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颖点点头:“他刚才给我学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和他爸爸昨天在电话里的语气一摸一样,现在仔细一想,真觉得有些瘆人。”

我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孩模仿大人的语气稍微像一点,这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他刚才在车上的伎俩,太不像一个小孩了。”

李颖说:“你是说,他故意说自己是属狐狸的,是为了刺激和带动别的小朋友说话?”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小孩子怎么会有这种心思。这个办法,我以前只见我的老师用过……”

“哪个老师?什么老师?”李颖疑惑道。

“没什么!”我转过身,顺便也把话题重新转移到石品品身上,“还有他最后讲的那个故事,你听懂了吗?”

李颖摇摇头:“有点似懂非懂。心底似乎明白那个故事的某种含义,却又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3]

鼓励孩子们相互交朋友,鼓励孩子们和农场的小鸡小鸭交朋友,鼓励孩子们和农场的小鱼交朋友,培养他们的社交能力和爱心,是这个夏令营的主要目的。

可是,这些内向固执的独生子女们,连续3天各自为政,谁也不理谁,就算是团队合作的游戏,也被搞得乱七八糟,连本来看起来稍微正常点的石品品,也变得不正常了。

石品品自从见到农场里的鱼那一刻,就失去了在车里的活泼。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行为诡异起来。

他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爬在那个池塘边,一会对着池塘窃窃私语,一会又对着池塘微笑。

倘若你问他在做什么,你一定会后悔。因为他会微笑着转过头,微笑着荡着小酒窝对你说:“我在教池塘里的鱼微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那般虔诚,表情那般坚定,让你都不忍心阻止他,让你觉得,你如若阻止他,你就犯了一个天大的罪过。

私底下,我们三个大人也互相讨论过。

张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阻止他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像便秘似地。”

李颖说:“那孩子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魔力。”

是的,李颖说的对,那孩子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你喜欢,喜欢到极点,喜欢到害怕的程度。

喜欢归喜欢,害怕归害怕,该阻止还是要阻止的,那个池塘可是个危险的地方,淹死个小孩绰绰有余。

“品品,到了大家一起玩游戏的时间了哦!”我站在他身后,“等到自由活动时间,你再回来继续教他们好不好?”

“哦咧?不用了。”石品品背对着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孙老师,你看,我已经教会鱼儿微笑了。”

“真的?”我俯下身子,小孩子的话,你要假装相信。

池塘里的水并不清澈,但也不十分浑浊。一条红色的金鱼浮上来,嘴巴露出水面,继而优雅地转身向水底游去,在它转身的那一瞬间,对我露出一个羞赧而迷人的微笑。

是的,那是属于一条金鱼的妩媚微笑。

你见过一条真正的金鱼在微笑吗?倘若见过,你就会像我一样,吓得尖叫起来。

“哦咧?孙老师,你怎么了?”石品品转过身,鼓着腮帮子,嘴巴半张半合,眼睛一眨不眨,就像池塘里的鱼。

“石品品!不要在这种时候冲老师做鬼脸!”我尖叫着后退几步。

于是,石品品笑了,鼓着腮帮子笑了,和那条鱼的笑容一摸一样。

他说:“哦咧?你说是金鱼教会了我鼓嘴?还是我教会了金鱼微笑?”

“石品品!罚你今天洗碗!洗所有的碗!”我失控地尖叫着,连自己都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诧异。

可是,他那鼓囔囔的脸,不仅像一条微笑的鱼,还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死去的人。

确切说,是一个被淹死的人的脸。

[4]

李颖和张涛都诧异地望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们都觉得我冲动得有点过分了,因为我坚持要给石品品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找人把他接走。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呆在这里的。

李颖说:“你未免太神经质了吧?小孩子们都喜欢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这很正常。我们整天和孩子们在一起,难道还不能理解这一点吗?”

是,李颖说的没错,小孩子就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为,以前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可是现在我发现,事实不是这样。不仅仅是石品品,别的小孩也一样,他们那么说、那么做总是有原因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去做那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石品品。

石品品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二十年前的尸体的脸,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面前。

李颖终究还是妥协了,她递给我一个写着手机号的纸条,嘟嚷着:“你长话短说啊,人家那边可是国际漫游!”

对方的信号似乎不好,电话吱吱啦啦响了很久才接通:“喂?您是石品品的父亲吗?我是夏令营的孙老师!”

“对。怎么了孙老师?是不是石品品又闯祸了?”对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感情色彩。

“呃!”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因为我无论怎么说,都显得那么荒谬。难道我要说,你的儿子是个怪物,是个可怕的孩子,他现在很可能被灵魂附体了?

“呵呵!”对方淡淡地笑笑,“品品那孩子太活泼了,又喜欢模仿别人,还虚幻胡言乱语,你们只要别把他的话当回事,就没事了。记住,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还有……”

电话到这里就断了,再回拨过去,已经无法接通。

这时,我隐约感觉背后仿佛爬满了蚂蚁,忍不住回过头,果然,石品品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盯着我。

他舔舔嘴唇:“哦咧?我爸爸说什么?”

“那不是你爸爸的电话。”我慌乱地掩饰着。

“哦咧!我都听到你说的话了。”石品品向前走了一步,他原本在阳光下的脸立刻暗了下来,“我爸爸是不是说,‘品品这孩子就是喜欢模仿别人,喜欢胡言乱语,你们千万别把他的话当回事’?”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和他父亲一摸一样,倘若不是那稚嫩的童音,我真的怀疑站在我对面的就是石品品的父亲。

石品品见我不吭声,老成地耸耸肩膀:“哦咧!我爸爸几乎对每个人都那么说,你们别把他的话当真。对了!”他指指身后,“孙老师你快去看看吧,梅小苹大哭大闹,不但自己不午睡,还不让别的还朋友午睡。”

[5]

梅小苹小脸憋得通红,哭得都喘不过气了,似乎比死了爷爷还痛心。她指着石品品,充满怨恨地哭喊道:“老师,石品品往我毛巾被上喷香水!”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孩子身上似乎一直弥漫着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的。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喷香水了么?

石品品无辜地说:“谁让梅小苹睡在我旁边了?她毛巾被上那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他边说还边皱了皱鼻子,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表情。

梅小苹也是个有自闭倾向的孩子,她性格内向,从来不主动和别的小朋友说话。她像柳嘉嘉离不开她的洋娃娃一样,离不开这个脏乎乎的毛巾被。她每天只有咬着这个毛巾被才能入睡。她父母为此苦恼不已。

“这样吧!”我轻轻坐在她的小床上,“老师给你把毛巾被洗洗,把香水味洗掉好不好?”这也许是改掉她这臭毛病的好机会。

“不好!”梅小苹继续哭闹着,“那样就把我的味儿也洗掉了!我就要我的味儿,我就要我的味儿……”哭声继续冲击着房顶,一开始她还哭自己的毛巾被,后来干脆哭起爸爸妈妈来。这个头儿一开,所有的孩子都哭了起来,嘴里叫嚷着爸爸妈妈。这小小的卧室,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场孝子贤孙的集体葬礼。

只有石品品没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津津有味地捧着一本漫画,对满屋子的哭闹置若罔闻。

此刻,对于我来说,哄别的小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为什么石品品没哭?为什么?

我轻轻走过去:“品品,你为什么不哭呢?”

他抬起头,有些嘲弄地望着我:“难道老师希望我也哭?”

“不是!”我摇摇头,“难道你不想你的爸爸妈妈吗?”

“不想。”石品品淡淡地说完,又低下头看漫画了。

“为什么呢?”

“因为只要我想见他们,随时都可以!”

“随时?”

“随时。”他重新抬起头,很严肃地对我说,“我知道老师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我老爸告诉你不要相信我。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撒谎的是我爸。你别信我爸。”

“那么,你怎么证明你没撒谎呢?”毕竟是孩子,我微微一笑,继续诱导。

他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小镜子:“让你认识一下我爸。”

他对着镜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他的神情变了。是的,那五官还是孩子的五官,但表情和眼神完全是一个中年男子的,连语气都是:“孙老师,我家品品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真是抱歉。我们在国外,是在回不去,国内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还希望您多多关照呐!”

我倒吸一口凉气,怀疑他爸爸的灵魂瞬间转移到了他身上。随即,石品品又变换了神情和目光,俨然一个美丽温婉的妇人,语气也变得温柔谦逊起来:“是啊!孙老师,等下个月我们回去,一定好好谢谢你们。品品这孩子啊,就是调皮,你们多担待啊!”

看着石品品,我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少妇,连笑容都带着阳光明媚的甜味儿。

石品品表演完毕,继续低头看书:“哦咧!这下你相信我了吧?只要我想他们了,照照镜子,他们就回来了。”

李颖和张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他们看了石品品的惊人表现,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涛低声说:“真恐怖,刚才是不是他父母的灵魂从国外飞过来钻到他身体里了?”

李颖嗔怒着打了张涛一下:“去你的!我看这个孩子是个天才,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或者伟大的骗子。”她歪着头想了想,突然低下头,在石品品耳朵边说了句什么,石品品点点头,站了起来。

李颖果然头脑灵活,当初开这个公司就是她的主意,现在让石品品逐个对照照片扮演孩子们的父母,也是她的主意。

李颖对大家说:“小朋友们安静下,别哭了。石品品小朋友会变魔术哦!他会把你们爸爸妈妈的灵魂变到自己身上,这样你们就能和他们相见了!”

这一招果然灵验,卧室里的哭声顿然由哭声震天便成了小媳妇式的抽泣,当石品品对照着梅小苹手里的照片,表演出她父母的神情时,卧室里的哭声顿然停止了,梅小苹破涕为笑,抱着石品品不肯撒手。

我之所以说着布什一个好主意,是因为石品品的表演过头了。

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是柳嘉嘉。

石品品最后表演的柳嘉嘉的父母,当时柳嘉嘉充满惊喜和激情的一句话令在场的三个大人目瞪口呆。柳嘉嘉说:“石品品你太厉害了!我都悄悄告诉你我没带爸爸妈妈的照片了,你表演的还那么像!我妈妈对我说话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眼神!”

其他小朋友也附和着:“对啊,石品品好厉害,连我爸爸说话的口气也很像。”

听到这里,三个大人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和石品品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倘若他模仿自己父母的神情和语气叫做才能的话,那么他按照照片模仿别的小朋友的父母,那就叫天才!

那么,倘若他在没有照片的情况下页能模仿出对方的神情目光呢?

倘若,在只有照片的情况下,他连对方的说话语气也模仿出来了呢?

这算什么?这种能力已经无法用“天才”来形容了。只能说是诡异!可怕!恐怖!这令我们怀疑,石品品根本不是模仿,他或许用了什么法术,把对方的灵魂硬生生拽过来了。

不,这还不算恐怖,恐怖的还在后面。

石品品模仿完了孩子们的父母,突然转过身,对着张涛慈祥地笑了一下,张涛的脸紫了;他对着李颖眨眨眼睛,李颖就颤抖起来。最后,他直直地望着我,然后鼓起腮帮子,瞪着死鱼一般的眼睛望着我,我立刻吓得夺门而出。

6.

入夜,孩子们都睡了,三个大人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

昏黄的灯光下,很久没抽烟的张涛狠狠掐灭了烟头:“小孙,你是对的。真应该让他父母找人把这个孩子带走!你们不知道,他中午那一笑,和我去世的母亲一模一样啊!”

李颖边绝望地拨着手机边说:“我车祸去世的男朋友,生前总是喜欢俏皮的冲我眨眼,就像石品品今天中午那样!这孩子太可怕了,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他父母的!”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二十年前的被淹死的老师,忍不住颤抖起来:“李颖,你见过他的父母吗?”

李颖摇摇头:“本来我还打算在出发前,他父母送孩子的时候,让他们填好资料表格呢!结果他们压根就没来!当时也是被那帮孩子哭得心烦意乱的,就这么莫明其妙地带他来了。”

张涛又点燃了一根烟:“这么说,除了石品品这个名字,我们对这个孩子一无所知。”

我点点头:“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叫石品品呢?或许那个叫石品品的孩子根本没来,他父母根本没把他送来,而这个石品品是冒名顶替的!”

这无疑是个令人恐怖的推测,但李颖下一个推测愈加令人背脊发麻。

李颖说:“或许,他的父母根本不存在,他就是个怪物,出发前那天晚上的电话,没准是他自己打的呢!”

“他为什么要来我们的夏令营?有什么目的?有什么阴谋?!”张涛吐出一个不规则的烟圈。

“也许什么也不为,他就是个四处吓人的小怪物!”我嗫嗫地说。

这时李颖突然拍了拍大腿,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没准是个小狐狸精呢!你们还记得吗?他在汽车上说自己是属狐狸的!”

张涛摇摇头:“要真是狐狸精倒还不那么可怕了,毕竟传闻中的狐狸精没那么可怕,不会吃人。我就担心,他根本就是怪物,能够随便引来鬼魂的怪物……”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在这个阴郁的晚上,我们三个心理系的毕业生所讨论的话题,越来越荒谬,越来越不靠铺。可是所有的荒谬,在这个阴郁的晚上,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们没见过、或者见不到的东西。

是的,没有理由。

比如窗外——张涛愣愣地望着窗外,烟头烧了嘴巴都浑然不觉。

窗外,那9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梦游一般,排成一排,愣愣地站在沉闷的夜色里。他们谁也不说话,白天的争吵和哭闹都不复存在。他们就像一队准备秘密潜入敌营的侦察兵,团结、严谨。

石品品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只见他回头望了望别的小朋友,然后庄严地转过身,对着前方磕了一个头。于是其他的孩子也跟着他磕头。

石品品向前走了一步,又磕了一个头,别的孩子也有样学样。

他们就这样一步一磕头,一直走到大院尽头的池塘边。

“他们在做什么?”李颖悄悄问。

“该不会是梦游了吗?”我紧张地咽了口吐沫。

“你见过这样集体梦游的吗?”张涛呲牙咧嘴地吐了烟头,揉着嘴唇继续说道:“就像某种神秘的祭祀仪式,又像什么蛊术的法事……”

孩子们在池塘边直挺挺地跪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做小动作,在幼儿园上课的时候都不见得有这么认真。

大概跪了3分钟,石品品站了起来,招招手,几个孩子围成一团,然后就无声地重新回到了卧室,他们回去的时候,脚步轻盈,仿佛完成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又仿佛从这仪式里得到了什么宝贝。

而我的脸,越变越白。

7.

三个大人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到孩子们的卧室去看看。

卧室里静悄悄的,在这没有月亮的晚上,尤其显得黑漆漆的。

十几秒后,眼睛适应了这黑暗,我们才发现,9个孩子围坐在石品品的床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但似乎每个人都聚精会神。

黑暗里,有个孩子悄悄问:“然后呢?”

黑暗里,又没了声响。

继而,刚才问话的孩子似乎得到了某种回答,轻轻地“哦”了一声。

这时,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灯,孩子们先是吓得惊叫了一声,随后又都镇定下来。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睡?!”光明带来勇气,我大声呵斥他们。

梅小苹咬着毛巾被,指了指床头的空位,怯怯地说:“我们在听婶婶讲鬼故事。”

“什么婶婶?哪里来的婶婶?!”

“哦咧……”梅小苹继续指着空荡荡的床头,轻轻地说:“婶婶就坐在那里。”

“对啊。”另一个孩子说:“她的脸鼓鼓的,就像这样……”那孩子边说边鼓起腮帮子。

“别说鬼话了!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婶婶!”我的声音颤抖着,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那空荡荡的床头。

“婶婶确实在那里啊。她讲的故事很好听的!”柳嘉嘉抱着洋娃娃,不服气地说。

“嗯!”另外一个小孩解释道:“石品品说他前两天教池塘的鱼微笑时,发现了住在池塘里的婶婶。刚才他带着我们去池塘请那个婶婶来给我们讲故事。婶婶讲的每个故事都比老师讲的好听!”

“石品品!”恐惧令我有些歇斯底里:“你给我滚出来。”

石品品低着头跟着我走出来,李颖则安顿着其他孩子睡觉。

我把石品品拉到刚才的办公室,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让他解释,只是生硬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跟我们三个老师在这里坐到天亮,天亮以后,无论是否联系上你的父母,我们都得把你送回去。”

石品品低着头:“哦咧……我爸爸妈妈在国外还没有回来,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不是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见到你父母吗?”我冷笑着,内心因为恐惧,而充满了对这个孩子的仇恨。

“哦咧……我爸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了……让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吗?”石品品头垂的更低了。

“你不是跟我说,让我要相信你,而不相信你爸吗?”我脸上继续冷笑着,心却忍不住软了下来,此刻的石品品,显得可怜兮兮的,他就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就是这样,脑子里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你们以为他是个孩子,可是他说的话做的事却又不像个孩子;当你以为他不仅仅是个孩子那么简单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还是个孩子。相信每个和孩子一起相处过的大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于是语气也忍不住低了下来:“想不走也可以,你告诉老师,你为什么能模仿你根本没见过的人?还有,刚才你到底带着别的孩子在做什么?别否认,我们都看到了。”

石品品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越过我的手臂,望向我的身后,然后,笑了。

我紧张的转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石品品说:“哦咧,孙老师,我爸说了让你别相信我,你还信。”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我有些恼羞成怒。

石品品扬起他的小酒窝:“哦咧,孙老师,其实你不信我就对了。其实刚才给小朋友讲故事的人是我,根本没有什么婶婶,是我故意让他们那么说的……”

“小朋友们为什么那么听你的话?”

“哦咧!因为我能扮演他们的爸爸妈妈啊!”石品品笑着:“孙老师,你千万不要相信我的话。”

“石品品你听着,我不管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东西,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情!在剩下的一个礼拜里,不许再带着小朋友做奇怪的事情,也不许再说奇怪的话!让这期夏令营顺利地、安全地结束!”

“哦咧。”石品品说完,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哦咧。”

没错!

刚才梅小苹也说了一句“哦咧”……

8.

清晨,折腾了一夜的张涛和李颖都睡着了,而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我轻轻推开学生卧室的门,孩子们都甜甜地睡着,似乎在做什么美丽的梦。就连石品品也显得那么纯净、甜美。

那一刻,我怀疑昨夜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光怪陆离的梦。

或者,仅仅是我做贼心虚、心中有鬼罢了,石品品也许只是个调皮而又具有表演天赋的孩子。

我悄悄退出孩子们的卧室,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慢慢地踱到池塘边。池塘里的鱼看到人影,慌乱了几下,又回复了平静。一条金鱼浮上来,嘴巴微微露出水面,然后一个优雅的转身,又沉了下去。这次,它没有微笑。

或许,上次,它也没有。我越来越怀疑那只是我的错觉。

池塘的水在晨风里微微荡漾,我悠长地叹了口气,想起了老师。

是的,对于她,我只记得“老师”这个称呼,别说她本来的样子,就连她的姓氏我都忘记了。

就像张涛说的那样,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并不是没有问题儿童,而是大家都不关注罢了。我小时候,就有严重的强迫症,这种症状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比如,我总是在出门前忍不住检查行礼箱和门锁——虽然自己明明知道已经锁好了。

那个时候,我的症状已经很严重了,总是强迫自己去做自己不想做、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我杀死自己最喜欢的小狗,辱骂自己的母亲,伤害自己最喜欢的朋友,抓着自己最害怕的老鼠吓唬别的小朋友。我心底明明不想去做那些事情,害怕那些事情,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总是强迫自己去做。

老师是个志愿者,她和现在的我一样,也只是半瓶子晃荡的心理学老师,或者,她仅仅是个心理学爱好者。当她看到我一边吃着令人恶心的毛毛虫一边哭泣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影响她一生的决定——她要挽救我。

她决定用她那“半瓶子晃荡”的“药水”,来治疗我满身的伤疤。

我说过,她做了一个影响她一生的决定。因为她死了。

那天她站在池塘边,我猛地把她推了下去,她只挣扎了几下,就沉入了水底。我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喜欢她,可是我无法控制那双手。

长大后,我毅然选择了就读心理学,可是今天,我像当年的她一样,不过是半瓶子晃荡罢了。所以,我不敢去当真正的心理医师,不敢面对真正的病人。我只能,像现在这样,带着有性格问题的孩子玩玩夏令营而已。这些孩子并没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不过是“感冒打喷嚏”级别的小病罢了。

其实,我害怕这个大院,恐惧这个池塘,但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选择这里来当夏令营的大本营,就像我当年无法控制自己把她推下水一样,越害怕来,越不想来,越偏偏要来——你可以认为,我是个固执而勇敢的人。

“孙老师……”怯怯的童音把我拉回现实,梅小苹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后,晨风有点凉,她披着自己的小毛巾被,被子的一角被她含在嘴里。

她说:“你是来看婶婶的么?”

我一颤:“石品品都说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婶婶,你们串通好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