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女子的脸转过来,周灵通看到她的嘴角和鼻孔冒血,眼光浮出一丝绝望来,好像鱼儿上了砧板,面对屠刀最后浮了一眼。周灵通被同命相怜的东西刺了下,忽然迸发出人生意义,想自己终归是死了,换条命回来也值,便拿起石块冲上去。南京人欺负女的厉害,看到石块啊呀呀叫着过来,就跑了,一气跑到原始森林里了。
周灵通扶起这女子,扶了几次,总算把她扶立在高跟鞋上了。女子却是个马脸,眼睛奇小,耳朵和鼻孔巨大,十分吓人。不一会儿,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冲过来,推开周灵通,扶住女子,又有他们中的几个跑到森林口上,踮起脚往林深处察看。周灵通目瞪口呆时,女子已被围拥着走远了,面前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哼唷声。
女子走着走着,停了,问:有纸和笔吗?旁人马上奉上,她写了一行电话,对周灵通招起手来,说:谢谢你,以后去北京有什么事不方便找我。周灵通跑过去嗯嗯啊地接了,心想,你终归救不了我,吃顿饭而已,大城市人都这样,人走茶凉。
然后周灵通才知往山尖上跑,跑得四周没人了,坐下来睡觉。他打算睡到清晨,看完日出,找个死法死了。
4
日头浮出后,像个巨大的红乒乓球,周灵通全身爬满愉快的虫子,又刺又痒。待到日头恢复平常,周灵通连吼三声,开始四处找软藤子。软藤子不好找,找到了,又要找合适的树,高不成低不就的。待一切可将就了,周灵通两手抓住藤子,作引体向上,将颈窝伸进去,却发现小路远处爬来四个穿绿色警服的人。他们中的一个以领导惯有的气势说,我说了要找个导游的,你不听,说来过一次,还不是走错路了?
周灵通一听这不是我们鹅山县口音吗?跌落在地,四下想跑,却是没路可跑,此时那刑侦大队长已是一声大喝:周灵通,我看你往哪里跑。周灵通听得分明,却好像笨鹅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四条豺狗呼哧呼哧包抄过来。大队长的手长满汗毛,像把黑色老虎钳捞过来,眼见要捞住什么时,周灵通心一横,往山下一滚,好多黄色的、白色的小花和大片的青草翻转起来,长到天上去了。许久,他才被一块土坎拦住,他爬起来脑袋还在转,可是又不能转了,一粒子弹砰的一声打在旁边石头上,往旁边蹦开了。
周灵通跳到树丛后边,看到警察手拉着手往下走,便像疯了,向阴黑的深处猛跑。跑到四处都是树了,日光倾斜进来,四下只有隐秘的虫子在叫,他才算是痛起来,原来左脚的小脚趾已经折断了。他不敢大哭,只是挤着脸冒眼泪,伤悲得很。他悲得越多,就越心怀仇恨。
他靠着这德永和尚的门闩、高级女子的白眼和刑侦大队长的子弹回到人世,回到人山人海的南京城,白天埋头做乞丐,晚上睡一会儿,然后在子夜走进小街小巷,拿起一块砖头等独行人。他先拍麻人家的肩膀,说,拿钱来。别人就把10元、5元和角票都掏出来给他。他又说:跑。那些人儿就撒开腿跑了。
这样打了几场游击战,周灵通转战到镇江、无锡、苏州,自我感觉好像晃晕了鹅山县的追捕队,便要在街道安定下来,做个卧薪尝胆的乞丐,却不料苏州城因为创卫,时常整车整车地拉衣衫褴褛的人收容,周灵通便又困苦起来。这一日,街头那边的乞丐忽然跳起来,整个一条街的乞丐便跟着弹跳起来,夺路而逃,周灵通肚皮饥饿,跑几步就摔倒了,一个穿制服的青年冲过来拉他胳膊。这个环节他老早想清楚了,他真要被收容了,被遣送了,就是直接去监狱,如果强奸罪还加上拒捕,被枪毙也不是没可能。他一口咬下去,咬穿了袖子,咬坏青年的手腕,然后窜到小巷里。他跑到尽头时回头望了一眼,七八个制服正奔涌过来,他又撒开腿转进横巷,转了几圈,瞅着无人,翻起垃圾箱,把自己塞了进去。
一直到天黑,周灵通才爬出来,月色照在石板上,墙壁高耸,拒人千里。他凄楚地走着,又冷又饿,又怕又吓,竟觉天下之大,无半尺容人之地,便给自己吟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直挂云帆济沧海,长风破浪会有时。
吟到巷头一间小卖部,见灯泡下有六字:国际国内长途,他便掏钱,把那些角票摞成一堆,又掏出紫金山得来的纸条,开始拨打。电话嘟、嘟、嘟地响了很久,没人接听。他想她能帮我什么呢,可能只会说几句谢谢,要不就用些客套话教育他,生活总是有希望的,别放弃啊小伙子。他对老板说,没拨通是不是不收钱?老板嫌恶地摆摆手。
这时,话筒里飘出声音,喂喂。
周灵通说:是我。
女子说:你是谁?
周灵通:我就是紫金山上拿石头的人。
女子说:哦,恩公啊,近来可好?
周灵通忽然哭了,说:小姐,我活不下去了。
女子说:你怎么活不下去了?
周灵通说:我快饿死了。
女子说:你现在在哪儿?
周灵通:我在苏州。周灵通偏过头,抹了抹泪眼,看清路牌,继续说,我在苏州长瑞巷往北走第二棵电线杆旁的垃圾箱里。
女子说:你在那儿等着,别动。然后挂下电话。
5
周灵通付完电话费,买了块小脆饼,所有家当就空了。靠坐在铁皮箱上时,他感觉喉咙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力,总是控制不住要一口吞了脆饼。他抖索着手拿嘴唇去凑饼上的粉末,嘴唇也抖起来,跟着全身也抖起来。这样舔了很久,舔到最后只剩渣渣时,他忧伤了,这点东西好像钓饵,把肥大的饿神活活请出了。他便翻垃圾箱,看到萝卜根、菜叶就吃,吃到后头嚼不烂,扯出来,却是塑料袋。
夜晚有些凉风,他听到天空传来电话挂掉的声音,啪。活人的声音消失了,联系消失了,女子洗了澡,睡了觉,醒过来就故意忘了这事情。可是他又觉得有必要等,实际上是除开等也没别的办法。他推起铁皮箱,拨开一些秽物,就着恶味蜷缩着睡去了。夜里他醒来几次,跑出来看,巷道里却只有风从屋顶跃下,就着石路蹿跳。小卖部的灯也关了,什么也没有。
黎明时,周灵通恍惚听到铁皮被踢了几脚,觉得不可信又睡了,刚入深港,又猛然醒来。从箱里急急爬出后,周灵通看看巷道,还是什么也没有。擦擦眼又看,又看到一个高挑的背影从小卖部那儿走过。
是你吗?周灵通大喊。对方停住。周灵通又大喊:是我。对方转过身来,周灵通继续大喊:石头,石头。
那女子走回来,说:是我。
周灵通觉得心间的烟花齐刷刷放响了,然后朦朦胧胧看见一只黑袋子伸到眼前,袋里有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烤鸭、火腿、面包,无穷无尽的食物,以及可口可乐。他扑上去撕包装袋,撕不开,就咬,咬开了,两只手捉着狠吃起来,吃得喉咙塞满碎骨,就使劲咽下去了。
周灵通扫空这些东西,抖抖黑袋子,什么也找不到了,便抬头看女子,女子摇摇头。两相木然时,女子拿高跟鞋的鞋钉靠了下街面,说走。周灵通就傻乎乎起身。女子将走时,躬下身将那只真皮袋子拎起,小心抛在垃圾箱上。
周灵通嘴里想冒出一句谢谢,却是冒不出,跟着走出巷道,走上大街,清洁工人正在拿竹帚扫街,嚓嚓的响,好像进入聊斋。周灵通也知道这个世界有的人肾出了问题,然后就有别的人出来骗人喝酒,灌醉了,打麻药,活活把肾割走。周灵通看着前边来历不明的背影,饱暖起疑心。不过他又觉得死便死了,早死过了,吃得那么饱了。
女子一直把他带到酒店。门口有个穿红色呢子布的卫士,先是对雍容华贵的女子鞠了一躬,又对着衣衫褴褛一身恶臭的周灵通鞠了一躬。周灵通忽而感觉自己是她的人了。办好房,女子把周灵通领进房,放开热水,试试水温,说:你给我洗三个小时。
周灵通对镜自视,是个鬼,就跑到水里狠狠洗,洗得水全变黑了,又全变白了,又对着镜左右端详,像个人了。如是来回几趟,没什么可洗了,他才知没衣服穿,跑到门背一听,外边什么声响也没有,轻轻拉开一个缝,又看到门口堆着干净的内裤、衬衣和长裤。
周灵通穿好衣服,深呼吸一口气,赤脚走进毛茸茸的地毯。早晨的阳光茁壮强大,投射到女子身上,在白色的被褥上留下一团阴影,女子正迎着光抽一根烟,长而柔的食指像弹钢琴,把烟灰弹向垃圾桶。这个时刻,周灵通看到温暖以气体的形状,从优雅的背部和赤裸的手臂上层层生出,忽而泪流满面。周灵通跪下来说:我爱你,我爱你,娘。
6
周灵通也就是在26岁时否极泰来。那个叫张茜娜的北京女子作为一个不可能的乌托邦,一个不可能的观世音菩萨,清清楚楚地让周灵通拉住了手,咬住了舌头,成为他钱财和生命的保护神。
很长一段时间内,周灵通还保留着那种卑贱的本能,跟着张茜娜去北京时,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没了。有时候就是把阳具塞进去,还是感觉不安全,等到终于有一日,张茜娜情不自禁地舔起那根东西来,像舔一根冰棍,他才全身心放松起来。他抚摸起她的头发,说,别,娃儿,别这样。
第一次拜见张茜娜父亲时,周灵通还有点紧张,只敢坐在真皮沙发边沿,不敢正视对方的浓眉大眼。老头子端详了他很久,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问:小周哪里人啊?
周灵通脸唰地红了,说:安徽人。
老头子摆摆手,说:这个我早知道了。我是问你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啊?
周灵通被一下问矮了,小声说:山里人。
老头子说:大声点,哪里人?
山里人。周灵通含着屈辱叫道。然后他听到一对巴掌拍起来,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周灵通全身震颤,忽而又刹住不笑。老头子说:山里人,我就喜欢山里人,踏实。接着又把笑声续起来。周灵通也跟着笑起来。
吃饭时,老头子扯着他喝了好几盅酒,眼见着周灵通脸色红赤赤的,又拍来一肩膀,说:踏实。
饭吃完后,周灵通想此地不宜久留,要找个借口走掉,却见老头已走到沙发旁边,自顾打起电话来,慢条斯理说了几句,又挂了。老头子看了眼拘谨的周灵通,说,过来,女婿,给个公司你开开。
这句话周灵通后来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时,拿笔复写了好几遍,过来,女婿,给个公司你开开。事情就是这样难以想象,昨天还在垃圾桶里和塑料袋、死老鼠混迹的人,如今双脚搭在巨大而光亮的红木办公桌上,一闪一闪,一晃一晃。
后来公司的分公司开到马来西亚去了,周灵通第一次君临该国时,找到一间酒店,派一个亲信打电话,不一会儿,英国、法国、德国、俄国、美国、日本、意大利、奥地利各来了一个妓女,她们一起笑着鞠躬,用中文说:老板好。
周灵通伸出手指,点着数目,说:你们呀,当年是八国联军,侵占了我国首都北京,我现在是来整你们的。他说的时候庄重严肃,八女子面面相觑,也不真懂中文,哈哈大笑起来,几下就褪掉他铮亮的皮鞋和笔挺的长裤,拉出那个东西,一人一口尝起来。又几下把果浆给诱引出来,周灵通魂飞魄散,气急败坏,说,真鸡巴不划算。
如此八载,周灵通混得理所当然,平平安安,只是一日要走出办公室,却见几人强闯进来,对着他就喊灵通灵通。保安拦也拦不住。他一听是鹅山口音,慌了,大叫道:我也是有枪的。
来者居头的堆着笑叫道: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当年都是有人诬蔑你。
周灵通又看了一眼,几人一齐谄笑起来,他才算放心了,摆摆手说坐。坐下来说几句,入港了,才知是鹅山县驻京办的,要打通关节撤县建市。周灵通不搭这个,只说自己人微言轻。那主任副主任的就知道了,说,都是污蔑你强奸,哪里来的强奸,证据呢?当年是抓错人了。
周灵通好茶招待了,又好酒招待了,只是不应。未过几日,当年的县刑侦大队长,现在的鹅山县政法委副书记在县长带领下赶来,拍胸脯,立字条,才算说清楚了。周灵通喝多了时,摇晃着政法委副书记的肩膀说,当年你枪法很准啊。副书记的脸色马上白了,转个话角说,你我都是骰山镇表亲啊,我就是念及舅舅、舅娘吃苦啊。
周灵通心说你跟我算哪门子亲戚,想想又觉自己不能落个不孝,就问,我爹我娘怎样了?
你走没多久,就过世了。副书记哀伤地说。周灵通目瞪口呆看了一圈,拿起餐巾纸擦,来回擦了十几遭,把眼擦红了。大家蜂拥而上,说别哭别哭,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周灵通才算哭出来了。
7
整整逃亡八年后,周灵通第一次回到故乡。他没有坐飞机,也没有坐火车,他让司机开着林肯房车,慢悠悠地载着他和张茜娜。开到距鹅山界碑还有一公里时,看到鹅山市委书记、市长带领市六套班子和一批桑塔纳恭恭敬敬地立在路边守候。
进入市区后,每间大楼都挂着欢庆撤县建市的红色条幅,每个街口都立着红色虹桥气垫,天空中飘浮着氢气球,地面上铺垫着鞭炮渣,鹅山老百姓一齐涌到街道,排着队上公共厕所。在车队开过来后,无论开道警车怎样鸣笛,都无法控制无数双手摸向那黑漆漆的房车。周灵通西装革履地坐在里头,看着一双双眼神惊诧地挤过来。他们看不到他,他却已看到他们,一直看到内心。
在市里参加了几个会议,作了几个讲话后,周灵通忽而厌倦,想想就是这么回事,就要回乡扫墓,扫完墓就回京,永远不再回来了。
妻子有点头风,周灵通一人坐上县长专车来到骰山镇周家庄。他把一叠红包交给村长,让其代为分发到每个村民,然后去找父母的墓,找了很久,大家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没有碑的就是。周灵通说哦,又撒了些银两叫堂兄弟们帮衬处理。
中午喝了几杯谷烧,周灵通就离开周家庄,走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便叫司机往山峰那儿开。桑塔纳2000开到山脚只花了一刻钟,周灵通下车看了看柏油路坡道和干燥的薯地,唏嘘莫名。然后他对司机说,我去山上烧个香。司机要陪着去,他说免了,一个人心诚。
周灵通比八年前上山时更添了一口恶气,他本来油脂增多,却是走得更快,好像心焚火燎,要急迫地看到什么。等到衬衣湿透,外边的西服也丢掉时,他走到峰巅。他就立在八年前跪下的位置,在一片阴凉中看着破败不堪的龙泉寺。寺门紧闭,有些湿气从瓦片上升起。周灵通上去狂敲,一边敲一边说:老子来了。
门里传来声音,来了来了,周灵通听得熟悉,却一下想不起是谁。待到门吱呀一声拉开,他不禁连退几步,那和尚和他反应相若,竟是往后跌坐。周灵通看到他留着光头、穿着海青、挂着佛珠,向后跌坐过去。
那和尚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周灵通待要开口,和尚也要开口,周灵通便让他先说,和尚竖起手掌说,阿弥陀佛。这声音一出,陌生的霉斑就从那张熟悉的脸庞扩散开,最后终于彻底区分开了。和尚是和尚,周灵通是周灵通,粗鄙是粗鄙,豪华是豪华。
周灵通踏实了,就轻慢地问:德永呢?
我师傅死去八年了。和尚点头鞠躬,抬头时眼仁里露出不可遏止的艳羡光火来。周灵通试着把戴劳力士手表的手往右摆摆,那目光就跟着往右摆了摆。周灵通说你过来摸摸吧,那和尚就不好意思地过来摸这摸那。
周灵通说:德永死时说了些什么?
和尚说:骂我呢,说庙里一个人吃饭就可以了,我来了,把他饿死了。
情人节爆炸案
1
天空很灰,浩渺,一只鸟儿猛然飞高,我感觉自己在坠落,便低下头。影子又一次叠在残缺的尸体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儿。
以前也见过尸体,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创口,好让灵魂跑出来;又比如喝药的,也只是喉管黑掉一点。但现在我似乎明白了肉身应有的真相。他的左手还在,胸部以下却被炸飞。心脏、血管、肌肉、骨节犬牙交错地摆放在一个横截面里。这样的撕裂,大约只有两匹种马往两个方向拉,才拉得出来吧。
5米外,躺着他烧焦的右手;8米外,是他不清不楚的肠腹和还好的下身;更远的桥上,则到处散落着别人的身体组织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桥中间的电车和出租车,像两条烧黑的鱼,趴在那里,起先有些烟,现在没了。
上午我往桥上赶时,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众在呕吐。我看到后,也受不了,我给女友打电话:我爱你,保护你一生一世。她感到可笑。她不知道,一颗很小的炸弹,像撕一叠纸一样,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卡西莫多的,突然平等了。
2
我在这片距离大桥27米的树林里等专家,已经等了四五个小时。有好几次,我觉得尸体坐了起来,在研究自己的构造,在哭泣。我擦擦眼,他又躺在那里。我有些孤独。
天快黑时,一个眉毛吊竖、鼻子硕大的白衣老头走了过来。他边拿树枝拨尸块,边说:“嗯,会阴还是好的。”“臀部也不错。”在看到那只烧焦的右手后,他甚至有些欣喜地把它举起来看。
老头问我:远处还有尸体吗?
我说:没有。
老头又问:你看,胸部以下没了。是个什么情况?
我说:距离炸弹应该很近。
老头说:不,是炸药,你没闻到硝铵的味道吗?
然后他脱下橡胶手套,从包里掏出矿泉水和面包,狼吞虎咽地吃,吃到剩渣渣了,才说:孩子,我来考考你,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少具尸体吗?
我说:大概七八具吧。
老头说:能一个个形容出来吗?
我说: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伤重点,有的轻点。
老头有些失望,说:你想想看,车旁边是不是有两具整尸?他们的衣服还在身上,上边也只有些麻点,这说明他们不是炸死的,而是被冲击波活活冲死的。你想,人飞出来时先和车架有个接触,出来后又和地面有个接触,是钢人也报废了。接着,还有一具失去右手的尸体,情况和这具有点像,但躯干保存得不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右边是朝向炸药的。如果是左肢坏了,那就代表他左边是朝向炸药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在和这里正对着的西南方向,就多半是左肢缺损的。
我有些晕。
老头见状,拿起树枝在土上画火柴人、炸药和箭头,一画就简单了。
老头说:那些正面完好的,就是背部挨炸了;背部完好的呢,定然又是正面挨炸了。这炸伤还分炸裂伤和炸碎伤,你看这具炸空了,半个身躯都没了,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待在爆炸中心。你看他右手飞了,说明什么呢?你说说看。
我说:他右边身躯靠近炸药。
老头说:不,是他用右手点着了炸药,你没见手烂成那样。
老头又说:他的会阴部分和臀部保存得不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愚蠢地想到会阴和臀部对位,不可能同时完好,有些支吾不清。
老头恨铁不成钢:他是蹲着点的!蹲着,火药就炸不到屁股和鸡巴了!
老头又说:在西南方向,离电车30米处,我们找到另一具胸腹缺损的尸体,他是两只手都炸飞了。你说因为什么呢?
我说:可能两只手抱着炸药。
老头说:这才对了。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画出电车爆炸前的模样了。左边多少位置,右边多少位置,坐了什么年纪、什么身高的人,坐在哪里,什么坐姿,我相信都可以画出来了。司机的位置在这里,毋庸置疑。我听说司机受伤不重,这就说明他距离爆炸点偏远。这样我们可以基本判定,爆炸点在后车厢。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找到两具胸部以下缺损的尸体,而且这两具尸体分别被抛到西南方向和东北方向的最远处,这说明是他们引爆了炸药。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待在一起,一个面向司机坐着,双手抱炸药,一个背对司机蹲着,点着了它。至于其他的人,复位也很容易,损伤重的靠炸药近,损伤轻的靠炸药远,右边受伤的说明右边靠着炸药,左边受伤的说明左边靠着炸药。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几具特点鲜明的尸体请上电车了。我感觉那个背部一塌糊涂的男子,当时一定是歪着身子亲别人,因为距离他不远的一具尸体正襟危坐,只是炸掉了手臂。我感觉还有一个小偷,它的手被条缕状的皮革包裹,像是抓牢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有,我估计是钱,钱烧掉了。我还听说售票员也没事,但是面部一片漆黑,我估计她当时应该发现了情况,想过去看,结果刚一抬脚,炸药就炸了。
老头说的时候,我感觉炸药像石头一样,一遍一遍地在天空砸出涟漪。他一收声,我又觉得天空是宁静的,乘客们都还坐在车上。
后来,我们戴上橡胶手套,把尸块和物品小心捡到编织袋里。我扛起后,老头说:你丫力大无穷,小心有残余炸药啊。我咧嘴笑笑,很快又被暮色镇住了。我看到远近的人和警车,在浑浊一体的背景里疲惫地游动。像是尸体一个个站起来,像是收割完庄稼,相约回家。
3
我们把尸袋扔到刑侦大队操场上时,发现那里已经堆了很多尸袋。副大队长像收粮干部,在昏黄的光下,辛勤点数。据说点出了202袋。
副大队长让我招呼老头去澡堂,表情殷勤。我和老头走到澡堂,蒸汽已经冒得像毒气,笼罩着同事们一具具痛苦的肉身。水柱砸在马赛克砖上时,发出巨大声音,我们狠命搓手、胳膊和大腿,像清洗证据一样。
出来后,老头喊我一起去吃饭。进了包厢,我看到副市长起立鼓掌,介绍老头:这位就是张其翼张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侦专家之一。大家欢迎。
老头双手合十,理所当然地坐上位。
我和同事,有些与大人物同席的兴奋,不过接着就知道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了。张老看到一桌菜,不过是些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便黑下脸来,冷言冷语地说:你们做西红柿鸡蛋汤是不是连鸡蛋也不放?
副大队长面红耳赤地答:主要是空气不好。
张老把可乐杯一砸,说:空气不好算什么。空气不好也要吃饭啊。
副市长连忙招手把服务员和菜谱喊过来,摇晃着头说:有什么贵的,尽管上。我们小地方东西不多,也不懂规矩,张老莫见怪。
张老摆摆手,说:不怪不怪。小妹,就来一瓶二锅头,一盘红烧肉,一盘腔骨,一碗猪肘子。速去。
众人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红丝丝的肉片、肥硕硕的肉块和拦腰斩断的骨头,冒着欢腾的蒸汽,晃晃悠悠飘过来。我想这断然是地狱十三层,却不料张老还以爱护后进的姿态,给众人轮番夹肉。张老说:闻一闻,很香的,我就好这口了。
众人躬身要吐了。
张老有些忿忿,夹上三片,自己吃了。我们像看行刑一样,看到黑牙关起,面颊隆起,整个面部上下运动起,而血汁不时从嘴角飚出来。我们魂飞魄散、五内俱焚,喉里像堵了块大石锁。
张老吃到性起,又从碗内牵出一条肘子,好似赵高牵出一只鹿,我们唯恐被点名,埋头装吃,其实四周只有张老牙腔发出的吧叽吧叽声。
这样吃了几趟,张老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便拍桌子,说:你们干什么公安!实话说,每次出现场回来,我都要喝上几杯,吃上几斤。不吃晚上睡不着觉。
这边副市长见油腻的汤从碗内飞扬而出,又洒回肘子上,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旁人受领导启发,个个放马吐起来。张老大嗤,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不敢赔罪,也不敢挽留,只盼他走快一点,他一走,我们就自由了,就欢快地吐起来,有的吐完了,觉得不到位,抬头看张着血盆大口的腔骨,继续吐起来。
我擦嘴时,旁边同事还在掐虎口,我问:你白天不是收尸吗,怎么也怕了?
同事说:白天收的是东西,晚上吃人啊。说完眼泪出来了。我也出了些眼泪。
我恍恍惚惚回到大队时,被门口嘈杂的声音吓醒过来。他们揪我的衣服,摸我的头,给我下跪磕头,一阵忙乱。我麻木地说:往好里想吧。有个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妇女冲过来说:什么叫往好里想?我没工作,我孩子要读书,我怎么往好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