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是如此!确是如此!”曹辨连连点头,“云兄这回定要多住些日子,我好向云兄多多请益。”看得出来,曹辨此言倒是真心,云寄桑也只好客气了几句。
曹辨倒是来了兴致,拉了张凳子坐下,对壬辰之战的详情问个不停。眼见推脱不过,云寄桑只得捡一些有趣的说了。不仅曹辨听得手舞足蹈,许多事连卓安婕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抱着明欢,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中,午时已过。
望着正午的阳光,罗谙空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之色,转身道:“小卓,云兄,你们先聊着,我去找找四师弟。”说着向汪碧烟使了个眼色。
“这个阿簧,也不知去了哪里耍乐,要我们在这里枯等。”汪碧烟起身笑道,“要不,我们就别等了,正好今晚我家夫君要设宴招待二位,你们先回去歇着,缓缓乏,晚上我再去招呼你们。我那边儿还有些事情要看顾着,就先走了。”
云寄桑点头应了,起身相送。
曹辨被汪碧烟扰了兴致,心中不快,哼了一声,大声道:“正好,晚上张簧要是还不出来,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我倒要看那时还有谁护着他!”说完甩袖走了。谷应兰微微一福,默默地跟了出去。
罗谙空有些尴尬:“曹师弟被师父宠坏了,你们别介意。”
“看曹门主的气度,不像是宠溺孩子的人啊?”云寄桑微感诧异。
“儿子再怎么也比徒弟亲吧?”罗谙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那四师弟向来老实,只是他出身不好,在傀儡一道上又没什么天分,门里就属他手头最紧,也最容易受人欺负。你们也看到了,无凭无据的,就诬蔑他是内奸。要真有这样胆小老实的内奸,上山的头一天怕就露馅了。好了,我先去找人了,晚上见。”摆了摆手,这位傀儡门的大弟子急匆匆地去了。
“你说,那个张簧真是偷了曹辨的东西后,只身逃走么?”卓安婕低声问。
“谁知道……”虽然这样说着,云寄桑却想起昨夜听到的隐晦对话。毫无疑问,张簧和罗谙空之间另有隐情,张簧偷东西十有八九罗谙空是知晓的,只是其失踪却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
暗暗揣测着,云寄桑将手中的书卷放回桌上。书页上,赫然是三个工整的汉隶——《化俑录》。化俑?什么意思?云寄桑皱眉思索着,却想不出有何典故。若是“蛹”字,倒好解释,可这“俑”么,却让人费解了。难道说,和这俑山有什么联系?书中记录的道门祭炼心咒又是何意?所谓灭罪,又是指的什么?如此大费苦心,莫非此人所作的,竟是……杀孽?
一阵大风破窗而入,吹得那本《化俑录》呼啦啦地不住翻动。就像一只无形的妖魔在肆意翻动着书页,窥视着书中那些诡秘的咒语。
云寄桑抓起镇纸,“啪”地按在书上。那本《化俑录》终于寂静不动。云寄桑来到窗前,向外眺望。
※※※
远方,黑云密布,雾锁重山。莽莽苍苍的密林在大风中狂舞着,似有无数山精鬼怪出没其中。
密林深处,一个年轻男子身背包袱,正拼命奔跑着。一边狂奔,他一边惊恐地回头张望,似乎身后有什么恐怖的存在正不断逼近。
跑着跑着,他脚下被树根一绊,狼狈地摔倒,包袱也跌落在地。他慌忙爬起,继续狂奔,跑出几步后,发现包袱不见了,又转身跑回来捡。他刚刚捡起包袱,正要转身,耳中却似乎听到了什么,掏出一把手弩,紧张地注视着身后密林,同时侧耳细听。四周静静的,只有风的声音。他松了口气,将手弩放入怀中,擦了把冷汗,转身准备离开。
“咯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传入他的耳中。他全身一僵,缓缓转过身去,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一棵松树上。
树后,缓缓闪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傀儡。它穿着一袭华丽至极的锦袍,金银丝线在黄昏的阳光下闪烁着妖艳的光芒。它那长而直的黑发披散着,一直垂落到足下,黑色爬藤般缠绕着它精致的身躯。大风过处,黑发蓦然分开,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竟然没有任何五官!
“你、你是谁?不……不要装神弄鬼……我知道,你是本门的人!你们做的那些事,我都清楚!”他掏出手弩,紧张地对着那傀儡。
“咯吱……咯吱……”傀儡缓缓向他逼近。他一咬牙,扣动扳机。“嗖!”一支弩箭射入了傀儡的胸膛。那傀儡只是微微一晃,继续向他逼近。“嗖!嗖!嗖!”一支又一支弩箭流星般地射出,每一支都没入了傀儡胸口。那傀儡恍若不觉,继续在怪异的“咯吱”声中向他逼近。
“啊!”他惊慌地扔下手弩,转身便跑。草太长了,每迈出一步都异常吃力,细密的草叶针一般恍惚着他的视线,刺痛他的脸颊。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他跑得双腿发软,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了,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着向身后望去。
一阵大风吹过,长及腰际的草丛在风中化为暗绿的波浪,疯狂摇摆着。似乎有无数妖怪隐匿其间,正要择人而噬。甩开了吗?他庆幸地抚着胸口。想不到,竟然有这么恐怖的傀儡存在。好在自己逃得快,捡了一条命,不知其他人会不会……他摇了摇头。
“咯吱……”一股寒气从背后直冲上来,他颤抖着抬头。草丛中,那个诡异的傀儡正缓缓升起。没有面孔的脸静静对着他,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他却似乎感到对方在微笑。那是一个充满了恶意的,魔鬼般的微笑。他尖叫一声,转身便跑。那个傀儡缓缓抬起左手,长长的指甲轻轻一划。
仿佛被什么叮咬了一口,他的右腿一阵麻痹,蓦然扑倒在地。“呼……呼……”他喘息着,抓着草梗挣扎着爬起,头也不敢回,拖着一条腿拼命向前跳。可才挪出数丈,左腿又是一麻,再次跌倒。
“咯咯……吱……咯吱……”那个傀儡迈着单调怪异的步伐,向他不断逼近。每走一步,身上便会发出奇异的声音,仿佛一首亡魂的祭歌。
“不……不要,别过来!滚开!”他的喉咙因拼命吼叫而嘶哑了,一边将身边的一切扔向傀儡。几锭元宝,书册,一尊金佛,甚至还有一叠银票。
“咯咯……吱吱……”那傀儡迈着诡异的步伐来到他面前,又僵硬地停下。
他哭泣着乞求:“……求求你……放过我吧……”
“咯……吱……”傀儡侧了侧头,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听从某个命令。然后,它的右臂缓缓举起,蜡一般的手中,一把青铜匕首闪着森森寒芒。
“不要!不要!不——啊——”
绝望的惨叫声中,林鸟惊飞,啾鸣不已,似乎不忍目睹他的惨状。
第八章 羽檄
云寄桑和卓安婕回到偶形居,用过了午饭,卓安婕便带着明欢去那仓房中取了几个杖首傀儡出来,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耍了起来,虽然手法拙劣,将傀儡耍得憨态百出,却很是开心。
云寄桑也放下了心思,自己烧了茶,一边冲泡细饮,一边微笑着看她们玩耍。他正在悠然品茶,忽然觉得门口似乎有动静,不由抬头望去。
淡白色的山雾中,一个黑袍曳地,白发苍苍的老者正蹒跚走进了院子。老人低着头,头上的白发乱糟糟的盖在脸上,直像来自墓中的鬼魂被人唤醒,回到凡间孤独地游荡……
这不是那个傀儡门的长老欧阳高轮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见来了外人,卓安婕便停下来,警惕地打量着对方。明欢胆怯地躲到她身后,显然对这疯疯癫癫的老人很是害怕。欧阳高轮则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一边颤巍巍地走着,一边喃喃地说着那句口头禅:“线呢……我的线呢……”
云寄桑皱了皱眉,迎了上去:“欧阳长老,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欧阳高轮迷惑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展颜一笑:“阿仲啊,你不是下山了么?怎么又跑来这里玩啊?对了,你看到我的线没有?我的线不见了……”
阿仲?是指曹仲么?云寄桑摇了摇头:“我不是曹门主,你认错人了。”
“不是阿仲?那你是谁啊?”老人眯着眼,凑近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道,“原来是无心啊!无心啊,阿仲常常来这里找你呢,他找了你好久啦,你见到他没有啊……”
无心?又是无心?这个无心究竟是什么人?傀儡门的弟子么?他和这个欧阳高轮又是什么关系?
“无心啊,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和阿仲吵了,啊……他也不容易呀,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疼没人爱,和你一样呢……”老人低着头,絮絮叨叨地劝着那个无心,云寄桑和卓安婕对视一眼,莫明其妙之余,又都有些好笑,“无心啊,你把我的线藏哪儿去了?我的线不见了……”
云寄桑心中疑惑,口中却和声道:“你的线不在这儿,你还是回去吧。”
“不在这里?那又在哪儿?”欧阳高轮一脸惘然,慢慢转身,“我要找我的线,线呢?我的线呢……”这样喃喃自语着,佝偻着身子,缓缓出了院子。
突然,卓安婕心头微悸,秀目锐芒一闪,向门口望去。那里,静静站着一个矮小的黑影。它出现得那般突兀,就像从阴影中暗自生出的毒花,无声地开放在淡淡的雾气中。卓安婕的手本能地按上了剑柄。
“等等……”云寄桑按住了她的手。
“是那个傻全?”卓安婕这时才看清对方,竟然是欧阳高轮身边伺候的那个童子,“这傀儡门好生奇怪,放着本门前辈就这么痴痴傻傻地到处走,也不多安排几个人照料,就不怕他一跤跌到山下摔死?”望着老人和小全的背影,她不以为然道。
“也许曹仲正指望着他出点什么事吧?”云寄桑淡淡地道,“你没发现,这偌大的傀儡门中,竟然只有欧阳高轮一个长老?”
卓安婕似笑非笑地道:“真看不出来,师弟的心思倒是越来越深了,连我都有些看不透你了,哪天说不定被朝廷抓去,入阁做大学士了,到时可别不认我这个师姐啊……”
“师姐这是夸我还是讽刺我?”云寄桑苦笑道。
“当然是讽剌。”卓安婕白了他一眼。
云寄桑哭笑不得。师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以取笑自己为乐,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自己可从来没得罪过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