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讲这个故事时,曾写有前言,只有一句:献给在天空之下起床、种田、上班、吃晚饭的人们。想想删了,太煽情了。我现在大概能揣测的,也只是周三可找到宝贝时的惊喜表情。他像寻找螃蟹一样,翻开一块又一块石头,最终看到这张还带有泥水痕迹的身份证时,对着江面上飞起的鸟狂呼:老子找到了,老子发达了。他的手应该颤抖了很久,他不敢相信握着的是五万悬赏金,不敢相信自己破了1998年公安部三大案件之一,不敢相信副市长和公安局长会上门送锦旗,不敢相信自己要到中学演讲。他看了好几眼,拼命默念证件上的名字:周力苟,周力苟。他想,就是这证证不小心被老婆扔了,被小偷扒了,他还可以到公安局报告这个名字。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又提醒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他想回家先睡一觉清醒清醒,但是在回家路上,又猛然想到夜长梦多,便令出租车司机掉头,直接往刑侦大队开,请直接往刑侦大队开!

那天,周三可应该和老婆做三次爱,对街道居委会表三次功,和棋友喝三趟酒,不醉不归。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也不过如此了。

我们在以后的侦破报告里,当然地弱化了周三可这三个字,有时他占一段话,有时占一句话(根据市民周三可提供的线索),有时在一句话里连名字也没有(根据群众反馈)。我们以他是来卖钱的自宽。

我们还应该感谢那个身份证上的人叫周力苟,正是这怪异的名字让我们很快在大桥附近的幸福彼岸旅社,查到他活动的记录。大桥派出所民警带领我们到达那里时,旅社老板还在拍脑门,说这么大的电视怎么就不看一眼呢,看一眼就能认出凶手来,这样累死累活地做,天上砸下个五万块怎么不知道捡呢?

我说:炸药都进店了,你有没有基本的治安防范意识啊?

老板老实了。

9

爆炸案后三个月的夜晚,我住在幸福彼岸旅社280元一夜的305房间,试图体验周力苟及其同伙当时的心情。四壁用柔和的淡黄色铺成,让我想到打在穿毛衣美女身上的光芒,温暖而愉悦。天花板中间挂着一盏吊灯,让人想到油画风格。而墙壁上还真有一幅硕大的油画,是安格尔的《泉》,女人在山涧全裸,坦然露着红色的乳头和有弧度的腰部,因为右臂弯过来扶水罐的缘故,腋窝对着观者,却没有一根扫兴的腋毛。双腿夹着的私处也如此,虽有阴毛少许,也是驯服地收拢于肉体的交际线,仿佛书法里的一勾。

我的脑海总是想到女人应该有飞扬跋扈、令人不堪的毛发,我妄图找到这间旅社的恶俗之处。(很多旅社饭店都挂了安格尔的油画,都很粗俗,为什么这里这么干净?)我的耳朵贴在墙上,想听到隔壁叫床的声音,却始终听不到。拉开玻璃窗时,想象中的垃圾场也不在,倒是扑过来的江风让人感怀,我又想给女友打电话了。我看到一间间白色的度假旅社,在银色的月光下向前蔓延,通过青翠的龟寿山,到达桥下,而桥上,以珠元宝作顶的桥堡正闪着归来的红色光芒。我也听到水流的慈声,和轮船牧牛一般的叫唤。我得山水楼台之灵,无话可说。

就是在这里,2月13日下午四点,周力苟和他的同伙登记入住,关上门住了一夜,又于2月14日上午九点离开。他们离开时背着包,一定好好吃了顿早饭,附近有几家不错的早餐店,卖丝滑入口的皮蛋瘦肉粥、沁人心脾的银耳燕窝汤、滚烫发热的茶叶蛋和香味四溢的葱煎饼,他们一定做了饱死鬼。他们吃完后,打着愉悦的饱嗝,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走到胜春北路公交站,或者胜春南路公交站,反正都不远,他们挤在一伙哈欠连连的人当中上了9路电车。他们背着十公斤重的包,在车上走啊走,走到倒数第二排,他们坐在那里,看着电车路过一间又一间德国风格的房子,一棵又一棵制造氧气的树木,一阵又一阵清新的风,晃晃悠悠爬到了引桥。引桥长达300米,电车踩足油门,发出老将军式的剧烈呻吟,他们或许自小就崇拜这种浓重的汽油味道。他们最后看了眼车窗外蓝色的天穹和折射到车窗上的早晨阳光,觉得够了,点点头,掩护着拉开包的拉链,一个抱着包,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个反方向蹲下,镇静地点着导火索。在文静的炸药接触到吱吱叫的火苗,在那十万分之一秒内,炸药体积变大几万倍,瞬间产生几十万个大气压,好似打翻了人间和天堂的界限,穿透了不幸与幸福的铁门,将他们炸离了这个世界。跟随他们一起到达天庭的是嫖娼的、扒窃的、上班的、回家的、想事的、做梦的,他们带着不甘的灵魂和愤怒的气魄,揪着周力苟及其同伙的衣领,向上帝吵嚷着回家,但是上帝说不用回去了,这里到处是棉花朵似的云彩,这里霞光万道,这里不用吃饭不用如厕,不用愤怒不用忧伤,不用担心工资、房子、老婆、孩子、老人、疾病、地震、火灾、欺压和下一顿饭,这里岁岁平安。

后来,张老同意了我这个判断。张老在电话里说,他在来到大桥现场时就已经感受到窗外的秀丽景色,就已经被美抓住了。他想到长达300米的引桥让路面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好似桥的上行尽头就是虚无,就是极乐世界,就是天堂,就是归宿。

张老说,想不开的人都有一个归宿观。

张老还说,1980年北京站那起爆炸案就是如此,9人死亡,80人受伤,不过是为了一个知青的诀别。这个知情初中毕业后从北京去山西万荣县插队,插秧割谷,手渐渐糙了,不像城里人了,便苦心费力、忍辱负重去争当兵指标。当上兵后,站岗放哨,积极表现,想从军营荣归北京城。叵耐复员之时,组织经研究,又把他分到山西运城县拖拉机厂。在地图坐标上看,万荣和运城距北京的路程一样远,努力来努力去,一公里的便宜也没占到,这知青便埋下大委屈。后来事物发展的逻辑链则让委屈升级为愤怒了。这知青的回京报告一次次上交,又一次次被打回,而本来说好的女友也终是嫁作他人妇,所谓北京,此生便只是他乡了。他乡的糖葫芦,他乡的风筝,他乡的明城墙,他乡的天安门。这知青一定在悲哀的探亲路上,看到了北京站弥勒佛式的身躯,想到了其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胸怀,想到了其永远乐呵呵的笑容,想到了嘲讽,也一定听到了角楼两端的钟声,钟声一声声响过,传出广播里催促乘客上车的女子声音,那声音端庄而不容置疑,他被无形的东西驱赶着往检票口走,这样走了十来步,他越来越觉得北京站正厅长得像一个字,他说:这不是“门”吗?前天我从这个门出来,昨天我从这个门回来,今天又被赶出这个门了。他想不开,就点着早已备好的炸药。后来,大家发现他留了遗书,遗书说:我去的地方虽不理想,但终究是个归宿。

张老说:其实他在爆炸的那一瞬,可能觉得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周力苟他们也一样,可能计划在桥中间炸,或者过了桥再炸,但他们在上坡时猛然看到天堂,便下手了。毛主席不是写过这伟大的桥梁吗,所谓“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啊。

10

幸福彼岸旅社就如一针鸡血,打在我们死去的肉躯里。在我们开往邻省文宁县时,还在谈论它的神奇。比如它的打扫其实很不细心,以至于三个月后我们还能在床垫夹层找到48厘米长的导火索;比如旅社本是人来人往,专为忘记而生,那里的老板却偏偏记得周力苟,还说他的脸就是画像上那样的;比如登记入住时,只填一人的身份证号便可,服务员却在周力苟填完后,还看了眼他同伙的身份证,把名字也记上去了——周的同伙原来叫汪庆红。

幸福彼岸旅社老板之所以对2月14日凌晨保留记忆,也是因为走肾。平日他走肾,来去鳏寡孤独,那日却猛然见着一男子伏墙嗷嗷地哭,好似还不单是嘴巴在哭,胸腔、大腿也在哭,身躯抖得怕人。老板等他哭尽兴了,才问,怎么啦,那人便转过涕泪四溢的脸来,老板看清楚了,阔阔的,眉眼大,痘痕多,本是个彪悍的种。那人就是周力苟,周力苟麻木地看了眼旅社老板,失望地走回305房间。老板抖完尿回走,又恰好听到屋内传来不可遏制的声音:别哭啦!哭什么哭!老板说,那声音穿墙过壁,高尖入耳。这是老板对汪庆红唯一的印象。

我们的车现在只需往文宁县吉祥乡周家铺村六组开就可以了,享年28岁的周力苟生前就住在那里呢。我们已然迫不及待,像禁区内的门已经空下,就等着补一脚了。这样爽了一阵,就见前方有辆卧铺车耸了下肩膀,停在路边了。我们的车嗖地飞过时,我好似感觉那扫视过来的乘客,个个是周力苟,个个是汪庆红,他们在艰难地等待汽车修好,好去我们省,好去2月14日,而我们这辆马力十足的三菱吉普,则朝着他们省,朝着2月14日以前,朝着历史,朝着秘密,一路狂奔。

我想到他们二人在卧铺车停下后,担心车顶放着的编织袋。汪庆红说:路上颠簸,爆炸了怎么办呢?周力苟说:炸药这东西文静得很,你锤它砸它它都没脾气,你点它才麻烦。汪庆红又说:要是别人把烟头往窗外扔,烟头被吹到车顶呢?周力苟说:那风还会把它再吹走。即使吹不走,那火也吹小了,想烧透编织袋,没那么容易。汪庆红说:司机和售票员没发现吧?周力苟说:发现了他们还不说!汪庆红说:可是现在停车了呀。周力苟说:停车又怎的,停车也没见他们跑啊,他们知道有炸药,还不跑?傻乎乎拿钳子干嘛呢?汪庆红说:万一发现了呢,我们要被揍啊,要被扭送到公安局啊。周力苟说:揍吧揍吧,送吧送吧。人总有一死,老子卵朝天,老子不怕死。汪庆红说:你这么说,我就好受了,我还以为是我逼你死呢。

我这样想,又觉不妥,因为旅社老板所说的周力苟,原是可怜软弱的。这样想还有个麻烦,就是周力苟是有形象的,而汪庆红是没有形象的。作为13号尸体,神笔马良没有画出他生前的模样,头顶、鼻骨和面颊骨全破坏了,像被牛踩了几十脚。

后来天黑下来,路难走。也许我们还走错了,下了高速,过了省道,竟跑到河里去了,车轮在河泥里转圈,甩了我们一身泥浆,我们骂司机,司机说地图上就是这样的啊。爬过河,又是山,那山路似纠缠于柱的铁丝,窄而薄,车灯一会儿照向惊愕突兀的山壁,一会儿照向虚渺,我们实在害怕,便让车停在高处一个平地,搬大石固定好四只轮胎,睡车里了。清晨,我们醒来,发现文宁县城在眼下,那里摆了几十个积木大的楼房,一个花残柳败的公园和一个被灌木丛埋好的烈士陵园,好似一个小盒子。我们看它如此之近,兴奋不已,却不料又走了半个上午。

后来去吉祥乡则索性没有一丝柏油的意思了,有时小心开了很久,还得倒车,因为对面拉猪的车没有倒车功能。到了吉祥派出所,随行的文宁县公安局副局长又勒令吃土鸡和土鸡蛋,如是酒行三巡,我们着急,局长说,人都死了,急什么?

我们复核派出所的户口档案,发现周力苟确有此人,但是档案上的照片被撕了,问为什么,派出所内勤说,是补办身份证时缺相片,撕下的。我们想,管他呢,找到周力苟家就可以了,就有数了。这样到了傍晚,我们坐摩托车,才走到周家铺村六组45号,却发现传说中的周力苟脸变瘦,痘变没,赫然坐在屋内抽烟呢。我说:你是周力苟?周力苟说:我是周力苟。

我们跑了七百多公里,爬了山,过了河,像是哥伦布坐了船,过了海,冒千辛万苦,想看死人,结果死人健在。我后来不死心,还问,你说身份证两年前掉了,知道掉给谁了吗?周力苟说:娘啊,我也想知道呢。

婊子养的。好好的,丢什么身份证。

回来后,那副局长安抚我说,还有汪庆红呢,汪庆红还可以查嘛。但是我的双手已然空空,心里也是这样,我们原盼以周力苟带出汪庆红,现在却只剩这个光溜溜的名字了。这个光溜溜的名字,一无民族,二无生日,三无住址,从哪里查?而且庆红庆红,全国庆红多矣,鬼知道是哪个庆红。

11

又回到文宁县城后,我们用一周时间,查到12个汪庆红,接见12个汪庆红。我一个个地问:去过隔壁省吗?长江大桥是怎样的?有没有掉身份证啊?有没有把身份证借给别人?他们答:没有,没有,没有。

我继续说:这样吧,你发发声,发高点,发尖点。这些老头、小孩、年轻人,努力配合,有的还飚起《青藏高原》,但我始终听不出有多高尖入耳,也听不出有多不高尖入耳。我糊涂了。糊涂得不行。人都死了,怎么会给你唱歌呢?但是大家觉得是大事,唱唱无妨,唱唱就清白了。

更糊涂的是,周力苟的身份证掉在本县乡下,基本上是本县人捡了,这样,凶手就在本地。但是查遍本县,也没听说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失踪。如果是外地人捡到,就要全国协查,或许能查出三五十万的失踪人口。汪庆红更可怕,他要真的是汪庆红,文宁县没有。以文宁县有12个估算,全国恐怕得有36000个吧。万一是假冒的汪庆红呢,怎么办?又得让这36000个汪庆红回忆身份证都借给谁了。万一是掉了,又怎知是掉给谁呢?又或者,那13号尸体本来就做了个假身份证呢,怎么查呢?大海里的冰棍看来是要化完了。

我们灰溜溜地上车回家,上路前,还问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说,没有,就只这条山道,保重。吉普车蹬腿上山,蹬腿过河,在省道上撒开了腿跑,跑了半天,上了高速,等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加油时,文宁县公安局副局长来电话了,竟然说又有一个汪庆红来自首了。我们觉得人不能这样被耍。

但事情就是这样,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孙悟空灰头土脸得不行时,他的神仙朋友就出来了。这个神仙一见到我就下跪了,说,我不该把身份证借给吴军。

这个人其实不叫汪庆红,叫汪庆虹,从小到大都叫汪庆虹,只是户籍警笔误,把身份证上的虹写成红了。结果户口档案上叫汪庆虹,身份证又叫汪庆红,像张错币。你觉得很奇妙,但很多人,登记的是王耀文,自写的又是王跃文,全国有几人又分得清国林耀和国林跃,侯耀文和侯跃文呢?事情既然峰回路转,就不怪人马虎了。

我问汪庆虹:吴军声音尖不尖?

汪庆虹说:尖!

我问:尖到什么程度?

汪庆虹说:像是鸟儿叫。

我心想是这么回事,幸福彼岸旅社的老板也是这么说的,像是鸟儿叫。

汪庆虹说身份证是1997年8月份借给吴军的,当时吴军和他在食品厂共事,吴军说身份证在澡堂掉了,汪庆虹抽了吴军一耳光,说赔钱,吴军咬着腮帮赔了20元。吴军没过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原因可以去问厂里的每一个人,就是他喜欢唱戏,入了迷,有一天以为是自己一人揉面,偷偷在车间对镜子画鬓角,画口红,画完了咿咿呀呀唱起来,唱完又揉面。当时有个工友恰好回来,看到油彩跑面团里去了,恶心了,就报告厂长了。厂长心说这是搞卫生防疫检查呢,提着五十块钱就去甩他脸了,滚,滚,滚。吴军气鼓鼓地滚了。后来听说去东街孔孟旅社做事了,去那里不奇怪,那里的老板爱听戏。

汪庆虹说,吴军长得凶,脸瘦,能见骨头印,眼窝深陷,目珠却吓人,牙齿也突出。很多人识他,却不知他是哪里来的。人问,就说是黄山卖过画,嵩山练过武,庐山写过诗,唐山学过戏,号四大山人。

我们去食品厂调查,得到的结果和汪庆虹差不多。厂长说,他被开除时,用鸡爪子抓我下摆,说父母早亡,命运多舛,食饭不易,生活困顿,你不爱才也爱人啊。我觉得不是那回事,挥手掸他,他又暴怒地说:别以为你是主宰,我犯什么错啊,你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告去。我说,告去!告去!。他却仍然抓我衣服,不是抓了,是揪,我就叫人把他扔出门了。这人来路不对,进厂也没登记身份证,这是我们不对,我们只要能做事就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检讨。

12

穿过文宁县城瘦长起伏的东街,在十字路口拐角处能找到孔孟旅社。旅社四层,像透明电梯一样嵌在一间瓷砖民房里。进去后能见到几张木桌,后头摆了财神爷,掌上托着红灯泡,闪一下灭一下。老板是七十来岁的老人,胡子花白,道骨仙风,见到我们就说:你们是找四大山人吧,走了很久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找他?

老人说:这等人物总会死的,死了就有人找了。

我问,怎讲?

老人说:四大山人是去年十二月初七(1998年1月5日)投我店的,初九那天便和我们这里的罗汉闹事情,当时四大山人把菜刀斫在桌上,你看这里有痕吧。结果罗汉把他提起扔街上了,四大山人瘦,一下扔到街心了,但他站起来和人打,打了几回合,变挡了,挡了几回合,又变受了。四大山人不求饶,只说打吧打吧,打死拉倒。罗汉们不打了。人家不打,四大山人找砖头自己打了,眼见那砖头往自家脑门上拍三次,拍出血了,罗汉个个来栏,却是拦不住,便溜了。后来还是跑出来的何大智救了命,何大智流泪说,力气真大,掰都掰不下来。

我说:何大智又是谁?

老人说:脸大,大得和脸盆一样。

我就知道这茬,赶紧送上神笔马良画的12号尸体画像,老人说,正是。这师傅画的好,和四大山人画的一般好。

我们本欲继续追何大智,见老人又自顾说四大山人去了,便由他说。老人说,四大山人和我有个同好,就是唱戏,我们这里唱黄梅戏,他唱京戏,说是会唱秦香莲。我和他交流不下去,不过听他摆过一次。他原是带戏服的,也带妆品的,唱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高尖入耳,但拖得太长,听不懂唱什么。我问是哪里学来的,他说是拜名师梅葆玖学的。他还会画画,画得像模像样,他走后我收拾,就有一张他的画,画了个女人披头散发,明眸皓齿,很是个人物,旁边还配了诗呢。我问画画又找谁学的呢,他说是拜名师齐白石学的。我说你大小是人物,待在我们这里可惜啊,他说才这东西就是用来可惜的。我终归是生意人,也不多说。正月十四(1998年2月10日)那天,天没亮他就不打招呼走了,不但他走了,大智也走了。

我问:两人关系好吗?

老人说:好,还当着这财神爷拜把子结义呢,说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那天还摆酒请我做中,说工资不用发了,充酒钱。我后来还是发了。

我问:何大智你知道是哪里人吗?

老人说:富强啊,富强是出人的地方,出了何大智这个假把式。

我说:怎么个假把式法?

老人说:四大山人打架,他躲到厨房里;罗汉们走了,他又提刀出来。你不知道他长多高,长多壮吧,就是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贪生怕死。我就不知道,四大山人这样的人物怎么交上这样一个饭桶。

我问:他们都住哪里呢?

老人说:四大山人说是外地人,没地方住,就在四楼杂物间和何大智搭铺了。

我问:四大山人有没有说自己是哪里人?

老人说:没有。他写了诗,就是那个画上配的,来本无根,去也无影。

我说:诗在吗?

老人起身从财神爷抽屉内取出一张纸来。我一看,那诗如此:来本无根,去也无影,我本无形,卿本无情,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的心闪了一下,这不正合了大桥的风光吗?所谓美丽地,又有什么能比上那段上天入地的引桥呢?我说:死意早定啊。

老人说:是啊,当时只作是戏诗,现在看来是死了。

我说:是死了。

老人默然,也不问怎么死了。

我又问:他们还留下什么吗?

老人跺跺脚,说雨鞋是四大山人留下的,他穿着,表个纪念。老人又带我们上杂物间,我们翻了很久,在一间床铺下翻出一个香烟盒,在另一间床铺下翻出两张身份证,一个名字叫艾保国,一个名字叫涂重航。我问老头,这是四大山人的床铺吗?老人说是。

我心说,这人到底叫什么呢?

13

站在羊肠小径的顶端,我看到高坑小组,原是山顶凹下去的一块地,一层灰蒙蒙的蒸气,从湿润的土地、石块、灌木丛和晒在谷场的衣服上生起,聚于屋顶、竹林和村子半空,一动不动。我们进村后,也只听到一声鸡鸣。家家户户开着门,露出阴暗的内壁和年画,午饭没人收拾,尿布是湿的,不见人踪。

这么讲,有点死人村的意思,事实却是人们长在床上或椅上了。同行的富强乡政法干部摇醒小组长刘遵礼后,这个村落也逐渐活过来。刘遵礼的眼球大而浑浊,看到着制服的我们后,露出惊慌,旋即他喊媳妇倒茶。那媳妇揭了开水瓶,发现没热气,噤若寒蝉地请示刘遵礼要不要烧点,我们说不麻烦了。

去何大智家时,一群小孩围在后边,刘遵礼斥了一声,他们便像鸟儿飞没了,那些大人则推开窗户,敬畏地窥探,我们回头看,他们就拉上窗户。到达何大智家时,我们发现厅堂内摆着两个遗像,一个是男老人,一个是女老人,刘遵礼说这是刘春枝的父母,两年前先后故了。刘遵礼喊春枝春枝,一个丹凤眼、柳梢眉的妇女从内屋走出来。她也惊慌,不知出了什么事。我说:你是何大智的妻子吧?何大智可能死了。

刘春枝看了刘遵礼,又看了我们,软瘫于地。一旁妇女去拉,却是越拉越躁。众人意欲拖她上床,她的手指又抠在地上,抠出一道槽印。我们很尴尬,不好追问丧夫的人,便四散找村里的人。

刘遵礼说:何大智是三年前倒插门来的,本是外姓,但我们不见外,鱼塘分鱼不短他,祠堂也领他进。何大智老实,能吃亏,我们刘家人也很喜欢他。两年前刘春枝父母故了后,他们夫妻越发恩爱和睦,有句黄梅戏怎么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就是这样的。我想不出他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在县城打工,或许在那边有些问题吧。刘遵礼还说:文宁县都是矿山,哪里都能找到炸药。

我走到谷场,发现有个妇女收衣,便上去问。她羞涩地笑笑,一连跟我说听不懂。我想也是,她说的我也听不懂呢。我走了,她又喊:关系很好的,男耕田来女织布。喊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后来我见一个长胡子老头坐在门前,欲要去问,不料老头转身进屋,只撂下一句:我不晓得,莫找我。

我们一行问出的东西都差不多,要么是不晓得,要么是夫妻很好,你耕田来我织布。我说这里人都爱听黄梅戏吗,政法干部说是呀,几十年只作兴严凤英。有戏团来,全村都去看。

刘春枝情绪缓和后,抽抽嗒嗒地说了一些情况。何大智是去年底从县城回来的,除夕(1998年1月27日)那日,他们中午在高坑吃饭,拜祠堂,晚上就去何山和他父母、弟弟过年了,在那里住到正月初二(1998年1月29日),刘春枝回高坑了,何大智去母舅表叔那里拜年,直到正月十一(1998年2月7日)才回来,第二天就走了,说是和结拜兄弟打工去了。

刘春枝说:我和大智是媒人撮合,我说倒插门,他也肯了。他是好人,好人怎么会死呢?大智在家时挑粪砍树,打工时送钱回家。我总是说别打工了,在家种田也能活,他不听,说我没好吃的好穿的。现在他死了,房梁倒了。

我说别难过。

刘春枝擦擦新冒出的泪,说:大智和我们刘家无怨无仇,要说坏肯定是坏在他结拜兄弟上了。我听说他兄弟在县城打架,往死里打。我不识他兄弟,肯定不是好人。

刘春枝给我看了结婚证,我一看那上头的何大智,便像被电触了。因为他的眼竟然是闭着的,只留了条小缝,情人节那天我在爆炸现场,看到的尸身也是这样,眼闭着的,只留了条小缝。张老说,他是害怕。

我们离开高坑时,刘遵礼出来送,我记得他握手时很用力,都能感受到手窝里湿暖的气息。走了十几步,我回头望,却发现他不见了,全村人也不见了,只有蒸气还悬浮在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