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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惊讶,自己竟能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成长,现在看来,大概是因为周遭的大人将我的一切生活所需,都打理好的缘故。
在这个时期,我与外界的唯一交流,就来自于“听觉”。
婴儿听觉的发展,本来就比视觉来得快。根据研究显示,胎儿在母体内时,外界的声音就能改变胎动与脉搏,若声音来自母亲,甚至可能让胎儿产生记忆。
出生后3个月,幼儿会察觉较大的声响,对父母的声音也会有表情和动作,再经过3个月,已经可以分辨出父母亲的声音,甚至对声音产生兴趣,表现出专注的神情。出生10个月后,更可以判断出声音的方位,并听到来自远处的发声。
也因为自己的听觉没有丧失,我才能藉由这项能力,一点一滴地认识这个世界。
“听觉”就是我的触角。在小孩子牙牙学语,无法做出明确回应的那段时期,“听觉”就成为我接收外界刺激——周遭大人说话——的唯一方式。
我刚才一直提到“周遭的大人”,但其实只有一位,就是那位我称呼“爸爸”的人。
“小艾莉,睡醒了吗?”
这是印象中,爸爸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有些低沉,语调里透露出关切——当然那时的我不会这么想,那是来自外界的刺激,而我接收到了,如此而已。这句话所蕴藏的情感,当下是不会理解的。
这是什么声音呢?低低的,有点大声——大致是这样的反应。
“小艾莉,爸爸要去休息了,你要乖乖的哦!”
这些来自外界的声音,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虽然内容不一样,可是好像都是同一个来源产生的,会是对我发出的讯息吗?那个声音里频繁出现的“小艾莉”是指我吗?
出乎意料地,我对当时的心路历程记得一清二楚。
以上想法并非在同一时间点萌生,而是经过好几次的听觉累积后,慢慢思考得来的。每个婴儿都会有这种反应,但并不会存在长大后的记忆里,或许在我幼儿时期,就拥有比一般小孩强大的思考和记忆力吧!
每次一听到声音,我就会突然从睡梦中醒来。
“小艾莉,早安,今天天气很好呢!”
一般来说,3个月大前的宝宝,每天的睡眠时间需要16至20小时,但很不规律,之后才开始由父母培养睡眠习惯,建立定期入睡的机制。如果培养不好,会产生“入睡困难”和“夜间惊醒”的困扰。
从这方面来看,爸爸似乎不是很好的育儿者,但我印象中的睡眠品质一向很好,每次我都会带着饱满的精神,迎接爸爸的呼唤。
那段时期几乎都处在睡眠状态,除此之外,就是在聆听爸爸的声音中度过。
日积月累下来,我逐渐对这些声音产生依赖,如果醒来时没有立刻听见叫唤,就会感到疑惑、恐惧,心想:那个发出声音的“东西”怎么了吗?为何今天不出声、不叫我“小艾莉”了?身处的这个世界,是否因此会有任何改变?
“抱歉,小艾莉,刚刚去上厕所了,爸爸陪你喔!”
即使完全不懂“上厕所”的含意,不过听到熟悉的声音,仍会感到心安,思绪也立刻平静下来——虽然会记得这种事令人难以置信,但我就是有这祥的记忆。
有点像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的那条狗①。【注①,俄国科学家巴甫洛夫(1849一1936)在“条件反射”实验中,让狗一听到铃声就给它食物,久而久之,当狗听见铃声便会本能地联想到食物,而分泌口水。】
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声音并没有真正遗弃过我,每当我醒来感到手足无措,就会像说好了似的突然出现。现在想起来,爸爸说不定有点坏心眼,故意在旁边观察我的表情,然后才出声安慰。
藉由话语的反覆刺激,我逐渐知道许多事物的名字,除了“小艾莉”就是指我自己,“爸爸”就是发出声音的东西外,诸如早安、晚安、睡觉等词汇,也开始慢慢理解它们的意思。
我认为每个听得见的婴幼儿,都是这样学习的,这就是家庭教育最原始的部分吧!
“晚安,小艾莉,今天来说《人鱼公主》的故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爸爸不只是对我问候,也会开始说故事给我听,而且每次都会换一个。
爸爸总是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叙述故事情节,不会说得很快,却也没有丝毫停顿,我想他手上应该是捧着一本故事书吧!才能不用思考,直接将文字内容念给我听。
其实在当时,我完全无法理解故事内容,但我并没有任何反应,一方面是爸爸的声音对我而言,已经有相当的慰藉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会说话。
统计结果显示,婴儿在出生后3个月,大脑已经能分辨数百个单词的发音,6个月时,就可以说出ma、mu、da、di和ba这些音节,要叫出“爸爸”则大约在7个月后。经过1年,幼儿的大脑可以开始理解一些单词,2岁以后,就能说出50个以上的词汇。
这些程序在我身上,似乎足足晚了3年之久。
看不见加上不会说话,听起来或许很悲惨,但那时的我还无法体会。
爸爸后来和我说过,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厌其烦地叫唤我,和我进行单向对话。也因为从我有记忆开始,并不像一般小孩已经学会了语言,才会有如此特别的回忆。
“小艾莉,叫爸爸。”
某天,爸爸对我说出这句“咒语”。
第一次当然无效——我当时愣住了,并不是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而是不知该怎么“叫”出爸爸,之前爸爸从未要求我做什么动作,此刻却突然要我说话。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发出声音——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器官”发声——却徒劳无功。
“哈哈,果然不行吗?”
传来叹气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爸爸应该很失望。
“没关系,小艾莉一定能说话。”
音调仍然很有精神,或许他非常有自信,可以让我发出声音吧!
有人记得自己刚学会说话的那一刻吗?
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对父母而言,却是足以欣喜若狂的生活片段。
爸爸第一次对我说出“咒语”之后,就没有再要求我,生活仍一如往常。我睡醒,爸爸呼唤我,念故事给我听。爸爸的故事开始重复了,有时会听到3个月前的故事,不过接触的次数增多,我就更能发掘故事的内容,渐渐地,我可以藉由某些词汇的反覆出现,推测它们在故事里的意义,并结合其他字词的相关性,判断是代表好的意思,还是坏的意思。
懂的事物越来越多,我却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因为我一直惦记着那天的“咒语”,却依旧说不出话,无能为力。
一开始,是我不知道如何发声,但是经由爸爸的训练,我早已熟知“爸爸”这句话的每个特征,例如:音量、频率。换句话说,我知道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也很想发出那种声音,但就是无法脱口而出。
我觉得自己太没用了——虽然几年后和爸爸提起这件事时,他说那不是我的问题。
“咒语”好久没出现了,我开始感到难过,觉得爸爸已经放弃了我。但我仍抱着希望,努力练习,日积月累下来,想说话的愿望已经填满我的思绪,仿怫我是一个大皮球,填满了名为“爸爸”的一句话,虽然试着将这句话从体内释放出来,但却找不到那个洞,那个名为“嘴巴”的洞。
这种情况持续整整一年,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然而,正因为练习的过程漫长,成功的一瞬间才令人欣喜。
“应该可以吧……小艾莉,早安。”
某天早上,又传来爸爸精神抖擞的声音,我立刻醒来,之后还听到“啪啪”的拍手声——他似乎想给我,还有自己打气。
“小艾莉,叫爸爸。”
再度听到“咒语”时,我有些惊讶,经过了一年,爸爸依然没有放弃,那我也要加油!为了回应爸爸的信赖,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那句话绐“叫”出来。
方法和之前没两样,我想应该又要失败了,没想到就在使力的同时,我听到另一个声音,有别于爸爸浑厚、低沉的嗓音,声调有些偏高,音量也小了许多。
“爸·爸。”
我愣了一下,这声音从哪里冒出来的?爸爸没说任何话,应该也很吃惊吧!
我又试了一次,这次加了几个字。
“爸爸,我,小艾莉。”
相同的声音,几乎是在我使力的瞬间发出,这是我自己的声音吗?真不敢相信!
爸爸似乎也很惊讶,一开始听不见他的反应,过了两三秒,就传来他的欢呼声:“太好了!”然后是到处奔跑的脚步声。我也觉得好高兴,长久以来的练习,终于有了成果。
“小艾莉,你会说话了!告诉爸爸,不来梅乐队的四个动物是什么?”
爸爸大概是太兴奋了,讲话的速度突然变快,我有些不习惯。
“什·么?”
“不来梅乐队,动物,抓强盗。”
从音量看来,爸爸几乎是贴在我身旁讲话,我踌躇片刻,思考那四种动物名的发声方式。
“驴子、猎犬、猫、公鸡。”
“白雪公主、皇后,好人?坏人?”
“白雪公主,好,皇后,坏。”
“小艾莉,没想到你那么聪明!”
就这样,我开启除了听觉之外,与外界沟通的另一扇门。
你们玩过一个游戏吗?这游戏有两个人,给其中一人观看画在纸上的图案——用一些简单线条、圆形、三角形、四边形组合的图案——然后叙述图案的样子给另一人听,那人听着对方的叙述,试着把图案重画一遍。在第一阶段,画图的人不能问任何问题,只能低头画画,到了第二阶段,画图的人可以针对图案的叙述发问,例如:“三角形是正立还是倒立”、“那条线有没有通过圆心”之类的。
想也知道第二阶段的结果会比较准确,我和爸爸这几年的生活,就像这两个阶段。
一开始我只会将一些名词,毫无章法地排列在一起,但爸爸会立刻纠正我,告诉我那些破碎的词语之间该加什么字,或是当发音不标准时,爸爸也会再念一遍。
现在看来,那时我和爸爸就像海伦·凯勒(Helen Keller)和苏利文(Annie Sullivan)—样,会花上数小时解释一个东西——这是杯子,杯子里面是水。哦。好,把手放进去,这是什么?杯子!不,这是“水”——类似这样的对话。
因为爸爸的耐心,我很快就学会如何组合这些字句,拼凑成有意义的句子。
我想,自己一定有语言上的天分,才会学得这么快。’
爸爸也教了我的姓名。他经常喊我小艾莉,我才知道“艾莉”是我的名字,另外我的姓和爸爸一样,所以,我的全名应该是何艾莉。
“那爸爸的名字呢?”
“彦山,何·彦·山。”爸爸像是怕我发音错误,逐字念给我听。
转眼间一年又过去了,在这段期间,我比以前更期待每天的互动,而且我察觉到,睡眠的时间好像变少了,一天有更多的清醒时间可以和爸爸交谈。爸爸也乐此不疲,依然像以前一样问候、安抚我,念听过的故事给我听,不同的是对话的频繁程度,还有我那连珠炮的问题。
“为什么,皇后要送白雪公主毒苹果?”
“因为她嫉妒白雪公主。”
“‘嫉妒’是什么?”
“就是皇后讨厌白雪公主,因为白雪公主比她漂亮。”
“为什么讨厌白雪公主,还要送她礼物?”
“那不是礼物,吃了毒苹果会死,皇后想让白雪公主死掉。”
“所以爸爸才说皇后是坏人。”
“对,白雪公主是好人。”
学会如何交谈后,之前难以理解的内容全部有新的体会,爸爸将那些故事再叙述一遍,而我藉着不断发问,学习更多词汇的意义,并在脑中描绘故事的构图。如此一来一往,我对整个童话世界有了初步认识,知道公主最后总会和王子在一起,知道“后母”都是些可恶的家伙,也知道大野狼会吃很多东西,包括猪、羊和老太太。
只是有个问题我一直没问出来,并不是不晓得该如何问,而是因为它在故事里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我完全没发觉那是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它才在我脑海成形。
为什么童话里的角色,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走动呢?
那个时候,爸爸刚好在念《人鱼公主》的故事大纲。
“15岁生日那天,人鱼公主浮出水面,第一次看到陆地的景色,也同时看到英俊潇洒的王子,原来那个大理石像就是王子。有一次,王子出海遇到暴风雨,发生船难,人鱼公主奋不顾身救起王子,可是王子却没有张开眼睛看清她的模样……”
我的听觉捕捉到一个词汇,那是我未曾注意到,当下却觉得很重要的东西。
“爸爸……”
“什么事,小艾莉?”
“眼睛,是什么?”
那一瞬间,我才领悟到那个“理所当然的事实”离自己是多么遥远。
“呃……就是人用来‘看’事物的器官。”爸爸的回答有些迟疑。
“‘看’?和用耳朵‘听’不–祥吗?”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看”和“听”是同样的动作,都是感受外界的行为,爸爸和我,还有每个人都一样,都是用耳朵“听”、用耳朵“看”这世界的声音。
但是只靠听觉,真的能像童话人物那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为什么我就不行?
“这……不一样,人都是用耳朵‘听’,用眼睛‘看’。”如果“看”和“听”都是用来接收外界的资讯,而且是两个不同的器官负责,那很明显是不同的动作,我之前都弄错了。人要感受这个世界,至少有两种不同的方式。
“那艾莉也能用眼睛‘看’吗?”
“这个……”
虽然爸爸没有再讲下去,但我早已知道答案。
人鱼公主会认识英俊潇洒的王子,逬而爱上王子,并不是因为她听见王子的声音,而是因为她看见王子的容貌。换句话说,“看”比“听”更容易体会一件事物的美好,而我竟然缺乏这种能力!
和以前试图说话一样,我开始使力,希望能“看”到什么东西——可想而知,没有。我继续使力,没有,爸爸摇晃椅子的声音一清二楚,我却看不见爸爸的身影。
我突然觉得好难过,比无法说话给爸爸听还要难过。
难过的是爸爸的态度,之前我发不出声音时,爸爸对我非常有信心,我也经由不断练习,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这次爸爸却没有给我鼓励,也就是说再怎么练习也没用,我注定一辈子和别人不一样,看不见这世上的景色,体会不到事物更美好的一面。
我和爸爸都沉默了,之前对话一刻都静不下来的我,此时却不想说话。
先开口的是爸爸。“那个……小艾莉,你本来就没办法看见东西。”
“为什么?”
“这……爸爸也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生病了吧!
大野狼假扮外婆时,曾欺骗小红帽说,因为生病了,声音才会变得怪怪的。既然能成功欺骗到她,就表示生病真的有可能让声音改变,既然有会改变声音的病,应该也有让眼睛看不见的病。
而我就是得了那种病,虽然不知道爸爸为何不说,但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同时也想到,为什么我无法像童话故事的人物,可以任意走动,一定也和自己生的病有关。如果我今天没有生病,眼睛能看到四周的景色,爸爸应该也会让我和他们一样,四处遨游。
为何以前我都不会难过呢?是因为现在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却又渴望拥有相同的东西吗?
爸爸一直没说话,过了好久,我才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
当晚,我完全无法入睡,经历了生平 第一次失眠。
那天以后,我绝口不提眼睛的事。
接下来几年,爸爸和我的生活一如往常,依然持续着日常的对话。随着我在语言方面的进步,已经能理解童话故事的全部内容,也越来越少问爸爸问题,到最后,变成我安静地听爸爸说故事,而且内容我几乎都会背了,故事的剧情,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吸引力。
但是我不曾开口告诉爸爸“这些故事我都懂了”,因为我想听爸爸说话。那天晚上爸爸的沉默,让我难过了好久,感觉爸爸只要一停下来,又会回到那时的情形,我不喜欢这样。
不过长久下来,爸爸似乎也察觉到了。
有一天,爸爸念《青蛙王子》的故事给我听,直到爸爸念完最后一句“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之前,我都没有打断爸爸。爸爸阖上书本时,我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小艾莉,你对故事没兴趣了吗?”
我大吃一惊,但是爸爸的语气并没有改变,仍像往常那般亲切、平静。
“没关系的,艾莉想听爸爸说故事。”
就在此时,我感觉到爸爸的反应有点怪。
会这么说,是因为我听到爸爸“嘶一一”倒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沉默了数秒。
发生了什么事?我说错话了吗?爸爸不想让我听故事?
“哈哈,好、好……爸爸明天开始,会念点别的东西。”
不知是为什么事感到兴奋,爸爸的语调有些上扬。我感到松一口气,也开始对即将换新的故事内容期待不已。
隔天,爸爸似乎搬了一堆书,“咚”地放在桌上后,抽出一本念给我听。
内容和之前的童话故事不一样,是叫作《儿童百科》的书,我听不太懂,里面好多没听过的词汇,像地球、星星、自然等等,而且好像没有人物和剧情,只是将一些知识拼凑在一起,虽然不比童话有趣,我仍兴味盎然地听着,并不时向爸爸发问。
“地球是什么?”
“地球啊,就是我们现在住的地方。”
“现在住的地方,不是‘家’吗?”
“‘家’就在地球上,我们住在‘家’里面,所以也算住在地球上。”
“那星星呢?”
“就是高挂天空,会一闪一闪的东西。”
当我想说“那我也看得到吗”时,那天的记忆又从我脑中浮现,我立刻闭嘴。
过了一周,又换了一本叫“人物传记”的书,是《爱迪生传》,这本书的内容就比较好懂,没听过的字词也比较少,我很快就理解这是在讲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故事。当爸爸说到爱迪生(ThomasEdison)小时候喜欢发问,却被老师骂,最后被妈妈带回家亲自教导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和爱迪生好像,同时也庆幸爸爸并不像那个叫“老师”的人那么坏,而比较像和蔼可亲的“妈妈”。
我凭自己对童话故事的理解,一直以为“妈妈”就是“生活在一起的人”,不过听了爱迪生的故事,觉得好像有更深刻的意义。
“爸爸,‘妈妈’是什么?”
“妈妈……就是像爸爸一样,会对你很好的人。”
“艾莉也有‘妈妈’吗?”
“这个……”
我感到不妙,爸爸又犹豫了,上次他也是回 答时有所迟疑,
然后就开始沉默。
所幸不像我想的那样,爸爸只停顿几秒就开口。
“不,小艾莉,你并没有妈妈,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妈妈。”
“所以爱迪生比较特别吗?”
“对,他比较幸运,而且即使有妈妈,妈妈也不一定都是好人,像‘后母’也是一种妈妈。”
我想起白雪公主、灰姑娘,以及汉赛(Hansel)与葛丽特(Gretel)的后母,她们都很坏。
我感到轻松多了,看来有妈妈也不见得好,和失去视觉相比,这点小事不值得难过,我甚至还有点欣喜,因为虽然没有妈妈,却有个很棒的爸爸。
《爱迪生传》的故事很长,爸爸花了三周才读完,而且后半部出现一些陌生的名词——什么留声机、电话、电灯的,爸爸光是跟我解释就花了很久时间。
之后的生活,爸爸就一直念新书给我听,而且每本书都可以学到很多事物,比童话故事要多上好几倍,我又回到过去那种满心期待的心情,每次都希望把知识全塞进脑袋里。
不过此时,我发现爸爸陪我的时间变少了。
我试着比较过,念童话故事那段时期,爸爸每天在我身边的时间至少有10小时,到了最近变成8小时,甚至最短只有6小时。
随着日渐长大,我早已能习惯醒着时,爸爸不在身旁的时光。当听不见爸爸动静时,我会沉入眼前的虚无——说穿了就是发呆,或是倾听着四周,去感受平时没注意的声音,有时会听见哗啦啦,或是啾啾的声响,爸爸跟我说,那是水流声和鸟鸣声。
但我还是希望能和爸爸多说话,发现他不再经常陪伴我,便开始感到失落。
每天寂寞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有一天,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后,我忍不住开口抱怨。
“爸爸,不要一直出去,陪在艾莉身旁。”
“对不起,爸爸去了一趟研究室。呃……”
爸爸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是怕我不懂“研究室”的意思吧?其实这个词我早就学过了。
“爸爸,是不是去做和爱迪生一样的事?”
“嗯,对、对呀……”
这个词是从《爱迪生传》学来的,爱迪生在研究室里实验、发明,爸爸既然是去研究室,那么也应该和爱迪生一样,忙着很伟大的事。
“爸爸,你好伟大!要加油哦!”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谢、谢谢你,小艾莉……”
爸爸道谢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还不时夹杂气音,我想他一定很累。
我好像做了任性的要求。
果然没错,爸爸接下来念书给我听时,感觉不是那么有精神。以往他都会不时停下来,问我:“有问题吗,小艾莉?”我想测试看看,因此刻意不发问,但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念着书本的内容,这让我更感到难过,觉得自己刚才不该抱怨的。
“爸爸,去休息,艾莉没关系的。”
“小艾莉……”
“艾莉不该让爸爸太辛苦,是艾莉不好,爸爸要做伟大的研究,爸爸要加油,艾莉会自己过。”
“小……啊、呜啊”
我吓了一跳,因为爸爸的声音,突然开始崩溃,那是我从来没听过的,而且他呼吸的声音,像是被液体给阻塞,非常不顺畅。这叫什么?我记得某本少年文学有写……啊,想起来了,这叫“呜咽!
“爸爸,你为什么哭?”
“爸爸没哭,爸爸只是……有点高兴。”
我感到疑惑,在那本书里,主角是因为伤心才呜咽而泣,但是,爸爸却是怀着高兴的心情“呜咽”,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绪,不过爸爸现在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发问。
接下来从爸爸嘴里说出的话,更是让我惊讶万分。
“小艾莉,爸爸答应你,一定能让你看见东西。”
语气坚定,容不下一丝迟疑。
我真的大吃一惊,因为自从那晚已经过了数年的光阴,到了现在,我也不会在乎这种事了,因为爸爸教会我许多事情。体验世界不一定要藉由双眼,对我而言,这样便已足够了。
可是爸爸竟然说要让我恢复视觉,这份惊喜来得太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