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何山距高坑8里,在山那头,同为富强乡管辖,景致差不多。我们看到何大智父母家原是个矮屋,土砖被雨水冲刷,囫囵不清,屋旁有根黑木顶着,以防倒塌。小组长帮我们找了一会儿,便把何父、何母和何大智的弟弟找回来了。这何父老相毕露,一张脸皱纹纵横,像是蜘蛛在上边奔驰拉网,何母则是个黑瓜子脸,嘴唇下扣,一看就知嘴恶。而何大智的弟弟,老大不小的,挂鼻涕,吊口水,以为我们有糖。
我说了情况后,何母大嚎大叫,何父赶忙推开她。何父的眼睛里既无悲伤,也无诧异,只有麻木。何父鞠躬,说:给国家添麻烦了。
何父说没什么可说的,人都死了。何母则似乎被刚才的阻拦激怒了,大声抢辩:怎么没说的,人不能这样死了!何父想拦,看到她站在我们这边,便失望地走开,然后又拿小锄头和小篮子出了门。我们很诧异,何母说:挖药去了。
何母说话其实艰难,因为牙齿磨得厉害,手抖得厉害。何母说:都是刘春枝这个妖精害的,我儿子是被他们刘家人逼死的。我儿子死,我早知道,刘家人也早知道了,他们装不知道吧?小学订了报纸呢,报纸说长江大桥爆炸了,我儿出门时跟刘春枝说了,他过不下去了,要去炸长江大桥,炸得全国都知道。现在你们来了,有公理了。
何母说:我儿在刘家可怜,刘春枝把钱管了,不给他吃好的,好的都给老乌龟刘遵礼吃了。刘遵礼和她扒灰呢,扒了多年,全村都晓得。我们也是穷,穷才娶这样的浪荡货,还倒插门。我们原以为结婚了,大家就都收敛了,谁知刘遵礼还去偷食,被发现了还打我儿。我儿太老实了,后来刘遵礼竟然不顾廉耻,和刘春枝睡到一床,叫我儿去煮面。我心想,你煮就煮啊,放老鼠药毒死他们。我儿干不出这事情。每次我儿回何山,我都让他翻衣服,我看到他的背总是一条一条的紫痕。造孽啊。我儿后来就被逼着去打工,说是碍着眼睛了。你说我儿有活路没有?没有。他受了委屈,他也有脾气啊。今年过年,刘春枝也来了,我们做好肉好菜,她不吃几口,一脸不耐烦,磨到初二就回去了,来拜年的亲戚还说你们媳妇呢,我不好说,我能说她赶回去和刘遵礼那个老乌龟戳瘪么?我就不知道,人怎么有那么多瘪要戳!
何母说:初四(1998年1月31日)那天,我儿从母舅那里拜年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出老眼泪了,我恼了,揪他耳朵说,你一个七尺男子汉,连老婆都管不住,顶卵用。我儿当时发脾气,说别说了,别说了,知道了。我儿却是磨到正月十一回高坑,十二就打工去了。现在看来不是打工,是要去炸桥。你说他不炸桥炸什么,他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他就要炸桥。
我说:他怎么不炸高坑呢?
何母说:他敢!我们这里谁敢!刘家光是一个老二,就能把人吃了。我们这里都怕刘家人,刘家人真是欺人太甚。你们公安来了,你们是公道,你们拿枪打那个刘遵礼,打那个狐狸精,打死她,我看她求饶不求饶,后悔不后悔。几百年的妇道全被她败了!你们要是不干,让我去干,我一定拿针扎她腰,拿火烧她奶,拿锄头戳她瘪,戳死她这烂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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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们重回高坑,没看到刘春枝,邻居说去县城了,也没见着刘遵礼,刘遵礼老婆说走亲戚去了,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同行的政法干部这时恶了,问:去哪个亲戚家了,地址告诉我。刘遵礼老婆支吾不清,政法干部便揪衣领喊:你倒是说呀,你倒是说呀。
事情就是这样坏掉的。刘遵礼老婆挣脱开,跑到谷场大叫“公安打人了”,然后翻倒在地,抽搐双腿,吐出很多唾沫来。我们跑出来时,人们已像失控的洪水冒出来。他们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他们提扫帚,拿锄头,举菜刀,舞毛巾,他们撞翻晒衣服的竹竿,从石磨上跳跃,他们黑鸦鸦一片,将我们四人团团围住。他们问地上的刘遵礼老婆怎样了,她便吐舌头,干呕,说不行了。那些人便大声喊,几个不怕死的老头忍不住先拿扫帚狠狠地抽我们,像是掸灰。这时,刘遵礼顶着鸡蛋大的眼球单独从一间屋内冲出来,他已然没了昨日的客气,他老远就喊:谁打我老婆?然后接过菜刀,看了一眼,便剁政法干部的右臂,如是十几刀,政法干部说痛也痛也,却不见有血冒出。
我脑袋空白,任人抓胳膊,推搡,嘴里只胡乱地冒几句“冷静点”。但是人们已经没法冷静了,因为政法干部反手把菜刀夺走了。政法干部挥舞菜刀,人群闪开一条道,这时,我听到当地派出所民警低声命令我快跑。
想起那天,我便是无用。我要是跑起来便没事了,但我却总想到人们看着我的背部,看着我的警服呢,他们一定弯着腰笑岔了气。我不想屁滚尿流,不想落荒而逃,只能暗自加快脚步。其实这也可笑,因为像竞走。那边厢,政法干部和我的同事,以及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已经跑到羊肠小径的半路。那讨厌的政法干部看到自己安全了,便舞动菜刀大喊:刘遵礼!你别猖狂!你的罪证在这里!
他这么喊,后边的村民便赶几步,把我逮住了。我几乎是被抬回村子的。我像睡在摇篮里看着天穹,天色很蓝,很深邃,很晃悠,辉煌得像要碎掉的瓷器。但幻觉只出现几秒,我便被纷繁复杂的声音吵回现实,我听到有人像是说要处死我,滚下两行泪来。他们抬了几十步后,猛然将我放下,我站立于大地时,脑袋一阵眩晕,然后便清晰地看到对面苍翠的山坡、湿黄的石头和清新的树,鸟儿正踩在晃悠悠的树枝上点头。我不知道自己所在何方,所在何时,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我僵直着身体,等待山脚下一个汉子取出柴枪,丈量好步子,然后疯狂往这里跑来。我看到肌肉从他的腹部滚到胸脯、肩膀、面颊、太阳穴,我看到张力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满,像是箭要射出,火药要炸响。我看到柴枪的枪尖在太阳底下闪出灿烂的光芒,它即将像刺穿一袋面粉一样,刺穿我的腹部。我的腹部将发出噗的一声喊叫,我整个人将像一只虾米卷曲起来。我看到了妈妈和爸爸的面容,他们的面容在这个素不相识的村庄上空悬浮着,看着我。我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审判,但是空气中猛然出现一声大喝。
像列车一样奔行的壮汉在急刹车。我想他的脚趾一定全部扭伤了,他的脚掌也一定擦出了血。我睁开眼时,发现他正扶着柴枪大声喘气,那柴枪已然插到土里去了。那汉子说:哥,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刘遵礼白了一眼,说: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我的血液重新滚动起来,我闻到体内茁壮的气息,知道再也死不了。
我其实早应该意识到,刘遵礼原也是怕事的,要不然也不会拿刀背砍人。我嗨地叹息一声,甚至想去调解他们兄弟。这时,刘遵礼拿浑浊的大眼球死死盯我,好像要恢复一只老虎原有的尊严。我被看得不舒服,便躲闪,却不料他又拉我的胳膊,让我看他。我看到了,还是两只浑浊的大眼球。
刘遵礼说:拿拷子拷上我吧。
我说:为什么?
刘遵礼说:我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破坏我知道不犯法。但是人家把毛主席的长江大桥炸了,我就肯定犯法了。
我忽然想笑,又想哭,努力镇定了,才说:你有没有打何大智?
刘遵礼说:没有,我只偷他老婆。
我说:没打就没事。
刘遵礼又问:果然没事?
我说:没事。
刘遵礼又说:不是因为你在我手里,才这样说吧?
我说:你放了我,我也会说没事。本来就没事。
刘遵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哭,哭完了对众人说,以后有人来问,就别说耕田织布了,就说我偷人,偷就偷了,没事。众人嘿嘿笑起来,刘遵礼的老婆也幸福地笑了。
那天晚上,我吃肉,饮酒,还让刘遵礼打电筒送过羊肠小路了。在村部,我看到同伙拿着菜刀磨小卖部的柜台。一个多小时后,十几个当地民警赶来,大家准备重新杀入高坑,却不料带头的接了一个电话,又丧气地命令我们不要去。
下山时,我闻到从没闻到的山林空气,看到从没看到的天上云月,边走边流泪。人的命有限,我是再也不来这里了。
16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又应结束。
我们查出:2月7日,原爆破手何大智声称帮人买炸鱼用品,从文宁县某铜矿保管员处私购硝铵炸药10公斤,当日回富强乡青山村高坑小组,向妻子刘春枝说:我不和你过了,我要去炸人,春运火车挤,我就炸汽车,我要炸长江大桥的汽车。2月8日,何大智携炸药进城,住于原打工的孔孟旅社。2月10日,何大智与吴军离开孔孟旅社,乘卧铺车抵达本省。2月13日,何吴宿于本市幸福彼岸旅社。2月14日,两人搭乘9路电车,在长江大桥引爆炸药。
我向上面提交报告,指称爆炸案植根于无力者的报复,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原因。大队长删除了“当然也不排除”,又往上报,如是,1998年6月14日,公安部宣布破案。
写报告前,我和张老通电话,有过争论。
张老问:何大智怎么可能以炸人来排解自己家庭生活的受挫感?
我说:我开始也不信,但现在觉得很有可能。1月31日,何母对何大智说,你没个卵用,自己老婆都管不住。我相信此时何大智的自尊心已被毁至谷底,他一定想到自己在高坑的无能,想到小孩唱歌,说他是戴帽的公公,硬不起来的虫。他受不了,但仍然能忍,他决意和妻子赌个博,赌注就是炸汽车。为了使一切看来像真的,这个软蛋还特意去熟人那里搞来10公斤炸药。2月7日他向刘春枝摊牌,说自己不想过了,要去炸人,炸汽车。我估计他等待结果时很激动。如果赌赢了,刘春枝便回心转意;如果赌输了……可惜他一直没想过赌输。他被冲动的情绪绑架,忘记赌输了应该怎么办。结果刘春枝恰恰无动于衷,这就把何大智逼上悬崖了,对何大智来说,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了。
张老说:面子这东西,对有面子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从来没有的人来说,却很重要。
我说:嗯。刘春枝说了,你去炸啊,快点去炸啊。何大智就只能去炸了。他总不可能四肢健全地跑回来,告诉众亲朋,我没炸。那还不被人嘲笑死、挖苦死?可惜刘春枝当时不懂何大智的处境,等她懂了,就晚了。2月11日,刘春枝托人往县城带信,信上说,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做对不起党和社会主义的事情,我保证好好待你。那时,何大智离开文宁县城已经一天了,已经万念俱灰,认定不可能从刘春枝那里得到任何回报了。也许只有桥自己塌了,或者电车罢工了,才能给何大智台阶下,但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何大智也一定惶恐,如果不惶恐,爆炸当天凌晨,他也不会伏在厕所墙上哭。一直到最后,他都是害怕的,他的眼是闭着的。
张老说:这个是,在两个引爆人中间,何大智是明显害怕的。
我继续说:卧铺车越往我们省开,何大智的人生之路就越少,就越觉自己是被绑架了。但人甚少有归罪自己的自觉,何大智一定把所有过错归于刘春枝,会仇恨她,会预想她将得到的报应。这时他恰恰又觉得,没有比搞一场轰动全国的爆炸案,更能报复刘春枝的了。他想到,全国潮水般的口水将浇向刘春枝,让她内疚、自责、惊慌、恐惧,夜夜做噩梦,终生背十字架。这个时候,他就是快意恩仇的上帝,在主持,在审判,这也许是软弱的他坚持到底的又一个原因。
张老说:等等。我觉得自杀也许能达到同样效果。假如何大智是一人自杀,照样可以将指责引向刘春枝,并让刘春枝悔恨、内疚、害怕。他犯不着付出这么大的成本。
我说:我说了啊,他说出炸桥的话了,收不回了。
张老说:那他为什么不说“我要把自己炸死”呢,我觉得还是蹊跷。
我心想,这话已是事实了,你张老还争什么争,于是接着解释:可能是何大智要体现自己的力量吧,张老您和我讲过,弱者迷恋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权衡过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当然是前者更富于证明性。我相信,人越羸弱,越渴望终极式的破坏。人越窝囊,越想搞到核武器。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扬眉吐气,渴望比刘遵礼强悍。
张老说:漏洞百出。我又做个假设。为什么何大智不炸高坑,不炸刘遵礼呢?
我说:我说过了啊,何大智起先只想用炸人来赌博,赌赢了,刘春枝吓着了,感情就挽回了。何大智说要炸高坑,怎么挽回?何大智不会傻到这个程度。
张老说:狡辩!诡辩!我还问你,何大智要死,为何要拖吴军一起呢?
我说:我正要说。吴军至今没查出是哪里人,但据我们调查,此人厌世,原是待死之人,只是差个伴儿。何大智一出现,让吴军感觉到希望了。我这里有吴军的遗书,上面画了女人,写了诗,说,来本无根,去也无影,我本无形,卿本无情,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判断,吴军应是失恋之人,越是被拒,越觉对方是女神是仙女,越觉自己浑浊不堪,丑陋不堪,所以奢望以死毁之。
张老说:这么说,他原来是要告诉世界,他写得一手破诗。
我说:不能这么说,他叫四大山人,会画画、写诗、唱戏、武打。他的老板说他艺术不错,我觉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县城小旅社擦桌子洗碗,说明自弃。张老也看武侠,也知道傅红雪,傅红雪自弃起来,人朝他吐痰都没关系。很多人不就喜欢这样吗?你说我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好,我报废给你看。你不爱我,我就报废,我越报废越超然,越报废越清高。我觉得挑在情人节这天升天,是吴军的主意。何大智没文化,定然想不到的。
张老说:对,有点文化的人就这样。我们觉得母亲节啊、圣诞节啊、情人节啊不是什么节,他们有点文化的人却迷信得很。还有那些《青年文摘》、《演讲与口才》,也是有点文化的人热爱。有点文化,文化又不多,就认真了。
我说:我老觉得这是一场爱情恐怖主义,何大智起初是想对傲慢的刘春枝发出恼怒的信号,而吴军一早就想报废自己。所以,我觉得最后的过程是吴军裹挟着何大智前进,何大智有些犹豫不决,吴军让他坚决了。
张老说:越来玄乎了,直觉上我感觉不对。另外,你的可能太多,猜测太多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发挥吧,总比不发挥好。
我能说什么呢,咬牙切齿挂电话。
17
后来,我真惴惴不安了。我觉得有理,不过是对推理能力持有自恋,跟事情是否如此却无关系。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解释系统里存在巨大漏洞,我没有找到让何大智、吴军达成死亡默契的证据。当日他们结拜是有言“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但这宣誓,不足以主导行动。很难相信,刘春枝给何大智造成的不幸,会感染到吴军;反过来亦是,吴军的不幸也不能让何大智心有戚戚。即使他们真的因为不同的不幸,相约走上死路,我也是耿耿于怀。
唯一能宽慰的答案是:他们承受共同的不幸,感受同样的委屈,想呼喊一致的声音。我这么想,其实靠近真相了。而在1998年6月26日出现的最后一个神仙,帮我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个神仙是何山村小组的何文暹。他在我们去他家报死讯时,麻木不仁,但在我们以为事情了结时,他却拖着板车,跋涉七八百里,来到我们刑侦大队。已经立了集体一等功的我,已然不识他,因为他花白的胡子已飘到胸前,而口齿正飘出难闻的臭味。想来乞讨已久。我问做什么来,他说来拖尸,我说拖谁的,他说拖何大智的。我骇然地摊开双手,说,你儿子只有一把灰了。
何文暹不走,坚持要灰。后来骨灰送来了,何文暹研究了很久盒子,找到机关,一看,真是些灰,不是鼻子眼睛,便哭起来,那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滚,像石头一颗一颗往下滚。我知道是真悲伤了,动了恻隐之心,让食堂打剩饭来。老人多日没吃,用手塞米饭,一直塞到喉咙,噎住了。老人吃饱,又哭。哭完了,鞠躬,说:麻烦了。又说:是我害死我儿了。
何文暹说:1995年夏天,我儿在铜矿不做了,回家待着。我问怎么不做,他说开除了。后来我才知他不是被开除的,是自己溜回来的,溜回来是因为小学有个秦老师。他就是想和秦老师鬼混。我一生都没见过这事,但那天我赶着牛从小学后边经过,见到了。我看到我儿和秦老师光着身子躺床上,亲嘴,互相摸下身。我们世代没出过这样的丑,我受不了,拿锄头从前门进了屋,一锄头打在秦老师屁股上,那里响了一下。我儿傻了,赤身裸体跪在地上,说敲死我吧。我是真想一锄头敲死他。我后来找到教鞭,又狠命抽秦老师,我儿不争气,竟然趴在秦老师身上,替他挨。我火不打一处来,便死命抽我儿,抽得胸前背后一条条紫痕。我一边抽,一边骂:不知羞的东西,没有爹娘教的东西!
何文暹说:第二天秦老师一瘸一拐地走了,再没回来,人们只当调走了。我儿在家神不守舍,我便绑住他,我们家的问,我就说他偷东西。我一看到他就羞耻,就又抽,抽到后来,皮就开了,肉就绽了,我们家的就要自杀了。我看看也不行,放了他,让他躺床上。我听说高坑有个女的要倒插门,就赶紧找媒。我记得我儿为这事哭了一日,最后也是将就了。我是想让他正常一点,但他矫正不过来,后来竟要炸大桥,这也是我害他,我做得太绝了。
后来,何文暹把小小骨灰盒绑在硕大的板车上,失魂落魄地走了。我看着他像团黑泥消失了,感觉不可知的世界一块块清晰了。
刘春枝为什么偷人?因为何大智不和她过夫妻生活;
何大智为什么打工?因为何大智想逃避与刘春枝在一起的尴尬;
何大智为什么绝望?因为何文暹拆散了他和秦老师,虽然何文暹保守秘密,但来自父权强有力的判决、压制与安排,令何大智自觉是被塞来塞去的物品,是抹布,是麻烦;
何大智为什么告诉刘春枝自己要炸人?他说不想和刘春枝过了,不是讨厌刘春枝,而恰恰是某种心怀歉疚的信任,是要向刘春枝告别;
吴军的声音为什么高尖入耳?这个不用回答;
吴军为什么喜欢演旦角,为什么给自己涂抹口红,画鬓角?吴军绝不是为艺术而装饰,而是努力想使自己本质如此;
吴军为什么愤恨食品厂厂长?是因为这个人刺伤了他对本质的自我认识,羞辱了他内心最美好的一部分;
吴军为什么和罗汉疯狂斗殴?是因为罗汉们调戏他,说他龅牙妓女,定然是个同性恋,不小心揭露了他;
吴军为什么弄那个身份证,并隐瞒出生地?就是想避开人们对其准确的指认和指责;
吴军为什么写那样的诗?他留下的诗本就是对环境和自己的绝望。他既愤恨环境,又厌倦自己;
吴军为什么要画一个披肩散发的女子?我一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子去除长发后,其轮廓竟然就是吴军;
吴军与何大智为何结义?实是拜堂;
吴军和何大智的不自由各在何处?何大智的不自由来自何文暹,何文暹实际后来还发现了吴军与何大智的事情,将何大智赶回到刘春枝家中,刘春枝构成新的不自由;吴军的不自由来自于罗汉们的敏感,和街道的敏感,以及自己的敏感。吴军觉得这个世界无处可逃;
吴军和何大智何以选择死亡?只因在自由与不自由间,只有死亡过渡。当不自由难以忍受,而自由又遥不可及时,死亡取代自由,成为美好的想象。由是,底线成为天堂,一段引桥被幻视为天堂入口;
何以又选择自杀性爆炸?乃是要告知世界,他们委屈,愤怒,可怜,遭遇了不公平。
18
我最后想象的探针,集中于两间旅社。
在孔孟旅社的杂物房,我先是看到一张床,何大智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星星很多,很繁华,他是掉落的一颗;后来又多了一张床,吴军苟延残喘地坐在那里,同样看着窗外,星星很多,很繁华,他也是掉落的一颗。两个星星对视一眼,好像你终归是这个世界的,无话可说。
几天后,一张床上躺着受伤的吴军,另一张床空着。何大智坐在这边,敷药,喂汤,像女人照样男人一样照顾男人。何大智说别和罗汉较劲,吴军说没什么的。
又几天后,一张床上躺着两人。或者另一张床上躺着两人。吴军对何大智耳语,你知道吗,我每次听孟庭苇的歌都起鸡皮疙瘩。她唱,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她唱。
又一日,一张床上只躺着吴军一人,吴军盖着戏服酣睡。此时,何文暹推门进来,看到吴军黑瘦的臀沟,悲怆而恶心,痛苦地走下楼。何文暹在门口等了一上午,等到买菜回来呆若木鸡的何大智。何文暹什么也没说,提着一米八的何大智,就往街道走,人们骚动起来。吴军推开窗看,看得眼泪流出来,心想再没缘分了。
而何大智像张老说的那个山西知青,在看着县城的琉璃瓦和水泥路越来越远,而中巴车尾气和乡下油菜花又越来越大时,被溺死的情绪包围。他对何文暹说,信不信我杀了你?何文暹找到一根司机用的摇杆,说,你现在敲死我吧。
吴军在一张床上辗转反侧几日后,何大智忽归来,两人喜极而泣,又哀伤不已。沉默很久后,吴军说:我们去死吧。何大智说,好。吴军说,去长江大桥吧,毛主席写了诗,风景壮美。何大智说,好。两人依依作别。
又一日,吴军在一张床上发呆,何大智疲惫不堪地进来,将炸药塞入床下。
又一日,两张床都空了,只留下一个揉皱的香烟盒、一双雨鞋、一首诗和两张身份证。
吴军和何大智在凌晨五点漆黑的文宁县街道手拉手地走,又冷又饿地走,走到后来,没重量了,两人就飞。吴军说:用力点,上边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扑打着翅膀。吴军说:看到阳光了吗?何大智说:看到了,太刺眼了。
两人飞落幸福彼岸旅社后,吃好的,住好的,像王子,像公主,像世界末日。只不过何大智终归是要害怕一下的,他又觉得不能在吴军面前表现,便跑到厕所痛哭,他哭这个世界无容人之所,无立锥之地。而吴军早是无可念、无可恋之人,他大声呵斥何大智:别哭啦!哭什么哭!何大智像恐惧的孩子,停止了抽泣。
吴军轻声问:听说过有人被车撞死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被石头砸死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得癌症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打仗打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走路被杀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说:人都有一死。不是这样死了,就是那样死了。
吴军问:死了能带走粮食和人民币吗?
何大智答:带不走。
吴军问:活3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问:活6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说:是造孽。
何大智点头说:嗯。
吴军问:你爹骂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你老婆爬在你身上你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罗汉们轮番取笑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工厂老板随便开除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开心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开心。
吴军问:这些是什么呢?
何大智摇头。
吴军说:这些是活着。你还想活吗?
何大智摇头说:不想活。
吴军又说:你是爆破手,知道炸药爆炸后的感受吗?
何大智说:不知道。
吴军说:像打针,像蜜蜂蜇了一下,很快,快到你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不要害怕,我陪你死。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别嗯了,看着我,孩子,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我爱你。
何大智说:我爱你。
吴军说:大声点。
何大智大声地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