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电话那头的沈燔也听出了些异样。

“嗯,是我。”

“你们现在在哪里?我要过来一趟,有点事情要说。”

甘草抬眼看了看周围,报出一个地址。

只是过了片刻的功夫,沈燔就已经出现在眼前,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递过来:“这么大的太阳,也不知道要躲一躲。”

甘草敷衍地笑笑,接过已经拧开瓶盖的水使劲喝了一口:“哪里顾地上,多找一处是一处。”

沈燔前后望了望:“宣椱呢?不是陪着你一道的吗,怎么就撇下你一个人了?”

“他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办,先走了。”甘草不想多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宣椱是被汪青碧叫走的,汪青碧先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死活也不肯将宣椱的父亲下葬,停尸间里一放数月,现在又要叫宣椱去商量商量,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宣椱不是个揽事的,来了事却也不躲事,虽然心里万般不乐意去见这个女人,停尸间里的毕竟是自己亲生父亲,仅仅只凭这一点血脉,也还是想着让逝者早日入土为安才好。

沈燔听了没说什么,在甘草一旁陪她坐下,看着她略有些松乱的发丝和脸上显而易见的憔悴,隐隐有些心疼。

“不是有事吗?”甘草侧头问他,却不小心直直对上他的视线,两人同时转开眼,都有些尴尬地轻轻别开头。

沈燔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说,只是不由自主地拨了那么个电话,又随意找了个拨电话的理由,心里实际只是想来看看甘草。过了半晌才开口说:“小芩跟急诊室主任已经被开除了,今天下的通告。不过小芩临走的时候一口咬定你平时把库房钥匙随意丢在抽屉里,说自己要是被开除,你怎么也要算个玩忽职守。院长明知道她是成心,也不好显得太偏袒了你,就罚扣了你一个季度奖金。宣椱这几天陪着你在城里找人,也被人参了一本,说是没走请假流程就擅自不来上班。我说,你们两个,有空的时候还是去院里打个照面把。”

甘草愣了愣,突然说:“小芩已经走了?她家里不是条件很不好吗,那以后要怎么办。”

沈燔不防备她居然说了这么一句,又想起那天她在药房里任人捏圆搓扁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说:“你就是性子太好了,人家那样对你,也不会反击的吗?那天要不是宣椱在,真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
浮香风散(2)
“你们都这么说,”甘草又扭过头看着他,“其实也不是。”

“有什么不是的?你那天那么护着小芩。甘草,你太没脾气了,反而让人觉得你这是作态了,也没有人会念了你的好。”

甘草低头沉默片刻,忽而苦苦一笑:“我也不指望有谁要念我的好,那天在药房里,小芩对我说‘夏甘草,你就是命好’。我当时是真的是觉得自己命好。”

沈燔看她神情疏落,有意要逗她:“哦?人家说跟命好的人在一起连运气都会变好,我最近正好走衰呢,你来带一带我?”

“她只是错了一次,就受到这样大的处罚。而我呢,不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始终都有人会帮我善后,就算是我那么深深伤害过的人,也都不怪我恨我,还是一味地只会对我好。你说我是不是命好。”甘草轻轻仰起脸望着宣椱,泪水满满溢在眼眶里:“我曾经做错过一件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燔觉得心里有些着慌,虽然也知道甘草即将说出的应该是件对她影响极大的事情,却也还是本能地出声想拦她:“是个人都做错过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甘草摇摇头:“你觉得我继母怎么样?”

沈燔想了一想,拿捏了一下措辞说:“挺温柔娴雅的一个人,那天在院外碰见她跟你姐姐的时候,看她那副神情是真的着急坏了,可见应该是挺疼你们姐妹俩的。”

甘草叹了口气:“岂止是‘挺疼’,简直就是拿命来爱惜我们,我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爸爸跟姐姐觉得我本来就少了一份爱,对我就有些偏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虽然也会管我,让我不至于太骄纵,在家里我却是独大。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大家爱我宠我都是应该。”

“直到后来继母进了门,她一开始对我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小,念的故事书里,继母们又一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坏女人,心里先入为主地把她妖魔化了,总是觉得她是不是要来害我了,是不是要挑唆爸爸不爱我了,见了她就一直冷冷的,只要是她做的饭就不吃,她送的东西都丢出去,她倒是也不以为意,还是一味的对我好,我虽然嘴上还是当她是个坏人,心里也慢慢开始接受她了。”

“这样之后没多久,有一天放学回家,爸爸一脸兴奋地跟我说:‘甘草,你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我听了之后却哇一声大哭了起来,心里想着,完蛋了,以后有了小弟弟,她们肯定都不爱我了。以前每次只要我一哭,无论多艰难的事情,爸爸跟姐姐都会让我如愿,只是那一次,爸爸不理我,姐姐也不帮我,还说我太放肆没礼貌。我心说现在继母还没有宝宝,大家就已经这样对我,以后我要怎么办?”

说到这里,甘草停了停,像是不想再去讲那个少年时代无知的自己,这时,一辆婴儿车从他们眼前推过,推婴儿车的母亲显然怕太阳晒到宝宝,努力的伸长了手去打着伞给宝宝遮太阳,而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阳光下暴晒,提很重的东西,还走飞快,一脸的汗。

甘草看着那个母亲说:“哪个母亲不疼孩子,都是拿命在疼,可是,我却没有给阿姨机会。”

沈燔隐隐觉得甘草眼里有泪花,却又不太理解。

甘草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后来越想越害怕,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书包里,想去梧镇找外公,也顺便吓一吓家里人。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没去学校,直接去长途汽车站搭了车去梧县,那天正好赶上降大雾,车子开了一半封了路,我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很晚了。车上也有几个要去梧镇的人,大家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打算下车去附近的村镇租个乡下的三轮车过去,反正也没有多少路了。”

浮香风散(3)
“当时小,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新奇有趣。也不管这些是些什么人,忙着就要入伙,他们看我是个小姑娘,也愿意捎带着把我带过去。我们刚下车,我就听见有人在后头叫我,我扭头看见是继母,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撒腿就跑,继母看见我身边那些人,还以为我是被人贩子挟持了,也慌了神,追着我就跑了起来。”

“那天的雾那么大,水汽又那么重,地上都被浸得滑溜溜的。我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崴了脚,坐在地上觉得既疼又委屈,也不想爬起来,直接就开始号啕大哭,眼睁睁地看着继母跑到我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她滑倒。我就那么看着,没有开口让她慢一点,也没有能力伸手去拉住她,然后就看见有好多好多的血从她裤子上渗出来。”甘草说着揉了揉眼睛,好像当年的情景重又在眼前浮现一般。

“甘草,别说了。”沈燔看她神色越来越不对,开口阻止她再说下去。

甘草置若罔闻地叹了口气:“后来我们两个都被旁人送去了医院,我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姐姐就已经我病床边了,她带着我在医院里穿啊穿啊,终于在一个病房门口停了下来,蹲下身子跟我说:‘汤阿姨的宝宝没有了,她心里难受,你不要再惹她生气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姐姐进了那间病房,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当时害怕了,又开始哭起来,她以为我是崴的脚还在疼,一把抱起我也跟我一道哭,边哭还边对我说‘甘草,是阿姨没有照顾好你,以后阿姨疼你,阿姨爱你,好不好?’”

甘草伸手擦了一把泪:“我那时候也只是懵懵懂懂,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却不知道这错有多大,直到越长大才越晓得,一个孩子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姐姐为了孩子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却害得她……唉!后来她也没再要孩子,我知道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肯定是怕我又去干傻事,所以,不敢……”

甘草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不管是汪青碧还是小芩,她们就没有我的福气了,没人会原谅的。沈燔,我不是老好人,我不是没脾气,我只是这么多年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其实我是自私,我想自己能多原谅一下别人,就可以缓解一些心底的愧疚,同样也能原谅我自己。”

沈燔见她说的哀伤,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再也忍不住,伸手揽过她进自己怀里,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再炽烈的情感,一时用理智束住了,看着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似乎就能怀揣着发酵多年的伤醇隐忍到天荒地老,然而这样的坚固却像是画里风光镜中韶华,有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将这着意装饰的平静安好硬生生砸个粉碎。

桐城的行人倘若在此时也恰好路过这个街角,会以为看见了一对罔顾烈日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不嫌热地搂在一处轻轻低语。或有嫌他们轻狂作态,也只是了然一笑,谁会没有过这样肆意的年少时光呢?

沈燔看着臂弯里静静垂泪的甘草,忽而也有这一瞬间的错觉,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房某处声响,一股失控的情感激烈地从心里翻涌而出,他几乎要被这种情绪掀翻在地,猛然间有些惧怕地缩手起身。

“甘草,我先送你回家把。”沈燔强自镇定下来,又将手递到甘草面前。

浮香风散(4)
甘草哭得有些迷糊,站起身望着他说:“我想去姐姐的别墅里看看,她要是回家,应该也是回了那里。”又胡乱在脸上搽了一把:“真是不好意思,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吧,你要是有别的事情,也不用陪着我。”

沈燔垂下手,淡淡地说:“没事,就算是帮宣椱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甘草尴尬一笑,知道自己推他推地有些过了,也就不再说什么。沈燔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拦下一辆出租,打开后门让甘草上去,自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也亏得夏甘草与夏妍容貌相似,别墅门口的警卫一看见她就挥手放行,甘草凭着记忆找到夏妍家,一见莫笙宵的车不在门口,果然家里也没有人,甘草按了半天门铃,终于还是不死心地在廊檐阴影里坐了下来。

“叫我说,你也不必太焦心,她怀着宝宝,自己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地妥妥帖帖。”沈燔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主动开口劝她:“倒是你自己,这么大热天的东跑西跑,搞不好还要生病。”

“嗯。”甘草点点头,“我这几天其实也想通了,姐姐要是一定要这个宝宝,我既拦不住也不想再拦了,只是怕她这样躲来躲去有个闪失,所以还是要早点找到她才好。”

两人正在说话,远远地看见对面一栋别墅里走出来一个人,撑开一把遮阳伞,慢慢悠悠居然是朝着两人走过来。

甘草跟沈燔都坐在阴影里,那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见她越走越近,等到二十步开外的时候,甘草终于看清了来的人是谁,蹭地一下站起身,三两步连走带跑,嘴里喊着:“姐姐!”

夏妍见了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瞬间又平复了,语气平静地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你住在她家?”甘草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夏妍刚刚走出来的别墅:“你居然住在汪小姐家?”

难怪莫笙宵把整个桐城都要翻过来了都找不到人,他要是知道了自己老婆根本就躲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我嫌你们话太多,让汪小姐藏我两天,躲躲清静。”夏妍的语气说的好像只是出去遛了个弯一样轻松。

甘草此刻心里虽说是放下一颗大石头,也不禁有些生气:“那你就让我们没头苍蝇一样到处转?你是没见到莫笙宵,整个人急地都快疯了。你好歹也打个电话回来跟我们说一声啊,就算不打电话,发个短信也成啊!”

夏妍也不声辩,只是浅笑着安抚似的拍拍甘草的胳膊,又慢慢走到廊檐下的阴影里,一边收起太阳伞一边还顾上跟沈燔打招呼:“是沈医生啊,上次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沈燔也笑着应了一声:“应该的。”

夏妍掏钥匙开了别墅的门,转过头朝着两人招招手:“别在外头站在了,进去说吧。”

“我医院还有些事情,先走了。”沈燔见甘草也找到了夏妍,有些私房话怕是不大方便自己这个外人在场,忙就要告辞。又转过头对甘草说:“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夏妍也没再出言挽留,看着他背影渐渐远了,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说:“沈医生人真不错。”

“他是宣椱的好朋友,今天宣椱有事,他就过来陪我找你。”甘草本来心里就存着点事,此刻听夏妍这么说,一时想岔了,忙开口说。

夏妍本来也没觉得怎样,此刻听了甘草焦急辩解,反而有些生疑,转头看了看甘草。刚想说什么,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赶忙伸手撑住一旁的沙发扶手。

浮香风散(5)
“怎么了?”甘草被她吓了一跳。

“没事。”夏妍撑起身子座进沙发,摆了摆手,过了一会渐渐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冷汗扑簌簌直往外溢,抬眼看见甘草正一脸关切望着自己,有些虚弱地开口说:“帮我拨电话,叫个救护车。”

甘草听到这话心里发毛,忙拿出手机打急救电话,指尖禁不住发抖,反复拨了三次才拨对。叫了救护车,又忙给莫笙宵打了个电话,莫笙宵听说也是着急万分,甘草也顾不得跟他细说,赶忙挂了电话,将姐姐扶着躺平了,找了块热毛巾帮她擦汗。

“只是有些疼,也不是很厉害。”夏妍看她急得脸色都发白了,忍着一阵阵的腹痛出言安慰。

“嗯。”甘草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怕,心跳加剧。

好在桐城不算大,救护车没一会儿就从外头穿了进来。甘草像是听见救命音似乎的冲出去,一开门硬生生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莫笙宵被甘草一撞,往后退了半步,满脸都是浮躁焦虑:“妍妍呢,现在怎么样了?”

“救护车来了,姐姐在里面,不是很好。”甘草饶过他冲着开救护车的司机直招手示意方向。莫笙宵一个闪身冲进了屋里。

等到担架把夏妍从屋里抬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疼得忍不住轻声呻吟了起来,灼灼的阳光直射在她有些失血的脸上,像是烈火里的一顶白灯笼。

甘草本就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天,这时急火攻心,眼前猝然一黑,脚下一软直跪了下去,两个膝盖至下被地上碎石瓦砾一磨,登时细细密密地往外渗着血,也觉不出疼,急忙忙又爬起来跟莫笙宵一道上了救护车。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有时候也是一味心情催化剂,甘草以微向前倾的姿势坐在亮着灯的急救室外头,两只拳头紧紧捏着,指甲死死抠住掌丘,所有的声音都悄然匿去了,只剩下心跳雷声般在耳梢扑通扑通打鼓一样狠命敲。

颜色只有满目刺眼的红,血液的红,可以跳动的心脏伸缩泵压出的红,一片一片,落在担架上,救护车上,雪白的衬衫角上,还有,甘草的双手上。

甘草低下头凝神看着指尖,一股浓烈的荤腥气味扑鼻而来,她有些怀疑这根本是臆想中的味道,然而也还是刺激得她忍不住开始干呕起来,五脏六腑挤压成一团,在身体里激来荡去。

眼泪在眼眶里将落未落,却让视线更加明晰起来,急诊室门楣上的“急救中”红灯幽然熄灭,她有些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失去时钟刻度的等待,就像是一场轮回般漫长又绝望。

然而所有的等待,终归都是有尽头的。

莫笙宵的眼睛刚刚转过急诊室大门的时候,忽然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仿佛眼前站着的,是多年前的夏妍,穿着一套少女打扮的素色衣裙,乌发披肩,站在他办公室落地窗台边,抬起手遮挡逆射入眼的阳光,随着一笑而微皱起小巧的鼻子,嘴里还说这些含娇带嗔的孩子话。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从这片刻失神里抽回理智,他听见自己毫无生气的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轻轻回荡:“甘草,你姐姐,她现在想见见你。”

甘草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脚步一步一踏,好像急诊室的门是一头怪兽伸着尖利牙骨的嘴。甘草刚刚迈进急诊室,夏妍的眼睛就扫到了她,她有些吃力地偏了偏头,嘴角立刻带了一丝笑,病态的红晕染在双颊:“甘草,来。”

“姐姐。”甘草这时候再也忍不住,扑倒床边,眼泪开了闸一样落下来。

“不要哭,跟你说过那么多次,怎么就是不听呢。”夏妍细若游丝地轻声埋怨她。

甘草立刻收弱了哭声,手肘挥散眼角积泪:“我听,我不哭了。”

“你性子这么软,我真怕以后我不在了,有人欺负你,你要怎么办?”夏妍抬起手轻轻触着她的指尖,“你答应姐姐,一定要找一个能够照顾地到你的人,好不好?”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姐姐!”甘草顺势捏住她的手,触指冰凉。

夏妍望了望还在往自己身体里徒劳输送血液的血袋,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我跟莫笙宵说过了,我想葬回梧县去,就在外公家后山那里,我们以前也常常去,有花有草,很美的,好久了,我好久都没有回去了。甘草,你去帮我选一块地方吧。”

甘草听得大恸,伸出手捏着病床床头冰冷的铁栏:“我不要,姐姐,你要好起来,你好好的,我陪你去那里住,我们一辈子都住在那里也可以。”

“傻孩子,”夏妍柔柔地看着她,“我现在就是一辈子了。”

甘草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姐姐为了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了什么会躺在这里,又为了什么会命垂一线奄奄一息,一小股为了发泄悲凉的怒火在心头燃起:“你恨不恨他?是不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没有,我不恨他啊!当年我遇到他的时候,就料到是这样,我甘愿的。”夏妍一生都因为是长女的缘故,在夏甘草面前总是一副坚强的榜样,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放下了那个身份,说完这话,她凄凉一笑:“我什么都不恨,只是对不起,不能再照顾你。”

甘草像是感觉到什么,死命捉着姐姐的手,不肯放,夏妍用力握了她一下,然后道:“将来,不要恨姐夫,他不坏,只是感情的事情,不是我们当事人能做主的,你答应我,不恨他。”

甘草边哭边答:“我不恨,你别走我就不恨,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姐,我……我怕,你别死,我一个人怕。”

夏妍费力地抬起了手,想抚去她的泪,但实在是浑身无力,只好扭头看着她说:“别恨啦!我将来都不会做傻事了,再不让你担心。”

她轻轻垂下眼角,声音渐渐没入虚空里:“我只是太寂寞了。不过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残灯朱幌(1)

横贯莫笙宵的一生,无非是些锦衣裘马的台面风光,或有得意失意的人世跌宕,终归也能够在翻云覆雨之中胜过一筹,时间一久,渐渐也就觉得自己真的算是顺风顺水无往不胜,年纪越长,说话做事反而比年少时候还少了些顾虑。

而周围逢迎奉承的话语面容,则更是将他编织进一篇“成功人生标准模板”的华丽梦境里,久久流连,徘徊不已。直到夏妍失血的面庞毫无征兆地扑面而至,像是一记恶狠狠的闷雷,直接劈在这一场旖旎美梦最为脆弱的心肠之上,将之化为灰烟,瞬时湮灭在心间眉上。

初见夏妍第一面的时候,她只是公司招来的一个小助理,马尾拢得高高的,明明是一张稚气盈盈的脸,却愣要摆出一副事故成熟的样子来,让人一见之下不由生怜。

莫笙宵那时却已算是个小有成就的半知名人士,在身边一众花丛中纵横日久,也并未将这个小姑娘太放在心上。直到夏妍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在公司里靠能力一步一步做上来,职位也由原来的小助理变成他莫笙宵的总裁特助。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莫笙宵在心里想,自己才慢慢开始注意身边这个有些不大一样的小姑娘。

夏妍的容貌不俗,任何时候都会有一帮青年才俊跟着身后表述衷肠。她却总是不冷不热拒绝,一门心思只是想在工作上有所作为。莫笙宵当年还曾经以上级关怀下级的口吻旁敲侧击地对她说起,对女人来说归属比事业重要。夏妍当时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回他:“莫总,我总是想着还是要先做出些事业来才好,我是比不得普通的女孩子,我还有人要照顾的。”

莫笙宵当心听了这话一愣,莫名就有些酸涩,等到后来才知道,夏妍要照顾的那个人,是她妹妹夏甘草。

日常陪伴中情愫暗生,夏妍却像是有一股魔力,带着清冷的气质,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等到莫笙宵略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挟着丝情不自禁的疯狂情感投身其中。尔后?尔后倒也还算顺利,夏妍很痛快地应下了莫笙宵的情感,痛快地就像这件事是早就应该发生的一样。

两人如同任何一对对陷入爱情的男男女女一样,遵循着最常规却最动情的步伐在感情里迈进。

王子与灰姑娘举行了盛大婚礼,然后接下来呢?接下来的事情童话里是不会有的,可现实却终归是现实。

他们也曾经是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缱绻时光的,莫笙宵在后来的无数次仲怔或是梦回中,常常带着咀嚼的意味将当时的一幕幕一遍遍闪回放映。

就好比此刻,此刻他正垂着眼坐在急救室门口的椅子上,陷入有些混沌的思绪里,脑海里同时出现两幅场景:一幅是她们结婚当天夏妍笑靥如花的娇俏模样;另一幅是她就在片刻之前躺倒在苍白的床单上疲倦无语的敷衍笑容。

他其实是想狠狠训斥一顿夏妍,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把两个人陷入到这样的境地里,原来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很好,是我太贪心而已。”夏妍被他捏住的手冰冷,轻轻喘着气,“你不要多想,我一点也没有怪你,我知道,咱们俩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你比我要难过。”

莫笙宵另一只手攥成拳,一下一下砸在病床床头的墙壁上:“妍妍,你究竟想要什么?”

“帮我照顾好甘草吧。”夏妍微微用力挣了挣他的手,莫笙宵反而更用力气捏紧了些,夏妍叹了口气:“我想见见甘草,可以吗?”

残灯朱幌(2)
只要是她愿意的,有什么不可以呢?莫笙宵抬眼看了看急救室的门,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夏妍想的事情,自己哪有一样没有顺她的意?就算是梅寒岭,他有些轻蔑地在心里提起这个名字,这个女人跟自己的妻子比起来,又算得上个什么呢?

等到夏妍没事了,自己也该收敛收敛脾性,那些旁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此刻想起来,也不过就是一道饭后甜点,当真割舍起来,心里也是不痛不痒。

思绪如风一般掠过经年,直到他听见急诊室的门嘎吱一声推开的声音,才从深陷的记忆之渊里蓦然醒转,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

夏甘草很希望此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境而已,她像是脱了魂魄似的,跟着推姐姐病床的护士往外走,急诊室外的光线直直照进眼睛里,刺激得眼睛里一派生涩,泪水即刻就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你们要带妍妍去哪里?”莫笙宵一脸惶恐地堵在门口,脸色惨白,一只手死死抓住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