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想到要去看牙刷?”
“电视剧里学的,我喜欢看侦探片。”
他点点头。
“平时你和张柯的关系怎么样?”
“关系很好,小时候我也在县城住过,亲戚里一帮小孩,我只和他玩得好。他学习成绩不太好,但是还蛮听话的,叔叔指望把他送进城里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的概率高一些。”
“你父母看起来很自责,也很伤心,说你叔叔就这么一个孩子,他也是你老家那边唯一的男孩,算是一棵独苗了。你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很伤心啊?”他这样问我。
我回答说:“我也伤心,只是没有那么伤心。毕竟走失了还是很有可能找回来的,这个时候应该相信警察叔叔,相信你们,是吧?”
男人尴尬地用喉咙敷衍着“嗯”了两声,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他继续说:“你知道他平时有什么朋友吗?”
“这个你们应该去学校问一问他们班上的同学,我对他的朋友不是很清楚,他也从来不会把朋友带来我们家玩。”
“学校我会去的,那你知道他平时有些什么爱好吗?”男人给了我一些提示,“我们在他房间的床底下找到了一些网络游戏的攻略杂志,他应该喜欢去网吧玩网游吧?”
“对,这个我稍微知道,有时候他会和我讲,自己在一个网游里面有多么多么厉害,但是又要我给他保密,叫我别让父母知道他经常偷偷去网吧。”
“他玩的是什么网游?经常去哪个网吧?”
“叫什么神什么传说的,网吧我不是很清楚,但附近的网吧他应该是去过的。我叔叔经常要我爸对他严加管教,所以他也不是很敢玩,都是趁午休或者放学玩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再找些老师拖堂或者在教室赶作业之类的借口混过去,这些我其实都知道。”
“那他去网吧的钱哪里来的?”
“平时的零花钱省下来的吧,也有可能他撒谎说要买资料什么的找他爸爸要钱,不是很清楚,我知道我们班上有男同学会这么做。”
“那……他找他爸爸要钱买手机,是有可能多要了一些钱存下来,去网吧玩游戏的,是吧?”男人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男人自说自话。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没有我上楼吃饭去了,下午还要上课。”我把单车推进楼道停好。
“对了,”他好像想起什么来,“有个事情还是应该告诉你一下,经过你父母的允许,我们搜查过你的房间。”
“哦,你们应该先得到我的允许,那是我的房间,我是有隐私权的,”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不过去都去过了,告没告诉我,也没关系。”
“你还是个小孩儿,就会讲隐私权了?”男人竟然笑了笑,好像对我的话挺感兴趣。我不知道,他是否和自己的女儿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告诉他:“未成年人也有很多自己的权利,比如隐私权、身体自由权和内心自由权。”
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自由”两个字:“你觉得自己不自由吗?”
我回答:“我挺自由的,但是也有别的同学不自由吧?我猜的。”
不知道听我这样说,他内心会是一番怎样的滋味。
“我想多问一下,我们在你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书,书名是‘雨天的书’。你父母说之前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本书,那是你的东西吗?和张柯没有关系吧?”
“是我的。最近几天不是都在下雨吗?前天出去玩的时候,我男朋友送给我书作约会礼物。”
“呵,你们这些小孩……”男人又笑了笑,“你和陆松谈恋爱的事情,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吗?”
“应该有人知道了吧。”我说。
“你那天和陆松,是在一层塔上吧?”他突然问。
“对啊,怎么了?”我回答。
“你们没见过她?”他又问。
“没有,”我说,“之前你们不是已经问过一遍了吗?还要再问?”
“不是,那……”男人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轻轻问道,“你知道,娇娇有男朋友吗?”
“这个我不清楚。”我锁住自行车,拔掉钥匙,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的话,那他现在应该会很伤心吧……”
他也叹了口气,像是被我传染的一样。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场对话不知道怎么就被拉得这么漫长。
“我去教室那天,”没等我回答,他直接问了,“当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给你们看那条短信的时候,发现你突然有点紧张,是为什么?”
最终,他还是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我紧张了吗?”我说,“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很可怕。”
“什么可怕?是我说的那番话,还是觉得作恶的凶手还在你们同学之中很可怕?”
“我是觉得你这个大人很可怕。”
我盯着他的眼睛,对他现在的表情很感兴趣,我抓住了狐狸的尾巴。
“为什么?”男人一脸诧异。
“你那条短信是骗人的吧?何娇出事以后的第二天,雪完全化了之后,学校才准许学生骑单车上学放学。你说那条短信是事发前三天发的,那时候还在下大雪,路上很滑不安全,学校根本就不允许学生骑车,何娇也不可能给你发短信说自己骑车上学。”
“这……”他的喉咙动了动,不再说话了。
“哟,老何!这是张柯的姐姐吗?聊得怎么样啦?”
我和男人都抬起头,看见楼梯上走下来另一个男人,穿着警服和黑色的皮鞋,我不认识,大概是他的同事。
“刚好聊完。”男人回答道。
“那我们走?”另一个人男人说。
“好,走。”
男人的脸色有些凝重,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走向警车那边。
我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对他说:“你可以看看那本《雨天的书》。”
“什么?”男人转过头来。
“我说我觉得你可以买一本《雨天的书》看看,周作人在里面写到了他15岁的女儿若子去世时自己的心态,我觉得,会对你有帮助。”
“周作人是?”
“一个作家,”我告诉他,“鲁迅的弟弟。”
“好,谢谢。”男人说。
然后我听见他在背后对身边的另一个警察笑我:“现在的小鬼,还都蛮成熟的啊。”


第8章 离家出走
他坐在警车内,回头望了一眼这条不长而潮湿的巷子。
反应过来车里面有些闷,他打开车窗,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他们看见警车,有时会忍不住往里面多瞟两眼,他就觉得那些人都是在看他,他们的眼神都好哀伤,好像都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女儿。
“啧啧,还和我是本家,”张楚溪单手扶着方向盘,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烟,问道,“怎么样啊,老何,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何天奈摇摇头。
“没有。”
张楚溪瞟着左右反光镜。
“凭我的直觉,这个女孩儿,你可以多跟一跟,没准啊,这两个案子还是有一定关系的。”张楚溪一边开车一边继续说,“不过啊,你也还是看开点儿,遇到这种情况的人啊,不止你一个。我有个远房亲戚,也跟你一样,还是个儿子,十几岁突然没了。大不了啊,再生一个。”
“不生了,”何天奈说,“生是造孽。”
“啧,你这是哪里的话呀……”张楚溪安慰道,“我看你现在是还陷在里头出不来。这种事啊,除了看开还真没什么别的办法。人哪,就是个命。”
“是啊,就是个命。”
警车转过一个弯,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两人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你去哪里?”绿灯亮了,何天奈问。
张楚溪说:“我去那小孩儿的学校转转呗,找老师和同学录个笔录。要不,你先回去?反正我只是想给你个接触张小鹭的机会。半个月不到,身边就两桩事,啧啧,怪。”
何天奈疲惫地摇头。
“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时间够,我们还可以去附近的网吧调查一下。依我的判断,他当时出门后,很有可能是去了网吧。这个案子,你也上点儿心,和你是本家,也就留了这么一个后,真没了,香火也就断了。”
“你这家伙,还有心思管别人,真是菩萨呢。不过我倒不觉得什么香火不香火的,男孩女孩有什么区别?跟谁姓不是自己的后代啊?”张楚溪又瞟了一眼反光镜,“我呢,自然会尽力而为,但你也不是不知道,失踪是这种情况的话,很难搞的。”
再次红灯,张楚溪踩下离合器和刹车,把挡位挂到一挡。
他抱怨道:“这破警车开了好几年了,也该换了,争取到时候可以换个自动挡,最好别又是辆国产车,你说对吧?听说现在国外都在开发什么电动汽车了,我们国家的车企,什么时候也争气一点,搞点高科技嘛!”
何天奈没有回答,张楚溪看了他一眼。他瘫在副驾驶座上,像个死人一样。
“唉,老何呀,我觉得,你就不要硬撑,该哭出眼泪来的,还是要哭出眼泪来……”
张楚溪双手捧住口鼻深吸一口气,把它吐出来。绿灯马上要亮了,他挂了挡,拧开车载收音机。
一阵短暂的低频噪声过后,电台里传出歌声来。选秀女歌手用深情款款的声音唱道:“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盖……”
“我刚才一直在改作业,没来得及吃饭,”女人说,“两位警察同志吃午饭了吗?如果不嫌弃,不知道食堂还有没有……”
“啊,不用不用,”张楚溪摆手道,“我们来,主要是想问一下张柯的情况。”
“嗯,张柯这孩子,还蛮听话的。说实话,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时,我也挺意外。这孩子吧,上周五还好好的,怎么过个周末就不见了呢?真的是……”这位女老师一边端着碗,嚼着饭菜,一边回答。
“他最近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张楚溪问。
“没有。”老师快速把最后一点儿拌着油汁的饭扒进嘴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
“他的座位在哪儿?”何天奈问。
“我带你们去。”走在走廊上,女老师的高跟鞋噔噔作响,她带他们走进教室,到一个靠窗的课桌旁。课桌的抽屉里很乱,堆满了书和作业本,以及半瓶没有喝完的可乐,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了。
张楚溪翻了两下,摇头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最后见到这孩子是什么时候?”何天奈问。
“周五放学的时候,没什么异常呀。”女老师说。
“那你知道,他有什么玩得好的朋友吗?”
“等会儿下午上课了,你们可以问问同学们。他的同桌叫刘斌,和他关系还不错。”
“嘭!”教室门被撞开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外面冲了进来,看到班主任在,马上缩了一下身子,恭恭敬敬地敬礼,喊道:“杨老师好!”
“哎,你来得正好,”女老师向他招手,“刘斌,你给这两位警察叔叔讲一讲张柯的事情。”
她又向何天奈和张楚溪介绍:“这就是刘斌,张柯的同桌。”
“警察叔叔好!”刘斌也向他俩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敬了礼,然后在椅子上放下自己的书包。
“同学,你好,”张楚溪说,“最近张柯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吗?”
“有。”这个剃着平头的初中生点了点头,非常肯定。三个大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哪里……不一样?”女老师问。
“他最近特别不一样。几个星期前,他说他爸爸答应给他钱买手机了,还要买那种可以玩游戏的智能机,但是他一直没有买,我们就都不信嘛。他就对这个事情一直很生气,发了很大的火,说我们都不相信他,不想再跟我们玩了,说等有了新手机,也不会借给我们玩。”
“我们学校规定上课是不可以带手机的哦。”女老师警告他说。
平头小男孩连忙摆头:“我们没带,我们没带。”
“你们是谁?”何天奈问。
“就是几个玩得好的,我、张柯、赵理想,还有唐曲。”
有一个女生从教室的前门进来,看到他们四人在一起,低着头走到自己座位上去了,放下书包。
“你们后来一直没有看到张柯的手机是吧?”张楚溪问。
“对,没有,我觉得他是在撒谎。那次体育课,胡宇带了智能手机出来玩,很风光,他就眼红了,吹牛。他不是市里人,家里条件又没有宇哥好,是个县城来的,他家里肯定不愿意给他买智能手机。”平头男孩挠了挠脑袋。
“你可别瞧不起县城来的,”何天奈告诉他,“他爸爸真的给他钱买手机了。”
“就是,”女老师在一旁帮腔,“你以为你是城里孩子了不起呀?”
“哇!那他爸爸真好!”刘斌说,“之前还给他买过篮球和滑板,没想到手机也肯买。”
“你们这些小孩儿,要什么家长给买什么,就是对你们好啊?”
张楚溪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又有两个学生进了教室,其中一个男孩子,似乎还想走过来围观。
“他喜欢篮球和滑板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比如去网吧玩游戏?”何天奈继续问。
“游戏?玩吧……不过我们几个在一起,最喜欢玩的还是篮球,但是那次他发火之后,就变了。”
“怎么变了?”
“他就不和我们打球了,和那些外面来的大人一起打。但他和我其实还是说话的,他说那些外面来的大人里面,有个打球打得特别厉害的,是从省代表队退役下来的,如果不是受了伤,有可能进国家队,甚至有可能去NBA。他说那个人和他讲,可以把他介绍给代表队教练,让他接受训练打专业比赛,只要交点钱就行了,以后有机会去省队,去打CBA。他说自己准备去,将来要成为中国的内特·罗宾逊。”
“这牛吹的!”张楚溪笑了。
“内特·罗宾逊是谁?”何天奈问他。
“NBA球员!个子很矮,但是非常会扣篮,是个很努力的球员,”张楚溪说,“我也喜欢打篮球。”
“对,就是他!”刘斌说,“张柯也很矮,他觉得自己篮球打得不错,和内特·罗宾逊很像,不过我是觉得他那样打球,专业比赛肯定不行。他老是不传球,谁愿意和他一队?我就觉得他没来上课,是不是被外面进来的那些打球的人骗了……”
“你们学校允许外面的社会人士随便进来打球吗?”张楚溪问杨老师。
“怎么可能!有门卫的!”杨老师说,“能进来打球的都是些学校老师或者领导家的孩子,每次都是那一拨人,他们不可能是拐孩子的坏人。”
“总之我觉得,张柯老是喜欢幻想,”刘斌坐下来说,“他有一次还说,反正自己考不上好学校,准备不读书了,去少林寺当和尚、练武术。”
“他还会武术?”
“唉,不会!他每次都这样,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把自己当个大人看,觉得自己厉害得不得了,还有点儿瞧不起人……”
“你知道……张柯喜欢去哪个网吧玩吗?”何天奈问。
“我看他去过沙巴克网吧……”前来围观的另一个学生书包都还没放,指着一个方向大声说,“就在学校外面。”
“对,他只去沙巴克,”刘斌也附和着,“每次就玩一小会儿。”
“那你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游戏吗?”
“就是《飞舞篮球》啊。他说他每次都只玩内特·罗宾逊,不玩别的球星。”
“他不玩别的游戏吗?什么神传说的?”何天奈问。
“别的就没听他说过了……”刘斌摆头。
“对了,他还有个姐姐,你知道吗?他们关系怎么样?”张楚溪想起什么来。
“关系挺好的吧。他好像就住在他姐姐家,他说他姐姐长得可漂亮了,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张楚溪点点头,进教室的学生已经越来越多了,他看看手表,学校的铃声响起了。
“没事,这是预备铃,还有15分钟才上课。”杨老师说。
“嗯,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何天奈说,“我们去那个沙巴克网吧看看,照理未成年人是不准许去网吧玩游戏的。”
“对!对!我也希望你们能够经常打击一下学校外面的这些网吧,那些网络游戏简直就是电子鸦片,毒害我们的学生呀!真的是太毒了!”杨老师说,“我也希望你们能尽快把张柯找回来,他父母就这么一个孩子,真的不容易呀,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哦,一定!一定!”
张楚溪和杨老师握了握手,赶快跟出教室,拍拍何天奈的肩膀。
“老何,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何天奈站着不动,闭上眼睛挤了挤自己的鼻梁,说话很缓慢:“就是……你觉不觉得我们忽略了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
听他这么说,张楚溪也皱眉思考起来,有几个学生快速地从他们身边跑进教室。
何天奈问他:“在张小鹭家里,看见过张柯的书包吗?”
“没有看到。”张楚溪摇头说。
“教室里好像也没有,对吧?”
何天奈反应过来:“等一下!”
他快步返回教室,在学生的瞩目下,把张柯的课桌抽屉翻得乱七八糟。
“没有……”他对张楚溪说,“你再打电话给那家人问问,问书包有没有在家里?”
“他们说……没有。”张楚溪把电话从脸上拿开。
“把电话给我!”
何天奈接过电话,对着那头说:“你们再去看看他的衣柜,有没有少了几件衣服或者裤子?”
“真的少了几件吗?好……”
他挂了电话,还给张楚溪,走出教室。
“老何!”张楚溪又追了出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书包不见了,家里还少了几件衣服,手上又有钱,是不是做了计划,要离家出走?”
“可你不是说,张小鹭看着他出去,什么也没带吗?”
“可以先做好准备,把要带的东西装在书包里,藏在外面啊!”
“但是那天晚上下那么大雨,他能去哪里呢?”张楚溪问,“还有,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想快点帮他们把孩子找回来,”何天奈捶打着自己的脑门,“你别问我!我只希望,孩子还活着啊……”
张楚溪看着他痛苦的表情,觉得他几乎就要掉下眼泪来了,但他没有哭,只是颓丧又疲惫。
“老何,你还是回去吧,”张楚溪说,“回去好好歇一下,暂时什么都别想了,啊?”


第9章 耶稣光
我小学五年级时,参加过一次全市小学联合举办的元旦会演。我被学校那位一头乌黑长发的舞蹈老师选为儿童剧《种太阳》的小演员之一,饰演一棵角落里的向日葵。那时候,我穿着一套橙黄色的连体紧身衣,头上戴着一个只能露出眼睛和嘴巴的向日葵毛绒头罩,小手背在背后,站在舞台最边缘,重复着左右扭动身体的动作。舞蹈老师说,每四个节拍,向日葵就张开双臂原地转一圈,再重复扭动、旋转、扭动、旋转……这便是我全部的舞蹈动作,非常简单,甚至不用像靠近舞台中央的向日葵那样,既要注意表情,还得跟着歌曲对口形。
那时候,满是灰尘味道的市少年宫大剧场里坐满了穿着气派的大人。后来父母说,他们在家守着津水电视台的直播,看到了我的表演,虽然只有短短几秒,还是非常为我感到骄傲。
而我自己并没有感到多么骄傲或者开心。上台之前的每一次排练,所带来的兴奋、紧张和期待,在上台之后忽然全部落空。我只记得那团乌云颜色的旧帷幕就在我的左脚边,皱成一团,每次旋转的时候,我都有点担心自己会被它缠住了脚而绊倒。我想它原本该是白色的,可是太旧了,就成了那个样子。
我们的表演正在进行的时候,下一个学校正在候场,他们的节目是《快乐王子》。演员们站在幕后准备就绪,在靠近我的位置,两个主演的小朋友都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化着非常好看的妆,信心满满,一看就来自比我们更好的小学。那个女孩儿的头发挽起,插了坠着珍珠的簪子,脸上扑着闪闪的金粉,嘴唇也涂着闪闪的、粉红色的唇膏。她的黑色舞衣外面披着一件缀满了银色亮片和羽毛的纱衣,发光的香槟色芭蕾舞鞋,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灵泛俊俏的小燕子。而那个王子,穿着一袭白色制服,肩上披着麦穗一样的流苏,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漂亮的花纹,扣子也是金色的。他穿着崭新的白色皮靴,戴着镶嵌了宝石的道具王冠。在他漂亮的,长着长长睫毛的右边大眼睛下面,有一滴用金粉画上去的眼泪。那时候那个小男孩儿真是帅气极了,我总是忍不住偷偷上下打量他,以至于差点儿忘记了自己那简单得可笑的舞蹈动作。演出结束后,我挨了舞蹈老师的批评,没过多久,我就不再是校舞蹈队的成员了。
我对表演忽然就失去了兴趣。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我们的爸爸妈妈不一样,我们的学校和老师也不一样,所以我们跳不同的舞,演不同的角色,在开场前好早好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有时看到乌云,我就会想起那团被丢弃在舞台一旁的灰色旧帷幕,但是今天的乌云特别漂亮,因为有一道道亮光,从乌云的轮廓边缘投射下来,给人一种很有希望的感觉。我被它吸引了,几乎是昂着头在走路,路边有几个人也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了,拿出手机拍照,我也拍了一张。
“你喜欢看这种云啊?这是丁达尔现象,是一种光通过胶体时发生的散射现象。有人叫这种光‘曙暮光条’,也有人叫它‘耶稣光’,因为它比较像一些国外教堂里透过彩色玻璃,照到耶稣受难像上的光。”陆松说。
“嗯。”我的语气冷得我自己都讨厌,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刚才想问什么?是赵妃让你问的吗?我为什么不和她说话了,难道你们不知道原因吗?”
“你肯定是误会了,”他说,“我和赵妃从小玩到大,真的只是交情很好的朋友而已。”
“那你们以前怎么没有走得这么近?”我说,“班上的同学现在都说,我和她是你的大老婆和小老婆。”
“她的情况很特殊,需要我照顾。”
“哪里特殊?”
“她父母在车祸中去世的事,你也知道吧?”
“那已经是好几年之前的事情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还有一年就高考,她心理压力很大。”
“那又怎样?”我说,“你能去给班上的同学讲,让他们不那么看我们吗?”
他愣了一下,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我觉得……你不是一个那么在意别人眼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