笑,道:“说起来,那晚救走那女刺客的也是你吧。”

梁文靖目定口呆,也不知是否承认。梁天德已瞧破他的心思,笑道:“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么?”说到这儿,他眉头一皱,道:“说到这儿,只怕那日白先生也瞧出是你了。但不知那女子又去了哪里?”

梁文靖想起那日白朴的威胁,不敢说明,只得道:“孩儿被萧冷虏获时,多亏她救护,那日救出她后,便放她出府去了。”梁天德点头道:“这事倒没做错,有恩不报,也不是大丈夫所为。”说到这儿,又问道,“你平日一团呆气,为何此番迭出奇策,先是伏兵城外,若非鞑子兵势太强,几乎成功;如今又想出这么一条绝计?”

梁文靖只得如实说了。梁天德听他说这些计谋均是得自史书话本。不由得拈须沉吟,半晌道:“我以前不让你读书,只怕错了。如今你假冒淮安王,凶险万分。此战若败,玉石俱焚,倒也罢了,但若守住城池,鞑子退兵,势必有更多阴谋诡计,有的是蒙古人的,有的却是宋人的,你秉性柔善,决计无法应付。若我今晚不能回来,你就换了衣衫,悄悄去吧,将来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由你自己去了。”说罢取了一个包袱,交到梁文靖手上,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眼中切切,俨然尽是慈爱之情。

梁文靖心知父亲心意已决,颤着手接过包袱,恨不得大哭一场。

梁天德面色一沉,又道:“你须记得,若为父不在,身边人等均不可深信,那些宋官儿趋炎附势,翻脸无情,自不必说。便是白朴白先生,也不可深信,我这几天和他相处多了,发觉此人城府极深,专爱算计他人,十句话中不过三两句真话,倒有七八句是敷衍的。至于那个严刚,上次分明想偷虎符,但因你逃走,大伙儿一时惊乱,无暇理会。抑且证据不足,他又嘴硬得紧,白先生虽疑他是太子奸细,却定不得他的罪,不过留他在世,终是祸患。这次我去袭营,顺道将他带上,临阵寻他个不是,将他斩了。届时调兵之时,我找你要人,你不可阻拦。”他说到这里,枭雄之性发作,浓眉间透出狠辣之色。

梁文靖瞧得心惊,但此时已无暇理会他人生死,只得含泪道:“爹爹,无论如何,你一定回来。”

梁天德深深瞧他一眼,蓦地将袖一拂,放声长笑,推开大门,踏了出去.

是夜,梁天德点齐一千人马,带齐硫磺火箭等纵火之物,人马衔枚,悄然出城。

众将登楼相送,一时秋风飒飒,掠过城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梁文靖心情十分沉重,凝望远处蒙军大营,那里星火点点,乍眼一望,竟是璀璨绝伦。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蒙营灯火渐暗,料是逐部就寝,便在此时,一点星火却骤然亮了起来,忽地向上一跃,好像一轮烈日,从北方急速升起。众将呼吸一紧,大气也不敢出,不一阵,只见蒙古大营中,十几处火头争相冒起,顷刻之间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

城头诸将眼见得手,不由得相拥欢呼。梁文靖却是心往下沉,极目眺望蒙营,一颗心怦怦直跳,似要破胸而出。

火势渐大,蒙古营帐中,人喊马嘶,喧天哄闹,混乱已极。闹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忽见蒙营中匆匆驰出百余骑,直奔合州城而来。身后蒙古骑兵漫山遍野,呼喝怒骂,衔尾紧追。

王坚失声叫道:“一千兵马,只剩下百人么?”梁文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瞪大眼睛,寻找父亲身影,忽见当先一人,反身开弓,数名蒙古骑兵射落马下,他认得父亲身形,不觉一声欢呼。

一时间,追赶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箭如飞蝗,转眼间,梁天德百余骑又少了一半。梁文靖不管他人,心神只系在父亲身上。只见梁天德越奔越近,借着城头火光,隐约见他盔甲染满鲜血,几成一个血人。忽然间,他一勒马,落在众军后面,反身一发数箭,箭无虚发。

梁文靖不料父亲当此生死关头,尚为同袍断后,真急得面无人色,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匹马身上,至于是否跑得快些,已是不及多想了,当即喝道:“大开城门。”

众将一愕,王坚摇头道:“不成,千岁你瞧,鞑子来得太多,逼得又太紧,我若贸然开门,必然乘势冲进。”梁文靖一瞧,形势果然如此,不由急道:“还有法子么?” 众将均是低头,心道:“既已成功,这区区几十人,不要也罢。”

梁文靖不知众人主意,正自焦急,忽听白朴喝道: “放下绳索,”这一下提醒众人,王坚急忙下令,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此时劫营兵马正好赶到,纷纷自马背跃起,抓住绳索,攀到城头。

梁天德跳下马来,立在城下,左右开弓,射得鞑子人仰马翻,来势一缓,直到同伴纷纷登城,他才抓住一条绳索,向城头攀来。

蒙古骑兵怒火冲天,纷纷抢来,箭如密雨,直奔墙头,梁天德百战之身,深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避开飞矢,荡了三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梁文靖心急,早已顾不得什么身份,与众士卒拉拽绳索,助他上升。眼看梁天德就要登城,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这一箭迥异常箭,劲急无比。梁天德躲闪不及,闷哼一声,竟被生生钉在墙上。

梁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气,正要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胧中只瞧得梁文靖错愕万分,瞪眼瞧来。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耳边只是山崩海啸似的人喊马嘶,嗓子里那点气息散在其中,就如大海中一个水泡,瞬间就消失无影,他雄壮的身躯轰然坠落,四周刀枪马蹄,猬集而来。

梁文靖瞧着手中绳索,怔忡一下,又抬眼望向远处,只见火光映照间,一员蒙将蓝衣黑马,拈弓搭箭,正对城头。刹那间,梁文靖胸口一闷,两眼发黑,踉跄数步,栽倒在地。

龙涎香浓郁的气息弥漫在锦罗铺陈的卧房里。

梁文靖从混沌中惊醒,心头隐隐作痛,像被剖成两半。他呆望着帐顶娇艳欲滴的大朵锦绣牡丹,只觉繁华如故,物是人非。一时间,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悄然落下,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大夫,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隐隐传来王坚的声音。那大夫恭声道:“只是太过劳神,阴虚火旺,心火上冲所致,只需多多进补,好生修养便好。”王坚叹道:“千岁年纪轻轻,便担负国家万钧重担,自然是夙兴夜寐,昼夜焦思,患此心疾,也是不免……”

两人声音渐渐去远了,一缕曙光透过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忽有人悄然走了进来,莲足点地,发出细碎响声,梁文靖虽不去看,也知道来得便是王月婵,当下闭上双眼,但觉她来到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忽又轻轻叹了口气,又带着那一串细响,悄然远去。

梁文靖呆躺好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所赠包裹,打开一看,里一件青布长衫,还有十锭纹银。梁文靖紧紧攥住衣衫的一角,眼中又浮现出父亲临别时的面容,耳边又响起他出门时豪迈的笑声,猛然间,泪水又流了下来。

低低哭了一阵,梁文靖猛一咬牙,抹了泪水,换上那件青布长衫,纵身跃上房梁,掀开屋瓦,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忽地匆忙旁响起。梁文靖微微一怔,冷笑道:“又是你?哼,这一次,瞧你拿什么胁迫我,爹爹已经……去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白朴叹了口气,从左侧房顶站起,说道:“令尊精忠报国,血染疆场,肝胆可照天地日月。但他如此苦战,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座合州城、这个大宋朝。如今战火未息,你便逃了,令尊九泉之下,岂不寒心。”

梁文靖呸了一声,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只会让别人去送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合州城,大宋朝,与我有什么关系?”

白朴微微一笑,道:“合州,大宋,还有令尊,你都不放在心上,那也罢了,但那个玉翎姑娘,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梁文靖身子微颤,蓦地冷笑道:“白先生,你算无遗策,我一贯佩服得狠。”白朴听出他言外之意,淡然道:“不敢,白某但求守住城池,其他的也顾不得了。”

只见梁文靖缓缓转过神来,满面泪痕,忽地冲他阴森一笑,咬牙道:“可惜你千算万算,到底算漏了一着,那女子是谁的弟子?”白朴皱眉道:“早说过了,她是黑水门人。”

梁文靖惨然一笑,道:“不错,她是黑水门人,那射箭的鞑子名叫伯颜,也是黑水门人,她的师兄杀了我爹,你说,我还能喜欢她么?”他踏上一步,逼视白朴道:“还有你,若不是你,我和爹爹又怎会来这里?此恨可比天高,我将来练好武功,必然头一个杀你。”说到这里,他取出怀中虎符,狠狠掷给白朴,恨声道:“这臭虎符还给你,不管蒙古人,还是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到这里,他指着白朴的鼻尖,哑声又道:“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人。”

他说完这句,一顿脚,正要离去,忽听白朴道:“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但有一事我须告诉你,我让胡孙儿将萧玉翎的冯夷刀悬在通衢之地,又贴上告示,通告萧冷,说是他师妹被擒,以此逼他出来。方才我已收到萧冷的传书,说是三个时辰后,在城东藏龙寺一命换一命,用他自己换萧玉翎。倘若他过时不至,对待无用俘虏,白某绝不留情。”

梁文靖呆了呆,蓦地冷笑一声:“与我何干?”他头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隐没在满天曙光之中。

白朴望着他的身影,微微动容道:“好小子。”忽地眉间露出一丝怅然,将虎符揣入腰间,大袖一拂,向北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