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这个坏蛋心急,看到我出来了,以为会对中年刺客不利,就从屋顶跳下来,想把我当作他的第一个祭品——Arschloch!他看中小孩子好欺负!结果,他先扎死了我娘,又被老师父训斥,最后被我划破了脸。”
“还刺伤了我的胳膊!”叶克难捂着伤口,疼痛未消,“这小子身手很快,竟然躲过了我的子弹。虽说他第一次干活太紧张,但绝对是块做刺客的好料子!”
“叶探长,你救了我的命,但你能抓住他们吗?”
“我会通知德租界以及天津各外国租界工部局,还有驻扎天津的北洋大臣衙门,到处张贴告示通缉这两个凶手。”
“不,是三个,外面还有个接应的同伙。”
叶克难抽了自己一耳光:“对,总共三个刺客。”
“还有个问题,杀人动机呢?”
仇小庚想起上个月,看过一本商务印书馆的《歇洛克奇案开场》,林纾的译本,正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部 《血字的研究》。这个惨案发生的夜晚,九岁男孩想把自己和叶克难当作福尔摩斯与华生。
“不知道。”叶克难没有破坏现场,他指了指依然趴在书桌上的仇德生说,“你父亲有没有仇家?”
“我爹是个老实人,从来与世无争,我们家在天津也是无亲无故。”
“几天前,我暗中调查过,仇德生在德意志银行工作,最近在处理中国给德国的庚子赔款,是否与这笔巨款有关?”
“他只是个银行职员,兼任德国经理的翻译,要是真有人瞄准了庚子赔款,何必找我爹下手呢?”
叶克难思量,如果说仇家,秦海关可能算一个,庚子年被德军残害的百姓可能也有。不过,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雇用职业刺客吗?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复仇,往往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直接拿刀子上就是了,或者暗地里下毒、放火、绑票……
不,凶手不可能是冲着仇德生而来。凶手跟叶克难一样,都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
“叶探长,我想起一个问题……”仇小庚回到院里,看着天上残月,“为什么,你前脚刚到我家,说要把我带走,后脚刺客们就摸上门来了?”
“这……”
叶克难被这男孩问倒了。但既然摄政王与内务府必须找到这个孩子,说明他非常重要,不仅关系到皇家工匠秦海关,也可能勾连到其他某种上层关系,或某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是他这个小小的巡警局探长根本无法窥探的了。
“还有,你为什么骗我?”小庚赶走围在妈妈身边的苍蝇,“什么京师大学堂少年班,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我的爹娘竟还跟你唱双簧,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还是你用某种东西威胁他们?肯定不是用钱收买,我爹娘绝不会为了钱出卖我。那么,你是用我的生命在威胁?是吗?”
叶克难倒吸一口凉气:“你的小脑袋瓜子里想得真多!将来不到巡警局做探长真可惜了!你在怀疑我是刺客们的帮凶吗?而我胳膊上的伤也是苦肉计?”
“我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探长都不能自证清白,你还能信任谁?”
“报纸上说,在这个世道,永远不要相信警察和官吏的话。”
“那是革命党的报纸吧。”叶克难摸了摸男孩的头,弯腰盯着他的双眼,“听我说,我不代表官府,也不代表大清的皇上,我只代表一个探长的‘侠义’。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的。”
说罢,叶克难捡起刺客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那把刺破了仇德生媳妇心脏的匕首。
他把匕首放到一盏电灯下,象牙柄的一把好刀,绝对是古人所说的吹毛得过、削铁如泥的利器,说明刺客颇有来头。小庚也凑过来看,他说杀害父亲的那把匕首,也是同样的象牙柄。刀柄的一侧,雕着奇怪的纹饰,眯起眼睛细看——竟是一颗彗星撞击月亮。
小庚在学校里读过彗星的知识,象牙刀柄上镶嵌着螺钿,拼成拖着长尾的“扫把星”,正好冲击到一轮满月上。
螺钿是用螺壳海贝打磨成各种图案花纹的薄片,镶嵌在器物表面,多见于乐器、漆器、屏风、家具、古镜,上至秦汉,下到明清,是中国特有的装饰工艺。螺钿呈现翡翠般的奇幻光泽,稍稍换个角度,又有不同颜色反光,给人海上波光的错觉。
未来的整个人生,直到世界末日,仇小庚都不会忘记这个图案。
彗星袭月。


第8章 完璧归秦
次日清晨,火车驶过京津铁路,蒸汽机交替喷射黑白浓烟,仿佛平地飞行的巨龙。
仇小庚注视窗外风景,大平原上麦子长势正旺,白杨树在烈日下烤蔫了,大雁从太行山飞向渤海。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仇小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天涯孤旅?
九岁男孩,腰缠白布,身带重孝,眼眶红肿,心口藏着一枚血玉坠子。
打开昨晚妈妈为他准备的皮箱,看到两个生梨——原来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个塞给对面的男人。
叶克难婉言谢绝,他已换上巡警探长制服。左臂缠着绷带吊在颈上。他的肋间挂着巡警佩刀,腰里别一支左轮手枪,全属日本样式。当年高等巡警学堂,由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任监督,将日本警视厅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将灭门案作为重大案件处理。按照不平等条约,中国政府在租界内无司法权。幸好有摄政王的手书,叶克难带走了唯一的目击证人,仇小庚。
那些刺客来者不善,神通广大,极有可能再来第二波。叶克难说服了小庚,立刻坐火车去北京。仇德生夫妇的遗体,已被德意志银行的同事收敛入棺,将选一风水宝地安葬。
“你要带我去哪里?”
啃完梨,仇小庚把果核收在手绢里,这是德国学校里不能乱丢垃圾的规矩。
“你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
从昨晚起,这个男孩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叶探长,原本我想长大后加入海军,现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样做个侦探。”
“给爹娘复仇?你真以为,探长只是抓贼的吗?我老爹跟我爷爷,什么丧阴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劝你不要入我这行。”
“丧阴德的事儿?叶探长,你是说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叶克难向车厢四周张望,“这种事不要乱说,小心被人告密!”
午后,火车穿过北京永定门城墙,停在正阳门前的火车站。
眺望大前门和箭楼,风景又不同于天津,尚停留在两个世界的交替处。蒙古来的骆驼队鱼贯进入城门,大栅栏已恢复热闹,卖艺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药的、卖儿卖女的,更别说成群结队的丐帮叫花子。外国人也视若无睹,西洋贵妇坐着敞篷马车,撑着小阳伞往东交民巷而去。
火车站前张贴清廷颁布的《钦定宪法大纲》:第一条“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条“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几个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叶克难与小庚停下来细看,探长摇头说:“基本抄袭了日本明治宪法。”
叶克难给男孩买了豆汁儿和爆肚尝鲜。
经过西总布胡同西口,迎面有个大牌坊,四柱三间七楼宽近五丈高两丈,东西横跨东单北大街。仇小庚在牌坊下绕了两圈,看到汉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光绪帝颁布的道歉书,为庚子年在此处遇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来这就是克林德碑!”
“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抓住杀死克林德的神机营队长恩海,德国人在此将他斩首。辛丑条约后,朝廷在原地树立牌坊,作为洋人战胜中国的纪念。”叶克难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于八国联军枪下的父亲,“我打赌这块碑,十年内就会倒!”
“德国会在未来的欧战中失败?”
这条街上的人们,十有八九对国外一无所知,不晓得德国与法国是世仇,还以为八国联军都是亲如兄弟的一家人。叶克难暗自思忖,这孩子注定要为皇陵干一辈子,可惜!可惜!
到了摄政王府门口,一辆西式四轮马车已备好,雄壮的公马喷着鼻子,马车夫一派欧洲装扮。车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叶克难和仇小庚面对面坐。马车向西疾驰而去,京城风景渐渐模糊,很快又回到荒凉原野,这些年饥馑遍地,天子脚下也不能幸免。
马车碾过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书的“卢沟晓月”。卢沟桥栏杆上数不清的石狮子,两个月前光绪帝的棺椁就是自此桥上通过。
“你要去的地方,对大清朝的皇上来说,比京师大学堂重要百倍。”叶克难自觉这句话没有骗人,“好好休息,还有两百里路呢!”
马车赶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后,来到保定府易县山区。除了下车撒尿拉屎,小庚未离开过马车半步。叶克难同样憋屈,堂堂六扇门传人,大清国警界精英,弄得像《水浒》里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小庚下了马车,西望太行山脉紫荆关,北枕永宁山,层峦叠翠,松柏漫山遍野,古易水发源于此……犹如在脑中画下一幅完整的地图。他想起两千多年前,古燕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禁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荆轲刺秦王所献的督亢地图,正是描绘这一带的山川形势。
在德国学校读书时,老师常讲解世界地理,铺开欧洲地图,讲述德意志帝国从莱茵河到梅梅尔河的边界,每当彼时彼刻,小庚脑海中便会浮现出真山真水——仿佛阿尔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罗的海的波涛卷过膝盖,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头顶。上机械课时,仅仅看到一张梅赛德斯汽车图纸,他的眼前也仿佛有内燃机滚滚燃烧,汽缸飞速做着活塞运动,犹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马而至……
经过一道宏伟的石牌坊,便是大红门。守门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鸟铳,跟穿着东洋警官制服的叶克难相比,如同墓里挖出的老鬼。
大红门前的士兵,升起大清的黄龙旗,高唱权代国歌的陆军军歌《颂龙旗》——
于斯万年,
亚东大帝国!
山岳纵横独立帜,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胄,
地大物产博。
扬我黄龙帝国徽,
唱我帝国歌!
歌声虽嘹亮,歌词虽壮阔,仇小庚却全然无感。
穿过大红门,有一条宽阔的主神道,两边耸立着石人石马石大象。望见许多黄色琉璃瓦的屋顶,便知是皇家的标志;绿色琉璃瓦的建筑,则是妃子、公主与阿哥的陵墓。
九岁男孩如出笼小鸟,一路摸着神道上的石雕。虽在天津德租界长大,但他从小爱石头,古物、雕像,每每摸到这些,就会莫名兴奋,以至于想要亲手打造。包括德国老师在内,大家都夸他有一双能工巧匠的手。
经过几座巨大的陵墓,许多光着膀子的民工,拉着一车车石料与木头,看来又有一项浩大工程。群山里出现一片大工地,便是光绪帝的崇陵。旁边还有崇妃陵,庚子年被推到紫禁城水井里的珍妃正等着下葬。
叶克难抓紧男孩的手,走过尘土飞扬的工地,来到宝顶前的幕帐——这是为保护墓道不被人看见。出示摄政王的手书,他才领着小庚进去。四周戒备森严,武装的旗人世代为清朝守陵。终于,他们见着一条深深的墓道。
“别害怕!”
叶克难在男孩耳边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他也是第一次走进地宫。
墓道两边点着灯,与想象当中不同,并非笔直深入,而是螺旋形弯弯曲曲的。盗墓贼若想挖到墓道口,绝非易事。走到第一道墓室门前,两块重达千钧的青石板,各雕一尊菩萨立像,外形一男一女,男的威武雄壮,女的慈眉善目,都是绝世精品。跨过墓室门,叶克难的右手在发抖,仇小庚却并未惊慌。第二道门,依然两尊菩萨,唯姿态略有不同。
跨过第三道门,他们听到铁锤与石头的敲打之声。空旷幽暗的地下,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影,蹲在角落干活。
“秦海关!”
叶克难叫了一声,那个高大的男人站起。一回头,他被叶克难手里的马灯刺到眼睛,连忙低头说:“是管事的公公吗?”
“老秦,您天天在地下敲打,是不是耳朵聋了?公公哪有我这么雄壮的声音!”
二十四岁的叶克难,怕自己声音太年轻,被误认为太监,故意把嗓门压粗,说话也冒了几个脏字儿。
“巡警局的叶探长?”秦海关抬起马灯,走到他俩跟前,声音开始发颤,“人来了?”
“您看看!”
灯光照亮仇小庚的脸,九岁男孩下意识地挡脸,但被叶克难一把揪住,面孔对准秦海关。
“北洋!”
秦海关双脚发软,唤出这日思夜想的名字,仔细端详男孩的脸——这骨架,这轮廓,这眉眼,尤其目光里弹出石头般的倔强,果真跟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秦,千真万确!我已验过!”叶克难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我就撤了!你们再好好聊聊!我实在受不了这地宫的阴气……罪该万死!怎么能在皇上的福地说这话儿?”
“叶探长!墓匠族后继有人,如此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请受老秦一拜!”
秦海关跪下磕了个响头。
“对这孩子好些,他聪明透顶,别委屈了他!对了,这是给孩子的信。”叶克难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秦海关手中。他放下男孩的皮箱,转头往外奔去。
小庚的眼眶里滚动泪珠,感觉自己又受了欺骗,大声说:“Arschloch!”
冲出墓道时,叶克难竟对这孩子有些不舍:小子,我的任务就是将你送到亲生父亲身旁。仇家灭门案后,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都太危险——只有躲在皇陵地下,才能避开那些刺客。
这里是你真正的家,命中注定之地。


第9章 重生秦北洋
清西陵,光绪帝的地宫,第三与第四墓室门之间。地面上艳阳高照,而在这深深的地底,却如打了霜的深秋。
“北洋。”
秦海关老泪纵横,紧紧搂住孩子。
无奈小庚搏命反抗,在地宫中狂喊:“我不叫北洋!我叫仇小庚,我爸叫仇德生,快点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啊!”
“孩子,你喊破嗓子也没用,在皇陵营造期间,我就是地宫的主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秦海关,世代为皇陵修建镇墓兽的工匠。”他把孩子逼迫到墙角,“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小庚挣扎抗拒之时,贴着心口的玉坠子晃到衣服外边,仿佛一颗明晃晃血淋淋的心脏掉出来。
老秦急忙用马灯一照,果然是那枚和田暖血玉,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陪葬品,到了地宫中反而更加发热,世上绝无第二个相同的。
庚子年腊月,这枚玉坠子藏在孩子襁褓里一并丢失,而今成为父子相认的信物。
“看什么看?”男孩把玉坠子塞回衣服,“这是我爹送给我的。”
“我给你看样东西。”
秦海关脱掉自己上衣,露出后脖子两块胎记,同样赤色的鹿角形,左右对称在颈椎骨两侧,只是年纪大了略有褪色暗淡。
“你也有这胎记?”小庚后退两步,褪去上衣,也给秦海关看了一眼,“几天前,叶探长来我家,给我照了前后两面镜子,我才第一次发现这个胎记。”
“绝不会错的,我的父亲、我的爷爷,还有我的太爷爷,我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的后脖子上,都有同样的两块鹿角形胎记。”
秦海关想起多年前,自己夭折的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有这样的胎记,如假包换。
男孩自言自语:“一直有人说,我长得不像爸爸妈妈,我是捡来的孩子,难道真是?”
老秦抑住悲欣交集,打开叶克难留下的信封,沾满干涸发黑的血迹,幽暗跳跃的煤油灯,照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小庚吾儿:
见字如晤!待天明,吾与汝永别矣!实言相告,汝非吾之亲生子也!庚子事变,吾被逼为虎作伥,陷于德寇阵中,皇城根下,偶遇襁褓中之汝。天寒地冻,吾怀恻隐之心,救汝回津门宅中。吾与吾妻,膝下无儿女,待汝视若己出,已九度春秋。以上,绝无半分虚言。
今宵,京城西路巡警局探员,抽丝剥茧,寻至门前,吾方知汝生父尚健在,现为大清皇上当差。汝生父日夜盼汝,并有当今摄政王手书为凭。吾与汝九载父子情分,今夜当休矣。嗟夫!吾泪与墨齐下,唯愿吾儿,体健安康,去病无灾,他日龙飞天下,定不负汝养父母之爱矣!诀别!
宣统元年四月二日,汝养父,仇德生
Ich liebe dich
原来,这就是仇德生临死前伏案所写的书信。刚写完最后一字,刺客便从背后下刀,刺破了他的心脏。
男孩夺过这封浸血的书信,纸张变得格外脆硬,这是仇德生死亡瞬间,从心脏迸裂出的鲜血。
小庚逐字逐句念出,毛笔字最后,加上一句钢笔字的德语“Ich liebe dich”,意即“我爱你”,代表养父的深情厚谊。
不错,这是仇德生的笔迹,千真万确!恍惚间,墨迹、笔画还有血迹,仿佛变成黑色飞虫,组合成各种古老文字与数字,密密麻麻铺满视野……
脑子像被抽空,过去九年他对自己的认识,要推倒重新来一遍了。
男孩泪流满面,颓然坐倒在地,转头看向煤油灯下的老工匠:“你真是我的亲生父亲?”
于是乎,秦海关一五一十地述说起来,天翻地覆的庚子年,如野马脱缰的众神战车,残暴地碾压到了这一家人的头顶。
秋风白鹿原,秦北洋诞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地宫……
听到自己在庚子年的腊月,被德国军队掳走的往事,男孩若有所思:“怪不得,我爹爹最忌讳庚子年旧事。”
“我才是你爹爹。”秦海关用煤油灯照着儿子双眼,“从今天起,你就叫秦北洋。”
“为何我叫北洋?北洋大臣赐的名字?”
秦海关又说起孩子的外公,甲午年打日本,战死在刘公岛的北洋水师老兵。
“北洋水师?”
男孩记起曾经的海军梦,亲手做过的定远号铁甲舰木头模型,大概与这冥冥之中的名字,以及血管里奔流着北洋水师的血液有关吧?
“秦北洋!”
光绪皇帝的陵墓地宫之中,秦海关泪水滚烫,他又唤了一声,九岁男孩抬头应道:“嗯。”
完璧归秦。
男孩任由秦海关搂着自己,自此起,未来的人生,不是龙飞天下,就是命丧地宫。
“这就是皇帝的地宫吗?皇上就躺在里面?”
他努力熟悉自己的新身份,唯独还不能管秦海关叫爹。
“嘘!”
秦海关把手指封在儿子的嘴上。他指着身后一道空空的门券说:“这才是第四道墓室门,只是石板还没有雕刻好,铜管扇也没安装呢。我带你进去看看。”
他牵着儿子的手,提着煤油灯,跨进最后一道墓室门,才是要存放皇帝棺椁的地宫,不过现在只是雏形,像个大地洞,堆满沙土和石料,离完工还远着呢。
“皇帝呢?”
“还停在西陵地面的梁各庄行宫里呢,加上皇上最宠爱的珍妃娘娘,都得等完工后才能下葬。”秦海关摸着怪石嶙峋的内壁,“没三五年完不了工。”
“你是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三五年?”
“是,我们家族世代就是干这个的。”
听到这里,秦北洋心里头生出恐惧,并不是害怕这皇陵地宫,而是他的皮箱里还装着学校的课本和作业呢。他自己提着煤油灯,在地宫最深处转了一圈,发现中心靠后的位置,地上有一口圆形的深井。
这口井,乍一看深不见底,直径类似于民间的水井。九岁的秦北洋果然胆大,趴在井口边缘,举着煤油灯往下照去。井里并没有水,只是空空的黄土井。
“此乃金井!”
秦海关在他背后低声说,这回是真的吓到他了。
秦北洋连滚带爬躲到一边,深呼吸着说:“方才我感到井底升腾出一股热气,直冲到我的头顶心。现在我全身又热又燥,好生难受!”
地宫里阴冷异常,这孩子却已满头大汗,热得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暴走。不消片刻,他又流出浓黑的鼻血。秦海关弄了点纱布塞住他的鼻孔,警告了一声:“莫靠近金井,那是给皇帝准备的,我等凡夫俗子,不得沾染此龙气。”
“万一沾染上了咋办?”
“要么是真龙天子,要么是乱臣贼子!”秦海关对着儿子耳语,“此话切不可被人听去。”
“何为金井?”
“自古以来,营造陵墓,必先确定金井所在。行话就是‘点穴’。所谓‘三年寻龙,十年点穴’,龙脉暴露在天地间,依山傍水,不难寻觅。而穴则要在群山峻岭中,找到区区几尺的万年吉壤,可谓难上加难。一旦点穴出了差池,便是前功尽弃。”
听到此等玄乎的事,秦北洋想起德国学校教授的知识:“这不科学啊!”
秦海关也不敢靠近光绪帝的金井,远远地说,“金井,位于地宫核心,如同围棋的天元,决定整个地宫以及陵墓的方位布局。”
“就像军舰必有龙骨。”
“更重要。凡人都有魂魄,金井就是陵墓魂魄所在,庇护墓主人以及子孙后代。金井之上,就是安放棺椁的宝床。也只有先挖开这口井,皇陵才算正式开工。往年必是皇帝亲自批准,由皇家风水师挑选良辰吉日。挖金井前,祭告三仙:山神、后土神、司工神。最后一位司工神,就是我们工匠行的保护神。”
“就像鲁班,工匠行的祖师爷?”
“是。”秦海关高兴儿子如此聪慧,“挖开地宫基槽,在金井正下方,保留部分原土,叫原山吉土,切不能见‘日、月、星’三光。陵墓完工后,要把一些重要的宝贝,比如皇上生前最爱之物,放入金井内,以求天地感应。然后,棺椁才被运入地宫,直接压在金井上。将来要是不移开棺椁,金井便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遭了!我感觉金井里的东西在我身上。”


第10章 四爷亡魂
光绪帝陵的地宫深处,秦北洋感到浑身燥热,捏着自己的喉咙,退出第四道墓室门。
“北洋,我们回地面上透透气,晒到太阳就没事了。”
秦海关带着儿子走出墓道,回到皇陵工地上头,太阳已快落山,却刺得爷俩睁不开眼。
陵墓工地上住满了民工,多是粗陋的工棚。老秦受到优待,可以单独住一间砖房。
这一晚,相隔九年刚重逢的父子抵足而眠,秦北洋却不肯解下为养父母所绑的白布孝带。
秦海关问了很多儿子在天津成长的旧事。问一句,答一句。
男孩心想:在德国学校里的那些东西,你一个土老帽的工匠懂吗?他注意到,秦海关的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左手少了半根的无名指。许多木匠和石匠,都会少几根手指头,大概是工作中的意外。要是自己做了工匠,这连心的十指,恐怕断难保全了。
深夜,秦海关鼾声如雷,今夜必将梦到死去的媳妇,也算有交代了。秦北洋无声地从床上起来,打开自己的皮箱,看到养母临死前给他带的衣服,还有学校的教科书和作业本……
难不成,一辈子在这儿做个工匠?到死也要为死皇帝修陵墓?
二十世纪了!美国人发明了飞机,法国人发明了电影,听说还拍了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地球到月球》,而我们中国人却耗在挖墓上!什么分金点穴,万年吉壤,去他妈的鬼!我凭什么要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