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我没有忘。只在一瞬间目击到的光线,竟然一直在脑海里保持着固定的形态,没有马上消失。直觉告诉我,外面可能真的有什么东西。
反正还没换上睡衣,出去看一趟也不费事吧。我离开房间,经过天玑馆和天权馆,绕了一大圈,才赶到窗口对着的位置。地面上能明显地看出一条黄土和绿草的分界线,应该是兴建七星馆的时候,工人把这一片的树都给砍掉,又仔细地割了草的缘故。换作是我,应该会顺便铺上石砖的,不知为何前任馆主没有这么做。
以这条线为边界,另一头有一大片树林,叫不出名字的乔木一棵棵立着,彼此之间略微保持一些距离,树冠却挤成一片,遮蔽了月光,稍微深一点的地方就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了。随着微风吹过,隐隐能听见啮齿类动物发出的窸窣声。虽然气氛有些阴森,但也没什么称得上异常的状况。在我的知识储备里,山里应该没什么能发出紫色光线的事物。也许真的是我看错了吧。
这么想着往回走的时候,我注意到池塘边竟然站着一个人。我放轻脚步,一点点挪了过去。一位长发及肩的女子正背对着我,身穿的大红色长摆袍子一直垂到脚踝上方;白色的月光从侧面照下来,能看见她身边轻轻散落的尘埃。
她转身看向我。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余馥生同学。脚步声根本藏不住嘛。”
“啊。是……是你啊。”
原来是秦言婷。她放下了一直扎着的辫子,我差点儿没有认出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也是看到紫光才出来的吗?”
“不,我只是在观察这片池塘。之前我很好奇,如果七星馆平时没有人管理,为什么池塘不会干涸?现在我确定了,这片池塘其实连着地下水,真是巧妙的设计。我不知道什么紫光。那是什么?”
“是……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
“你看起来不太自信啊。明明白天你是最有精神的那个。”
“我又没做什么。都是社长他们在指挥……”
“我说的不是指挥。我觉得,你是这里最感性的一个,因为你在积极地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当其他人说了让你不满的话时,你总能第一个直观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是在调侃我吧。”
“并不是,我是以正面的心态看待你的做法的。说实话,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过去我有多么低估人们心底的理性。从钟智宸到奚以沫,他们一个个都在逃避我们面对的事情,明明朝夕相处的朋友死了,却一点儿也没有探查原因的欲望。他们想的全都是‘今后怎么办’,却很少考虑‘搞清楚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认为那就是理性爆发的表现,在应该产生感性的时候,用理性去扼杀掉它。但你不一样。当我心里对奚以沫的讥讽感到不满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思考如何去反对他的观点,但在思考的过程中,我的自信心就会一点点遭到消磨,最后可能就没有发声的勇气了。但你就像冲锋队的旗手,能够先声夺人,让我能够把想法转化成一个具体的方向:对方那漠视他人感受的说法,是错的。”
“这倒和我的感觉不一样,我还以为你是更理性的一派……”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比别人更冲动罢了。她如此褒奖我,实在让我不好意思。
“那只是表面上的装饰,用似是而非的道理来把自己伪装得更加理性、更加能被其他人接受,但本质上依然是为了满足自身感性的需求。”她微微低下头,“是的,我也是在找借口,但现在我可以明说了。我主张调查,是因为‘我想知道真相’,这种念头比告慰被杀害的朋友的念头还要强烈。”
“这算不上借口吧,想知道真相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你并没有漠视生命吧,最先提出安置林梦夕尸体的人不也是你吗?”
“但‘想知道真相’的说法不具备实用性。如果把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摆出来,一定不会被其他人采纳的。所以我才羡慕你这种思考方式啊。”
秦言婷叹了口气。我感觉当我提到林梦夕的事情时,她稍微别过了一下脑袋,似乎对我提起这件事觉得有点不知所措。这下我更确信她并非放任自己欲望的人,对死亡也有基本的敬畏——这可比把死人说成“游戏”的奚以沫要了不起多了。
“但是我也必须给你一些忠告。直肠子是好人的特征,但好人往往不长命。你应该更加戒备一点。”
说完,秦言婷突然把藏在身侧的右手举了起来。一道寒光从她的指尖划出。
“欸?你,你这是……”
我被她毫无征兆掏出匕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请不要担心,我不是要袭击你。我并不比外表强悍多少,如果我真的想攻击你的话,除非突然袭击,否则大概是没有胜算的。”她晃了一下匕首,立刻又收了起来,“我只是想提醒你,最好准备一些防身的手段。刚才不是说我正在观察池塘吗?因为我意识到,地下水可能是个获取饮用水的良好途径,毕竟七星馆里没有储备纯净水。”
“这……这和防身有什么关系?而且,没有纯净水,可以烧啊,我们这两天不都是自己烧水喝的吗?”
“是啊,‘我们’都是这样的,因为对我们来说,使用热水壶是很平常的事情,不需要躲藏。但是,如果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呢?”
“你的意思是……”
“罐头少了。今天中午,我感觉厨房里的罐头消耗得似乎有点快,就特意留意了一下。除去中午就开始在房间里囤罐头的朱小珠,剩下七个人,晚饭前从厨房里拿出来的罐头,加起来有十二个。但是,等到睡前我再去看的时候,厨房里的罐头又少了三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有人偷吃了罐头,不过他没办法当着我们的面煮开水,所以我才到池塘这里来观察。”
秦言婷下了结论:
“七星馆里,现在可能有第九个人。”


第五章 梁木
“还能上八个人!还能上八个人!”
公交车司机扯着嗓子喊起来。刚刚从火车站出来的白越隙,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公交车。
“戴上口罩!”
司机是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剃着寸头,身材健硕,从肩膀到腰形成一个倒着的梯形。他见到白越隙没有戴口罩,立即不客气地出声数落。白越隙只得一面道歉,一面摸出刚刚摘下的口罩,小心地戴回脸上,这才被允许上车。
在投币箱和刷卡机边上,贴着这班公交车接受的支付方式,其中,大大的“支付宝”图标赫然在列。白越隙熟练地解锁智能手机,打开“支付宝”App,将自己专属的付款码调出来,朝着公交车上的设备一晃。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昭示着付款完成。
但是,司机还是不让他就座。
“健康码出示一下。”
“哪个健康码?”
“浙江省的。你去支付宝里找,小程序嘛。”
白越隙一面狼狈地重新打开刚刚关闭的“支付宝”,一面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不用下载一个新的手机应用,不然自己的手机存储空间就要告急了。不久前,他刚刚在市里防控疫情的要求下,装了本省开发的政务App——输入身份证号码等一系列信息后,那上面就会生成一个属于他的“健康码”。绿色状态的“健康码”被人们称为“绿码”,是此人没有新冠病毒携带嫌疑的证明,出入各种公共场所时都必须出示,对白越隙来说主要是用来进图书馆。
然而,一个省的“绿码”只能管一个省,去了别的省份,又得申请那个省的“绿码”。他不由得心生厌烦:反正要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又是网络平台管理,为什么不能全国统一呢?他不知道的是,在各省的“绿码”之上,确实还有一个全国通用的“绿码”——只不过,在各地实际执行政策的过程中,标准总是变幻莫测的,有的地方工作人员认这个“码”,有的认那个“码”。现在的社会运行,已经离不开这无数的“码”了。
用“支付宝”内置的搜索功能找了好久,才找到指定的小程序。白越隙花了好长时间把姓名、身份证号码等数据输入手机,然而紧接着,系统又要求他填写在浙江期间暂住的地址。旅馆是朋友帮忙预订的,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地址在哪,只得将“支付宝”切到后台运行,打开“微信”咨询朋友。没想到,问到地址,重新点开“支付宝”,页面竟然刷新了,之前填的信息全都化为乌有。
他又急又气,又偷偷看了司机一眼。对方早就没在看他这边了,只是自顾自专心开他的车——早在几分钟前,他就把车子发动了。既然都已经在乘车了,还有什么确认“绿码”的必要吗?白越隙很想这么说,但他也明白,司机这么做其实是给乘客行了个方便。既然如此,自己就更应该尽快搞定手机里的小程序,不给其他人的工作和生活添麻烦。
他强忍着晕眩,努力完成了认证。屏幕上显示出代表健康的绿色,他开心地出示给司机看。专注于驾驶的司机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就“嗯”了一声,表示他已经过了这关。
这下可算安心了。他放心地往车子的后半部分挪。车上挤满了灰头土脸、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都是刚刚从动车站出来的。白越隙虽然只带了一个扁扁的双肩包,但在这满是障碍物的公交车上,还是很难找到容身之处。挤了好一会儿,他才成功抓住了黄色的扶手。
五个多小时的动车旅途,对于很少出远门的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了;而素来晕车的毛病,在方才操作了半天手机之后,来得更加汹涌。他向朋友报了平安,然后收好手机,依靠抓在扶手上的左手支撑身体。想到车内实在拥挤,他又把左边裤子口袋里的身份证挪到了右侧,和手机放在一起,然后维持右手插口袋的姿势,以防遭窃。做完这一切,终于可以闭目养神了。
一小时后,公交车在白越隙的目的地停下了。他跳下车,花了好几分钟调整呼吸,晕眩感才逐渐消退。此时已经下午两点钟了,他在路边找了家小吃店解决午饭。那家店的牛肉粉丝有很重的膻味,前几口很美味,吃到最后就变成了折磨,结果剩下了小半碗没吃。
这趟浙江之行,对他来说有两个目的。出发之前,他用搜索引擎检索出事的“紫山国际”,发现最后能查到的记录就是于二〇一五年五月发生的许远文坠楼事件了。由此可见,出了人命以后,“紫山国际”项目多半被搁置了。往前检索,可以得知,“紫山国际”隶属于一家名叫“南阳房产”的房地产公司,是后者计划建造的中档小区。若是放在十年前,这种名字里带“国际”的楼盘,会给人一种非常高端的感觉;但自从给楼盘和小区起“洋名字”的风气兴起以来,现在这类叫法早已是遍地走,光是一座二线城市里,可能就有三个“西雅图”、两个“圣地亚哥”。
不出意外的话,许远文离家这些年,应该就是在南阳房产任职。白越隙的调查方向也就从这两方面入手:一是调查南阳房产,二是调查“紫山国际”的坠楼案。
南阳房产是浙江省本地的企业,他已经委托了身在当地的那位朋友帮忙;而坠楼案,考虑到涉及人命的事情毕竟不是一般人愿意掺和的,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在地图软件上,查不到“紫山国际”的位置,这进一步证实了白越隙的猜想,“紫山国际”最终没有落成。但是在许远文坠楼的报道里,记者非常贴心地注明了街道地址,以及案发地点对面的“来福KTV”这个地名。如今,这家KTV还在营业,没准会有五年前就在那里工作的员工,也就是目击者存在。
他打开GPS定位,地图软件为他规划好了步行路线,只需十五分钟就能走到,边上还贴心地备注着“将会燃烧82卡路里”。对此他置之一笑——天天燃烧卡路里,自己的脸还是照样圆润。
出乎意料的是,时隔五年,来福KTV的对面还在施工。纸板做成的围墙将工地和马路隔开,能看见挖掘机黄色的机械臂悬在半空中。围墙上画着身穿旗袍的卡通人物形象,还有告诫行人遵守交通规则的宣传标语:“等一等就安全了,让一让就过去了,忍一忍就和谐了。”围墙里,时不时可以听见“丁零哐啷”的敲击声,不知道在做什么。
按照五年前的新闻,“紫山国际”应该已经把毛坯房都建好了。但这片工地上,此时根本不存在比围墙更高的建筑物。也就是说,当年的毛坯房不仅仅是被闲置了,甚至已经被推倒了。这多少让白越隙有些沮丧。虽然他并不能断定许远文的案件背后有没有阴谋,但既然听说警察是因为“现场是密室”而排除他杀嫌疑的,身为半个推理小说家,总会萌生一探究竟的念头。可是,如今现场已经尘归尘、土归土,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了。
他只得按计划,先去来福KTV。这家KTV的门面不小,正门口像宫殿一样立着两根柱子,金黄色的油漆现在已经掉色成了暗黄色,看上去更加土气。柱子上方,则是用大红色和浅绿色的霓虹灯管,扭成“来福KTV”几个大字,还有一支大大的麦克风。也许是为了省电,白天没有点亮灯管,整个招牌因此显得十分黯淡。
他戴上口罩,走进KTV。偌大的一楼只有一位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后,看上去非常冷清。在柜台对面,摆着两只配色鲜艳的抓娃娃机,里面摆满了吐出舌头、长相惊悚的玩具狗。
“开一间小包。”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眼放在柜台上的套餐表。工作日,下午六点以前,小包间,三小时六十元。有点贵——他皱起眉头。
“健康码。”
前台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好。白越隙愈发不快了,但为了调查,这些不快还是必须压下。
他打开“支付宝”,再度调出“绿码”。前台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指了指摆在边上的消毒液:“请您消毒一下双手再进去,另外要记得戴好口罩。”
白越隙挤了点消毒液,手上传来类似于碰到酒精时的奇妙感觉:刚碰到的瞬间有轻微的灼烧感,随后立马因为蒸发作用而变得凉爽起来。他像洗手一样,把消毒液均匀地抹在手心和手背,并用力摩擦着。在这期间,前台始终在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个不停。
“我扫您。”
末了,她举起扫码枪,在白越隙的“支付宝”付款码上晃了一下,发出“嘀”的一声。六十块钱没了。
“您上二楼,A05号房。电梯在那里。”
直到这时,前台才用有些好奇的目光打量了白越隙一眼。工作日下午独自一人来KTV开包厢的奇怪男人——对方可能正在这样想吧。
包厢还算宽敞,虽然套餐表上写着“1-4人”,但实际上如果愿意挤一挤的话,六个人应该也坐得下。不过,那就像一家三口去家庭餐厅买双人套餐一样,在白越隙看来是非常丢人的行为。尚未点歌的屏幕上,正放着那首全国通用的公益歌曲:“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
白越隙摁响了服务按钮。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人探进头来。他也戴着口罩,下巴很短,看上去仿佛和脖子连成了一片,头发梳成四六分,偏棕的发色不知是刻意染过,还是天生如此。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如果说前台冷若冰霜,那这位就是热情似火——白越隙对他的印象立刻好了起来。
他脱口而出:“能不能陪陪我?”
“嗯?”男人瞪圆了眼睛,“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嗯……晚上才有,晚上六点以后,她们才来上班,而且现在是顶风作案,回来的人也不多……”
“我不要公主,你就可以了。”
“嗯——”
他把音调拖得很长。
“不好意思,先生,这,我,我不做这个的。”
他边说边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似乎正在评估自己的长相。
“你放心吧,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越隙从背包侧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来。从小到大,除了自己,他没见过第二个使用名片的人。这可能是因为他尚未大学毕业,接触不到那么正式而商业化的社交场合。不过,自从开始在谬尔德手下做事,他就专门设计和打印了一沓名片,为的就是在这种场合下可以节约时间。
“你瞧,我是做这个的。”
男人战战兢兢地接过名片。
“您是……作家?”
“勉强算是。”
多数情况下,白越隙不会主动宣称自己是“作家”,这个词让他觉得沉甸甸的。但眼下为了引起对方的兴趣,不能太谦虚。
“我正在以全国各地未解的悬案为题材撰写小说,因此四处走访积累素材。请问,你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
“我……我是新来的。”
“这样啊。”
令人失望。这人看上去至少也快三十岁了,居然不是老员工。
“没关系,那你是本地人吗?”
“我是。”
“你听说过‘紫山国际’吗,大概二〇一五年的时候,在这家KTV对面的楼盘?”
“我明白了。”男人突然沉下脸,“您是想问五年前的坠楼案吧?”
“欸?嗯,确实是,确实是没错。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男人不回话,只是默默走进包厢里。
“您刚才说希望我能陪陪您,是吧?没问题,我可以。”
他顺手将门关上,然后认真地整理起自己的衣领。
“嗯?”
白越隙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单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对方好像是接受了采访。但他已经失去了刚打开门时那副毕恭毕敬的态度,充满气势地挺起胸膛,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坐这里可以吧?”
“啊……可以的,不过不用很长时间,或者如果你还有工作的话,下班之后我再来找你也行……”
“不用了,您看这里不是很闲嘛,工作日加上疫情,根本没有生意。”
男人反客为主地凑到白越隙身边,有那么一瞬间,白越隙还以为他是想伸手抓自己的衣领。难道刚才说的话惹怒这个男人了?他慌张地想要闪躲,却发现男人的手径直朝着墙上点歌用的触摸屏伸去。他熟练地点击了几下,混杂着虫鸣和吉他声的前奏随之响起。
他拿起桌上的麦克风,轻轻吹了一口气。包厢里顿时回响着拍打西瓜似的声音。
“对这个世界如果你有太多的抱怨……跌倒了就不敢继续往前走……”
男人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白越隙傻乎乎地看着他。这算什么意思?该给他鼓掌吗,还是应该切掉音乐,让他好好说话?
犹豫之际,男人已经把第一段副歌唱完了。接着,他把麦克风递给白越隙。见白越隙不接,他皱起眉头:“不会唱吗?”
“大致听过几次……”
“真稀奇。很少见到不会唱这个的人。”
他撇下麦克风,任由伴奏自己放下去。
“上个礼拜,大概凌晨的时候吧,有一伙小年轻发酒疯,乱摁服务铃,刚好是我去应的门。他们就把我拖进去,要我唱他们点的歌。我根本不会唱,他们就闹起来,把我的制服都给扯破了。老板不报销,我就穿着自己的衬衫来上班。现在的小孩子,听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歌手的名字都要六个字那么长。而且,要嗓子没嗓子,要曲子也没曲子。还是周杰伦的歌经典,您说是吧?”
白越隙不明白男人想说什么。在他念小学的时候,周杰伦横空出世,还没越过舆论的风口浪尖,他时不时能听到身边人看不起这位日后流行天王的发言——“吐字不清”“不算音乐”……而等到争议过去之后,白越隙上了初中,那时身边人听得最多的已经不再是周杰伦。他从未赶上过这个人的时代,因此也就很难理解男人的抱怨。而那些听着新一代口水歌的年轻小伙,或许多年后也会像这个男人一样感叹:“还是我们那一代经典。”
他觉得如果把这些念头如实说出来,一定会招人反感。可男人却先他一步说了出来:“我看您的表情就明白了,您和我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吧。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总赶不上合适的时代。我大学是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的。您不是想问‘紫山国际’的事情吗?当年,我就在那片工地上。”
“你是当事人?”
这可真是捡到宝了,白越隙的声调飘扬起来。
“报警的就是我。”
男人再次将手伸向触摸屏,又点了几首歌,顺便将播放模式从“伴奏”切换到“原唱”。悠扬的歌声缓缓从两人之间飘过。
“在媒体眼里,这算不上什么大案子,所以甚至没有记者采访过我。警察把我拉到公安局里,问了一堆问题,然后就放我回来了。但这事害我丢掉了工作。作家先生,我可什么都没做!出事那天,我只不过是像刚才一样,戴着耳机在听周杰伦的歌而已。今天是老天赶巧,让我俩凑到一对,您竟然会把家属都不追究的案子称作‘悬案’,难道是有什么根据吗?还是说,您只是单纯想借题发挥,从这件事里挖一些能用的素材出来?要是这样,那您可就找对人了,我可以告诉您一些比跳楼还要残酷得多的事情,因为那一行根本就不是人干的!”
他带着怨气说完这一段,伸手拉下白色的口罩,露出胡子拉碴的脸庞。
“我当年读书也不算太差,念了个‘211’的土木,大概十年前毕的业。在学校,啥都教,施工、制图,然后就是各种力学,理论力学、结构力学、材料力学……反正现在我都忘光了,忘得一干二净。根本都用不上,毕业以后上了工地,和我一起的,有大学学管理的,有学航空的,甚至有学美术的!不管学啥,全都从头开始学,念的那点书全都用不上,大家一起搬砖打灰。一个月几千块吧。往前二三十年,做这行的也是一个月几千块,但那是二三十年前的几千块呢!那时候咱们正在发展期,需求量大,我们那行就是爷爷,给的钱多,还有分红,还容易升职……我就是听我爸妈这么说,信了,才一头扎进去学这个专业的。可是出来之后呢?以为进了大企业,结果每天灰头土脸的,从早上六点干到凌晨下班,有家都回不去。换来了什么?还不是被许远文那种人踩在头上……”
“你说的许远文,就是后来坠楼去世的那位建筑师许远文吗?”
“建筑师?啊,您听谁说的?”男人歪起嘴角,“什么叫建筑师?那是考资格证的时候用的说法。姓许的他就是个干施工的。简单说,就是看图纸啦,分配任务啦,监督调度啦,向上面汇报啦……这些个事情。他是空降到我这组来的,据说是前任总裁的女婿。”
“总裁的女婿!”
白越隙倒抽一口气。这是一条崭新的线索。离家出走的那些年里,许远文娶了某处的总裁千金,然后当上了施工项目的负责人吗?
“你说的总裁,指的是南阳房产吗?”
“嗯。不然还有哪个?不过前任总裁在我入职以前就死了,据说他老婆也死了。说到底,‘紫山国际’并不是什么大项目,丢给他做也没多少油水。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他辞职好几年,回来之后也照样能直接当我们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