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照雪深深凝视着他,缓缓道:“都说云少侠得公申前辈的真传,博闻强记,颖悟绝伦,每每可破窥暗秘于管豹之间,果真如此么?”

  云寄桑自谦道:“那都是江湖传言,在下不过喜欢关注些末节细行,以此推情度理而已,算不得什么高深的学问。”

  “见微知著,洞察一切;隔山观海,明见万里。若连这都算不上高深,那还有什么学问称得上高深?”梅照雪淡淡地道。

  “夫人过奖了。”

  “有云少侠这样的人来我傀儡门作客,真是敝门的大幸……”梅照雪盈盈一礼,也不多话,径自进内堂去了。

  大幸?梅照雪这话说得好生古怪,难道说,她希望我在这里能发现什么……云寄桑不由向曹仲望去,却见这位傀儡门门主面沉如水,显然心中恚怒至极,而汪碧烟和罗谙空的神色也都颇不自然。一时间,场中的气氛因为梅照雪的一句话而变得微妙起来。

  “天色不早了,不如我这就带云少侠他们去阿簧那里,看看他在不在。”还是汪碧烟心思活泛,开口打破了冷场。

  曹仲显然也没有心思会客了,颔首道:“去吧,谙空也一起去,帮阿簧拿捏一下。”罗谙空点头应了。云寄桑起身告辞,几人一起出了千丝堂。

  刚一出殿门,卓安婕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地方阴森得很,骡子,你每天都要到这里问安,倒要记得多穿些,小心着了风寒。”

  罗谙空哭笑不得,只得道:“四师弟的院子在正东,我们这就去吧,想来还能在他那里蹭顿饭吃。”

  ※※※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一行人已到了张簧家的院门前。

  和罗宅比起来,这里的几间青砖瓦房就朴素多了。花园内除了几棵老松,也没有任何花草,这张簧定是个极为低调的人。

  罗谙空上前叩门,却无人应答。他又喊了声:“四师弟,有贵客到访,还不出来迎客!”屋内依旧寂静无声。

  罗谙空脸色微变,轻轻推门,门应声而开。他毫不犹豫,迈步进屋。云寄桑和卓安婕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

  汪碧烟脚步稍慢,落在后面,进屋后见罗谙空皱眉而立,忙道:“怎么了?四师弟呢?”

  “四师弟不在。”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汪碧烟松了口气,拽了个绣墩坐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想必是他有事出去了。放心,阿簧就是个属蜗牛的,离开这壳儿久了就活不下去。我们先在这儿等着,过会子他就回来了。”罗谙空点了点头,却依旧皱眉不语。

  见房内诸般摆设都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简陋,云寄桑便知这张簧在门里也是个不得意的。这样一个人,罗谙空为何要殚精竭虑地帮他?仅仅是为了拉拢人心么?想起昨晚的情形,他不由皱了皱眉。

  卓安婕却没想那么多,在一边没心没肺地逗弄着明欢,一大一小玩得甚是开心。云寄桑笑了笑,见案上镇纸下压着薄薄的一本书,便随手抽出翻开,入目的却是一篇经文:

  唵 唆罗修 哚罗修 修罗哚 波露吒 华露吒 真灵吉帝吒 麻陀……

  他自幼便博览群书,知道这是道家的祭炼心咒。据传这咒文为道家秘法。施法时用白米六粒,书“灭罪超升”四字后,盖以金书玉篆,再以青灵诀对米虚书,同时不断诵念此咒。若是白米放光,则可消除罪孽,生入人天。云寄桑自然不信此道,正要将书合上时,却见页边另有人用朱笔写了几个小字:“丁酉年四月,试之,不验。”字迹飞动优美,却和昨晚那本《墨子》上的批注一模一样。匆匆翻开首页一看,果然也有“无心”的藏印。这个“无心”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他要研究道家的灭罪密咒?仓房中那个傀儡眼中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案上。几摞书籍的缝隙中,似乎有细小的闪光。他挪开书籍,几个细小的银珠迅速滚动开来。他用手指轻轻一捻,放到眼前细看。

  这是……水银?

  第七章 无面

  张簧打算用水银做什么?炼丹么?自古以来,这可溶解黄金的神奇液体便一直令古人着迷不已。古人不仅用它来殉葬以防止尸体腐败,还拿它治疗和美容。而更多的时候,则被应用在炼丹上,其衍生物丹砂更是道家至爱,被葛洪等道家高人奉为仙药圣品。傀儡门一个弟子的书房里,为何会出现水银?

  他正想得出神,门却猛地被推开,一男一女闯了进来。前面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青虚虚的一张脸,目光散乱,瞳孔又小又黑。他的手哆嗦个不停,手中的鞭子便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像一条垂死的蛇。一个梳着双鬟,穿着粉红比甲的清秀少女神色慌张地跟在后面,见有客在,她急忙停下脚步,低下头去。

  “张簧,你给我出来!别以为躲起来就可以没事了!”少年一进屋,便怒冲冲地喝道,等见屋内有人,不由一愣,随即目光落在卓安婕身上,盯着看个不停,云寄桑不由暗暗皱眉。

  汪碧烟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毛躁小子是我家夫君的独子,曹辨。”又向粉衣少女努嘴道,“这丫头叫谷应兰,也是本门年龄最小的弟子。别看她年纪小,若论心思巧妙,在门里却是数一数二。”

  这时罗谙空已迎了上去,殷勤道:“曹师弟,小师妹,你们怎么来了?找四师弟有事?”

  曹辨回过神来,怒道:“张簧这家伙偷了我的黄金罗汉,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就知道,这个混账东西手脚一直不干净,如今居然偷到本少爷头上来了,真是不知死活!大师兄,这次你什么都别说,我定要让父亲将这厮逐出傀儡门!否则我也枉做了傀儡门的少主!”说着又瞥了卓安婕一眼。

  罗谙空搓手踌躇道:“这个……不妥吧,就算你丢了东西,也不一定是四师弟拿的啊?无凭无据的,就这样凭空指认四师弟为贼,还要将他逐出师门,又让大家如何心服?”

  曹辨恨声道:“还能有谁?再说,小师妹看到他从书房里出去的!”

  罗谙空一愣,转向谷应兰道:“小师妹,果真如此么?”谷应兰双手绞在一起,垂头不语。

  “小师妹,你倒是说话啊!你刚才不是还说,看到张簧偷偷摸摸地从我房里出去了么?”曹辨焦急地大喊。

  “我……我是看到了……张师兄他……他……”谷应兰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又说不下去了。

  汪碧烟接口道:“看到他进了曹师弟的书房?”谷应兰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他出来时,手中可曾拿着东西?”汪碧烟又问。

  “这……”谷应兰面带犹豫之色,迟迟不能开口。

  “兰儿也不能肯定,是么?”汪碧烟笑吟吟地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曹辨烦躁地挥了挥手,随即又攥紧了拳头,“今天早上我还摆弄来着,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门里喜欢到处顺手牵羊的只有张簧那家伙!哼,上次父亲书房里丢的几本书就是他拿的,昨天二师兄书房失窃,十有八九也是他干的。那些书籍图册也就罢了,我那黄金罗汉,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也敢偷,真是胆大包天!再这么下去,我们这门里不成了贼窝了!”

  偷东西么?云寄桑望了一眼手中的书,想必此书也是他从偶形居偷走的。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喜欢顺手牵羊?还是说有其他原因……

  “四师弟虽然喜欢动别人的书,但那都是因为他求学之心太急所致。至于那些边角碎料,都是我们用不到的东西,他捡去又有何妨?他来门内这么久,何曾真的偷过别人财物?”罗谙空还在试图为张簧辩解。

  “不偷财物,那更是居心叵测,说不定,这厮便是天机宫打入傀儡门的奸细!”曹辨大声道。

  “曹师弟,这话可不能乱说!”罗谙空惊道。天机宫以能工巧匠闻名江湖,与傀儡门本来相安无事,可自从傀儡门造出了自鸣钟后,天机宫便对此大为眼红,一直试图涉足其中,只是一时不得其法罢了。

  “是不是奸细,到晚上就知道了。到时他若还不出来澄清此事,自然就是做贼心虚逃走了。大师兄,我知道你和张老四交情好,不过这件事你最好撇干净了,否则门主的位置未必就轮得上你!”曹辨依旧是气呼呼的。

  罗谙空脸色一变,随即笑道:“看你说的,要是四师弟真拿了你的东西,自然要按门规处置,我又怎会包庇他?”见曹辨仍偷瞥卓安婕,便笑道,“对了,这两位是本门的贵客,正好给曹师弟介绍一下……卓安婕卓女侠,大名鼎鼎的别月剑……”

  曹辨听了,色心顿时一清,愣愣地道:“她就是别月剑?那个斩了十二道魔的别月剑?”

  “正是。”罗谙空笑吟吟地点头道。

  曹辨讪讪一礼:“不知卓女侠大驾光临,曹辨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卓女侠担待。”

  “哟,真是少见啊,咱们的少掌门也有老老实实的时候。”汪碧烟扭着腰肢走过来,吃吃笑道,“莫非,辨儿对卓姐姐一见倾心了?可惜啊,晚了,人家早就有意中人了!”说着,向云寄桑瞟了一眼。

  曹辨横了她一眼,向云寄桑抬抬下巴:“这又是谁?”

  “江湖散人云寄桑,只手不能见礼,少掌门见谅了。”云寄桑微微颔首。

  “云寄桑?没听说过……”曹辨不屑地哼道,蓦地睁大双眼,“云寄桑?大明双杰中的那位小留侯?”

  罗谙空略显自得:“这位正是壬辰之战中名震天下的小留侯。曹师弟,云少侠可是本门的贵宾啊。日后朝廷加封师父之时,若是能请得云少侠到场,定会为大礼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