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还是三百年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我要回天津去,回到德国学校读书。
实在回不去,我就浪迹天涯,地球之大,就无我的容身之地?我要做海军军官,做巡警局的探员,在天津卫做大律师,到上海滩做股票经纪人。
我还要去欧洲留洋,攻读机械工程学,造出中国的第一辆汽车,甚至第一架飞机!
纵已认祖归宗,秦北洋依然决定逃亡,哪怕触犯皇家天条,也要逃出这座死人的天堂,活人的地狱。穿好外套,拎起皮箱,他悄悄溜出砖房,让秦海关熟睡去吧。
举头遥望四野,月明星稀。秦北洋辨出方向,一路往东,必能摸到天津。养母在皮箱里给他塞了十块鹰洋银圆,也是养父辛苦攒下的积蓄,做路费也足够了。
晚上还有武装旗人站岗,绝不能从大门口走。他腰间缠着白布,低头越过警戒线,爬上陵园后面的小山。秦北洋看着月光,白天的燥热全消,地底下升腾起一股凉气。
脑中调出白天观察山川形势得来的地图,即便是黑夜他也洞若观火,将周围地形迅速与这幅地图重叠。
他一头扎进苍翠的松柏林,走了好几里路。
不过,明明记得往东去的,但再看月亮方向,似乎又在往西走?
眼前有条荒芜的道路,长满凄凉蒿草,虫子在地上鸣叫,山上似还有狼嚎。他随手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防身。他发现这条道路两边有士兵站岗,只能躲到树丛里,但是隔了好久,那些站岗的士兵仍旧纹丝不动,仿佛都是僵尸一般。
秦北洋到月光底下一看,原来都是石人翁仲,穿着清朝将军甲胄,就像绘本里的年羹尧大将军。摸了摸石头将军,雕工果然精巧,甚至有些可爱,略微有些风化剥落。秦北洋又继续走,经过两座三孔石桥,他看到神道碑亭,有只大王八驮着石碑。他从小爱看各种碑文,点上蜡烛,爬到王八头上照亮,依稀可见几个大字
——
“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什么鬼皇帝?
秦北洋又看到一座宏大的宫殿,两侧还有配殿与喇嘛教的建筑。他绕过宫殿往里走,迎面是个石五供,中间香炉,底下汉白玉须弥座。
月色照亮正前方的城楼,他想这皇陵里又哪来的城池,莫不是传说中的蜃楼鬼城?他也百无禁忌,反正连光绪帝的金井之气都吸过了,于是大摇大摆,顺着台阶登城。
城楼的角落里,浮出一个绿色人影,似有幽暗的微光闪烁。
“呔!来者何人?”
一个老头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来,几乎贯彻整个陵寝。仿佛没有经过耳膜,直接穿透头皮与颅骨,进入了秦北洋的大脑皮层。
月光下,照出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老人,他头戴清朝皇冠,两腮下垂的鹅蛋脸,面孔苍白,丹凤眼有神,不怒自威地走来。
在这清朝皇陵的深夜,见到此番情景,绝对是闹了鬼了!
秦北洋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尖叫,一转头,看到须弥座上有尊石碑,五彩斑斓,朱砂涂着碑面,刻有满、汉、蒙三种文字。月光照亮一列汉文——
“世宗宪皇帝之陵”
虽然只有九岁,但他饱读史书,能背出清朝历代皇帝的年号与庙号。这位世宗宪皇帝,就是大名鼎鼎的雍正帝!
妈呀,眼前所见之物,就是雍正帝的鬼魂吗?只见那老人摸了摸脸皮,骤然换成一张金面具,同时伸出一只手来,露出长而尖利的指甲。
秦北洋吓得抱头逃窜,几乎从城楼跳下去。仿佛再晚那么一会儿,心脏就要被寒光闪闪的指甲挖去。他一路逃出神道,回头不见“雍正帝”追来,但月光下的宝顶分外清晰。而那座城楼,就是每座皇陵都会有的“明楼”。
以前上元节时,在天津的庙会,秦北洋听流浪艺人说过:雍正皇帝并非寿终正寝,而是被女侠吕四娘为报父仇(文字狱)所刺杀。她割去了雍正帝的人头后逃亡。因此,雍正帝下葬时是一具无头尸体,只能做了个金头代替。难道这金面具亡魂,才是地宫里的真身?
清朝肇始于关外。东三省龙兴之地,保有努尔哈赤、皇太极等盛京三陵。顺治朝入关,在遵化县马兰峪营造皇陵。到了雍正,却拒绝葬于东陵,似对父皇康熙有诸多忌惮,暗合稗官野史夺嫡之说,另选易县永宁山“乾坤聚秀之区,阴阳汇合之所,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
自此,清朝皇帝梅花间竹分葬东陵与西陵。西陵有雍正帝的泰陵、嘉庆帝的昌陵、道光帝的慕陵,最后是光绪帝的崇陵。
秦北洋彻底转向了,星月无光,又害怕遇到巡逻的旗人,只能翻山越岭,试试能不能爬到后山。茫茫无边的太行山脉,他一个九岁小孩,恐怕半道就会被狼吃了。要是撞上强盗,皮箱里的十个大洋,不晓得会保命还是送命?
后半夜,秦北洋两条腿快走断了,时常遇到黄鼠狼与狐狸,都是有灵气的动物。
山下隐隐有个大工地。靠近了再看,分明就是光绪帝的崇陵工地。走了大半夜,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这不是鬼打墙又是什么?看来皇陵绝不能半夜乱转,说不定他见到的那些武装旗人啊,并非如今的活人,而是一两百年前守陵士兵的亡魂。
远远看到有人提着火把过来,大概真是巡山的守陵人。秦北洋只得趴下爬行躲避,直到光绪帝宝顶背后的下面传来阴飕飕的冷气,仿佛又是一口金井。他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就如麻袋一样坠落下去。
“哎呀!”尖叫声全被深井吸收了。
他砸到一堆柔软的黄土上,幸好没伤筋动骨。他站起来摸井口,就算有两个自己叠罗汉也够不上。这口井很干,绝非水井。圆形井口就像一轮圆月,浓云散去,月亮出现,井口本身就像个圆月,仿佛月亮中多了个月亮,圆环套圆环,正如这皇陵的格局。
不敢叫救命,秦北洋发现井底有条地道,不晓得是否通往地宫?他横竖横走过去,万籁俱寂,似有某种声音,气若游丝地在耳边飘荡。他倒退两步,侧耳倾听,竟是一首儿歌——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秦北洋发现地道边上的洞口里,有间黑不溜秋的密室,儿歌便从此传出。
反正啊,今晚什么怪事都遇上了,也不差多这一件。他钻进密室,点了蜡烛一看,靠墙位置,果然躺着个男孩——身材体形都比自己小,看相貌也就六七岁。
不对,眼前的男孩分明在熟睡,如何唱出儿歌?秦北洋喊了一声:“喂!醒醒啊!”
男孩穿着漂亮的绸缎马褂,绣着寿字的宝蓝色绸布,烛火下闪闪发亮,这分明是寿衣嘛!
难道是个死人?男孩的眼目与口鼻紧闭,脸上还涂了一层厚厚的银光。秦北洋立时躲入角落,别说是触摸,看一眼都不敢了。
忽然,外头响起脚步声,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秦北洋吹灭了蜡烛,果然有个东西进来了,但黑乎乎的,看不清。接着亮起一盏小油灯,密室里出现个老头,穿着清宫的衣服,整根辫子雪白,看不到一根黑毛。
老头的腋下还夹着个小女孩。


第11章 童女阿幽
什么鬼?
此处紧挨光绪帝陵墓的工地,说不定地道已延伸到地宫范围内了,若是盗墓贼挖了这条小道,难道是为日后方便盗掘?
秦北洋躲在密室幽暗处,看那点如豆的油灯闪烁,照出个清宫服装的老头,将小女孩放在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孩身边。
小女孩是活的!
她的眼睛睁开,看到满脸褶子的老头,吓得惊声尖叫。老头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出个钢瓶子,里头盛满某种液体。小女孩双脚乱蹬,钢瓶已对准她的嘴巴,就要把什么灌进去。
刹那间,小女孩转过脸来,她看到了躲藏的秦北洋。但她的喉咙被掐住,发不出声音。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死到临头,向秦北洋祈求救命。
“呔!来者何人?”
秦北洋一声暴喝,现学现用了雍正帝鬼魂的腔调,带一点京剧武生的味道。他从角落里跳将出来,恶鬼般的老头被吓住。秦北洋一鼓作气,挥拳使出天生蛮力,砸在老头太阳穴上,将他打倒在地。小女孩趁机躲到一边。老头并不含糊,看得出曾是练家子。他确认秦北洋是人非鬼,掏出一把匕首刺去。
秦北洋反应迅捷,避开这几乎致命的一击。但他也不是赤手空拳,养母给他的皮箱是德国货,正宗的山羊皮革,极其坚硬。他挥舞着沉甸甸的皮箱,三拳打死老师父,砸落老头手中的匕首,然后立刻捡起来,对准老头的胸口。
老头面白无须,连根眉毛都没有,就像个鸭蛋形状的鬼,仰天兴叹,发出刺耳的老太婆嗓音:“天亡我大清!皇上!奴才是个老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啊!呜呼哀哉!”
原来是个老太监啊!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他后退两步,护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你到这里要干什么?”
“臭小子,这话儿,咱家倒是要问你了。”老太监盘腿坐在密室墙角,“你给咱家听着!咱家是侍奉光绪爷的首领太监,大家都叫我公公。”
“原来,你就是史书上说的阉人!”
“不得放肆!”老太监没想到这九岁小孩会这样说话,直接戳中他的痛处,“你!你!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秦北洋!”
他已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觉得说出来要比“仇小庚”更响亮些。
“什么东西?”
“我是负责为光绪帝营造陵墓的工匠。”秦北洋也晓得扯来父亲做挡箭牌了,“你呢?往下说,下面还有吗?”
隔了半晌,老太监才听出,这小孩居然在用阴损话骂自己——下面还有吗?
“龙困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太监用袖子管擦了擦眼泪,“咱家侍奉皇上多年,打他四岁登基那年起,到戊戌年后,老佛爷把皇上幽闭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咱家从未离开过皇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咱家护送皇上到了西安,再随两宫銮驾回京。
皇上命苦啊!好不容易亲政了,又被袁世凯那个王八蛋欺瞒,宠爱的珍妃也被崔玉贵那厮推入井中。皇上在瀛台,与外界音信不通,骨瘦形销,可不是人间地狱吗?咱家眼见得心疼啊。
上一年,老佛爷病重,密旨在御膳里下砒霜,分量要少,每次点到即止,让皇上慢慢儿归天。”
“你是说——光绪帝是被慈禧太后下毒所害?”
“事到如今,咱家没啥好瞒的!”
老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咱家罪该万死!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佛爷旨意不得不从。老佛爷绝不能让自个儿死在光绪帝前面,更不能让大清的江山落入皇上和维新派手中。因此啊,得到皇上驾崩消息的第二天,老佛爷指定醇亲王载沣之子,三岁的溥仪继位,她便心安理得地归天去了。”
“反正也死无对证。那我问你,你干吗要害这小姑娘?”秦北洋抓紧小女孩的胳膊,小女孩瘦得像只小猫,几乎能清晰地摸出锁骨的形状,“还有啊,那个男孩是不是你害的?”
“你不晓得童男童女守墓的习俗?”老太监的目光里根本不把小孩子当人看,“农村里凡是大富大贵的地主,下葬时都想买一对童男童女陪葬。
皇上在世时,从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待他驾崩归天,我赌咒发誓要补偿他,就从朝廷钦犯里头,选了这对童男童女,让他俩在地下,代替咱家永久侍奉皇上。那童男可以做小太监,那童女就给皇上做妃子。”
“你要怎么害他们?”
“嘿嘿!水银可是个好东西!”老太监阴惨惨地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钢瓶子,“它能让人千年不腐,万年不化!这个男孩嘛,昨晚已被咱家处理了!
先给他的嘴里灌水银,然后在头顶、后背、脚心上挖洞,再把水银灌进去,之后用针线缝好。咱家再用水银粉给他涂抹全身,确保他天长地久保持原样,这也是咱家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啊!”
这番皇陵地下的对话,听得秦北洋心惊肉跳,他自己也才九岁,一样也是个“童男子”。他想起在德国学校里,老师说过汞这种物质,也就是俗称的水银,含有剧毒,千万不可以身体触碰。那么多水银灌顶,死时该有多痛苦啊!
“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老妖精!”
秦北洋怒不可遏地扇了老太监八个耳光。
“没事儿!在皇上跟前,人命算个屁啊!咱家年纪大啦,没有力气同时做两个,只能昨晚上先处理了童男,今晚上再来处理这童女。可惜啊,被你这小子搅黄了!”
秦北洋退回去抱紧小女孩:“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这老阉驴的日子到头了!”
“除了侍奉光绪爷,咱家还盼着,这对童男童女,埋在皇陵里头,永保我大清的江山不倒。”老太监又号啕大哭起来,“摄政王载沣,是个乳臭未干的毛糙小子,连老佛爷的半根毫毛都及不上,大清国落到他的手里头,嘿嘿!三年必亡!可怜我大清三百年江山……”
“亡了也好!”秦北洋大着胆子在清朝皇陵里吼叫,“再也不要放你们这群老怪物出来害人了!”
“大逆不道的小子,要是咱家年轻力壮,早就把你给活剐了!知道啥叫凌迟吗?”
老太监再次奸笑起来,这怪异刺耳的声音,让秦北洋心里瘆得慌,小女孩也紧抱着他。
突然,老太监把钢瓶子对准自己口中倒下,嘴角溢出银白色的液体,滚动到地上像玻璃珠子似的。整整一瓶子水银,几乎都灌入他的体内。
“前朝崇祯帝在煤山上吊时,身边只剩下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满朝文武大臣都脚底儿抹油溜了,唯独这王承恩上吊死在崇祯帝身边。大清入关,顺治爷为王承恩修墓,御笔题了字儿‘贞臣为主,捐躯以从’!”
水银正在撕裂喉管,老太监声音已变形,愈加微弱,身体软得像团棉花,躺倒在墙角嘶喊,“光绪爷,奴才来服侍您啦!”
他断了气儿。
秦北洋头一回亲眼看到有人自杀。并且,太监为皇帝殉节,古来没有几人吧?
死则死了!他低头再问那小女孩:“喂,你没事吧?”
“嗯。”
小女孩嘤嘤地哭着,靠近地上的男孩,秦北洋抓住她:“不能碰!”
“哥哥!哥哥!”
她唤着被水银永恒禁锢的男孩,泪水涟涟。
秦北洋仔细看她相貌,眉清目秀,颇为可人,一对大眼睛里,攒着说不清的幽怨。女孩同样穿着一身喜庆的绸缎,头发和脸上都被精心打扮过。必然也是老太监干的,让童女盛装殉葬。她跟死去的男孩长得很像,年纪也差不多。
“你们可是双胞胎兄妹?”
“是。”
“别哭了,你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到这里?刚才那老不死的,说你们是朝廷钦犯?”
“啥叫朝廷钦……我们是河南农村的。今年大旱,黄河断流,家里小米吃光了,连地里的红薯都挖完了,爹爹与娘亲都在家里饿死了,我和哥哥只能出来要饭。俺们流落到直隶保定府,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这老头手中。”
“这老妖精怎么不早点翘辫子!”秦北洋手指头拭去她的泪水,“对啦,你叫什么?”
“阿幽。”
“哪个幽?”
“不晓得,我不认字。”
“既然,我们是在这皇陵的地下相逢,那就叫你幽灵的幽吧。”
秦北洋用手指在密室墙壁的尘土上,写出了这个“幽”字。
“这个字儿,长得真好看,我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认字只看漂不漂亮。她很聪明,也在墙上依样画葫芦写了一个,虽说歪歪扭扭,笔画却都没错。
“阿幽,你几岁了?”
“六岁。”
“我今年九岁,以后啊,你就叫我哥哥,我叫秦北洋!”
“好啊,哥哥。”
阿幽柔软的小身体,埋在他的怀里,头发丝里淡淡的香油味,仿佛永世不腐的死者。她触碰到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感觉一阵热流涌到耳朵里。秦北洋把玉坠子给她看了一眼,那染着鲜血的碧玉好似身边盛装而亡的童男。
“好漂亮啊!”
所有女孩哪怕只有六岁,都无法抗拒珠宝玉石的诱惑,她伸出手指头轻轻触摸,却又被这暖玉的温度吓得弹回来。
“阿幽,你会唱儿歌吗?”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
“果然就是这首歌!”
秦北洋想起刚才路过密室,听到童声唱歌——此首求雨的儿歌,必是这对童男童女,一路自河南逃荒而来所唱。恐怕是阿幽的哥哥,被水银杀死的童男,死后鬼魂的最后呼号!若非这首歌,他也不会钻进这间密室,更不会救下阿幽的性命。


第12章 瀛台泣血梦
“阿幽,我们走!”
秦北洋告别密室里的两具尸体。老太监体内全是水银,面孔呈现灰暗的银白色,而阿幽的双胞胎哥哥,直到天荒地老都不会变色。
回到地道,阿幽的记性还不错,手端一盏油灯,领着秦北洋穿过两个岔道,便见着一条向上的夯土台阶。两人走到地面出口,居然是光绪帝的宝城。但见许多人举着火把,高声吆喝着过来,秦北洋吹灭油灯,抓着阿幽的胳膊,刚要往外逃窜,小女孩说:“哥哥,你自己逃命吧,别管我了。”
秦北洋怎能抛下她:“你不走,我也不走。”
两个孩子说话间,已被旗人兵丁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秦海关循声而来,他心急如焚,已找了儿子大半夜,抓住肩膀:“北洋,你为何要逃跑?”
“我不要一辈子做修墓的工匠。”
老秦捂住他的嘴巴,低声耳语:“北洋,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辛苦!要晓得,这是皇陵重地,严禁任何人乱闯,抓获就是死罪啊!尤其深夜,万一惊扰到列位先帝,所有守陵的护卫,都要受株连问斩的。”
“那就杀了我吧!”
秦北洋天生执拗,但他也没提夜遇雍正帝鬼魂之异事,那才是真正惊扰到了先帝。
“这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秦海关把阿幽从秦北洋身边拉开,但阿幽死死抓着秦北洋的胳膊不放。
“你们自己去地道里看看吧!”
秦北洋指了指隐蔽在杂草中的出入口。
待到寅时,他们被送入崇陵营造处的临时官舍。陵墓监督是内务府的四品官员,亲自下地道查看过了,下令将两具尸体清理上来,运出西陵地界埋葬。至于那条地下秘道,务必尽快填平。
监督亲自向阿幽询问来龙去脉,最后拍案而起:“这个老太监,死有余辜!本朝严禁人殉,真是败坏了纲纪!”
当然,秦北洋与阿幽都故意隐瞒了一段:老太监临死前和盘托出的光绪帝被慈禧太后用砒霜慢性毒死的秘密。
陵墓监督伸出留着尖利细长指甲的手,就像一把半透明的匕首,笑咪咪地摩擦阿幽的脸庞:“这丫头长得真俊呢!想起我那七岁夭折的小女儿,呃……阿幽啊,既然你已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不如到我府上做个小婢女,至少能吃口饱饭。”
阿幽茫然地看着监督,又抬头瞄了秦北洋一眼,似是要他批准才能答应。秦北洋不知该如何回答,监督已从他手里拽走了阿幽:“放心吧,我会把她当作自家闺女看待的。”
秦海关扯了扯丫头的衣角:“还不谢谢监督大老爷!快点下跪一拜!”
阿幽不可抗拒地跪拜在地,刚站起来就被两个健壮的旗人妇女带走了。
“阿幽!”
秦北洋又唤了她一声,阿幽回眸道:“哥哥,你可别忘了妹妹!”
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彼此对望,仿佛生离死别。
眼见得阿幽远去,秦海关把儿子扯到一边说:“这是阿幽的福气啊!总比她独自在外流浪,朝不保夕的好吧?至少可以保住一条小命,难道你要她被卖到窑子里做雏儿?”
还有些话,秦海关不能当面讲——内务府的陵墓监督可是肥差。
京城有句俗话“房新树小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就是说在内务府当差,能买下京城最贵的宅子,挂上最值钱的画儿,家中的仆役奴婢都趾高气扬。做工程嘛,你懂的,还是王小波那句话:古今无不同。
稍后,陵墓监督屏退无关人等,把面孔板下来,对秦氏父子说:“半夜擅闯皇陵,当斩立决!纵使年幼无知,也当按照大清律例,等到年满十六岁再行刑。”
秦海关面色煞白,跪下来说:“监督大老爷!请饶了这臭小子一命吧!是我管教无方,要杀的话,请先杀我!”
“这……老秦啊,你是陵墓营造的头号工匠,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属于皇上。”
“求大老爷开恩!这孩子要是没了命,我也活不了啊!”
秦海关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塞到陵墓监督脚底下。这是摄政王给他的赏赐,足重五两,成色极好,在当年绝对是一笔巨款,可以换得五千斤谷子。
“这啥意思啊?当我是个贪官不成?”
陵墓监督盯着秦北洋倔强的眼神说,“不过嘛,我倒是蛮赏识你这孩子的,自古英雄出少年!他能在地底下,单枪匹马制服老太监,又救活那小丫头,为皇陵消除了不吉利的隐患,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对啦,我听说那个老太监,三十年前可是大内高手,七八条大汉近不得身呢!”
“多谢监督大老爷不杀之恩!”
老秦把儿子也拖下来,给陵墓监督磕响头。九岁的秦北洋跪是跪了,但绝不叩头。
“先别谢哦,虽然有功,但不能抵过!摄政王有令,要你们父子为先帝皇陵效力,为了避免这小子再逃跑,本官如下裁定:你俩必须被禁闭在地宫内,严禁回到地面,一年为期。”
秦海关一个劲儿磕头谢恩。陵墓监督却往前踱了一步,那枚五两重的金锭,正好藏进袍子下摆。秦海关看在眼里好生心疼,但比起两代单传的独生子,这枚金锭也算是值了。
离开官舍,已然卯时,鸡叫天明。
一队兵丁押解秦氏父子,送入光绪帝崇陵的地宫。这些士兵将日夜看守墓道口,定时给他们送来食物和给养。
经过弯弯曲曲的墓道,秦海关又告诫儿子,不要奢望在地宫中挖地道逃亡。
金井乃是龙穴所在,既汇聚天地精气,又必须确保固若金汤,以免后世盗墓贼盗墓。数月前开挖这个地宫,耗费了数千民工的劳力,日夜赶工才有这番规模。至于老太监怎么在陵墓背后挖地道?因为那是宝顶所需的封土,并非岩石。何况此事过后,陵墓监督必然加紧巡查,要从地宫里逃出去,就比死人从坟墓中爬出去更难。
突然,九岁的男孩低声说:“对不起。”
“只要你活着就好。”
老秦紧紧搂着儿子的脑袋。父子俩走过三道墓室门,回到地宫深处,秦北洋的后背心一凉。遵照陵墓监督之命,这里搭起一个小窝棚,铺上两床席子和被褥。这是他们的工作之地,也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所在。
秦北洋一宿未眠,早已困得眼皮打架。他解下腰间所缠白布,倒下立时睡着……
他梦见一片幽暗夜雨中的水面,四周是垂柳与朱红宫墙。开阔的水面上有座孤岛,蓬莱仙境般的亭台楼阁。穿过一个木头吊桥,进入阴沉冰冷蜘蛛吐丝的衰败宫殿,秦北洋循着龙涎熏香拾阶而上,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立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黄色大褂,戴着黑色便帽,叹息吟诵了一首五言诗——
金井一叶坠,凄凉瑶殿旁。
残枝未零落,映日有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