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夺路而去,却不料她用手箍住我的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干耗着,听她梦呓。她大概说自己老公加班去了,厂里却说没去,本应上午坐电车回的,也一直没回。她要求我带她进去看看那些尸骨,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我不能答应,我没那个权力。
4
夜晚开过总攻会后,副大队长喊我去服侍张老。他大概觉得老头吃饭带我,就对我有好感了。其实我在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是一个摆设。张老抽烟,喝茶,觉得口里湿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己的世界。有时痰呼地飞出,我还觉得自己是容器。
我也曾凑近看,张老不停划拨堆积如山的草图。这里面也有一张我的,我按照1∶25的比例把自己看管的一块现场复制出来,我想张老是在把这些草图实现拼接,便说,这张应该是拼在这里的。张老恼怒地说:走开。
我傻掉了,一动不动,张老歪过头来,说:求求你走开行不行?
我不知这个走开是应该走到桌边还是走到门外,我压抑着自尊心,许久才敢落座于墙边的沙发。我把手机设为静音,颤巍巍地点上一根香烟。中间张老的手机响了,听口气,来者应是他的妻子。张老大吼,你不打电话会死啊。然后挂掉。我还没见过这样暴怒的狮子。
后来,张老拿出尺、笔和白纸,抱头寻思。起先他画了几笔,又揉掉了。如此往复几番,才好似有了点进展。谁料副市长亲自端西瓜来了,后边还跟了一群秘书。副市长体恤地说:不急这会儿,不急这会儿。张老把笔砸下,痛苦地起身迎接。只见他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后说:还要吃吗?副市长一伙灰溜溜而去。
被打断思维的张老倒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焦躁不安。我不敢吭声,许久才听到他说:他妈的,那严丝合缝的世界又破碎了。
那个夜晚我想自己是遇见疯子了。张老最后完工时,把铅笔一抛,兴奋地喊我去看。我看到的是三四张不同的复位图,彼此炸点误差不足一米。我以前见到的爆炸示意图,多是线标向外奔,但这些却是向里奔,向电车奔的。就好像尸体们沿着抛物线飞回去了。
张老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
我说:很好。
当然很好,现在车里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死亡的,重伤的,一目了然。死15人,伤23人。完全贴合。
张老说:还差一个具体物证,B41那张草图上注明有螺丝钉,我已看过原物。现在我需要核查这颗螺丝钉是哪里的。我们可以搞排除法。你打电话给公交公司,命令他们开一辆同样的电车到桥上。
我说:现在?
张老说:现在。
那夜,我们为张老的心血来潮再度封锁大桥,一辆同品牌、同品相的电车开到被炸电车旁边,张老脚套塑料袋、手提电筒在两辆车间来回奔波,不厌其烦。最后他说:这车螺丝扎实,有的螺丝虽然也脱离了,但基本能寻找到,就是倒数第二排连车座带螺丝都飞了。炸点在那里。
张老说得兴奋,还掀了自己老底,说解放前他做过修锁学徒,每天就是把钥匙固好,然后复制它。张老说,道理一样啊。
后来,张老又找了两个刑警去未被炸的车辆上模拟。张老手拿相机,让他们时而侧坐,时而正坐,时而抱物,时而蹲,时而头垂,时而头歪,拍下不少照片。我们看到闪光灯忽闪忽闪,便想到美国大片了,很多镜头没法做,就上活人做电脑特技。我们突然觉得事情特别简单,但就是没想到。
回驻地后,张老对其中一张草图作了修改,写了个说明,把副大队长叫了过来,冷淡地宣读——
爆炸中心距离地表9厘米,距车厢左壁52厘米,距后壁102厘米。即被炸车倒数第二排单人座右下方。排除是路上引爆,应是车上引爆。
根据对爆炸残留物进行硝酸银、铵离子等检验,确定爆炸物系硝铵炸药;根据现场模拟试验和经验公式测量,炸药应为10公斤。考虑到地板反射作用,硝铵量可保守估计为8~9公斤。现场未搜查到导火索,但可基本考虑为导火索引爆。你们可查炸药来源。
爆炸前一刻,乘客的基本动作已基本测出,目前估测,除待在倒数第二排单人座的两位乘客有参与引爆的嫌疑外,其余人大致处在浑然不知状态。因此,嫌疑人应基本锁定这二人。根据爆炸原理,我已把这两具尸体核查出来,分别是第12号和第13号,你们可重点查访。
5
我在沙发上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张老关切地问:你醒啦?然后又自语:我又说废话了。我问:饿吗?张老歉疚地说:不用了,找来找去挺麻烦的。
此时的张老已然与昨日不同,已然是蔫了的茄子,我想他应该是被什么给教训了。
张老搬椅子过来,说:你觉得我的图纸很精细,很详细,像艺术品吧。我每次做时都兴奋,我对被破坏的东西天生有一种修补欲,茶杯摔坏了,我用胶粘好;玻璃碎了,我用胶布贴好。我总是想看到事物应有的状态。现在,我把车上人画回到2月14日上午10时8分的那个状态,我看到他们浑然不知地坐在车上,有的想着上班,有的想着回家,有的想应该吃点什么,有的想尽量多赚点钱,有的色胆包天,有的困倦不堪,我看到市井生活的清明上河图,静默的上河图。我也看到那两人临终前的状态,一个闭着眼,用颤抖的手抱着炸药,等待粉碎时刻的到来,一个把头凑到炸药包上看了几次,镇静地把火苗凑向导火索。火苗凑过去的过程极快,但火光一定照过他的脸,一定显现出他紧咬的腮帮和略微兴奋的眼神。我看到了这一切,但我看到又有什么用?我也做出了艺术品,但艺术品又有什么用?
张老继续说:我用经验,推测出具体的炸药成分和炸量。我还确定了具体的炸点。我什么都复原好了,但是复原好有什么用?你们只要上车,去找车皮的坑,你们看哪里损坏最大,哪里就是炸点了,你们也很快就知道是路爆还是车爆了。而炸药成分,你们也可以化验出来,民间用药都是矿药,矿炸都是硝铵。学名叫硝酸铵,有的也有硝酸钠。都知道。还有,即使你们在现场查不出引爆人,你们也还能通过调查和认尸,找到具体怀疑对象。关键一点,我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说那具尸体应该靠近爆炸中心。你说你都知道了,我论证这么久有什么用?我不是花拳绣腿吗?
我说:张老您别这么说,没您,案件无法定性。
张老不理会这套,继续自我批判:我关注了这件案件的反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国际组织声称负责,也没有同伙自首。不过,重大爆炸案,特别是自杀性爆炸案,凶手往往留有遗书。你说,人家遗书都留下了,我还论证个屁?好像人家留遗书是为了让人炸一样,不可能!写遗书就是为了炸人,炸自己。
张老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就说自己一把老骨头,一生毁在这荒谬的工作上了。
张老说:最荒谬的是,凶手无法起诉。凶手自己也死了,你能揪他的衣领问他吗?能抽他耳光吗?不能,你什么都干不了。你没有力量,没有力气啊。因为老天判他五马分尸,他先把自己五马分尸了;老天判他凌迟,他先把自己凌迟了。你不解恨,再剁几刀,剁得有意义吗?我昨晚那么兴奋地去现场复查,其实也是想推理推理,看有没有可以起诉的活人。我想还有一种微小的可能,就是这两人也是无辜的,他们处在炸药中间,但导火索却是别人点的。我想导火索够长的话,人在远处引爆不是不可能。但我在现场找人一模拟,就知道不可能了。光天化日之下,长距离引爆很艰难,而那个座位的格局也只允许两人在那里互相遮挡,完成此事。我彻底排除完陷害的可能后,心里很失落。我知道,炸药一爆炸,一切便结束了,便无意义了。
张老说:我经历无数爆炸案,真正感觉自己有用的次数太少。也许我一生都等着501国道的那起案件再发生一次。那次爆炸发生在夜晚,卧铺车上的人都睡了。现场表明,一个上铺女子,腹部和双腿正面被炸严重,损伤情况超越其余人。当地公安花大量工夫论证、研究,认定是自杀案。但是我在复原现场尸体及查看伤员伤势后,断定它是他杀案。因为我看到一个伤员的腋窝和脚板有炸伤。我的理由就是,只有点了导火索,然后找地方趴下的人,才会暴露腋窝和脚板。后来案件告破,情况就是这样。女死者的家属还说,怎么也想不到是他。但这样让我感觉到聪明的案件,却再也没有发生过。
我见老头忧伤,便扯闲话,问他为什么不惧酒肉。张老说:你见了一般的尸体,也能喝酒吃肉。我和你们一样,只不过看多了爆炸的尸体,就一般了。
张老说:其实也吐过。吐是因为那次爆炸,超出我的想象力了。那次是在一个破庙,我赶到时,就见一个铜钟立在残垣断壁间,黑乎乎,发了裂,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撬起钟,一股浓烈的味道便冲出来,又呛又熏,几乎要放倒我们。我们起先看到里边黑糊糊的,什么都没有,擦擦眼,又看到肉浆和骨头渣涂抹于壁,就像一种叫土掉渣的肉饼。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没看到一滴血,血被剧烈的高温烘干了,我哗啦哗啦吐了。我眼泪花花、楚楚可怜地说旁人说:我是公安部的钟馗,我都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对人这么彻底的玩弄,我感觉那个壮汉被五花大绑罩在钟里后,求饶叫喊了很久,一定叫了很多次妈妈,而外边的人则站在安全的田野,对他进行一道道宣判,然后点着导火索,看着它慢慢往前烧。那火苗在寂静的时空里慢慢行走,声音一定能让壮汉听到,壮汉也一定拉出了一泡绝望的尿。然后钟里面发出一股极闷极重的响声,钟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跳了几跳,才落在地上……在爆炸那一瞬,火药末子一定像密集子弹射穿壮汉的躯壳,又像风扇一样把散落的躯壳刮到钟壁上。你看不见任何完整的组织和器官,他被彻底消灭了。
6
后来,我问了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用炸药呢?问完了觉得傻。不过张老却击掌,说他一生都在想这个问题,这问题和吃喝拉撒一样重要。
他说:刚开始研究爆炸时,受现场刺激,老觉得这事应该是人害怕碰上也害怕去做的,想想都是可怕的。但是一离现场,碰到情绪不服,比如女人被人挖跑了,就又恨不能把人祖宗八代,活着的死了的,都炸个稀巴烂。人有时奇怪,杀人前气势汹汹,杀完了,杀得人没呼吸了,就稀拉拉哭起来,知道自己做错了。我想那两人要是能看见爆炸后的自己和人们,也一定后悔。
我说,死了看不见嘛。
张老说:是呀,但生前却做了炸药的奴隶。或者说,做了力量的奴隶。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理解。我就问你,你小时做梦是不是老盼望自己是大孩子,虎背熊腰,力扛千斤的?你点头,那就是了。我也这样。我也盼望自己是个成人。成人和小孩的唯一的区别是力量,成人可以把小孩一脚踢飞,小孩不能反过来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有力量时,你总会受这个力量诱惑。大孩子会打小孩子,不是他要打,是他身体内的力量驱使他要打。你看你原来的同学,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瘦弱不堪的,考不上的,都是身强力壮的。这就说明,个子大的人占有力量,他会自觉地用这个力量去占有社会资源,占有了就不会考大学了。
张老说:没有力量的呢?当然就想工具了。工具是肉体的外延,是猴子变成人的原因。我打不过你,还杀不过你?所以基本可以说,这就是人为什么会用炸药的原因。从猴子变成人的那刻起,人们就懂得使用工具,来克服自己的弱势,起先是棍棒,后来是冷兵器,及至现在,变成枪炮了。我看香港黑帮片,民间组织都用上火箭炮了。炮筒一瞄,嘌地一声,多大的人都到空中去了。这种工具力量,起初是弱者需要,后来不弱的人也需要,互相抬杠,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类也就越来越危险了。扯远了,你看我们国家又禁枪又禁炸药的,其实道理简单,就是减少人们在工具面前的非理性冲动。有段时间,我迷武侠片,我看古代的汉子,单枪匹马,在几十人当中拼杀,毫无惧色,非常自信,但往往在最后,总有某个小人放出冷箭来,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一个天平,伟大的汉子本来把天平一端压了下去,但是小人加上一个叫暗器的砝码,双方就平等了,如果暗器够阴险,那天平还要倾斜到小人一边。小人这个词有偏见性,但是换成弱者呢,就中性了。弱者在和强者对话时,总是想得到器具的帮助,心理成因就是想赢得多余的砝码。所以我想说,炸药是一种砝码。而炸药所具有的三种特性,也使它被弱者广泛采用。一是速度快,比傅红雪的天下第一快刀还快,省去具体对话过程中的成本,规避好事多磨的风险;二是杀伤力大,你想,就那么一瞬,形成了大规模的爆炸面,钢都炸瘪了,何况人乎;三是能掩埋罪证,你应该注意到,在爆炸现场很难提取痕印的。如果设计得足够好,就是谁死了都查不出呢。
张老又说:弱者的不安心态,很容易转化为对工具的迷恋。我们小时候就喜欢刀枪子弹,都做了木驳壳枪,喜形于色地用它,其实就是想在里边找点男人气,假装自己有说话资格。对炸药也是这样,很多人可以捕鱼,可以刺鱼,但他们就是觉得这种方式太温柔,所以用炸药炸鱼。仿佛一炸,全村人都投来畏惧的目光。这种炫耀性暴力广泛存在,就像健美先生要展现胸肌一样,一天不展现个几回会死。说到炸鱼,我见过不少没有手掌的先生,蠢得要死,炸药响了,才知往水里扔。说明什么呢?说明紧张,紧张了想扔,又怕扔到水里导火索灭了,同伙笑话,所以就不镇定了。就是这样一个显见的懦弱证据,他们还乐于展露,人家一看,用过炸药的啊,畏了三分,其实狗屁。还有搞笑的,一只手炸了,不服气,又炸了另外一只手。两只手都没了,乖了,屎揩不成了,悲哀啊。
张老说:我相信每个用炸药的人,都会被那种破坏性迷惑住,无论是把它丢到哪里,都会哈哈大笑。有了炸药,别说人,山都可以炸翻。
我说:也许有的情况不是这样,比如这样的自杀性爆炸。他们抱定牺牲自己,让自己公平于受害者。又当何解?
张老说:事物是多样性的,我说的是普遍性,你说的是特殊性。你说的适用于这种大规模的爆炸案件。但是特殊性也要服从普遍性。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爆炸人对炸药本身的破坏力是极度迷恋的。还有一点就是他意识到自己是弱者。你看新闻联播播的那些国外自杀性爆炸,如果引爆者强大到可以震慑别人,管理别人,就不至于要采取这种手段。采取这种手段的理由就是,我扳手劲扳不过你,打架打不过你,我在自身力量方面处于弱势,所以要依靠炸药来突破。就像人和墙,我对墙提出要求,墙根本不回答,我殴打墙,墙还手都不会。但是一上炸药,墙和你的区别就消失了。对那些自杀性爆炸来说,墙也许只缺一个角,但这个角足以让整面墙都意识到。昨天的爆炸案也是这样,全国都知道了,整个社会也知道了。如果两个凶手有什么遗书,就很明显了,大家就会好好看他的遗书,看他说了些什么。而平时呢,他们说话谁听?我上次看群众出版社一本英国学者写的书,就说这是一种幼稚的恼怒,无能的恼怒。这和我们小时候想和大孩子鱼死网破一样。
我说:您说,会不会有人仅仅为了自杀而使用炸药?
张老说:不排除。但若自杀,何苦不搞煤气,不吃安眠药呢?我觉得用炸药还是想说出点什么,不想说,就费不了这么大的劲。这炸药就是扩音器,就是讲话前剧烈的干咳。就是提醒大家,注意听我说,我不满。
7
张老仙人一样飞走了。据说华北有个炸药车间出事了,死的人比这边还多。我心里刚开的花灭了,空空荡荡。我像失去父亲庇护的孩子,要独自面对试卷上那个X。
X=?
目前的解题条件是操场上躺着的15具尸体。省市区几十号法医用了一天时间,提着胳膊、腿、骨头、皮块、内脏和肠子,走来走去,总算把它们拼出了样子。而局里一个叫神笔马良的老人也基本完成了对尸体面貌的素描——现在要做的是,把群众放进来,让他们领属于他们的亲人,谁领到12号、13号尸体,就意味着谁对他们知情。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铁门,我看到它被拉开,焦急的群众踉踉跄跄冲进来。他们看完一具,又匆匆看另一具,看得差不多,哭起来。那哭声原和呕吐一样,会传染,一时操场里寻到的没寻到的都捶地哭起来。我一直想有人跑到我面前的尸体哭,但一直没有等到。这样喧闹很久,像是有个抽水马桶,把喧闹又抽走了,大家烧了一会儿纸,抬好尸骨,悲哀地走了,只有我昨天碰到的扑粉底女人,还在尸体前念叨着:他爸你享福了,享大福了。我不忍心看,因为她的丈夫背部模糊,恰如张老说的,到死还色胆包天地吻人。后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发廊妹被带到这里,交头接耳地指着男尸怀里的女尸说:是她,就是她。扑粉底的妇女闻声,扑上去就掐,掐得一个个落荒而逃。扑粉底的妇女见手里什么也没有,跺脚大骂:你们这些众人养的!婊子养的!鸡!鸡!
我看得头痛欲裂,闭眼坐于凳上,仿佛眼睛一闭,麻烦事就会自己过去。等我醒来,也恰恰是这样的,夕阳消失了,操场上的群众消失了,13具尸体也消失了。张老认为不会有人来认领的两具尸体,还在面前一动不动躺着。
我在暮色下重新审视他们,像审视没有谜底的谜面。我看到他们躺在流逝的光阴里,慢慢萎缩,失去皮肉,直到骨头也风化了,碎了,被风吹走。他们飘走时,在空中挑衅地哈哈大笑。
从医院回来的同事也很失望,他们说23个伤者有3个快死了,6个暂时脱离危险,剩余14个什么也讲不出来。司机伤得不重,头发却瞬间白了,医院里掉下一个茶缸,他就尿床,一直在声嘶力竭地要求转院。售票员正面受到炸药末冲击,毁了容,医生怀疑她已经精神失常,建议不要惊扰。还有些伤员虽然神智清醒,但却提供不了有价值的线索。有一个甚至还说:就是你们坐车,也不会去研究别人呀。
后来几天,我们陆陆续续接待了十几位来认尸的群众。我们一次次心怀期待地拉开冰柜,让那些群众歪着头,眯着眼,像参观古墓一样,参观尸体。他们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磨蹭了很久,才羞涩地说,有80%的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伤人,哭得洋洋洒洒,让我们以为找到尸主了。结果他接了一个电话,就笑起来,说:没死,没死,通了电话呢。我们一次次气急败坏地推上冰柜。
本省炸药厂传来的交易记录、炸药样品,也让人绝望。它们的产销储渠道,据说每笔账都对得上号,每件炸药都能说清去处,而且炸药的包装,和目下这起爆炸案也不匹配。从解题角度说,这是灾难。这意味着我们省这个可控范围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来自湖南、四川,也可能来自陕西、辽宁,只要属于广阔的960万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而如果从尸体外观上做大胆联想,嫌疑犯来自柬埔寨、越南、日本、韩国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各类社会调查,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如果投入全部精力去做,则成本支出巨大,到最后结果还可能是零。就像花毕生精力到海里去找根冰棍一样。就是这样的。
重新回到大桥时,那辆烧黑的电车和出租车已然不见,路面上也无黑尘,路边的护栏像从来没有损坏一样,立在那里。仔细看,路心还残留着锅盖大的坑和众多麻点大的小孔,但已经阻挡不了一辆辆车穿越过去。那些车油门粗重地嗷叫着,气势如长江后浪推前浪。
车一辆辆开过去是个好比喻,就像日子一天天开过去,新闻一天天开过去。我们起初不能接受由部长、厅长、局长、大队长、中队长叠次累加的批评,但是习惯就好了。就好比一个人被锯了手,起初哀伤,想自杀,一段时间后,就学会用一只手吃饭、如厕、做爱了,就学会带着缺失生活了——就像我们学会了带着不能破解的谜生活一样。张老不是还要吃肉喝酒,我们不是还要出勤领工资?我们从来就没有实现过破案率100%。
老百姓也这样,第一次看耶路撒冷爆炸时,心疼得不行,看多了,今天看到30个人没了,明天看到40个人没了,就麻木了,就只看到一个数字了。仿佛炸飞的不是肉,是数字,是12345。我们这里也这样,接下来的大规模停水事件,骚扰了半个城市的日常生活,这样,那十几具尸体便被忘记了好些。十几具是什么,是这个城市300万人口的几分之几?是不能复生的他们重要还是活着的我们重要?我们没有水,不能喝不能吃不能洗澡,渴死啦,臭死啦。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本应结束。
8
下面絮叨一个叫周三可的人,每个城市都有一些这样的人。所谓三可,是可笑、可恨、可爱。有时人们也叫他寄生虫,或者持之以恒的人。他从不理胡子和头发,从不扣裤扣子,从来夹着一个温州假皮包,从来能掏出很多名片来。如果你不怎么懂法,他会掏出律师的名片,并且真的给你出庭,在问被告时,他会扶着墨镜说:现在我所有问你的问题,你只需回答Yes or No。understand?如果你家里有人出车祸,他会掏出调查公司的名片,信誓旦旦地说他握有现场证据,能证明是你家人闯红灯还是司机闯红灯,是你家人碾死了车还是车碾死了你家人;如果你活在某个信息集中的区域,他会掏出报社特约通讯员的名片,名片上写着“家事、国事、风流事,事事关心”,动员你向他举报线索,一经采用,好处费20元到50元不等,其实他在向报社记者报料时,采用的好处费至少是100元。
就是这个周三可,在爆炸案硝烟散尽、大桥恢复通车、而我们也妄图以侦破新案件来洗刷耻辱时,衣衫褴褛、神经衰弱地走到刑侦大队值班室,说他找到了一个宝贝。我们要看,他摆摆手说:一看就简单了,就只值五万了,让我先跟你们算下劳动支出,从爆炸案发生的2月14日算起,我开展独立调查已有三个月,以一天八个工时计算,我出工720个小时,以一个工时10元计算,你们应该支付我7200元;另外,因为每次赶到大桥我需要搭乘交通工具,一天来回的车费是20元,三个月是1800元;还有,为了更好地获取证据,我购买索尼照相机一台,价格是3400元,购买胶卷60卷,价格是3000元,都有发票的。这样加起来,是15400元。你们如果要看,至少应该付我65400元。
我们说,谁知道是不是宝贝呢?我们的狼狗去几百遍了,也没搜出来。
周三可受了委屈,从包里倒出一个纸包来。里三层外三层揭开后,我们看到一张残缺的身份证,上边保留有名字和民族,但没有头像,下边号码区的前半段数字也被烧掉了,缺损边沿有烧焦后结的痂,和爆炸案很是贴题。我们拿出抽屉内的爆炸案死伤名单要核对,谁知周三可也从包里抽出这样一份名单来。周三可说:我核过了,死伤人数共38位,有名有姓的36位,这张身份证的名字与这36人不符,我断定他是凶手。
我们又说:谁知道是不是你随便找张身份证烧的呢?
周三可勃然大怒,收起身份证说:我到北京交给公安部去。我们赶忙说别呀,倒茶的倒茶,递烟的递烟,算是把他劝住了。眼见他按捺不住又要走,就又按照他的要求,用带刑侦大队字头的文件纸写了字据,言明证据一旦有效,即支付人民币65400元。
现在想起来,我们总是被谬托。在小说和电视剧里,我们被神话为福尔摩斯、包青天或者大胖子莫洛,其实不然。至少从这起爆炸案来说,我是无用的。过去无用,现在无用,以后也是,你会看到的。我讲这个故事,知道很多,只是因为我始终在场。权力命令我始终在场。真正解决问题的是那个没有任何权力的下岗工人周三可。他后来领走了7万元,其中6万元还债,1万元赌博输掉了。再后来他被我们这里唯一一家都市报给拒绝了,因为一个记者眼含热泪义愤填膺地问他:为什么你一定等我到了现场才拨打120和110呢,你没见他们活活淹死了吗?再后来他捉襟见肘,开始买足彩,每天疯言疯语地说,100万给老丈人,100万给二弟,100万给孩子,100万做生意,100万养老。他就靠着这一周两块的希望支撑着,和曹雪芹一样,举家食粥酒常赊,倒也没有差池。只是有天,教皇忽然驾崩,致意甲停赛,又致足彩开奖推迟。本来信息广通的周三可走到兑奖处,听到卖彩票的说“别来啦,足彩不能玩了”,便以为赌博这东西迟早是要关门的,让500万的梦碎了一脸,湿漉漉的,清醒得不得了。回家后,他找到菜刀,对着镜子,把颈大动脉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