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坤流了眼泪,想,也许白白流了吧。
消失了的李爱民重新出现在酒吧时,老板拥住他,拍他后背,走到一边却问别人,这人是谁呀?死活想不起来。李爱民像表叔一样呵呵笑着,老板走过来又拍他,说,兄弟你跳尸啊,皱纹长得真多,瘦了。
中年李爱民重新开始演奏生涯时,桌边人碰杯喝酒,大声聊天,许久了才发觉拉毕一曲,干瘪瘪地鼓几下掌。李爱民是聪明人,便直接从高潮处拉,拉一些初学者拉不出的技术,大家转过身来,貌似很懂地看着他。有时候本该是停顿一下的,观众却热烈地鼓掌,李爱民索性顺水推舟,起立鞠躬。老板说,你没以前傲慢了。李爱民装逼起来:斯特林堡说过,演员发现了某种恰到好处的表现方法时,就会动不动地运用它。
李爱民有时候从小提琴里拉出二胡,有时候又用手指在弦上拨出钢琴声,有时候还会弄出点急刹车、烈马嘶鸣的声效,把自己弄得像杂技团的小丑。酒吧给他涨了100元。他也好似贪得无厌,把这样的讨巧弄到家庭宴会、结婚宴会以及夜宵摊上去,在夜宵摊,他挨着桌子走场,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先拉上一段。有时候,人们还能看到他围围巾戴眼镜靠在地下通道墙上演奏,面前是两个纸盒子,一个码着李爱民的CD,一个空着等待人民币。说到人民币,300元他要,200元他要,50元、20元、10元也挣。挣到手了,悄悄地走,不像过去买杯莫西多慢慢地喝。
后来,酒吧老板看不得,请了他一杯。
他说,我要存钱去美国。
酒吧老板的喉咙就像风箱拉开了,嘶嘶地冒出笑声。
后来,一些往昔认识的哥们慢慢冒出来,跟着冒出来的是一些死去的债务。他们说,爱民啊,你这是学史玉柱呢?李爱民看着钱包里钱多,就还掉了。好似这是个好事情,大小债主都来了,李爱民记得的毕竟是少数,不记得的是多数,钱包很快见底。李爱民抽完票子后,讪讪地说:给点回扣吧,打车呢。那人就给了他50元。
拿着这50元,李爱民方知一道理:世间本没有信誉,讲得多了就慢慢有了。
李爱民便开始坐在酒吧耍赖,看到来者不善便虔诚地将一军,能不能借我点钱,就几百。来者溃退而去,嘴里忿忿地说,钱就不能借给这孙子。
李爱民最后一次离开酒吧时,喝了一瓶普通燕京,出门时数着电线杆,第一根上写着办证,第二根还是写着办证。李爱民有些绝望,想,自活不暇,何况漂洋过海。
又到理发季节时,李爱民去了一间孤独的发廊。在这里只有一个长着啤酒肚和锋利指甲的姑娘,锋利的指甲快要把头皮抓出血,肚腩却总是越过靠椅贴过来,贴得李爱民心慌意乱。李爱民看到镜里的自己吸了一下喉结,莫名飘出一句话来:有什么保健?
有泰式的,港式的,中式的。
泰式是什么?多少钱?
泰式是跪着按摩,从头按到脚,180元。
港式呢?
港式160元,差不多,跪在背上按摩。
中式的呢?
中式都没有人做,80元。先生也不差这几个钱。
那还有什么呢?李爱民又吸动了一下喉结。
全套的,全套的380元。
全套是什么呢?
先生那么聪明,肯定知道的。
这么贵?李爱民摸着对方的肚腩说。
贵子啥哟。姑娘走到门前望了望,猛然拉下卷帘门,然后走到按摩床边,脱掉T恤,牛仔裤,又反手卸下胸罩,将内裤脱到一半时,埋怨道:快呀,还要做生意呢。李爱民却将手伸到裤兜,掏出一个本子义正词严地背诵道:看好,这是警官证,我是治安大队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30条之规定,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卖淫,我们可以拘留你15日,也可以对你实行劳动教养。
姑娘马上把内裤穿起来,怨恨地说,早说了不搞这个不搞这个。
李爱民没什么台词可说,又觉得要说,就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保持沉默,不过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想想不妥,又加了一句,老实点。
姑娘研究了他半天,研究得他心慌,以为要被识破了,姑娘又衣冠整齐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他的腿,干号道,我家还有伢儿,伢儿还要读书啊。李爱民踢了踢她,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姑娘就爬起来去找钱盒子,找了一千元,李爱民忙不迭地接了,然后自己去拉卷帘门,拉不开,姑娘拿钥匙来开。两人蹲在那里,狐疑得很,李爱民温柔地说:下次注意点。姑娘信誓旦旦地说,嗯。
出了门,李爱民叫自己走慢点,可是脚步自己迈得飞快。转个弯他就跑了。
这件事做几趟就顺手了,李爱民定的金盆洗手次数是10,可是做到第8次时,问题出现了。跟着浓妆艳抹的红发姑娘和经理模样的男人穿街过巷走到一处偏僻的出租屋时,他确信周围并没有什么情况,找到厕所换警服时,也没见着人方便。听到响亮而虚假的叫床声后,他一脚踢开门,经理马上翻身下来,像蛇一般向墙壁缩去。可是姑娘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姑娘找到手机就拨,李爱民跑过去抢,可是姑娘已经拨出去了。
姑娘说,想看吗?让你看。
李爱民倒是木了,未几,姑娘赤着脚走过来,光溜溜地抱住他,他咕哝着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可是姑娘缠得更紧了。不到半分钟光景,几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问:小翠,怎么了?
警察强奸我了,警察操我了。小翠神经病一样笑着。
下来,下来,干什么呢?为首的汉子掸了一下小翠,掏出一根中华来递给李爱民,李爱民颤抖着手接了,又颤抖着用手护住对方打出的火苗,汗如雨下。
叔叔你怎么一个人来啊?汉子问。
我不知道。李爱民脚软绵绵的,心脏也是。
你戴的是三级警司吧。
是,是。
是你妈个头。汉子拿手机劈头砸了李爱民一下,李爱民脑袋一片空白。早就听说你了,你玩命玩到祖宗头上了。
李爱民闭上眼,然后感觉粗硬的拳脚毫无规律地奔过来,自己的身躯像飓风中的树,东倒西歪。栽了,脑子失忆了,只剩下周而复始的暴力。李爱民说,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过去了。后来经理过来摇他时,他以为是结束了。可是后头的汉子凶狠地说:赶紧地,磨蹭什么呢。
经理就从身后抽出颤巍巍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在李爱民右脸颊划了一刀,从右耳根开始朝右唇划了一刀。好似剪刀剪开一块平整的布,血沿着下巴齐刷刷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脖颈。
施坤绝经时,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医生说,这样的年龄绝经只占3.1%。她究竟是老了,觉得画眉毛、描口红都有些奢侈,静静地望着镜子,眼角平整,可是轻微一笑,鱼尾纹就像烟火一般放射开来。
威廉-汉根还能背着木梯去门前修整树枝,虽然有些咳嗽。施坤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就没怎么工作,厨艺也没学好,不禁亏欠起来。放钢琴的阁楼放了一件杂物后,杂物慢慢多起来,终于变成彻彻底底的杂物房,钢琴灰尘满面。
有时候坐在空空如也的公路边,看着遥远的山脉几只鸟儿飞过,施坤会想到,我现在做梦都是英语,那许诺不过是一张被岁月烤透的纸,焦黄干燥,吹一下就碎了。我现在就活在种种合理当中,诸如我要等待李爱民、我要抱着那个可怜的灵魂睡去,不过是一种想象。想想也就可以了。
我连月经都没有了。
施坤慢慢坐到天黑,一些过往的车辆亮了几下灯,按了几下喇叭,施坤招招手,都是熟人。然后在有一天傍晚,当她走回到20米远的房子时,看到威廉-汉根往餐桌上吐面包渣。她走到一边扶住他,让他咳嗽完。威廉抬头时,眼神是狐疑的,旋即充满敌意。威廉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狠毒的女子,你在面包里下毒。
施坤在越来越大的咆哮声中战栗起来,不知如何自处。后来她坐到对面,一边抹过桌上的面包渣吃,一边温顺而坚定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的怒火慢慢熄灭下去。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加剧了,有一天深夜,施坤听着虫子的叫唤睡香了,却生生被一顿演说吵醒了,睁开眼看,却是威廉撕扯开睡衣,单手指着黑暗中的前方,喊:战争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害你,你不要过来。我命令你,大桥,倒下!我命令你,大桥,带着三千士兵一起倒下!
施坤过去抚摸,被掸开了。威廉挂着口水,精神越来越亢奋,施坤吓得去打电话,先打给儿子蒂姆-汉根,蒂姆说我在英国呢。施坤又打给精神病院,半小时后他们来了,他们让汽车的顶灯晃着,走进来郑重地拿手电照了一眼威廉,威廉便似孩童遇见打针的医生,腾跳起来。施坤看着那些训练有素的人将威廉绑在担架上,像绑住一只垂死的狮子,惊惧地流下泪来。
威廉一进精神病院,一穿上号服,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双手垂着,枯萎得像一具腐尸,眼见着瘦了许多。被带进去时,威廉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盲人望这边看了一眼,旁边几个神秘兮兮的病友端着画笔追着在他身上画奇怪的符号,得手了便一起大笑。走到一半时,又有一个年轻的壮汉走过去,冷不丁抽了威廉一耳光。施坤孤身站在栏外,好像就此别过了,回头已是泪眼婆娑,她问医生这里能让人复原吗?
医生说不能肯定。
她又问可不可以带回家。
医生说当然。医生开了一堆各种颜色的药,嘱咐什么时候吃,吃多少。施坤认真地听了下来,开车把挨了好几针的威廉带回家。阳光洒在车窗上,被绑在安全带里的威廉偶尔伸手过来扶方向盘,说,应该这样开,不对,应该这样开。施坤就说打针,对方消停了。
起先吃药,威廉还知道抵抗,后来却是不抵抗了,可是吃再多的药,也抵挡不住演说的欲望,起先是一两个小时的演说,后来变成十几个小时的演说。施坤觉得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可到最后等到威廉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期将至。
情况不行时,先后有三个医生过来探视,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有的说生命指标只有一天,有的说不到半天。庞大的威廉如今像一捆柴禾,老年斑和胡子疯长,嘴里冒着泡,喂什么都吐出来。施坤摸着他的手,看着他昏迷过去。
有一段时间施坤睡着了,醒来时以为威廉死了,却看到他撑着焦渴的双眼,对着俯身过去的她哭泣。施坤贴着耳朵听,听到他咕哝:我想吃5000美元的果酱。然后施坤感觉到他的手慢慢凉下来,凉到冰冷的时候,看到威廉的嘴唇张开,露出一动不动的牙齿,像夜色中一动不动的尖石。
威廉-汉根的棺木即将下葬时,蒂姆-汉根才开着租来的车辆回来。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挽着娇嫩的女朋友,郑重地向着父亲鞠躬。邻居一片骚动,然后这个18岁的青年带着好奇的目光探寻着墓地的树丛,在找到一片绿荫后,他带着女朋友走过去,坐在那里点着了一根万宝路。
回到家后,蒂姆-汉根单膝跪地,对着瘦成树根的施坤说,以后我来抚养你吧。
施坤看了几次他的眼神,那里黑黑的,像东方人,又深深的,不像东方人,是真诚的。施坤抚摸着他的头说,不。
施坤说,你父亲留下了两样东西,一件是这栋房子,一件是农场。你挑一个吧。
蒂姆有些为难,只是将黑围棋子般的眼睛对准母亲。施坤说,我得农场吧。
蒂姆的眼泪忽然迸出,他抚摸着她的膝盖,喊了一声妈。
施坤看了看天花板、墙壁上那些陈年油画,以及奔行在光柱里的灰尘,筛糠起来。蒂姆还要过来安抚,她用汉语说:滚。
蒂姆带着纯种的美国姑娘开着车跑了,当年他老子的车冒出的一股蓝烟,弥漫整个公路,现在他什么烟也不冒,低哼一声就跑不见了。施坤在椅子上坐了很久,走到电话前,给密友打电话,但是结果还是一样,她已经消失三年了。
施坤又战栗着拨向中国,在中国她无亲无故,只有一个李爱民。停机了。后来她回到桌边写了一封信,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习惯写信。
她写:我自由了。
汤姆-詹姆斯习惯靠在斑马线这边的树上,昂着头,叼着烟,手插在兜内,将视线向远处抛,研读一个个行人。他和水军县的那个人一起长大变老,只是他并不怎么显老,因为常去健身房并进行饮食修行的缘故,他没有一丝赘肉,牙齿洁白,瞳仁明亮,还有很多女人主动爱着。可是同样的,他也会在这样的黄昏,感受到生命的萧条,以及一些时不我待的东西。
当一个背着包的青春女生路过时,他自惭形秽起来。就是闭着眼睛他也能想到她未曾腐烂的皮肤,那里,穿行着美好的绿色枝脉,血液流过枝脉,渗透出乳液式的体香。他目送着这个像当年劳伦-詹姆斯的尤物消失在人行道,凄楚起来,因为永不可再见了。可是这并不是他来此地的目的,他习惯性地在这里守株待兔,是在等待一些奇异的人士。
在这里,他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年女人,干瘦的双腿呈外八字型,阴森森地走过来。有辆福特车在斑马线前头急刹住,路面蹿出一道厉声。汤姆闭上眼睛,看到车轮碾过腿和腰部,像碾过衰竭的石棉瓦,干瘪的肠子流了一地,生命像片血纸,四仰八叉地躺在人间。睁开眼时,老妇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手里提着废旧的袋子,一定是装着腐朽过期的食品。
他看到一个高个子中年女人,前额突出,鼻孔扁塌,嘴唇宽大,没有脖子,整个脑袋窝在上身,驼着背走过来。他想到了这个州关于印第安人的历史,以及猿人。风吹起时,他又看到她稀疏的头发和下边可怖的头皮。他想走过去对她说,别驼背了,就因为你老是觉得自己驼背,你驼背了。
他还曾看到一个过于肥肿的中年男人,一边向嘴里塞着薯条一边蠕动过来,像一只巨大的肉虫。他想到了米其林轮胎,想到一桶又一桶反胃的汉堡进入巨大的胃,变成巨大的粪便向着消防水带一般的肠道蠕动。他看到对方的肉身在下坠,像是冰激凌不停塌陷,他蹲在路边,感觉臭虫向着肥山凶猛跃去。
他像是X光,看到了太多这样的东西。可是他控制不住地要去看,他曾经秘密地去找心理医生,那个神父式的角色缓缓地说,只能说你有肉体洁癖。这本身是件让人羞耻的事情,但是母亲的死让他感到仇恨。
他的整洁干净的母亲劳伦-詹姆斯经历长年累月的干呕后,终于在严重的抑郁症中崩溃,口吐白沫,撕扯衣服,癫狂起来。待到强制安定下来,她清醒地看着床上的一切和镜中的自己,悲伤莫名,选择一个众人疏忽的机会,将自己挂在卫生间的挂钩上缢死了。汤姆进去时,看到一只从未见过的舌头吐出唇吻,而眼睛突出,往下则大小便失禁,污秽了双腿。解开绳索时,劳伦-詹姆斯叹息了一声,那是多余的气。
汤姆-詹姆斯当着母亲的面呕吐起来,那些生理上的泪水逐渐变成记忆中的屈辱,这样的屈辱迫使他远离丑陋的肉体,又驱使他幽灵似的回到人行道边。他就站在这天的黄昏里,感受到生命的萧条和时不我待。
一个中国男人提着松黄色的小提琴走出斑马线对面的garfish酒吧,尊敬地望了望天空。街灯正好照在他脸上,像是有两张脸叠放在一起。汤姆-詹姆斯挺直了背部。在中国男人就要穿越斑马线时,酒吧里跑出一个戴白帽子的女招待,天真无知地和他说了几句,他返身捏了一下女孩子的屁股。汤姆感觉到一种糟蹋,咬紧了腮帮。
中国男人矮小的身躯越走越大,嘴角还挂着淫邪的笑。及至快走完这段时,他衰老可恶的面容便全部显现出来,那里原本不是两张脸,而是一道刀疤将半边脸颊分割开来,就像一道荆棘做的军事防线,就像变硬的肉团做成的耐克商标。汤姆-詹姆斯的心脏像是被长久地划了一刀,他一下看到起初揭开包扎时那里像爬了条肉红色的蜈蚣,一下看到匕首切开时,皮肉袒开时黏黏乎乎的景象,好像很多寄生虫涌出来。
汤姆蹲在那里呕吐了好一阵子,起身赶了过去。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摊开生疏的双臂。
汤姆盯着他的眼球说:你太让我恶心了。
那人又摊开一次双臂,说,why?
汤姆从兜里掏出枪,对着他的脑袋打了一枪,子弹像钻入西瓜,西瓜裂开了。小提琴掉在地上,木料发出很好听的声音,接着男人噗地倒于地面。汤姆腾出很好看的皮鞋,蹬了他胸脯几下,像个年轻人一样矫健地跑了。
施坤一个人在农场的傍晚起床。窗外是一辆老爷车,老爷车上放着旧钢琴,施坤一个人搬不下来,就找雨布盖上了。远处的植物退化了,这里值不得几个钱吧。
施坤巡视了一遍平房,觉得墙壁有块地方斑驳了,就找报纸粘贴上了,裁下来的多余报纸,她就找粗笔涂上一个福字,又贴在门前。这样简单地忙碌一阵,她便吃不消,又饿着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夜晚,她熬了一锅玉米汤,慢慢喝,喝出甜味,整个身体温暖起来。她就来到台灯下写信。
施坤写道:亲爱的民,我的头发全部白了,病情又重了一点。现在窗外有着很大的金黄色的月亮,它清楚地照着这块土地的每一块石头,和石头中间的红土。我就像看到火星,能看到很远很远,一直看到地平线,可是看不到一个人来。
两 生
1
周灵通的人生最低谷出现在26岁。26岁了,同学有的生孩子,有的大学毕业几年都教到高三了,而周灵通还在复读。这一次高考结束后,周灵通失踪了,待成绩出来很久,他才步履沉重地潜回校园。在那里,野草从水泥裂缝间生长出,可怕的高,而墙上白纸的一角垂挂下来,像是打盹。周灵通抚平白纸,一个个往下读,读到自己名字时,号啕大哭起来。哭完了不知如何抵挡,四处瞎走,走到东,走到西,无路可走,眼见着夜像黑色的泥土,一层层清楚残忍地浇盖下来,便走到河里去了。
河的水面泛着点光,能听到田里各种各样的虫子开会,周灵通一截一截走到凉冷里头。快淹到脖子时,草窠里冒出一句妇女的话:灵通,你做什么?
我洗澡。周灵通说,然后身子一缩,从水里游走了。爬出水面后,岸上只剩个提衣桶的背影,越走越小,而天边擦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山峰。周灵通吸口气上岸,滴着水,独自往山峰走了。
山峰的顶尖有个寺,唤龙泉寺,建于清末。周灵通走到时,脱漆的寺门紧闭着,周灵通也不敲,扑通跪下去。跪了一阵,膝盖麻疼,承受不住这废物般的肉身,便趴着。趴了一阵,背后来了很多鬼,眼前多出几十床被褥,便卧倒,像条狗卧倒睡死了。清晨,一阵雨扫来,扫醒了周灵通,周灵通挺直身体继续跪。约莫光亮大了些,寺门才吱呀一声开了,得白癜风的和尚德永抬眼望天走出来。看到门前跪着一团冒气的活肉后,德永又跳回槛内。
周灵通对着泥水磕下头去,德永指着他说,你做什么?
我要出家。周灵通说。
德永嗨了一大声,拼命摇头。周灵通继续说:师傅,没法活了,你收留我吧。
德永小心不让布鞋沾上泥水,走过来端详周灵通,问:你青春正好,为何要出家?
周灵通说:我高考八年考不上,无路可走了。
德永背起手站起身,说:依我说呀,你六根未净,拘泥执著,和佛门无缘。
周灵通猛然抱住德永一条腿,说:师傅,我这就要死了,死了。
讨厌。德永抽出腿,头也不回走回寺。周灵通想喊戳你妈瘪,却是没力气了,寺门吱呀关上时,周灵通昏死过去。醒来后,周灵通两眼儿昏花,许久才看到面前有只皱皮苹果,便像条豺吃光了它。然后他看到德永手持巨大门闩,舞来舞去。德永说:滚。周灵通撑持起身躯,软软地往下走,走了一阵子,回头望,德永手扶门闩,屹立山坡,又洪钟似的喊了一声:滚。
2
周灵通吃光山下一地幼鼠大的白薯,看到山尖露出寺庙一角,本想上去烧了它,却是觉得路途遥远。坐了一会儿,本想回家向父母投降,却是又看见一高级女子骑凤凰自行车沿柏油路下坡了。那女子烫着关牧村的发型,细皮嫩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老子不就是八年没考上吗?周灵通抬起泥猴般的脸,大吼道。
那女子应了一句“神经病”,快速踩起脚踏来。下坡路不用踩的,一踩链条脱了,连人带车咣当扑到路面了。女子手掌蹭出血印,血印里冒出血珠,唉哟唉哟的,周灵通走过去说:你说谁神经病?
女子皱着眉不理,周灵通提起她的衣领,说:你说谁神经病的?那女子咬着牙不说,周灵通就把她拖向路边,拖往田间,拖到蒿草后边。女子大喊救命,周灵通就掐她喉咙,声音咔咔地没了。周灵通剥开她的衣服,让她白花花、颤栗栗地挣扎了一阵,躺好,一把操下去。周灵通肏进去时用了蛮力,说:你说谁神经病的?
这把力把女子的眼泪肏了出来,女子拿头不停蹭背后经了雨的土,蹭得一塌糊涂。周灵通说:你妈的瘪,我让你说。这时柏油路深处传来汽车奔驰的声音,周灵通赶忙捂住对方的口,汽车路过自行车时慢下来,周灵通背脊冒出许多汗来,不过汽车又声势浩大地开走了。草草完事后,周灵通用女子的衣服绑住女子手脚,用女子的内裤塞严女子的口,搜出女子鞋里的钱,走到柏油路,拆开盖板,安好链条,骑上自行车跑了。跑过小镇时,卖菜的、卖肉的、卖包子的、开饭馆的、听收音机的都看了他一眼,张开嘴要说什么,一下反应不上来。周灵通说,你们不是想说,快来抓啊,强奸犯,吗。
周灵通气喘吁吁地通过小镇,向着逃亡的深处奔行,而人民群众和人民警察直到一小时后才明白过来。等他们提着枪和菜刀,坐上两辆大卡车往前追时,周灵通已经弃自行车上船了。等他们喂喂喂把电话打到对岸时,周灵通已经坐上一辆货车去远了。对岸的两省联谊派出所说,好像是辆蓝色的解放,又好像是辆白色的东风,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
后来,追捕队伍精兵简政,以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为组长,组织了三个人去南京继续追。四个人把绿色吉普停到南京车站,看到人流像鱼苗,向一个方向涌去,又向另一个方向涌去,傻了眼。
3
周灵通待在涌过来涌过去的人流里,孤寒恐惧,总是感觉有一只有力的手要抓住他的肩膀,对他说,看你往哪里跑。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又不过是些素昧平生的工人骑着自行车奔来奔去。这样几日,周灵通又想往人多处走,又想往人少处走,走累了,便坐在阴凉的石基下,坐成一个乞丐。百货大楼恢弘的钟声响起时,半空中飘过来一角钱。
周灵通在这嘈杂过后的萧条里慢慢察觉到安全,慢慢失却恐惧。这恐惧正如当日的泪水,一旦消失了,人就没法抵挡了。周灵通又被残忍清醒的东西裹挟了,毕竟是一路考了八年,毕竟是挂了账的强奸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以后只许磕头向路人喊谢谢了。就是这样,他们走路,直立行走,我是爬行动物。两个世界。
问题是做了几天乞丐后,因为睡水泥路面,夜来湿冷,隔日便腰酸背疼,好端端一年轻人竟真控制不住向病残靠拢了。周灵通闲得疲乏,觉得生命灰暗,像是要慢慢失血死掉了,就不如现在去死,反正已经动过一回死心了。可是这事情并不迫切,要先吃鸡汁汤包、六合牛脯和白云猪手,这些吃过了,便去紫金山上看日出,看过了,才好作别。屁股底下的《南京日报》写着:放眼望去,莽莽群山接天际,涛涛绿海奔眼来。几百座山,几万丛绿,哪里容得下一点浮世的纤尘。
山也只有三四百米高,周灵通爬得不难,有时凑到一支队伍后头,饶有兴致地听导游拿喇叭介绍,说待会呢我们要去看的是孙权墓地,孙权呢大家都知道,字仲谋,生子当如孙仲谋。有时又真的跑到一棵千年古树前头,伸开手滑稽地合抱,树冠巨大,他想不清楚为什么一条巨蛇能将它摇得哗哗作响。如是逍遥,忽见石阶上两个轿夫打起一个高挑女子来,好像武松打虎一般,打得不过瘾,又用手揪扯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