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母已经做好了饭,在等。

周大壮站在门槛上说:“妈,我想跟你商量一个事。”

“你说。”

周大壮突然说:“我打算正月十五和香晴举行婚礼。”

米母感到很吃惊。

她想了想,说:“可是,你知道她的病…”

“她再疯也是我的媳妇啊。”

“你要好好想一想。”

“我想了几年了。妈,我会伺候她一辈子的!”

米母的眼泪又流下来。

“唉,你们两个人的命都不好,让人给害了六年啊!”

周大壮和米香晴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了正月十五。

六年前,他们选的那个结婚日就是这一天。

新房设在周家。

周大壮一直在张罗结婚的事。

每次,他来和米母商量婚礼的一些细节,米香晴都在一旁呆滞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好像他们说的是别人的事。




第四部分
大年三十

家家户户都贴喜字和对联了。

周姬发家的院子里还竖起了一个高高的杆子,杆子上托着一个圆溜溜的冰灯。到了晚上,一盏弱弱的灯就在冷冰里亮起来。

孩子们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新衣。

性急的孩子开始放炮仗,星星点点地响起了炮仗声。

李庸家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甚至有点死气沉沉。

过去,贴喜字和对联都是朱环忙活。现在,朱环去了,这些东西李庸连买都没有买。

三十这一天,他连午夜的饺子都没有包。

他静静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王老四来过,叫李庸去他家过年,他谢绝了。

他打开一瓶白酒,就着早上煮的咸花生豆闷闷地喝。

天黑了。

电视打开着,春节晚会又开始了。一年比一年没意思。

也许,不是晚会没意思,是人一年年老了。

李庸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年龄。每个人在过年这一天都会情不自禁地想一想自己的年龄,看看已经走过了多少,还剩下多少。

过了年他就三十九岁了…

零点越来越近了。

李庸猛地灌进了一口酒,走出了房子。

据说大年三十的夜越黑越好。可是,外面并不黑。

李庸抬头看见了周姬发家的那盏冰灯,它高高在上,像一只独眼。

李庸慢慢走出了胡同,来到街上。

这里是城外,不在“三里三”范围内。

朝北面拐,一直走下去就是深城监狱。

朝南面拐,就是城里了。不过,这时候所有的店铺都关着。

李庸朝北面走。

他不敢走进那“三里三”,他怕遇到那个恶鬼。

一会儿就要跨新年了,大家都要出来放鞭炮,那个人也将混在众人当中。谁知道哪个是他?

他不知道他会在哪个十字路口出现。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谁,长的什么样子…

而北面,平时都很少有人,现在更是一片荒凉。

这一刻,整个深城也许只有李庸一个人在郊外游荡。连乞丐都躲在房子里去过年了。

他慢悠悠地走着,黑糊糊的前面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十字路口。现在,李庸看见十字路口就感到阴森。

他停住了脚步,有点胆怯了。

突然,身后密密麻麻地响起了鞭炮声,吓了他一跳。

他猛地回过身去,看见美丽的礼花在空中高高低低地绽开,还有隐隐约约的欢呼声。

零点了!

他转过身来,一下愣在了那里。

前面那个黑漆漆的十字路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蹲在地上,正准备点燃一个烟花。

四周没有一个人。这个放烟花的人显得很孤独,很恐怖。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李庸的存在,正专心致志地把烟头伸向那个烟花的捻儿。

捻儿被点着了,那个人猛地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等待。

烟火静默了片刻,蓦地射出刺目的火花。那火花尽情地喷射着,却没有一点声音。

白晃晃的火花照亮了那个人的脸。

李庸曾经见过这张脸,在监狱,隔着铁栏杆。

三十六年前的这个时辰,他降临人世…

李庸慌乱地朝后退去,终于转过身奔跑起来!他奔跑的姿势像一只笨熊。

李庸绝望了。

那个师父扑了个空。

虽然他在“三里三”城区内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撒了镇邪之物,但是,这个东西却在城外一个偏僻无人的路口现身了。

这个东西又逃过了一劫。

李庸死定了。

蒋柒死定了。

那个师父死定了。

米香晴正月十五就要和这个人举行婚礼,她也肯定活不过新婚之夜…




第四部分
尽 头

又一年了。

天还黑着。能熬夜的人在守岁,不能熬夜的人就睡了。

这一夜,李庸终于打开了他家卧室的门,走了进去。

他要崩溃了。

在变成猫之前,他一定要看看这个地洞到底通向哪里。

他跳进了那个恐怖的地洞。

在这里,指望不上太阳,因此他拿了一个手电筒。但是,现在他没有打开。

他趴下来,听动静。

没有动静,一片漆黑。人间的声音已远去。

这里是地狱。

他失去了眼睛,也失去了耳朵。他甚至怀疑自己又钻进了小旅馆的那个噩梦中。

而这一切确实不是梦。

一个人在梦中的时候常常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而不在梦中的时候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现在,他要破解这个深邃的秘密了。

他突然打开了手电筒。

手电筒的外壳是镀铬的铁皮。里面有灯泡,灯泡里有钨丝。还有干电池。这些物质组合在一起,制造出光明,帮助他对付这梦魇的黑暗。

这一刻,他对物质对科学充满了感激。

他朝前看看,黑洞洞;朝后看看,黑洞洞。

他产生了一种压抑感,一种窒息感,一种绝望感。

他站起身,猫腰朝前走去。

前行了一段路,他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再找到刚才那个入口了。

他咬咬牙,踩着手电筒小小的一圈光,继续走下去。

昨夜,李庸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他钻进了一个深深的洞,洞里曲里拐弯,不见出口。

在梦中,他同样拿着手电筒,惊恐地朝前摸索。

前面出现了两个地道口,都像兽嘴一样黑洞洞地等待他入彀。

他蒙了,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终于,他赌一样选择了其中一个洞口,走了进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他又看见了两个洞口!

他又选择了其中一个。

走着走着,他又看见了无数的洞口…

刚才,他有两个方向选择,生的希望是二分之一。

走着走着,他又看见了两个洞口,他还是只能选择其一,这时候,生的希望只剩下四分之一了。

再后来,他看见了这么多的洞口…

生还的希望被切割得越来越小了。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微弱,电池要用完了。

手电筒的光是有限的,它终于要耗尽电能。

而黑暗是永远的。

黑暗悄无声息,吞灭一切,任何的反抗都是短暂的。

李庸感到喘息越来越艰难。缺氧。

他预感到有人在这个洞里等着他。

可是,四周一片死寂。

他的心情随着手电筒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凭着体内残存的一点点能量,他踉踉跄跄朝前走,寻找那个等待他的人。

洞越来越低,压迫着他。

他的腰越来越低,最后只能朝前爬了。

最后,他整个身子被紧紧箍在那里,前进难,后退难。

他几乎喘不出气了。他不知道,这里离地面有多远。

也许是几十米。

也许是几百米。

也许是几千米。

也许是几万米…

这时,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像一条将死的虫子一样在做着最后的翻卷、挣扎。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更黑、更窄、更深的地方钻。他已经不知道回头。

一分米,一分米,一分米。

一厘米,一厘米,一厘米。

一毫米,一毫米,一毫米。

一纳米,一纳米,一纳米…

最后,他再也钻不动了。

他终于没见到洞里有什么人。

他就那样被禁锢在土里,处于半昏迷状态,半幻觉状态…

他就这样被活埋了。

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把李庸的回忆打断了。

他吓得一哆嗦。

在前面手电筒照不到的漆黑的地方,有一条毛烘烘的东西一蹿而过。

那是猫叫,很凄厉。

他仔细照了照地下,发现了一些凌乱的痕迹,有的好像是脚印,有的好像是什么重东西拖出来的。

他稳稳神,继续朝前走。

难道昨夜的梦是一个预兆?

难道,今天他在这个诡秘的地道里要被活埋?

终于,他看见前面出现了光亮。

他立即关掉手电筒,轻轻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通向地面的出口。望上去,他看见了一个屋子,屋子里传来人和猫的嬉闹声。

他观察了一阵,开始笨手笨脚地朝上爬。

他的脑袋刚露出地面,就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精神病的脸。

她正在暗淡的房子里跟一只猫玩耍。那只猫正是他家那只苦猫。

她见李庸露了头,眼睛转过来,淡淡地说:“哟,你来了?”






第四部分
愿 望(1)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离正月十五还有十四天。

六年前,周大壮被抓走时,离结婚还有七天。

六年后,米香晴被抓走时,离结婚还有十四天。

面对警察,米香晴对她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她一个人在她家西屋生活了四年。

她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仇恨。

有一天,西屋的地面突然有一处塌陷了,竟然露出一条地道来——就这样,她在无意中发现了这条地下的防空洞。

多年前,两个比邻的国家关系紧张,剑拔弩张,深城民兵挖了很多防空洞,这是其中之一,早已经废弃。

这条防空洞和石头胡同这一排房子平行。也就是说,她顺着这条防空洞可以钻到这排房子任何一家的地下。

她突然产生了杀机。

为了不被母亲发觉,她把床转移到那个塌陷处的上面,把它遮挡住了。

一个黑夜,她从窗子爬出房间,在地面上丈量了从她家到朱环家卧室的精确距离。

半夜,母亲在东屋睡着后,她就爬到她的床下,顺着那条地洞钻进去,按照量好的距离,朝上挖。

她挖到水泥地面之后,为了不被发觉,她拿着铁器,却不敢凿,而是一点点地磨…

她在天亮之前还要钻回家里去。

她用一个月的时间才磨穿了那厚厚的水泥地面。于是,朱环家的所有声音都泄漏下来。

但是,这时候,她还看不到朱环家卧室里的情景。

上面还铺着地板,中间有一寸的间距。不过,卧室里的月光已经透过地板的缝隙漏下来。

经过判断,她发觉这个洞太偏了,位于朱环家卧室地板的正中间。于是,她放弃了这个洞,又开始在床下的位置钻…

而这个时候,朱环正在酣睡。

洞穿了朱环和黄太两家的地面之后,她经常像猫一样在深夜里钻到防空洞里来,躲在那拳头大的洞口下,聆听朱环家或者黄太家的对话…

她对受害人家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终于有一天,她把家里的一个煤气罐拖进防空洞里,一直拖到仇人家地下,把煤气管伸进地上去,拧开阀门…

她知道黄太偷了朱环的戒指。

是她偷回了那枚戒指,送回了朱环家。

是她从垃圾池里捡回了那枚戒指,害死朱环之后,又从地面溜进她家,把戒指戴到了朱环的中指上…

她要把这两个人的死搞得鬼气森森,扑朔迷离,转移大家的视线。

她否认了老张头的死与她有关。

看来,老张头死于煤气中毒完全是巧合。

这一切跟那只猫没有任何关系。老张头很可能是因为太喜欢那只猫了,所以临死前叮嘱大家:你们千万不要虐待它。

可怜那只猫,自从老张头死了后,它就永远地失去了这种宠爱,开始闯进人心叵测的险途。

警察带着米香晴来到了她家里,查看了那条防空洞,还拍了照片。离开的时候,他们把那个煤气罐作为作案工具带回了公安局。

警方经过走访调查,发现米香晴有四年精神病史。于是,警方为她做了精神检测。

结果显示,她完全是个正常人。这四年来,她一直装疯卖傻,为了躲避黄太的纠缠,为了报仇。

因此,她必须承担法律责任。




第四部分
愿 望(2)

开庭审判米香晴那天,李庸作为被害人的家属,出席了旁听。

报社的记者也赶来了,挎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

周大壮没有到场。

米香晴的母亲来了。她由几个亲戚搀扶着。

李庸坐在第一排。

也许是由于常年装疯的原因,米香晴的眼神已经固定。她戴着手铐,望着审判长头上的帽徽,极其呆滞。

那个审判长很帅气,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点像周大壮。

这一刻,李庸开始怀疑警方是不是搞错了,也许,米香晴真是一个精神病。

要不然,她怎么会采取这么笨拙、恐怖的杀人方式!

审判长宣判的时候,众人起立。

当审判长宣布米香晴犯有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最后一排响起来。

那是米香晴的母亲。

米香晴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最后,审判长问米香晴:“米香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米香晴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

李庸感到全身一冷。

这个将死的囚犯并没有把眼睛落在李庸的身上,她好像在寻找另外一个人。

终于,她又把眼睛转了回去,对着审判长说:“我死了就死了,只是还有一个愿望没有达到…”

法庭上静极了。

米香晴突然说:“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正月十五那一天,在新婚之夜,用煤气再把他干掉。”

“为什么?”审判长问。

米香晴继续看他的帽徽,不再说话。

她杀黄太,杀朱环,并不是为了替周大壮复仇。她是为自己复仇!

法警走上来,要把她拉下去了。

她打了个激灵,突然疯狂地大叫起来:“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他,等着瞧吧!”

…审判结束之后,李庸走出剧院,看见那个记者正拦住一个听众在采访。

“你对这个杀人犯怎么看?”

那个中年人耸耸肩:“我只能摇摇头,记住她的长相。”




第四部分
骗 子

既然地下的人是米香晴,不是什么恶鬼,那么麻三利介绍的那个石秀水和他的师父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还白白拿走了李庸六千元钱呢。

李庸到公安局报了案。

当天下午,李庸就听说,那个石秀水和他的师父都被警察抓了。那个师父叫张举峰。

原来是两个以捉鬼降妖为名进行诈骗的家伙。

这时候,李庸正在蒋柒的发廊理发。这是蒋柒第一次给李庸理发。

“这回,我借的钱很快就能还你了。”李庸说。

“当时我也糊涂,我应该劝劝你。”

“我的那三千块钱也会要回来。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深城最高档的酒楼,你选。”

“你还是给我买一枚戒指吧。”

晚上,李庸上班后,来到了麻三利的南区值班室。

他要告诉他,那两个阴阳先生是诈骗犯。

他进了南区值班室,却发现另一个更夫在。

“今天不是麻三利值班吗?”

“他被刑警队抓了。”

“为什么?”

“好像是什么诈骗罪…”

李庸傻了。

早上,书记阴着脸来到了李庸的值班室。

“李庸,刑警队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什么事?”

“不知道。”

说完,书记就走了。

李庸的心沉重起来。

麻三利进了公安局。这一切都与他有关。

看来,李庸这份工作也不好干了。

下了班,李庸来到了刑警队。

那个大警察接待了他。

他把一沓人民币放在桌子上,说:“这是你被骗的钱。还有一些被犯罪嫌疑人挥霍了。”

“那个麻三利…”李庸问。

“他们是一个诈骗团伙。是石秀水和张举峰把麻三利咬出来的。”大警察说。

“谁是主犯?”

“麻三利。”

“他是我们粮库的职工啊。”

“你知道他到粮库之前是干什么的吗?”

“是个算卦的。”

“那时候,他们就勾搭在一起开始诈骗了。麻三利有了工作之后,他们开始转向了盗窃,而诈骗只是顺手牵羊的事。”

李庸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两个阴阳先生说得头头是道,原来都是麻三利告诉他们的。

“你们粮库北区不是丢过一次粮食吗?就是这三个人干的。”

李庸一下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石秀水,感到他的声音很熟悉,原来,在窗外装神弄鬼的人就是他。

走出了公安局,李庸感到他是在做梦。




第四部分
看不见的煤气

李庸把家里那个洞堵上了,又用水泥抹了地面,重新铺了地板。

他的家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在米香晴被枪决之前,人们一直没见到周大壮。

蒋柒曾经给周大壮的母亲打过一次电话,询问他的消息。

“阿姨,周大壮怎么样?”

“他天天坐在房子里发呆,都愁死我了。”

“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很难承受,你劝劝他。”

“他把新房都布置好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个孩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哇。邻居们都说,给他再找个对象,也许能好一些…”

“那是。”

周大壮的母亲突然问:“哎,你上次说的那个表妹怎么样了?”

蒋柒一下愣住了,她支吾了一下说:“她已经回乡下了…”

“唉,下次她再来,你千万帮着问一问,好吗?”

“好的…”

米香晴被枪决的这一天,天很阴。

和她一起被执行枪决的还有三个罪犯,是入室抢劫、杀人罪。

行刑车拉着三男一女四个死囚犯去了郊外大坝。

深城很多人都去看热闹了。

米母想冲出去追赶行刑车,看女儿一眼。

邻居们怕出事,把她阻挡在家里。

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窗子,传出来。

李庸在蒋柒家。

两个人枯坐着,心情都沉甸甸的。

那只鹦鹉还在它的秋千上站着。

它阴冷地盯着李庸。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它在李庸眼里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李庸现在看都懒得看它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庸和蒋柒不知道,此时此刻,米香晴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

他们都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

突然,那只鹦鹉恶狠狠地冒出了一句:“毒死你!”

李庸愣了一下,猛地抬头朝它看去。

它已经迅速地闭嘴了,直直地看着李庸,好像刚才不是它说的。

“你把它扔了吧。”他对蒋柒说。

“为什么?”

“它总不说吉利话。”

米香晴被枪决的这天晚上,度过了六年铁窗生活的周大壮突兀地死了。

这一年他三十六岁。

他母亲去乡下亲戚家了,想给他说亲。

第二天,母亲回来,打开门,发现家里有一股浓烈的煤气味。

她慌了,几步冲到厨房,把煤气的阀门关死。接着,她冲进准备做新房的卧室,看见儿子端正地躺在床上,脸色铁青…

他的表情比朱环和黄太显得更痛苦。

参加审判米香晴的人都牢牢记着她死前说的最后那句话:“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他,等着瞧吧!”

周大壮死于煤气中毒的消息迅速传开了。

他怎么可能是自杀呢?他在大狱里蹲了六年都没有死啊。

而警方的结论非常明确:周大壮系自杀。

黄太和朱环死的时候,警方的结论也非常明确。

周大壮没有留下任何遗书。




第四部分
失 踪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点怪。

我的朋友张潢失踪了。他的房东打电话对我说了这个消息,我大吃一惊,马上打电话告诉了他的妻子。

其实,说缝缝是他的妻子已经有些勉强。三年前,缝缝就坚决地向张潢提出离婚,但是他死活不同意。据说,他在缝缝面前哭过很多次,跪过很多次,缝缝始终没有回心转意。

一直到最后,张潢也不肯和她去办离婚手续,缝缝就和他分居了。其实,她早就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不久,她和那个男人公开住到了一起,差不多成了事实夫妻。

那个男人很有钱,丧偶。

知道了这个信息,我们马上会想到这个女人嫌贫爱富什么的,但我觉得,也许人家两个人真是有感情,要不然也不会如此执著。并非所有的有情人都能成眷属,并非所有的物质爱情都不幸福。

反过来,张潢倒有点迂腐了,人家都过上日子了,你还死死抓着一纸结婚证不放手,有什么意思呢?自己过不好,也不让人家过好。

不过,缝缝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生活的一年里,张潢从没有去找过缝缝,更没有去闹过事。他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几乎天天醉酒,也不画画了,荒废了他的艺术…

那段时间,电视台正在播放《12·1大案》,片头歌声嘶力竭地呼喊:“枪响了!——出事了!——”

我感觉,张潢肯定出事了。我怀疑是缝缝现在的那个男人干的,因为张潢是他和缝缝未来的一个阻碍,现在的一个阴影。或许,缝缝也参与了。碎尸?活埋?混凝土浇注?

这一晚,我内心惊悸,失眠了。

我听说,缝缝和张潢是在海边认识的。那是十年前的一个黄昏,风很凉。

缝缝应该算是个文学女青年,她从小就幻想一种诗意的生活。而我的朋友张潢是个画家,长发披肩,高大英俊,气质不凡,当时他正在沙滩上作画。到海边拾贝壳的缝缝走过他的身旁,好奇地停下来观看。张潢是个不善于和女孩子打交道的人,他醉心于他的画,根本没在意旁边有人在看。后来,缝缝主动和他搭话,又索要了他的手机号码。第二天,缝缝就约他吃饭…

可以说,缝缝对张潢是一见钟情。

结婚后,张潢对缝缝特别好,只是张潢除了画画别无所长,他又不肯把他的艺术变成钞票,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拮据。有一次,有个书商托我帮他物色个美术编辑,薪水挺高的,我找到张潢,想推荐他去,却被他一口回绝。

他们婚后七年一直靠缝缝的工资生活。

张潢只挣到过一次钱,那还是我帮他联系的——有个台湾的画商,看中了他的画,在台湾为他办了个画展,卖掉了三幅。除掉展厅租金和画商的代理费等等,他得到了四千二百元人民币。那次,他们两口子专门请我吃了顿饭。缝缝特别高兴,笑得像个小孩子,她说:“我家张潢也能赚钱啦!”

我当时有点儿心酸。

几天后我听说缝缝和张潢大闹一场——他们有近万元的欠债,而且连个空调都没有,热得喘不过气。可是张潢却花了三千多元为缝缝买了一个戒指。缝缝气得大哭起来,张潢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缝缝在电话里听我说了张潢失踪的消息,没有哭,听语气好像很生气,她让我想一想,张潢可能去哪里。这没有消除我的怀疑。

我决定天一亮就到派出所去报案。




第四部分
疯 了

还没等我报案,缝缝就打来了电话,她急急地说:“G市一家宾馆的保卫部打来电话,说张潢在他们那里,他疯了!”

我的脑袋像挨了一闷棍。

但是,我马上感到了一种恐惧,我觉得这个事件有点熟悉,好像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难道现实中发生在张潢身上的事,很久以前就以梦的方式对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做了预兆?

缝缝说:“你知道,他没有什么亲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只有求你了,跟我去把他接回来吧。”

我说:“好吧。”

我们是坐飞机去的。

我好久没见过缝缝了,她打扮得很华丽,一看就知道她现在的生活很优越。一路上她的话很少,显得心事重重,焦灼不安。

中午,我们到达了G市那家宾馆——鸿雁宾馆。

负责人对我们说:“这个客人是七月二十日住进来的。当时,他还挺正常,只是有点阴郁。第二天早上,服务员去收拾房间,发现他已经疯了,我们马上派两个保安把他看护起来,然后翻他的笔记本,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我们就立即打了电话…”

然后,他就带我们去了张潢的房间。

我们出了电梯,走近那个房间的时候,缝缝在我身后突然受了巨大惊吓一般尖叫了一声。我哆嗦了一下,回头看去,她已经昏厥在地。我急忙抱起她,掐人中,过了好半天她才醒过来。

“你…怎么了?”

她极其虚弱,欲言又止。我想这可能是神经太紧张所致,也就不再追问,扶着她走进那个房间。

张潢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眼珠一动不动。

那个负责人和两个保安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缝缝和张潢。很静。

我轻轻地试探道:“张潢,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望着天花板,不加理睬。

我又指着缝缝问:“那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缝缝万分紧张地注视着张潢的反应,他仍然望着天花板不说话,眼神空茫而呆滞,一看就是精神不正常的人。

我再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张潢突然把目光投向我,嘶哑地说:“你去问马吧!”

我一下就懵了。

我陡然想起来,这是一篇小说中的一句话!而这个事件,正是那篇小说中的情节!

实际上,我并没看过那篇小说,是张潢讲给我听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张潢神秘地对我说:“我刚刚看到一篇小说,名字叫《你去问马吧》,写的是爱情,但是我看了后,却觉得特恐怖。”

接着,他就对我讲起了那篇小说:

有一对夫妻,那女人移情别恋,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嫁给了另一个男人。有一天,她突然听说她的前夫在另一个城市的一家宾馆疯了,她立即赶去,看见他的前夫躺在床上,两眼发直,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她就哭着问他:你怎么了?你忘了我是谁吗?问了好多遍,那男人终于冷冷地说:你去问马吧!

缝缝的眼泪缓缓流出来。

从此,张潢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这一句:你去问马吧!




第四部分
报 复

第二天,我和缝缝带着张潢离开G市。在火车上,张潢蔫巴巴地缩在座位的一角,睡着了。缝缝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昏厥吗?”

我突然说:“我知道。”

她愣了。

“昨天,你走进那家宾馆,爬上那个楼层,靠近那个房间,越来越感到熟悉…对不对?”

她瞪大了眼睛。

“你忽然意识到,他是在报复你,他是用他的疯在报复你。因为十年前,你和他旅行结婚度蜜月,就住在这个鸿雁宾馆,而且就是这个楼层这个房间。当年,鸿雁宾馆在搞一个活动,凡是在他们宾馆度蜜月的新人,十年后可以再回来,免费度锡婚蜜月。当时还给你们发了一个承诺卡。今年七月二十号,正是你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他一个人来了。这么多年来,你以为那个承诺卡早丢了,没想到他还一直珍藏着…”

缝缝更惊异了。

我说:“这是一篇小说,很早以前,张潢对我讲过的一篇小说。”

缝缝看了看熟睡的张潢,又看了看我,有点高兴,说:“难道张潢是按照那篇小说在表演,想让我回心转意?”

我难过地摇摇头:“不,我能感觉到他决不是在演戏。也许,他清醒的时候,是效仿那篇小说的情节一个人来到了这个宾馆,之后,他就真的疯了,诀别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彻底进入了那篇虚拟的小说中。他说过,他害怕那篇小说,尤其是那句台词——你去问马吧。”

缝缝的眼泪又掉下来。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换一个思路吧。为什么多年后发生的一件事,多年前就在小说中出现了呢?这事情太神秘了。”

是的,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太神秘了,只有马知道。

…半夜的时候,缝缝倚在张潢的身上睡着了。他们睡得很亲密,很安详。

火车在朝前飞奔,车窗外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开得那么灿烂,令人想哭。




第四部分
梦中的马(1)

缝缝是个好人,她决定把张潢接到她的家中。

缝缝后来的男人叫克利,比她大八岁。他当然不愿意接受缝缝的这种做法,夫妻两个人过日子,生活中突然又多了她契约上的丈夫,这算怎么回事呢?

缝缝说:“克利,我和他好歹夫妻一场,怎么忍心看着他被送进疯人院呢?假如,有一天你疯了,我也不会那样做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你照管他呢?”

“他没有什么亲人。”

“你可以给他请个保姆,我们出钱。”

可是,缝缝到劳务市场跑了几趟,人家一听说侍奉一个精神病,都不来。没办法,她又央求克利。克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缄默。

“你就当他是我弟弟吧。”缝缝哭着说。

克利把她搂在怀里,无奈地说:“我把他当成我弟弟。”

就这样,张潢留在了缝缝家。

忘了交代一个重要的细节:克利在郊区开了一个跑马场,占地数万平方米。国际标准白色木制栏杆、引道、马闸、大看台、小看台、服务楼、停车场…

他拥有几十匹良种赛马。那些马都是从爱尔兰、瑞士等国引进的优种纯血马和混血马,缝缝非常喜欢它们,甚至能叫出每匹马的名字。

克利在城里有一套房,很高档的住宅楼。但是,为了便于经营,平时他和缝缝一直住在跑马场附近的别墅里。那别墅是个小二楼,克利和缝缝住在一楼,让张潢住在二楼,他如果想外出,必须经过一楼。

张潢似乎从没想过走出这个豪华的小楼。吃饭的时候,保姆就把饭菜给他端上去,他吃饱了,就缩在他的房间里发呆。他永远拉着窗帘,也不开灯,他的房间里总是暗暗的。他甚至连楼都不曾下来过。他吃喝拉撒都在二楼。

缝缝知道,她应该经常上楼陪他聊聊天,但她很少这样做。她怕克利不愉快。

一次, 克利不在家,缝缝上了楼,推开他的门,看见他正在暗暗的房间里画画。

他还在画画!

缝缝走近他,轻轻说:“张潢…”

张潢像受了惊吓,急忙把画收起来,塞到床下去。

“你在画什么?”缝缝问。

张潢木木地看着她,不说话。

“告诉我,你在画什么?”

“你去问马吧!”他突然说。

缝缝叹口气,静静端详他一阵,转身慢慢下楼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克利跟缝缝在楼下的客厅里聊天,或者在楼下的卧室里做爱,张潢就在他们头上盯着地板发呆。

自从张潢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克利的情绪一直不太好,话语也少多了。缝缝有点惴惴不安。总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是,张潢是个孤儿,该怎么办呢?

这天晚上,克利在跑马场工作到很晚才回家。

睡到半夜的时候,他突然坐起来,惊叫着跳到地上,在卧室里狂跑。缝缝醒过来,见到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大声叫道:“克利,你干什么?”

克利不停,直到一头撞了墙,才惨叫一声,摔在地毯上。

“小关!小关!”缝缝一边喊保姆一边惊慌失措地打开灯,跳下床。

克利用手捂着脑袋呻吟,他的脑袋流血了。这时候,他似乎清醒了,艰难地往起站。

保姆推开门,大声问:“阿姨,怎么了?”

“快点拿止血药来!” 缝缝一边说一边把克利扶到床上,不解地问:“你怎么了?做梦了?”

克利痛苦地摇摇头。

保姆把药拿来了,缝缝给克利敷了一些,血止住了。克利朝保姆摆摆手,意思是不需要什么了,保姆就退了下去。

“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恍惚看见一匹黑马,它追我。”

“你那是做梦。”

“它追了我半宿。我实在跑不动了,瘫软在地,它就用前蹄狠狠地踩我,踩我的脑袋…”

“黑马?是木炭?”

克利想了想,摇摇头。

“是四蹄雪?”

克利还是摇头。

“是腱子?”

“它不是咱家的马,我从来没见过。它的鬃很长,垂下来,挡着了眼睛…”

缝缝轻轻抚摸克利的头,说:“你可能是哪一天受了马的惊吓。还疼吗?”

“没事儿,睡吧。”

缝缝觉得克利是太累了,睡觉魇着了,并没有太在意。

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又发生了相同的情况:克利睡到半夜突然坐起来,一边叫一边发疯地冲了出去,竟一头撞在一根柱子上,惨叫一声,栽倒在大理石地面上。这次,他头上的伤口很大很深,缝缝追出去,吓坏了,呼叫保姆拿来药和纱布,匆匆为他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扶上轿车,向医院疾驰。




第四部分
梦中的马(2)

在医院里,克利说起他的梦双眼仍然充满惊恐,还是那匹黑马!它像鬼魂一样对克利穷追不舍。克利跑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草原上,累得筋疲力尽,一头摔倒在地,那黑马就冲上来,高高扬起前蹄踩他的脑袋…

这时候,缝缝突然想起张潢那句疯话:你去问马吧!猛地抖了一下。

回到家,保姆正坐在客厅里等他们,房间里亮着灯,通往二楼的楼梯黑糊糊的。缝缝小声问保姆:“张潢没下来吧?”

保姆说:“没有。刚才我听见楼上好像有动静,我悄悄上去趴他的门缝看了看…”

“他在干什么?”

“他的房间里挺暗的,看不太清楚,他好像在画画。”

缝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疯子,深更半夜不睡觉,竟然在画画!

后来,缝缝带克利去看了几个心理医生,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这一天,天黑之后,缝缝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克利身旁,静静望着他,直到他睡着。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克利似乎睡得挺安详。

夜越来越深,跑马场偶尔传来一声马叫。

过了半夜,缝缝实在熬不住了,她觉得今夜克利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就盖上被子,躺下了。但是,她没有关灯,她的手依然握着克利的手。

当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克利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接着恐惧的事情就又一次发生了:克利尖厉地叫了一声,猛地坐起来,转身就要朝床下跑。缝缝打个激灵,敏捷地搂住了他!

“克利!”她大声叫道。

克利一边奋力挣脱一边惊恐地回过头,当他看见缝缝的时候,显得更加害怕,他声嘶力竭地叫道:“别踩我!别踩我!!!”

缝缝死命抱着他不放手。保姆也跑过来,和缝缝一起抱住他。

终于,克利不再挣扎了,他直僵僵地坐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求求你,别踩我,别踩我…”

缝缝紧紧搂着他,气喘吁吁地对保姆说:“你快上楼,看看,张潢,他在干什么?”

保姆立即跑出了卧室,顺着楼梯爬向黑糊糊的二楼。

过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下来了,小声对缝缝说:“他没睡,好像还在画画…”

缝缝猛地又抖了一下。

克利的眼睛越来越迷蒙,终于慢慢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一直没有彻底醒过来。

缝缝坐着,再也没敢睡。

第二天一早,克利醒来了,一点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只说那匹黑马又在梦中追他了。

克利被这个相同的噩梦折腾惨了,他的面容越来越憔悴,甚至有点精神恍惚了。

后来,一到了夜晚,克利和缝缝都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惧。

这一天,两个人在沙发上静坐着,一直到很晚。终于,缝缝说:“克利,咱们睡吧。”

克利听了这话,突然哆嗦起来。缝缝紧紧抱住了他。他的身体抖得很厉害,缝缝用全身的力气都无法止住他,反而随着他一起哆嗦起来。

“克利,你怎么了?”她都快哭了。

克利盯着楼梯,瞪大双眼,说不出话,抖得越来越猛烈。

“克利,你别吓我啊!没事的,没事的!”

克利突然不抖了。他挣脱缝缝的胳膊,蹲下身,突然嘻嘻地笑起来。

“克利…”

克利的双肩颤动着,一直在笑,笑得极具深意。

“克利,你笑什么?”

克利似乎洞察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他满意地抿着嘴,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

他不回答,快步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憋不住还在笑。

“克利!你站住!”

缝缝追出去,跳到他前面拦住了他:“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我回马圈。”

缝缝张大了嘴,她意识到——克利也疯了。

“克利,这就是你的家啊。”

克利收了笑,警觉地观察缝缝的眼神,说:“你是不是疯了?”

缝缝的眼泪一下就涌出眼眶,她拉住克利的手,轻轻地说:“克利,我跟你一起回马圈,好吗?”

克利显得高兴起来,他一下就趴在地上,说:“来,你骑上我,这样快一些。”




第四部分
梦中的马(3)

这天早上,天阴得极其圆满,黑色的云低低压在头上,令人透不过气。

克利笑吟吟地翻看他的账本,嘴里叨咕着什么。

万念俱灰的缝缝对保姆说:“你领张潢出去,到外面的花园里转一转。”

保姆说:“好。”

张潢跟着保姆木木地走下楼梯,像机器人一样转过头,好奇地朝缝缝和克利看过来,一直到了门口,他才把头转过去。

等他出了门,缝缝一个人爬上了楼。

她走进张潢那个暗淡无光的房间之后,弯腰朝他的床下看去,那里面藏着他深更半夜画的画!

她把那些画拖出来,一共三幅,她一看就呆住了:他画的都是马,黑马。这三匹马的姿态都是一样的,高高扬起前蹄,似乎还在长长地嘶鸣。

缝缝和克利的关系刚刚开始的时候,张潢曾经跟踪过她很多次。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发现,每次缝缝都来到这个郊区的跑马场,她进了那幢别墅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他只看见那些马在他的眼前扬鬃刨地,晃来晃去。

这些马的影像一直伴随着他仇恨的记忆,深深刻在他的大脑中。

于是,他疯了之后,马就通过他的画笔,从他的大脑里奔腾出来。

而在缝缝发现这些画之前,克利就已经看到了。他总觉得这个疯子的目光能够穿透楼板,日夜监视着他和缝缝的生活。终于,他忍不住,走进了张潢的房间,他似乎想探清某个秘密,要不然,他会坐卧不安。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看到了张潢画的三匹黑马!

从此,他更加不安了,脑海里始终浮现那匹奔腾的黑马…

终于有一天,画中的黑马在克利的梦中出现了。

就这样,黑马从张潢的大脑跑进了克利的大脑。




第四部分
爱情世界(4)

就这样,缝缝一个人支撑着跑马场,同时服侍着两个疯男人,艰难地生活着。

我去看望过他们几次。克利总是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张潢还是整天呆在楼上,从来不说话。

因为克利已经精神失常,缝缝没什么忌讳了,便经常上楼陪陪张潢。渐渐地,她发现张潢的眼神似乎有了些光亮…

笼罩着悲剧色彩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这中间,保姆要嫁人,离开了这个家。缝缝更加孤独了。

这一天,缝缝和克利正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克利突然趴到地上,做着马的各种动作,刨蹄,尥蹶子,喷鼻,甩鬃…惟妙惟肖。偶尔还嘶鸣,叫得跟马一模一样。

缝缝拉他,他像孩子一样不起来。

这时候,缝缝听见有人慢慢地问:“他怎么了?”

她回头一看,是张潢。他站在黑糊糊的楼梯上,极其迷惑地望着地板上的克利。

缝缝的心“咯噔”一下,猛地感觉到——张潢已经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她胆战心惊地轻轻叫了一声:“张潢…”

张潢望着她,似乎在努力地想,想这个人是谁。

“张潢,你记得吗?我们的鸿雁宾馆…”

“缝缝?”张潢问了一句。

缝缝扑过去,一下抱住他,两个人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爱与爱互相碰撞

…专一与专一互相破坏

…情与情互相矛盾

…美好与美好互相羁绊







第四部分
希望生活中的恐怖都是故事

人类生来就有恐惧。婴孩脱离漆黑、温暖、宁静的子宫,对光明充满本能恐惧;临终,对黑暗、消亡、未知充满恐惧。恐惧潜伏在人类的心理经验中,滋生于人类的想象中。

人类的安详永远低于人类科技水平的最上限。和浩渺的宇宙比起来,科学太渺小,像漂浮的一粒尘埃。因此,人类的恐惧无边无际。

人类的恐惧和人类的想象成正比,恐惧感越强烈想象力越发达。(妖魔鬼怪,就是人民大众的作品。)因此,民间口头流传的恐怖故事无比经典,只是无人采集。而我们对恐怖文化的创造力也无比巨大,只是没有开发。

东西方的恐怖文化不一样。西方更倾向于外星人,机器人,变态杀人犯,自然灾难,是物质化的恐怖。在东方,在中国,更倾向于鬼魅——鬼魅包括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可解释的现象,隐隐约约的神秘的不可抗力等,是精神化的恐怖。前一种恐怖不绝望,似乎总可以抵挡,用智慧用技术;后一种恐怖常常不可救药,从内部摧毁你。

恐怖小说通常表现人性之恶。在恐怖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正义、勇敢、善良、互助…这些人类美好的品格,闪现出耀眼的光辉。

我不想探究宇宙学,不想探究生命科学意义上的某些超自然的东西。有些事我们永远弄不清楚。从文学的角度探索宇宙,探索超自然的东西,常常会陷入宿命和某种神秘主义里去。

比如,人类永远弄不清自己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比如,空中漂浮一粒灰尘,灰尘上有无数的菌。菌永远弄不清灰尘之外还有个房子,房子里有人,有面包,有电脑,有字典,有爱情。菌永远弄不清房屋之外有地球,有海,有森林。菌永远弄不清地球之外是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太空…

假设地球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尘,人类是附在灰尘上的菌,一瞬间就是人类的亿万斯年。那么,人类永远弄不懂,在人类科技永远无法达到的茫茫宇宙的终极之处,是不是一个房子,房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存在,房子之外是不是有一个承载它的更大的物体,而那物体之外是不是无穷大的空间,那物体就像漂浮的一粒灰尘,再之外…

有一句话说得好:人生就像一封不知从哪里寄出又不知向哪里寄去的邮件。

向前看,每个人都有无数个未来和无数个结局。回头看,每个人的一生都只能有一条痕迹,决不可以改变。这就是命运。时间深藏玄机。

什么最恐怖?空间和时间。

一只蚂蚁苦思冥想人脑和电脑是怎么回事,那是无效果的。而另一只蚂蚁鼓动同类如何消灭恐惧,如何享受阳光,如何好好度过短暂的一生,这才是一件有现实意义的事情。

我的恐怖作品就是那另一只蚂蚁。

怀疑永远更接近真理。

虽然我写的是恐怖故事,但是我希望生活中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

抗恐怖心理测试答案

1. 恭喜你,你的心理非常健康,但是有些粗心,你未 来人生路上的危险很可 能比别人多一些。

2.你的心理有阴虚的一部 分。实际上,所有人的心 理都有阴虚的一部分,就 像这个世界有白昼有黑 夜。但你还是应该适当多 晒晒太阳。

3. 你严谨而理性,但应注意 犯罪倾向。

4. 你的思维呈反向态势,想 象力超常,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