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的时候,同学间就流传着一个说法,那些成绩非常好,在学校看上去又没怎么努力的学生,其实每天都在家里拼命学习。想到那天他们在塞纳河畔奶茶店的谈话,我才知道,并非每个人都是自愿这样做的。
“她每天晚上只睡四个小时,有时上课睡觉,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了。她的爸爸是警察,因为工作忙总是很少在家,父母关系很不好,她说她妈妈非常后悔找了这样一个丈夫,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女儿以后能出人头地,不依靠男人来生活。”
“所以她是压力太大,不想活了,自己让你把她推下去的吗?”我问。
“是不是觉得听起来像是我随意编造的一个借口?”
我摇头:“你可能会觉得我无聊。我喜欢偷偷观察班上的每一个人,她平时的表情,她和人说话的方式,还有她的精神状态,都很有问题,我相信她完全有可能这样做。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会答应她这种事,风险太大了吧?”
“我以为……只要方法正确、逻辑完美,就没有风险。”
这几乎是他那天在塞纳河畔奶茶店的隔间里,跟何娇说的原话。
我讥笑他:“那你现在还觉得方法正确、逻辑完美、没有风险吗?”
“所以,幸好是你,谢谢你。”他说。
我没有说不用谢。
“你家是往左边走吗?”陆松说完,路口红灯亮起,归家的学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前面的路口,马上就要分开了。”
中午的太阳,已经有点儿热了。津水的春虽然来得晚,但也来得短,不久之后,估计就热得和夏天差不多了,每年都是这样。
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慢慢递给他,他只是轻轻捏住了我中指的第一个关节。
“你的手是冰凉的,像机器人。”他笑了笑,觉得很好玩一样,“我要回家了。”
他的手指,指腹红润,十分温暖。
“好,”我冷漠地说,“路上小心。”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突然可以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了,虽然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我。
好久之后,我清醒了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从里面拿出MP3,按下停止录音的按钮,把它紧紧攥入手中。


第4章 杀人开关
他听见道士在念经,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葬礼是在殡仪馆举行的,守灵的亲友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所以摆起了麻将桌。墙上挂着四个大电视,放着古装连续剧,没有人看。
下午下了雨,昔日的大学同窗派了寝室长过来,给他带了两万多块钱的慰问金,告诉他这都是当年在广州一起读书的同学们凑的。他紧紧抱住不远千里从北京赶过来的寝室长,泣不成声。
守灵已入夜,在昏暗灵堂里徘徊的亲友们,仍有人在叹息号哭:这么聪明听话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两口子接下来该怎么过?这样的话,倒是已经激不起他内心一丁点儿的痛感了,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悲愤所占据。
局里领导声称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话他自己清楚,不仅仅指办案力度,还有对上头多次要求尽快平息事件、维护学校稳定指示的沟通斡旋,真的是把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自己大学毕业回津水老家工作,后又被分配到警局,当刑警已有6年多,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是个局外人,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就是这样了。如果还查不出什么结果,那也只能说是天意。
遗体整容师花了一些时间,女儿的身体和面貌被恢复成她生前的样子,化了淡淡的妆,放在鲜花簇拥的冰棺里,让大家来告别。这个孩子,何天奈心里面是喜欢得不得了的,但是他确实不懂得要怎么去和她交流,所以,都还没有来得及向她展示自己的爱。多少年了,包括小孩的教育和抚养等家庭内部事务都是妻子在操办,自己则承担收入的压力,他们更像是一种合伙关系。夫妻两人谈不上有多少感情,读完大学回老家工作之后,他和同志约会被妻子捉了现行,两人开始频繁争吵,起初也吵过要离婚或者分居,后来为了眼神无辜的女儿和双方各自的面子也都没再提了。在家庭这个问题上,妻子在年轻时就非常敏感,是非常好颜面的,听不得人讲闲话,对于“会被人看不起”这种事情特别在意。
娇娇没了,她也塌了。她年轻时内向,无人倾诉,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一直保留着。娇娇走后几天,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她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用的那些日记本,一本本丢进火盆之中。
妻子总要在外人眼中维持一个顾家女人的形象,即使在家里对何天奈恨到极点,有外人来时,却总能收起冷漠和恨意,装出一副非常自然的恩爱场面,因为她伪装得太好,朋友亲戚都把夫妇两人当作模范来看。但她从来不在女儿面前掩饰愤怒和幽怨,她会对女儿说,我们这个家已经没希望了,你爸爸是个不要脸的畜生,所以你要好好读书,妈妈只能靠你了。这些话,他也都听在心里。
何天奈清楚,她势必不懂得自己对女儿的感情,自己所有的悲痛在她面前,都是虚假的伪装和无耻的诈骗。所以她不是自己情感的出口,但寝室长是。
何天奈在大学期间,和寝室长好过两年多。尽管当时彼此都有远在家乡的恋人,但两人性格很合得来,无论学习还是生活,有需要的时候相互照料,有困难的时候相互倾诉,室友们经常拿他们开暧昧的玩笑。后来他们毕业回老家分开了,还是经常有电话和书信联系,中间断过好几年,后来又在网上重逢,这次寝室长能来,真是太好了。
“报应啊……”他觉得自己能够稍微控制住哭泣和喘气了,他慢慢把寝室长拉到殡仪馆墙角,擦着眼泪说,“这是我的报应……”
“天奈,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寝室长结实的手拍着他的肩膀,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我们都是有罪要赎的人,但这不是什么报应,你要真是个男人,就一定要坚强起来,好好活着,给闺女和老婆一个交代!”
说完,寝室长的眼睛竟然也红了起来。
“太不容易了……”他重重地拍打着何天奈的肩膀,“你这也太不容易了啊,以后得怎么活啊……”
“啊……”
两个大男人,抱着大哭了起来,一帮亲友同事看见了,赶忙跑来把两人拉开,节哀顺变身体要紧一类没有意义的话语,再次涌进他的耳朵,但他其实只想和寝室长多拥抱一会儿。
“滚出去!”忽然,一个女人嘶吼起来,何天奈抹干眼泪望向殡仪馆的大门,看见妻子在吼:“你们给我滚出去!你们还我的女儿!你们不负责任哪……”
声音越来越弱,他认出了一脸凝重的中年男人,是女儿的班主任邹老师,后面跟着的,面色有些难堪的微胖老头是学校的赵校长,手上拿着一个黑色公文皮包。还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他依稀记得好像是女儿班上的英语老师,只是不记得姓什么了。
何天奈快步走过去,用双臂紧紧捆住狂躁的妻子,听邹老师嘴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邹老师瘦削的脸上是挤出的两滴眼泪,那个女老师也捂住嘴,哭了起来。
“是我没看好孩子,是我的错……”邹老师懊悔不已,“我来给你们道歉来了……”
何天奈说:“邹老师,你们今天过来,真的不太方便。”
他牢牢控制住妻子,妻子的指甲狠狠抓进他胳膊的肌肉里,挣扎。
“必须过来,必须过来……”老校长把手伸进公文包内,“何警官,学校领导和班上的几位老师,合起来凑了一点心意,35000块钱,希望你们能够节哀顺变。”
“啊啊啊啊!”妻子一边挣扎,一边发疯一样乱叫。
“不不不!赵校长,这个钱我们不能要!”何天奈拒绝。
“一定收下!一定收下!”他们把一沓钱放进妻子怀里。妻子抱着那3万多块钱,坐在地上仰着头失声干号,突然咆哮一声,把那堆纸币砸向门外,钱散了一地。亲友们又帮着去把钱捡回来,让她老家那边过来的大姐先帮忙收着。
失去女儿,她就失去了这个家,但这个家,就是她的全部。
“你也别太伤心了,生死有命,我们还得继续过日子。”何天奈实在看不下去了,安慰她。
她点点头,伏在他身上,抱着他继续哭。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她现在肯定恨自己恨得要死。
“唉,可怜了一对苦命鸳鸯,这么恩爱,女儿怎么就……”有人议论着,大家也都被感染了,跟着哭起来。
何天奈只觉得心里的苦痛更大了一些,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在自己脸上割。
“何警官,班上的同学们,也自发凑钱,给娇娇买了花圈、纸房子、纸钱和一些纸手机、纸玩具,希望娇娇走得安心。”年轻的女英语老师指了指殡仪馆外的一辆面包车,有两个人正在卸下来她说的那些东西。雨还在下,积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她便冲着他们喊:“师傅,麻烦你们小心点,别打湿了!”
“谢谢同学们,等处理完娇娇的事,我一定亲自去班上向大家道谢。”
“不用不用,孩子们有同窗之情,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您自己保重就好。”班主任接过话。
“不行,老师,等几天一定要去的,”说这话的不是何天奈,而是他身边站的另外一个男人,后者的普通话很标准,客气和温暾里面却充满了不容否定的强势,“天奈,你必须去。你在电话里面说的那些,我认为很有道理,不管现在这个案子是怎么定的,你还记得以前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你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两个字!”
“这位是?”这人字正腔圆的锐气让校长有些慌乱。
“是我的大学室友,北京来的,”何天奈眼里含着光,看着寝室长,“你说得对,我必须去。”
这哪里是来道谢的。
邹市贵当了17年语文老师,又当了11年班主任,和形形色色的家长打过交道。他们说“老师辛苦了”,来送点礼物慰问一下,意思是“要对我孩子好一点”;他们说“我的孩子不懂事,还请老师多多包涵”,意思是“我的孩子做了什么错事,不要太责怪他”;他们说“老师教学有方,把我家孩子教得不错”,意思是“我家孩子可真聪明啊”……学校对大人来说像是一个奇怪的场域,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每个人多多少少会懂得怎样去说言不由衷的话,戴上名为“家长”的面具,伪装起真实的自己。
和这些伪装者交流,是一件非常考验技巧的事情。比如学生太笨,你不能说笨,你得说:“你家孩子,脑袋其实非常聪明,就是还不够努力呀。”拐弯抹角,迂回前进,是成年人的游戏。
邹市贵眼前的这个警察,已经用不着伪装什么了,女儿死了,他现在已经丧失了家长的身份,却仍然戴着面具。
何天奈站上讲台,双手撑在桌子上,嘴角的胡楂儿抽动了两下,终于开口说话了,表情平静得就像一位在台上讲课的老师。这节课本来是邹市贵的语文课,他答应给何天奈一刻钟时间。
“同学们好,我是何娇的爸爸,今天我过来,主要是给大家道谢的。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女儿何娇的关心,也谢谢你们在她去世之后,为她做的事情,这是我今天过来的主要原因。”
他不高,看起来大概一米七左右;也不壮,作为一个警察来说,偏瘦。他今天穿着黑西装,便有种乌鸦在树上俯瞰的感觉,他正在讲台上环视班上的每一个学生。
“但是,我也有一些别的话想和大家说,希望大家不嫌麻烦,听一听。”
“别的话”才是他来的真正目的,邹市贵抱着胳膊倚在门口,担忧地看着讲台上这个眼眶红肿的中年男人。
“能考上我们市最好的学校读书,我觉得大家都是非常优秀的高中生,你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将来都能读好的大学,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拥有一段很不错的人生。但是今天,我想给你们这些优秀的学生,上一堂特别的课,犯罪预防课。”
他说完,真的开始像上课一样,在讲台上踱起步来。
“想必不少同学也知道,我是个警察。三年以前,我办过一个案子,那个案子当时的嫌疑人,是一个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大的高中生,他在第十四中学读书。你们之中可能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马方圆,当时那起轰动全国的‘津水高中生弑师案’,就是我参与侦破的。
“那天,这个名叫马方圆的不怎么听话的高中生,在被学校劝退了一个月之后,因为班主任老师警告了他还在学校读书的女朋友不要再和他来往了,他气不过,便在一个清晨带着砍刀溜进了学校,砍死了自己的班主任老师后逃走,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来,我和局里的其他几个同事通过网络找到了一个关键线索,在离津水百里开外的隔壁县城,将这个孩子抓了回来。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网吧里面打游戏呢。你们可能很难相信,知道警察来了以后,他很淡定,淡定得吓人,他还问我能不能先打完这一局游戏再走,呵。”何天奈告诉底下端正坐好的学生们,“坐在回来的警车上,我和他聊了会儿天,我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抓住,他说不只想过,做梦都梦到过好多次自己被抓了。杀了人之后,他就一直在网吧里面没日没夜地打游戏。他说,这就和电视剧里的犯人要上刑场了得先吃顿好的是一个道理,死就要死个痛快。然后我问他,为什么要杀老师?他的理由我刚才也说了,他和班上的女同学谈恋爱被老师发现,老师在女孩子面前讲了他几句坏话,让他们断绝往来,女孩子又告诉了他,他气不过,就起了杀心。多大点事啊?对吧?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何天奈环视着班上每一个学生的脸,“重点是,我还问了他,杀人的时候,你怕不怕呀?他的回答,还挺有自己的想法的,当时让我很吃惊。”
何天奈举起一根手指:“他说第一刀下去之前,是会害怕的。好像身体里面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要杀,不要杀,杀了就没有回头路了。但是他实在是恨哪,愤怒让他丧失了人性,对着老师砍下了第一刀,咔!”
何天奈用手掌快速用力挥下,模拟着砍杀的动作:“之后,他说害怕不仅消失了,还转变成了一种兴奋,我杀人啦!我沾血啦!于是,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何天奈停顿了一下:“他在警车上一边笑一边说,让我最好判他死刑。我告诉他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又很好奇,就问他,为什么现在想到要死了呢?”
何天奈一只手在自己的夹克口袋里摸了摸,伸出另一只手来,做了个暂停的动作。
“想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吧?不过我要等一下再说,我们先来说另外一件事情,关于我女儿何娇的事情,同学们有没有什么看法呢?”
“何警官……”
邹市贵叫了他一声,但是他装作没有听见。教室里安静异常,学生们的眼睛,像一群受惊的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张冷峻的脸。
“没有同学有看法吗?”原本平静的他突然如惊雷般暴喝一声,“我女儿!她绝对不会是意外身亡!”
脖子上的粗筋涨起之后马上又隐在皮肤之中,他的声音也马上恢复了冷静:“这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即便我现在不知道那个凶手是谁,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娇娇是被害的,我有证据。”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滑动了两下,把屏幕展示给大家看:“这是事发前三天,何娇发给我的一条短信。她在短信上说:爸爸,我总觉得最近放学回家都有人在跟踪我,我好怕,不敢骑车了。你这两天能不能回家住,开车接送我上学?”
他的眼珠快速移动了几下,试图在突然炸开锅的学生中发现几张惊恐的脸,然后牢牢记住。这是他当警察这么多年来的直觉。心理素质再好的嫌疑人,只要知道自己的犯罪计划没有那么万无一失时,也会忍不住从心底流露出恐慌来。
他默默记住几张脸,并且用指甲悄悄在讲台的座位表上对应好他们的名字划下印记,再拿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那天,少年杀人凶手马方圆,给我讲了一个道理,虽然有些天真,但你们不妨也听一听。他说,杀人这种事,就像装在一个人身上的开关,一旦打开了,就绝对关不上了。尽管他事后非常后悔自己杀了人,但是他呢,非常清楚,自己如果还有机会活着出来,也很有可能做不了好人了,毕竟自己身上杀人的开关已经打开了。”何天奈告诉底下的学生,“当然,因为是未成年啊,他最后没有被判死刑,十几年之后,他可能会重新走进社会,走到你们中间,到时候,他会有怎样一个未来?你们又会怎么看他?我很好奇。”
没有人说话,何天奈露出了笑意。
“我们中国人喜欢说,孩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全部的希望。如今,我的希望已经没了,所以呢,我有很多时间来做一些事情。娇娇这件事情,非常蹊跷,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们之中,不只有杀人的凶手,也许还有帮助他掩盖了罪行的人。”何天奈说,“不论你们看起来多么善良可爱,天真无邪,在我把凶手找出来以前,我呢,会一直假定你们每个人身上杀人的开关都已经打开了。我会假定你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你们只要活着,就有继续犯罪的可能,我呢,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放过你们每一个人,关注你们!一直到你们高中毕业上大学,到你们大学毕业去工作,到你们结婚、生子,甚至有一天你们忘掉了这段恶行,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们好过!”
“何警官,不好意思,我要上课了,今天就讲到这里,请你离开吧。”邹市贵再也不能忍受这个男人在这里放肆了,下了逐客令。
“我会一直追着你们每一个人,你们将来去的城市、生活的地方,我都不会放过,我会给你们每一个人,都在这里建立一个档案。”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何警官!你是个父亲,可你也是个警察!请尊重课堂!尊重自己!”邹市贵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捏紧的拳头已经在微微颤抖。
“我今天来,主要是谢谢大家,说了这么多话,也请大家不要害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着想,想到什么情况,请一定要尽快与我联系,打扰到你们上课了,很抱歉。”何天奈深深弯下腰,对着学生们鞠了一躬,更像是在对自己女儿的空座位鞠躬,“再见。”
他走下讲台,学生们在座位上炸开了锅,纷纷攘攘议论起来。他双手握紧在胸,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走出了教室,脸腮因为用力咬牙而显出硬邦邦的线条。
“安静!”邹市贵向学生们喊话,“把课本拿出来!上课了!”


第5章 走马灯
我坐在临窗的位置,靠在他的肩膀上,盯着公交车外面的人看。
已近夜晚,城市的车灯、红绿灯、霓虹招牌在暧昧的雨雾里闪烁不停,街上嘈杂吵闹的车声人声混在吧嗒吧嗒的雨滴里,车内反而显得格外安静。我们的身体,随着公交车的开动轻轻摇晃。
我只戴了一只耳机,另外一只戴在他的耳朵上,白色的线插在我的手机上。
“这是谁的歌?”他问。
“彭坦的,”我说,“《走马灯》。”
这是我第一次坐公交车时把头靠在一个男孩子的肩膀上,歌里在唱:“当我望向远方,忽隐忽现的光,这汪洋中的灯塔,这漆黑里的向往,除了忧伤,都很美,美得让人醉……”
“你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像谁吗?”我问他。
“像谁?”他反问我。
我偷偷笑了笑,没有告诉他答案。
今天是周六,父母回县城老家收款去了,要明天下午才回来,所以我答应了陆松晚上一起出来玩。
“我不是说了会下雨,让你记得带伞吗?”
下了公交车,陆松才发现我没有带伞。
“和你打一把。”我钻进他的伞里,挽住他的胳膊。
司机关车门的时候,一些冰凉的雨水从公交车顶流下来,顺着脖子偷偷溜进我的背,好像流进了我的心脏里,一切都敏感起来。
我们在打湿的石板人行道上慢慢走着,水打湿了我的鞋子,渗进了我的袜子,我的脚又冷又滑,但很开心。津水的人哪,都习惯了在突然而至的雨水里生活,少年宫街往前走500米就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中心,门店的种类却和一中街很像。来这里的年轻学生居多,每次开始下雨,店老板们就要纷纷撑起遮雨棚,把当街的商品和展架搬入室内避雨。
夹在一家卤味店和单车店之间的是家书店,陆松忽然不走了。这家书店很破很小,门面外一块木板上摊着流行杂志和报刊,因为下雨,用透明的塑料布盖着,旁边的椅子上立了一块用红漆写着“青峰书店”四个字的木板,勉强算是一块招牌。店里三面墙壁和中间的一个大书架上,都摆满了书,还有一些书,则成堆地散落在书店的各个角落,电线吊着的白炽灯把昏黄的光线洒在书店里,但角落仍然很暗。
“我送你一本书吧?”他突然说。
“我不大爱看书。”
“没事,不一定要看,留个纪念。”
书店老板是一个略微有些佝偻的老太婆,她从书店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说:“已经准备关门了。”
“没事,很快就好。”他执意要去。
“那我在门口等你,你去选一本给我吧。”
他把伞给我,伞柄还留着一丝他手掌的温度,雨水轻轻敲打,顺着伞的边缘流下来,晶莹透亮。
“好,等我一下。”
他钻进这洋溢着暖黄色的小小书店,灯光把他打了啫喱水的头发都照得有点儿泛黄,和穿着校服的样子比,他今天更酷了,穿了一件白色夹克,因为照顾我,左肩和三分之一的背都被雨水浸湿了。
他选中了一本白色封皮的书,问了老板价钱,付款之后,递到我手上。
封面上写着书名和作者:《雨天的书》,周作人。
“谢谢。”我把雨伞还给他,拿着雨天的书。
一个看似不解风情的人,原来对我这么浪漫,这让我感到开心。我暗暗决定,今晚就要把它看完。
这个晚上,我们穿过少年宫街,他请我去商场吃了牛排,这是我第一次吃牛排,太过紧张以至于后来都不记得牛排的味道。我们看了一场名叫“狼的孩子雨和雪”的动画电影,讲一个名字叫“花”的女孩和狼人相恋,生下了两个孩子小雨和小雪的故事。狼人问花,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花给狼人解释说,因为自己出生时,后院的大波斯菊刚好开花,那些花不是种的,而是野生的,非常漂亮,父亲看到这样的场景很开心,希望她长大以后,也能有像花一样灿烂的笑容。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名字的来由。我叫张小鹭,出生在秋天,生下来的第二天傍晚,父母看见一只白色的鸟从我们家旁边的池塘里飞起,往更南的地方迁徙,他们觉得这只白鸟起飞的样子很优雅,就决定以此来为我取名。不过,他们当时对鸟是什么种类产生了分歧,我爸爸硬要说是天鹅,我妈妈偏偏觉得那是白鹭,他们俩一直争执不下,最后我奶奶说,哎哟,是天鹅又怎么样?难道叫张小鹅呀?于是我的名字,也就定下来了。
“你笑什么?”
陆松小声问我。我让他把耳朵凑过来,把张小鹅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也忍不住捂住嘴在座位上哧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