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火速和张昭保持了十多米的距离。餐厅的大师傅没见过世面,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当时就吐了。那种味道就像是将半桶腐败的烂肉加上半桶菜场收的鱼肠子等动物下水混在一起,盖上盖子,在酷热的夏天闷上几日的气味。张昭就着这股味道,在餐厅淡然地吃了一大碗刀削面。
颜素一想到和这种人朝夕相对,头皮都发麻。
除此之外,颜素最不喜欢张昭身上的这种气质。张昭给人的感觉大多数是安静的,永远是一副面瘫状。颜素从未见张昭笑过,自然也别指望能看到他其他表情。可是,他的目光却总是如同利剑,仿佛能洞穿你的一切心思。那种感觉就如同孤身一人深夜站在一个极其深的山洞口,听着里面阴风阵阵草木萧萧,虽然好奇却不敢踏入一步。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张昭似乎感觉到颜素在看他,将目光落到了颜素身上。颜素心虚地避开了张昭的目光,胡乱翻看着桌子上的笔记本。她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心里暗暗想着:“我慌什么?丢死人了。”
就在颜素天人交战的时候,秦儒陪同着陈建勋、陆广等人走进了会议室。落座之后,陆广和陈建勋依次落座,秦儒和专案组的人坐在他们的对面。张昭望向了陈建勋,陈建勋和秦儒年纪差不多,但是显得异常沉稳,目光坚毅,透露着一种自信。
颜素从警衔猜测这个人级别应该在秦儒之上,至少和陆广是一个级别的。
“同志们,这位是Y省专案组的副组长陈建勋,隶属于Y省公安厅刑侦总队。‘7·18’妇女儿童拐卖案是公安部挂牌督办的案件,要求各地公安部门积极配合。目前,涉案团伙的罪犯基本都落网,被拐卖的妇女和儿童已经寻找回46人。昨天死在我市的刘辉也是这个团伙成员之一。他是负责被拐儿童的销售和分赃的蛇头。根据落网的‘7·18’团伙头目王刚交代,刘辉九天前带着三名被拐卖的儿童离开Y省。经过省厅的研究决定,你们主要负责抓捕杀害刘辉的凶手并配合Y省专案组剿灭窝藏在我省的刘辉的其余党羽。Y省专案组的同志们负责继续寻找那三名被拐卖的儿童。”
陆广话音一落,秦儒和专案组成员当即起身敬礼喊道:“保证完成任务!”陆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他朝着陈建勋笑道:“麻烦张队长说说你们掌握的情况。”
陈建勋一看就是个老刑警,他拿出照片说道:“刘辉,汉族,现年45岁,初中学历。五年前一直在老家务农,顺便做点小买卖。2011年春和老乡来到S省务工,也就是在那里结识了他的情妇孙晓芳。孙晓芳是个寡妇,没有正当的经济收入。她很早就开始参与妇女及儿童拐卖。2013年秋收后,她将刘辉介绍加入了王刚的拐卖妇女儿童团伙。这个刘辉能说会道,头脑精明。从2013年开始,刘辉在你们省慢慢地发展出了一个小型团伙,主要负责儿童的拐卖和销售。他将拐来的儿童交给王刚,或者从王刚手里拐来儿童卖到你们省。孙晓芳交代,据她所知,刘辉经手过的儿童已经有14人之多。
“我们是一个星期前开始收网的。王刚这个团伙很谨慎也很隐蔽,涉案人员涉及12个省份30多个地市70多人。而这个刘辉是王刚落网后才逐渐进入我们的视线的。孙晓芳在2014年年底因为感情破裂和刘辉分道扬镳后,就返回了Y省投靠了王刚。所以,她并不清楚刘辉团伙的最新动向。好在王刚交代了刘辉的藏身地点,结果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刘辉已经死亡。孙晓芳供出了刘辉团伙曾经的一名主力下线,但此人去年已经死于癌症。伴随着刘辉死亡,刘辉这个团伙成员到底有多少人就成了一个谜,刘辉贩卖的儿童也下落不明。我们想从抓捕杀害刘辉的凶手上打开突破口,因为刘辉的死亡不排除是因为分赃不均而导致的反目成仇和杀人灭口。情况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陈建勋说完,会议室陷入了沉默。秦儒知道这个案子的重要性,“7·18”的案子是公安部挂牌督办,格局很高,难怪会突然抽调专案组配合“7·18”专案组。秦儒感觉促成这次合作的很有可能是陆广。一般情况下,这种案子应该由省厅牵头抽调人员。显然是陆广相信他们市局专案组的能力,准确地说是相信张昭的能力。
还没有走完司法程序的人皮相册案子的侦破速度让陆广对张昭和专案组信心十足,不过,秦儒却知道这一切恐怕不会像陆广想象的那么顺利。现场被破坏得十分严重,刘辉的主业还是废品销售,而副业才是贩卖儿童,人际关系很庞杂,想要短时间内侦破此案还是十分困难的。
这个时候,陆广沉吟了一声说道:“老秦,说说你们掌握的情况吧。”
“先说说尸检情况。”秦儒说道。
张昭似乎没有听见一般,颜素用胳膊轻轻捅了一下张昭,张昭这才回过神来。他茫然地看了一眼颜素,颜素小声地说:“秦队让你说一下尸检情况。”
张昭嗯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得很尴尬。专案组的人早就习惯了张昭这种行为,所以并不奇怪。倒是陈建勋饶有兴致地看着张昭。昨天他抵达A市之后,第一时间和S省公安厅的同志们取得了联系。陆广就向他们推荐了秦儒的这现成的专案组。
原本按照陈建勋的意思,组建一个专案组对刘辉的案子特事特办。不过,当他听陆广叙述人皮相册案子过程的时候,陈建勋倒是对秦儒的这个现成专案组十分感兴趣。除了兴趣,陈建勋也有些担忧。
这个专案组里面,除了秦儒和颜素,张昭等人都太过年轻。刑警这个行当是经验越丰富越好,这个组里面有三个年轻人,陈建勋有些不放心。毕竟,杀害刘辉的案子如果迟迟无法侦破,直接影响到那三个可怜孩子的命运,那可开不得玩笑。
因为是在S省,他不好多提意见,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地盘。所以,今天特意想看看这个专案组到底有多少本事。
张昭缓缓地起身,打开了笔记本说道:“根据我们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后,可以判断死者是死于烧伤休克。死者的呼吸道和消化道内都有烟尘附着,咽喉、气管和支气管都呈现灰白色,呈现典型的热作用呼吸道综合征。心脏和大血管中碳氧血红蛋白含量超过百分之二十。结合现场尸体检验,死者上半身烧伤前后均匀,有过明显的挣扎求生痕迹,烧伤皮肤的生活反应出现大面积红斑以及水疱。外伤检查以及毒理检查无明显致命伤,可以排除死后焚尸的可能。根据尸僵以及消化道胃糜判断,应该是9月11日晚上十一点左右。”
陈建勋点了点头,看来刘辉确实是被烧死的。如果是死后焚尸,呼吸道虽然有可能有烟尘,但是消化道不该有。另外,热呼吸综合征也只有被烧死的时候才会出现。人被点燃的时候还有呼吸,烟尘和高温才会灼伤呼吸道。最重要的一点是碳氧血红蛋白的含量。如果是死后焚尸,死人不会呼吸,不会吸入过多未充分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所以,刘辉是被烧死的这一点可以定论了。至于死亡时间,也基本吻合。
他问张昭:“从现场痕迹看,他是被什么烧死的?”
张昭翻了一页笔记本说道:“经过现场提取残留物和气相色谱分析结论是汽油,我们用紫外光谱法进行了确认。结论是波峰λmax:251~252、278、210mμ,是充分燃烧的汽油。”说到这里,张昭停了一下,将笔记本向前翻了一页,继续说:“我们对死者进行毒理检验的时候,在肝脏中有甲卡西酮残留,印证了他有吸毒史。不过,我们发现死者血液中酒精含量高达BAC0.31。这样含量的BAC可以导致个体行动中中枢神经的严重抑制,也不省人事,记忆空白,平衡失调,严重的运动能力受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喝得断片。这也解释了为何被害人没有经过抵抗和剧烈挣扎。现场勘验痕迹表明,刘辉是被人带到了旱厕平躺在地上,从头部点燃助燃物后,被活活烧死。”
张昭说完之后坐下,在场的所有人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来一条线索,既然是被灌醉后烧死,那就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秦儒看了颜素一眼,说道:“说说案子的基本情况。”
颜素的气质中透露着一股精明强干和不容置疑,这让陈建勋很欣赏。在一般的刑侦工作中,女性大部分从事刑侦的二线或者三线工作。比如,坐在最后面的杜馨笙,但是,陈建勋知道颜素绝对是一线刑侦的一员。
颜素穿着合体的警服,头发梳成一条短马尾,显得很干练。她开始汇报:“9月12日9点30分,报案人周亮上门寻找刘辉催讨债款,在厕所发现了他的尸体。接警后,万柏林分局社儿坪派出所十点左右抵达,十点二十分上报万柏林分局。经过我们排查,周亮虽然和刘辉有经济纠纷,但案发前三天他都在外地,当天才回到七里沟要账,排除嫌疑。另外刘辉的垃圾回收站平时有焚烧垃圾的习惯,所以火灾发生时并没有引起别人注意。而且根据派出所掌握的情况,刘辉有吸毒史,他的垃圾回收站也经常有社会闲散人员出入吸毒赌博,半夜里经常大喊大叫。附近人流较少,找不到目击者。”
颜素翻了一页继续说:“我们掌握的其他情况和张组长掌握的差不多。刘辉是2011年来到七里沟村。刚开始做建筑小工,工头是Y省刘辉的同乡,那个时候刘辉发现垃圾回收利润很大,在工队待了半年后,他离开施工队,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摩托,开始做垃圾回收。2015年刘辉突然发迹,租下了本村的一座垃圾收购站。昨天我们在刘辉仓库的办公地点发现四个汾酒酒瓶,一些剩菜和零星的烟头。今天早上,万柏林分局的同志从酒瓶、筷子和烟头上都提取到了刘辉的指纹和DNA,另外一个人的指纹和DNA属于一名叫周睿的C市人。这个周睿曾经因为盗窃被判过刑,我们专案组认为,周睿有极大的嫌疑。我已经上报秦队,发出协查通报。”
嫌疑人周睿的出现印证了陈建勋的推测,作案动机极有可能是因为分赃不均的蓄意谋杀,又或者是杀人灭口。不管是哪一种,这个周睿都有重大嫌疑。陈建勋很满意,没有想到专案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重大突破。
时间不等人,越早有线索,孩子被营救回来的希望就越大。
陆广也对这次通气会上市局专案组的表现感到满意,他准备动员一下大家。而这个时候,张昭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张昭看完之后,眼神似乎有些变化。他突然站起来说:“刚才DNA检定中心给我发来了微信,证据显示被烧死的人不是刘辉,而是周睿。”


第四章 王满银
一层秋雨一层凉。到了九月,天气已经有些凉了。王满银穿着一件发黄的西装,坐在马路牙子上等人。西装是旧款式,皱巴巴的,下身穿着灰色的料裤,裤脚上到处都是泥巴。他头发花白,额头眼角布满了皱纹,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鸟巢。
王满银看上去不体面,可他有一份挣钱很多的工作,那就是职业乞讨。王满银不觉得这份工作丢人,在他的家乡小宫村,农闲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出来乞讨。有些人干得好,一年甚至能赚七八万。这些年村里人不少都因为这个致富,又是修洋楼又是买小车,看得人真是眼红。
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上一年,抛开了农药、化肥和机器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年才落三四千块钱,而今年还不一定能赚到这么多。前天听人说,今年的玉茭又跌了一毛多。想到这里,王满银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乞讨这活也不好干了。听那些早先出去乞讨的老人说,十年前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往地铁口一戳,耷拉头弄个碗,哪天都有几百块的收入。这些年,四肢健全的人很难再得到施舍。于是,有人想出来一个办法:用瘫子赚钱。行业里管这个叫作“香主”。
一个经常在外面乞讨的人,在外省见到这样的套路,也跟着做了起来,一做竟然做成了村里的首富。不仅在村里修了三栋小洋楼,给他的两个儿子娶了媳妇,还买了一辆“三叉机”,整天在村里显摆。这两年,这人已经不出来带瘫子了,还通过选举成了村干部,要多排场有多排场。王满银光想想就觉得羡慕。
村里人一看当香主这么赚钱,一股脑地都开始做香主,导致现在瘫子的价钱一涨再涨,这让王满银很是气恼。开春的时候,王满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价钱合适的瘫子,一个月三百块钱。王满银带着瘫子出来当香主,本打算赚几万块钱回去修修村里的老房子,可惜天不遂人愿,瘫子突然一病不起。花了几百给瘫子治病,结果瘫子还是死了。
这下倒好,给出租瘫子的人赔了五千块,给瘫子的家里人赔了三千块。一毛钱没赚到不说,转眼的工夫就亏了八千块。王满银感慨,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凉水都TM的塞牙。
亏了钱是大事,可让老娘儿们看不起比亏钱的事更大。王满银的媳妇也是带瘫子的香主。去年比他多赚了一万块。今年要是又赚得少,以后怎么在家里当一家之主?
小宫村流行这么一句话:五万不算数,十万刚起步,小宫想露脸,廿万称小富。他找装修队的工头谈了谈,要想重修家里的房子大概得二十万出头。两口子这攒下的积蓄有十三四万,找亲戚朋友借个几万块,再好好地干上一年,明年开春就能动工了。先修个洋楼,然后也买一辆村里成功人士标配的“三叉机”,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可这瘫子一死,他婆娘也知道了。最近这段日子,晚上连个好眼色也没给过王满银。饭不给做了,衣服也不给洗,更别说夫妻生活了。他正当年,坐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时尚女人,忍不住想入非非。他觉得,他有必要从头再来一次,他一定要找个好瘫子,争取打个翻身仗,而今天就是重要的一天。
昨天晚上,同村的香主给他介绍了一个好瘫子,瘫子是个男童,才四岁多一点,关键是没有家里人,这让王满银很是欢喜。家里没人,意味着不用给瘫子家里人分钱,这能让他大赚一笔。现在的瘫子都很精明,非要香主定期给家里人汇点钱,不然人家就罢工。
王满银前年的时候就带过一个瘫子,家里是某省山区的,他生下来就小儿麻痹。家里人觉得他是个累赘,他也觉得活着没意思,被人找到当了瘫子。王满银想起他就牙根痒痒,瘫子的花花肠子很多,隔三岔五就闹着要吃肉,要么就让给家里汇钱,不然就罢工,弄得王满银干着急。
人家经历了好几个香主,算是见了世面,对付这种瘫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你这里还没动手,人家就闹着去报警,一报警那可就赔大发了。王满银只能忍着,一年到期后,赶紧把瘫子还给了香主。
这个时候,一辆小轿车停到了王满银的面前。王满银赶忙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低着头弓着腰给车里的人打招呼。车里的人是他们村的大人物,名叫尹金贵,三十岁出头,十分精明能干。他父亲就是村里第一个靠残疾人赚钱的人。尹金贵头脑精明,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父亲,他敏锐地发现了残疾人在乞讨行业的市场,于是推陈出新,开始出租残疾人牟利。
他曾假扮慈善会的工作人员去了西北一个县,一毛钱没花就弄到了一份残疾人名单,再冒充政府的工作人员去瘫子家里招工。招工时他谎称县政府关注残障人士,给予劳动保障,管吃管住还给押金,出了事管赔偿。一听有这个机会,不少人都把残疾人交给了他。
那一年,他毫无成本地带回四十多个残疾人,用于出租赚钱牟取暴利,几乎成了附近区域所有残疾人的实际掌控者。他们村的瘫子基本上都是尹金贵的。这几年尹金贵不仅在城里买了房,还买了辆小汽车。每年回村里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羡慕。
尹金贵看了一眼王满银,眼神里全是不屑。他最烦和本村的这些人打交道,一个个沾亲带故,总想着占便宜,有时候,十块钱都跟你斤斤计较,烦得要死。这些年行情越来越不好,尹金贵有了别的买卖,比租瘫子来钱快,而且风险也小。只是手里的瘫子太多了,没法立即脱身,不然,带瘫子的香主非把他家的门槛给踏破了不可。
“金贵侄,我就知道你顶好心哩。念在叔小时候抱过你的情分上,我觉得你不会不管叔哩。”王满银等尹金贵的窗户摇下来,赶紧说道。
尹金贵看见王满银就烦。今年开春他介绍了一个不错的瘫子给王满银,结果,王满银夫妇是老抠蛋,舍不得给人家瘫子花钱,屁大点的病就把瘫子给耗死了。最后,这件事还是他给摆平的,里外里花了五六千才搞定。
王满银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尹金贵看他想上车,赶紧从储物箱里拿出几张报纸递给了王满银,喝道:“先垫上,别把我的车给弄脏了。洗一次好几十块钱哩。”
王满银赶紧就办,如坐针毡地上车后,尹金贵不耐烦地说:“你有啥事不能给我打电话?非要给爹打?我爹现在是支书,能管你这屁事哩?”
王满银老脸通红,心里想,给你打你又不接,我能有什么办法?但是,嘴上还是唯唯诺诺地赔笑:“都是叔没考虑周全,下次不打哩。”尹金贵懒得理他,开着车朝着他的窝点而去。他爹和王满银的爹有交情,“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闹饥荒,王满银他爹不止一次地接济过他家。所以,他爹才会专门打电话跟他说这件事。
一个小时之后,车到了A市郊区的一家破烂收购站。尹金贵路过刘辉的收购站的时候,远远地朝里面看了一眼,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刘辉前天就死了,怎么这些警察又来了?尹金贵加快速度,来到了村西头他的收购站。收购站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破烂,可王满银和来过这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废品收购站其实就是个幌子。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村里人清楚,尹金贵除了当香主还有别的买卖,但是具体做什么就不清楚。
尹金贵领着王满银进入了收购站的办公楼内。尹金贵的办公室是一栋二层小楼,上面住人,下面办公。办公楼下有个地下室,十分隐蔽。打开了盖板之后,尹金贵领着王满银下了地窖。王满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下面的地窖面积不小,有七八架双人床,这是尹金贵给瘫子住的地方。
王满银下来,不由得掩了鼻子。下面的味道很难闻,因为瘫子行动不方便,有时候屙尿都在这下面。这个时候,尹金贵打开了电灯。王满银看到在一张破破烂烂的床上趴着个孩子。孩子看上去三四岁,脸色苍白得吓人,双眼上蒙着一圈纱布,头发都剃掉了。
王满银看到这孩子病恹恹的呼气很微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们带瘫的香主最怕遇到这种孩子。这种孩子看上去很危险,出去弄不好就会死在自己手里,一毛钱没有赚到反而还亏一大笔钱。王满银心里不满意,但是也不敢得罪尹金贵,讪讪地说:“大侄儿,这孩子恐怕弄不成吧?我看他可不是个长命相。万一再死我手里,我这今年可咋办哪?”
尹金贵心里烦躁得很。现在不是春节或者秋收后,本来就不是挑瘫子的时机,能找一个就不错了,叽叽歪歪的还挑肥拣瘦。他点上一根芙蓉王,看到王满银唯唯诺诺的穷酸样,心里一阵厌恶。他伸手掀开了盖在孩子身上的毛巾被,露出孩子后腰上的一条刀疤,刀疤两侧还有密密麻麻的缝合线,显然是刚动过手术。
尹金贵将烟头扔到地上,介绍道:“实话跟你说吧,现在不是找瘫子的时节,我手里就这么一个。这孩子是我朋友从医院里捡回来的,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咱们这行里,越瘫越残越是赚钱,你看这刀疤这年龄,最容易让人可怜。回头你弄个没钱看病的幌子,找个合适的地段,一天几百块钱一点问题都没有。”
“大侄儿啊,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就怕他活不长……”王满银急得满头大汗,说完后觉得唐突,赶忙又说:“你别怪叔说话不好听,实在是家里太困难了,女儿急要学费,儿子又不争气,要不是这,我也不出来干这买卖。”
尹金贵抽出一根芙蓉王递给了王满银,王满银赶忙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他可抽不起一包二十多块钱的烟。尹金贵给他点上之后,王满银舒心地抽了一口,心里盘算,一会儿得找个借口离开了。如果没有合适的瘫子,他能等,可眼前的娃娃一看就是个赔钱货,实在没胆子带。
尹金贵淡淡地说道:“叔,我也知道你家里困难,不然也不会把这么好的瘫子介绍给你。这孩子虽然身体弱了点,但是没有父母。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人追究你的责任,对不对?”
王满银点了点头,尹金贵说得确实不错。可是,这孩子虽然没有父母,可不是有香主吗?万一死了,不得给你赔钱?尹金贵显然知道他担忧什么,抽了一口烟,小声地说道:“我常听我爹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们家没少照顾我们家。所以,这次我就没打算赚你的钱。这孩子,我朋友捡回来的时候前后花了两千多块钱。你把这两千块给我,人你带走。这孩子是生是死,我都不管。你看怎么样?”
王满银一下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尹金贵会开出这样的条件。他们村一般都是带瘫子的多,买瘫子的几乎没有。毕竟,这瘫子长大了要吃要喝还不听话,后患无穷。不过,这个孩子两千块钱买的话,他确实有些心动了。王满银觉得,这孩子反正也活不长,只要不让他赔钱给尹金贵,这买卖也合算。
尹金贵看到王满银还磨磨叽叽,已经不打算做这买卖。他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根本就不是捡来的,而是从钱大夫那里免费拿回来的。钱大夫是个专门做器官移植的能人。刚认识钱大夫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一跳。尹金贵怎么也想不通,人的心肝脾肺肾甚至眼珠子竟然还能卖钱哩,听说要是什么匹配上了,一个肾少说有五六万块钱。
他这些年做瘫主已经成了副业,主业反而是给钱大夫找合适做器官移植的人,他手里的瘫子和傻子不少,最近这两三年已经做了二十多单买卖,实在是因为匹配率很低,不然的话,就凭他手里的这些瘫子和傻子,就能赚不少钱。
王满银看出尹金贵的不耐烦,他虽然动心了,但是心里仍然有疑虑,于是讪讪地问道:“大侄儿,叔就问你一句话,这孩子到底能活多久?”
一般来说,动过手术的瘫子或者傻子要是精心疗养,能活好多年。不过他嫌麻烦,都是扔到这里任他们自生自灭,死了之后一把大火烧掉,赔个万把块钱也就了事。像这个孩子来路不明,谁还管他死活?尹金贵不耐烦地说:“跟你说实话吧,只要你按时给他吃药,活一年半载问题不大。你要是真想要,现在出钱拿走。不想要,我还有别的事。别说我不帮你。”
王满银看尹金贵有些急眼,咬了咬牙,说道:“这样吧大侄儿,要是这孩子能活个一年半载,叔就当念您恩情。可如果这孩子要是真的活不上那么久,你到时候可得给叔再找个好的,你看行不行嘛?”
这帮人便宜占起来没够。尹金贵冷笑了一声,伸手道:“给钱,人你带走。要是活不上半年,我再给你找个好的。”
王满银一听,彻底放心了。他知道凭着这孩子的可怜样,往医院门口一蹲,肯定能赚不少钱。于是,他赶忙解开了裤腰带,从内裤上缝着的小口袋里面拿出来一个红色的塑料布,打开后里面是一沓红票子。王满银沾了一口唾沫,然后哗哗地点了二十张递给了尹金贵。
尹金贵皱着眉,用手指捏住钱,也没有点,揣到了口袋里,然后给了王满银一张纸说道:“这上面是这孩子吃的药,一个月得几百块钱花。你要是想多赚钱,就别省这点钱。不然,我到时候可不管你。”
王满银一听觉得肉疼,不过又一想,这几百钱权当是摇钱树的租金了。他把单子装到了西装口袋里,将孩子抱起来朝着外面走。尹金贵跟着来到地面上,远远地朝着刘辉收购站的地方看了一眼,担心王满银抱着孩子让公安看见,于是冲着王满银喊道:“上车,我送你走。有句丑话我可要说前面,这孩子要是出了事,别他娘往我身上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