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腿骨制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长大的羊角号破空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遥望远处尘土飞扬,“爹爹要攻东门么?”回望白毛大纛,阿术明亮的眸子里带着愁意:“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出奇制胜还可,若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
思忖间,东门激战已起,蒙古将士提着刀枪,手挽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山势崎岖,起伏不平,城墙与一座小山间势如狭谷。宋军箭如雨落,蒙古军阵微微出现骚动。
原来怯薛军早年为蒙古各部精锐,追随成吉思汗时,骁勇善战,威震中外,但后世几经更替,如今多为贵族子弟,虽然精壮无比,但素日拱卫蒙哥,极少亲历战阵,更未攻打过城池。忽然挨了几下狠的,便乱了方寸,将其他两个万人队一起冲乱。一时间,只见三万人乱作一锅稀粥,挤在狭谷中,前呼后拥,进退不能,有人竟被抵在城墙上活活挤死。兀良合台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欲重振阵形。
梁天德见状,请命道:“东门蒙军已乱,机不可失,末将敢请出城一战。”王坚已知他厉害,自无不允,梁文靖虽然担忧,却也不敢拂父亲之意。
城头号炮声响,东门大开,梁天德率一支骑兵突出东门,他一马当先,手刃数人,忽见远处铁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久与蒙军作战,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当即横枪马上,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看家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连成一线,势如飞蛇袭来。他也是久经战阵,拍马急闪,哪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九箭每一箭的劲道均有不同,或快或慢,到得中途,前后一撞,顿时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蹿,将他躲闪方位尽数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中一箭贯穿右眼,当即落于马下。
激战一日,渐入黄昏,一轮残阳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地激战,灰黄色的城墙被鲜血染成黑红,触目惊心。
蒙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状如一具石雕,忽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传令兵不敢惊动他,停马跪在地上。
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说?”那骑士道:“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蒙哥不耐道:“还有什么?”那传令兵微一迟疑,道:“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苍穹,忽地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传我号令,暂且收兵!”
其后一连十余日,蒙哥催动大军,不分白昼,倾力猛攻。蒙军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非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强悍,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一时人人拼命,皆不落后。
梁文靖被迫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众生哀嚎,只觉心如刀绞,欲哭无泪。唯有夜里,来到关押萧玉翎的石牢里,面对心上人,方觉温暖安宁,虽然仍是给萧玉翎说一些三国故事,但遇上战争攻伐,均是一一略过不说,却应萧玉翎所求,将大好一部三国争雄,改成了貂禅与赵子龙的恩怨纠缠,生离死别了。
萧玉翎听到如痴如醉,禁不住喃喃道:“呆子,你就是我的赵子龙呢。”梁文靖道:“我怎会是赵子龙呢?他那么会杀人,我可不会杀人的。”萧玉翎见他如此不解风情,嗔怪起来:“我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那来这么多废话。”梁文靖叹了口气,低头无语。
又战十日,蒙古大军久攻不克,军心疲惫,士气低落,蒙哥无奈,终于采纳伯颜之策,围而不攻,将养士气,并遣偏师经略川西,进取川东,剪除合州羽翼。
这一日,守城诸将登上谯楼,观望敌军阵势,但见蒙古军帐满山弥野,均是愁上心来。
王坚叹道:“鞑子皇帝如今铁了心要攻克合州,若再这般围困月余,城内给养不足,城内二十万军民如何度日?”
林梦石冷哼道:“那又如何?到时候就算是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城池。”
梁文靖隐约听到,却未听真,回头问道:“你说什么?”林梦石忙道:“末将说的是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合州。想当年,唐朝安史之乱,张巡守雎阳城,最后粮草已尽,便杀小妾以饷士卒,最后将城内妇孺老弱都吃尽了,但总算是守足三年,让安史叛军无法并力东向,攻略江南,为大唐朝保住一口元气。如今合州之重,远胜雎阳,关系我大宋存亡,咱们这些大将,世受国恩,遇此大难,唯死而已,虽说胜不过张雎阳的忠心,但也不能输给他……”
他久为大将,见惯生死,絮絮道来,只觉理所应当,全不觉梁文靖已是面色惨白。这“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事,梁文靖也曾在史书上见过,但只觉难以置信,心道必是古人的夸大之辞,至于张巡杀妾,吞食老弱妇孺之事,更是全不可信,每每读及,便自动忽略过去。万不料如今林梦石竟然真的动了这个念头,至此方知,史书所载,并非虚言,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有时真会做出禽兽之事。
霎时间,他心中掠过王月婵、止雪拂霜、息风霁雨的影子,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将那可怕念头摒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不已。
忽听王坚叹道:“万不得已,也唯有如林统制所说了?”梁文靖一急,脱口道:“决然不可。”诸将对视一眼,齐齐躬身道:“千岁若有妙计,末将洗耳恭听。”
梁文靖哪里有什么妙计,只觉林梦石之言决不可行,一时嘴快罢了,忽见诸将询问,顿觉焦急,忙向三国苦寻妙计,沉思片刻,蓦地双眉一挑,想到一计,便定了定神,道:“当年刘备拥兵八万,攻取汝南。曹操率军征讨,屡战不利,便闭营死守,无论刘备如何挑战,只是不理,暗中却偷偷派兵断了刘备的粮道,然后趁他缺粮,纵兵进击,刘备大败亏输,这一败,直败到襄阳去了。”
诸将不料他忽然说起三国旧事,均感不解,王坚迟疑道:“千岁之意,莫不是要断了蒙军的粮道?”梁文靖点头道:“正是。”众将皆觉不可思议,但又不敢言明,各自低头无话。
梁文靖又道:“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鞑子围而不攻,无非想让咱们久无粮草,自动投降。但任他如何厉害,也决料不到,我军竟会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反而去断他们的粮道,他们若无粮可吃,只得退兵。自古用兵,不离‘出奇制胜’四字,鞑子既然想不到,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了。”他这些日子,天天给萧玉翎说故事,口齿练得日渐伶俐,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很是精到。许多将领听得,不觉微微颔首。
白朴忽道:“不瞒千岁,这断粮道的主意属下也曾想过,这些日子派遣川中豪杰日夜打探。听说因为蜀道艰难,自川外运送粮草十分不便,故而鞑子就地取食。三日前攻破成都后,鞑子将川西粮草搜刮殆尽,尽数运来此间囤积,前后约有三批,足供十万大军三月之用。”
王坚发愁道:“如此说来,这断粮之计没法用了。”梁文靖望着蒙军大营,蹙眉苦思,蓦然间双目一亮,击掌道:“白先生,这么说,大部粮草,均在蒙军营中了。”白朴叹道:“不错。”梁文靖点头道:“好,既然不能断他粮道,我便给他来个‘火烧乌巢’。”诸将无不吃惊,王坚失声道:“如此说来,千岁是要攻入蒙军大营,烧他粮草。”
梁文靖正色道:“白日里攻入,自不可为。但夜里突袭劫营,未尝不可。”诸将面面相觑,王坚摇了摇头,苦笑道:“千岁此计虽好,却忽略了一件大事。您瞧,这蒙古包漫山遍野,犹如汪洋大海,又怎么知道他屯粮何处,若是不知何处屯粮,就算侥幸闯入营中,四处寻找也必然费时。到那时,蒙古大军腾出手来,轻易合围,就算有上万精兵,绝世虎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诸将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此时成竹在胸,闻言一笑,遥指蒙营道:“诸位请看,这些山峦可有树木?”诸将闻言望去,只见蒙古大营所在之处,童山濯濯,寸草也无,更遑论树木了。
原来,川东多山,林木森秀,极易隐藏兵马,上次向宗道伏兵山林之中,突袭蒙军,蒙军损失惨重,自也吸取了教训。抑且林木一多,便易火攻。蒙哥来后,采纳众议,令诸军砍伐四周树木,所砍树木,一部分用来搭建营房,剩下的制作攻城器械。如此一举四得的好事,蒙古诸将何乐而不为。合州城下,蒙古大军多达十余万,真有排山倒海之能,一声令下,四周山林便被伐了个干净。
梁文靖隐约猜到蒙军意图,见众将迷惑,便解释道:“当年刘备攻打东吴,扎营山林之中,结果被陆逊火烧连营七十里,败得一塌糊涂,病死白帝城。如今的蒙古皇帝比刘备精明多多,砍去山林,防我火攻,所得树木,又用来安营扎寨,打造云梯。”诸将无不点头。
梁文靖道:“只可惜,他忘了一事。”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诸将兴致已起,忙道:“千岁英明,原闻其详。”
梁文靖摆手道:“英明说不上,但我发觉一事。山林既被砍伐殆尽,山中的鸟儿失了依凭,本该绝迹才是。不过,各位也瞧见了,蒙古大营时有鸟雀起落,而且成群结队,数量可观。”
诸将一瞧,蒙古大营上空果然百鸟纷飞,不时起落,王坚奇道:“确如千岁所说,但不知与粮草有何干系?”梁文靖叹道:“王将军还不明白么,这鸟雀起落之处,便是蒙古大军屯粮之处了。”
诸将恍然大悟,纷纷以手蹙额,连道自己糊涂。梁文靖续道:“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也须粮草喂养。蒙古皇帝此次亲征,驱逐北方汉人兵马、民夫数十万,这些人都以粟麦为食。以我之见,鸟雀越多,起落越频,那处的粮草便越多。大伙儿只需细心观察,将鸟雀起落密集之处一一画入图纸,劫营之时,按图索骥一一烧毁。鞑子没了粮草,还不退兵么?”
诸将欣喜不已,纷纷击掌称善,均想:“这道理原本极为简单,但为何我等就没想到,到底还是一代贤王,名不虚传。”
原来,这些大将要么世袭军职,要么科举出身,自小习文练武,故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似梁文靖在乡间长大,放牛犁田,深知农人疾苦。每至秋收,鸟雀便成大害,成群结队啄食麦粒,村中老幼往往空村而出,敲罗打鼓,整日驱赶,要么必遭莫大损失。故而梁文靖一见蒙营上方鸟雀,便想到这个道理,一举瞧破蒙军虚实。
众将欢天喜地,梁文靖却无得色,皱眉半晌,忽道:“不过,此计许胜不许败,可一不可再,定要一战成功。若是事败,鞑子多了提防,将来再无机会,但不知道那位将军肯提兵前往?”
此言一出,场中倏地寂然。众将久经沙场,均知此战凶险,这一去,不论成败,多半有去无回,一时间尽皆默然。梁文靖叹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听一个苍劲的嗓音道:“末将愿往。”
梁文靖闻声变色,掉头望去,只见梁天德昂然出列,不由大惊,刚想出言阻止,却见梁天德目光如炬,逼视过来,顿时做声不得。王坚沉吟道:“老将军,有你统军,再好不过,只是……”
梁天德摆手道:“置制使心意,我已明白。但国家有难,正是我辈武夫效死之时。别说趁夜劫营,就算白昼踹营,梁某三尺硬弓在手,也无退缩之理。”说罢哗然跪下,抱拳沉声道:“请千岁应允。”
梁文靖不料自己苦心设计,竟引得父亲涉险,一时如五雷轰顶,已然呆了。梁天德见他久不答应,又道一声。梁文靖始才还过神来,但已无心言语,双眼一闭,只挥了挥手,便快步下城去了。
返回王府,梁文靖钻入住处,闭门不出。王月婵久不见他,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常遣止雪四人前来探望收拾,此时听他回房,便过来侍奉。梁文靖见了四婢,想到林梦石之言,不觉心生凄惶;但想父亲犯险,又觉苦恼万分,一时心中矛盾难解,禁不住落下泪来。
四婢见他落泪,知他必有不顺心之事,报与月婵,王月婵赶过来,拿话语试探他,梁文靖只是摇头不答,王月婵只当他信不过自己,心中委屈,唯有陪他一起流泪。
这时间,忽听梁天德求见,梁文靖一跳而起,忙道:“快快请进。”王月婵心中怪讶,忽听梁文靖道:“我有要事,月婵姑娘暂请回避。”王月婵面色一白,蓦地冷笑道:“小女子卑贱得很,自然听不得千岁的要事。”把袖一拂,飘然去了。
梁文靖见她无端发怒,唯有苦笑。不一时,梁天德来到。梁文靖忙将拉入卧房,关紧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