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华爹将女人撂下了,一个人蹬着车往县城飙,上坡了骑不动,他就下来跑着推;下坡了他也不捏闸,像箭矢一样冲下去。他听到风在耳边呼呼地喊,大卡车在身后邦邦地叫,他想这么急干嘛呢,那东西秦老板80年就买到了,过去这么久,说不定早到海外了呢,你赶死赶活有个屁用?因此他把自行车停下来,试图让自己优雅一点,他还抽了一根烟,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孩子不等人啊,报纸上不是说,要是早几分钟送医院的话,孩子就有救了。我这耽误的不就是人家的几分钟吗?
卫华爹没有吃没有喝,武官不下马,就在自行车上把秦老板的家问到了。他转进兵马垄,穿过剪刀厂,从食堂背后的土坡溜下去,溜到一户装了琉璃瓦的人家门前,把车子靠在一只石狮子上,算是停下来。然后他吸动喉结,开始拍门,出来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他个子很矮,但是却拿小眼睛居高临下地研究卫华爹,听说来意后,他鼻孔喷出一道气,冷漠地说:“早卖了。”
然后他把门阖上,阖到最后被一只手挡住了,他又阖了阖,那手仍然待在那里,而人竟然是嬉皮笑脸的。秦老板眼睛突出来,吼道:“你干什么!”
“我就是问卖给谁了。”
“你们乡下人事情真多。”
“你看秦老板,抽根烟吧,我就是想问卖给谁了。”
“被一个广东老板卖走了。”
“你知道姓名和地址吗?”
“我怎么知道?”
“你回忆回忆。”
“戴墨镜,皮肤比较黑。其他不记得,他收购完了就走了。”
“你真不认得他?”
“你这人说话好玩,中国十亿人口,我认得完吗?”
然后那扇门被关上了,连带一根烟被抛了出来。也就是这根烟吧,像是导火索,把孤苦无靠、极度绝望的卫华爹给惹火了,这个五十岁的农村会计一脚就把门踹开了,对着转身走过来的秦老板就是一拳,然后又用膝盖顶,顶到人家海纳百川的肚子上。那边厢秦老板女人急了,过来扯头发,扯不脱,又拿菜刀出来用刀背狠剁,才算是剁开了。闪躲开的秦老板夺下菜刀,挥舞着说:“你他妈干什么呢?你还讲不讲道理?”
卫华爹本来要说“你轻死了,你轻谁呢”,忽然想到这不是个人恩怨,这是来求人家,因此他说:“我是来救命啊。”
“滚。”
“我是来救命啊,我求求你秦老板,你告诉我卖给谁了,我自己去找。”
“滚。”
菜刀刃口反射出一道光,秦老板像是赶一条恶狗,把卫华爹赶出门外了,然后那扇门又关上了,不单关上了,还顶上了。卫华爹拿手拍着墙,一边拍一边哭,莫勋才啊莫勋才,你是头猪,你是条狗,你是个死人,你一点用都没有。这样哭足了,哭饱了,把自己哭得空空荡荡了,他才魂兮无归地走了。那天县城的人们都应该看到了这幕奇观:一个农村干部旁若无人地流着泪朝前走,裤腿上湿黑一片,连尿都忘记拉了,他就这么笔直地朝前走,又笔直地往回走。他们想他是疯了。
卫华爹僵硬地走回来,走过兵马垄、剪刀厂、食堂,就要下土坡时,发现自行车安稳地靠在石狮子上,想还好还好——这个时候他还看到门被拉开,一辆人力板车被推出来,接着一把椅子被搬到板车上,他想这就是做梦啊。他想等他们走了,他就去把自行车推回来。可是在椅子跟随板车移动时,他猛然见到一种颜色闪了一下,那不就是翻滚起伏、那块翡翠上的绿吗?我操他妈啊。卫华爹两腿一软,几乎要晕倒了,然后他扶住树,躲到树后边,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冷静,冷静是因为仇深似海。然后他像幽灵或者隐形人一样,静静跟在这对鬼鬼祟祟的夫妻后边。跟了四五里路,他看到他们将板车停下,打开独立仓库的巨大铁锁,推开厚重泛白的大门,小心将椅子抬下来,搬进去,又小心朝里边张望了几遍,然后关上门,锁上一道锁,再加一把锁,最后像小生意人那样相视一笑,兴高采烈地拖着板车走了。
卫华爹也笑了。他去买了几个馒头吃,吃饱了走到县委等,等到一辆乡里的吉普车,坐着回了。一回到家他就一声不吭,把黑白电视机、缝纫机、手电筒、没吃完的猪肉通通丢到板车上,拉着就走,他的妻子则像是拉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拉扯着板车,她是拿两只手扯着挡板的,他是拿两只胳膊拉着车臂的,他拉不过她。他就像当年他的兄弟踢孩子一样,走过来将她将像条狗一样踢翻了。
他说:“你知不知道人家托付给我们什么啊!命啊!”
然后他像贩子汉一样拖着板车游村转巷,声嘶力竭地叫卖——他叫的很好,很吸引人,他也卖的很好,因为他卖的便宜。他像是受到鼓励,又回家拖了一板车的橱柜、桌椅、衣服、首饰出来卖。他把这些代表着家族荣誉和面子的东西置换成第一桶金,然后他带着这第一桶金和一帮姓莫的村民声势浩大地开到县城,开到秦家。
他很讲礼甚至是惴惴不安地敲门,秦老板的女人一开门,忽而见到林立的锄头和钉耙,就像见到血,晕倒了。她的丈夫比她硬朗多了,镇定多了,他吸没吸凉气不知道,但他拿胸脯贴着了卫华爹的胸脯。他说:“你有人我就没有吗?”
“我是来讲道理的。”
“你讲道理?你讲什么道理?我说了不在我这里,就不在我这里。”
“我们并没有说在你这里啊,你慌什么?”后头传来一句大喊,大家马上骚动起来,一个个恶狠狠地说“可是你自己说在的”,然后齐刷刷地挥舞家伙,迸发出审判已经结束随时可以处死对方的热情来。这时卫华爹挥了挥手,说:“你把它从仓库里取出来还给我吧。我不是来打架的,秦老板我给你跪下了。”
“别跪!”后边喊出愤怒的声音。卫华爹半弓着身子,没跪下去,他转过身来又给大家摆手,意思是事情快成了,不要坏了快成的事情。那秦老板声音小了点,头却仍然是歪斜向天的,“我也是花钱买来的,我的钱也是血汗钱。”
“我赔给你。”
“你赔得起吗?”
“你要多少?”
“我花一万块买的,我就要一万。”
“你是花一千买的。”
“我是花一万买的。”
“你明明是花一千买的。”
“我诳你干嘛?你不信拉倒。你赔不起可以,你们打死我,我就不信没有公道。”
“那好,我租。”
“怎么租?”
“我花一千块租,租完了原封不动还给你。要是不能原封不动还你,补足你一万块。”
“你说了谁信啊?”
“我立字据。”
“你立了字据谁信啊?”
“你他妈把我们姓莫的当成什么人了!你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后头有人喊,然后众人一拥上前,好似鲫鱼一样往门里钻。秦老板连口说“我信我信”,倒退着跌坐在地,脸色煞白。倒是卫华爹又拦住大家,自兜里掏出一千块钱,立了字据,按了手印,又对着停靠在墙角的那辆自行车说,也押给你了。然后他们慌慌张张看着围观过来的县城群众,跟秦老板去把那翡翠椅子取了,仓促撤回乡村了。
一天后,卫华爹联系到乡里唯一一辆跑运输的解放车,运着翡翠椅子上了公路,路过县城时他买了三袋馒头,说对不住了,本来要请你好好吃的。然后他们风驰电掣地奔行在外地兄弟离去的方向,有那么一阵子,卫华爹疑神疑鬼,以为还能在路上碰见兄弟的背影,却始终没碰到。卫华爹就带着这一半的心急一半的踏实,像梦中的卫华一样,突然拥有了辨别迷宫的神迹,对司机指点出了最经济的路线——虽然那个省那个城市那个医院他从来没有到过。卡车像鲨鱼一样闯入平静的城市后,在紧急挥舞指挥棒的女交警身上留下一堆蓝色的尾气,然后在粗鲁地拐了七八个必要的弯后,猛然看见医院的木牌。它像人一样嘶叫一声,彻底熄火了。卫华爹和司机跳下车,取下翡翠椅子抬着就冲进白色的医院,先是找服务岗问,人家姑娘说的是正宗普通话,他们说的是机关枪一样的方言,待他们明白过来,焦急地调动少有的普通话储备时,她又说不清楚,你们说的我不清楚。他们便一间一间地推门,推了七八间看见一个女病友正准备小解,才面红耳赤地明白这里是门诊区。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越门诊楼,奔跑在花园过道的水泥砖上,奔跑在台阶上,奔跑在平滑如镜的走廊上,继续粗鲁地撞开一间又一间的门,看到了很多惊慌失措的重症病人——他们的脸是很苍白,但都比不上卫华兄弟那样苍白,卫华兄弟的脸就像白里过滤了一层白。
然后是一个只有10平左右的独立病室浮现在他们眼前,它的门上包着厚厚的皮垫,窗上塞了黑色的X光照片,它就像一个不需要说话的帝王,威严地浮现在他们眼前。直到这时,卫华爹才颤抖起来,大腿好像灌满铅,再也抬不起来了。他意识到他是来晚了,他一直没想到他来晚了这个可能,但现在他想到了,因此他的脸上落满惶恐。僵立几分钟后,他像任何一个迟到的人那样悲伤地推开房门。他先是看到一团漆黑,接着在那漆黑中慢慢分辨出病床的模样,被单是叠好的,枕头放在叠好的被单上。墙壁上,一面锦旗因为风的消失正慢慢贴回它原来的位置。什么都没有。
卫华爹将手里搂着的翡翠椅子轻轻放下来,然后自己慢慢蹲下去,抱着头,晃着头,像是享受快乐一样享受着这空寞的痛苦。司机听到他嗨嗨,嗨了好几声,好像是要把哭泣从喉咙里嗨出来,可见他是已经忘记掉怎么哭的。司机就让他这样慢慢蹲着。不一会儿,医院叫来的民警赶来了,司机用了很久才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那时候的民警比较好,他叫来医院的领导,复述了这件事情,领导又找来主治大夫,复述了这件事情。这位满头银发,皮肤黄黑,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医生坐到床上,说,死的很惨,到死我们都查不出来是什么病。然后他扫了一眼翡翠椅子,以他这个职业所拥有的傲慢口气说:
“没有用的。”
火 星
当生日快乐歌响起时,俄克拉荷马州是白天,水军县是黑夜。美国的母亲走出游乐场大门,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望了望摩天轮,摩天轮的玻璃泛着白光,四野寂静。不一会儿,从摩天轮上方的白云深处飘落下一首歌来。美国的母亲躬下身对儿子汤姆-詹姆斯说:听,你爹地给你点了一首歌。汤姆点着头,听着歌声像肥皂泡消失于街面,然后他看到母亲呕吐了,对面蹦过来一个独腿人,像一只独腿鸡蹦过来。母亲应该是从空荡荡的裤腿看到了血淋淋的伤口截面,那里,绿色的神经像蚯蚓扭来扭去,黑色的血痂成块成块坠落。在地球的另一面,中国的母亲拉亮了20瓦的灯泡,光芒聊甚于无,照在她一大一小两只干瘪的乳房上,儿子李爱民中断了拉箱式的哭泣,扑上去。可是就像我们今天吸一罐已经吸干的酸奶一样,李爱民和母亲很快都悲哀地意识到奶源干涸的事实。
硕大的眼泪从李爱民眼皮上的大疖子下冒出来,母亲怜惜地说:崽吔,没有奶啊。
李爱民却还是一边叼着奶头一边哭嚷,母亲便伸手四处乱摸,终于摸到一个音乐盒子。那是“破四旧”时偷回来的,母亲扭紧发条,它发出嗡嗡的声音: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李爱民松开嘴入神地听了一会儿,很快明白精神食粮解决不了饥饿问题,张开嘴又扑上去。中国的母亲发出一声声低号:崽吔,你咬坏老娘了。
很多年后,李爱民还保留着这种动物性。他脱光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衣服,寻到那辉煌欲碎的乳房,叼起那红的黑的乳头便撕扯。据说在这可怖的瞬间,女人感觉到身体的阀门被恶狗死死拉开,生命之水就要流淌一地,不禁个个使起双峰贯耳的武术来,你干什么!干什么!
这个时候,李爱民就会讪讪地望你一眼,卑贱死了。
恼怒的女人这个时候都气势汹汹地整理好衣冠,蹬着高跟鞋走了。李爱民在后头强调道:就是因为你高贵。也有意志不那么坚定的,拉开了门又轻轻把它关上。意志不坚定的女人狐疑不安,慢慢走回微微颤动的床铺,小心坐在床边。李爱民眼含泪光,开始试探性地叙说,试探了一会儿,女人的手抚摸到他头发上,他便像摩托艇自小港驶到宽阔的湖面,劈波斩浪地说起来。
他并不否认自己的卑贱,他说自己卑贱而充满热情,像可怜的于连。他背诵下了某个剧本的整整一段:我无数次想象的终点,都团聚在她们高耸的乳房上,那高耸的乳房,像是高耸的云层,闪现在我仰望的瞳仁,我看到那里,绿色的血管像绿色的河流,贯穿在绸缎一样的皮层下,而红色的乳头将一切拢成一团。它如此触手可及,如此遥不可及,弄得我像被飓风刮过的村庄,忧伤得空空荡荡。我总是在睡梦中盼望用手抓住它,但手自己却在退缩、害怕、自卑,仿佛不能玩弄这灵魂的深处。但是现在我想要的便是玩弄它,我要死死捏住它,揉它,将它揉成我熟悉的东西,揉成我与生俱来的证据。为了这一切,为了这比阳光晃眼、比牛奶柔软、比春天温暖的东西,我愿粉身碎骨。主,这就是我要走的窄门。我崇拜乳房,甚过崇拜你。
当然,他也会背诵下小说里的一句:比如有两块完全一样的手表,一块给一个蠢人买了,另一块给一位名人买了。
这后一句像风刮倒晾衣架,刮倒了女人。女人眼睛一闭,看到自己像块手表,在黑夜里随着一只长满汗毛的、粗俗的手上下起伏。“这样的生活不值得再留恋了。”小提琴师李爱民适时地说。
李爱民第二次吸吮这些饱满的乳房时,女人又想到血淋淋的画面,可是咬咬牙握握拳挺过去了。她们带着乱伦的悲壮,和这个毫不掩饰自己缺陷而充满奇迹的孩子周旋,她们将指甲深深嵌入到李爱民的后背。
风停雨息时,李爱民丢过来一些卫生纸,躺在床背上一边弹阳具一边抽烟,然后又打电话叫吃的。送餐的门铃响起时,睡衣都穿好了,李爱民接过筷子拨弄起饭盒来。女人那一份却是没有订的,女人说:我的呢?
你难道要吃吗?李爱民说,我忘记订了呢。
女人的眼泪在眼窝旋转起来,这次终于气势汹汹地甩门而去。又折回来把睡衣换成了来时的衣装。
李爱民在女人间的旅行终止于31岁。31岁这年,他从平遥回来,好像鲁智深顿悟,只会说五个字:没什么意思。喝酒的朋友问如何没有意思,他就用手指在餐桌上比划着:
莫家镇—水军县—江州市—省会—深圳—首都,没什么意思;
村姑—护士—女教师—女博士—女演员—女画家,没什么意思。
李爱民解开长发,找个胡同边的白背心白头发老汉绞了,绞成劳改犯那样,有一遭没一遭地去酒吧拉琴。往日他还会和下边不通文艺的观众发发牢骚,现在却是盲人一般斜耷着头颅,呆坐在音乐里。有一天,一个叼着雪茄的鱼眼人走上台,叉着腰盯了他很久,但旋律还是像蒸汽一般从鱼眼人的腋窝、腰窝、两腿之间以及油腻的发丝上穿越过来。鱼眼人转过身来说:睥睨。
李爱民想也没想就说:fuck you.
后来李爱民这个装逼犯就逐渐消失于人们的视线,就好像他意识到自己完全不需要这个世界一样,他不用来了。一具行尸走肉完全可以躺在有些异味的被窝里,依靠少量的养分和氧气,像珊瑚一般存在着。
在平遥时,矮子李爱民还像拿破仑那样生龙活虎,提着松黄色的小提琴穿梭在嘻嘻哈哈的女士丛中。夜晚的时候,白色的月亮挂在古树的树冠上,他像惯常一样钓到一只鱼,拉着她走向农家院。这次他没有去折磨对方的乳房,因为对方几乎没有乳房。对方只有一双仰视的眼睛,像温顺的小孩仰视着。
李爱民只是扒掉了她的裤子,进入时,女子颤抖了一下。李爱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锤子,砸碎了冰面,内心忽然有了犯罪式的神圣,端着她的头看,果然发现黑发之下隐藏着白发。原以为这样下去会冷场,女子却抱紧了他的背。原以为会慢慢升温,会操起来,女子却只是拘谨地紧抱他的背。
事情结束后,李爱民问,你和谁一起来的?
我一个人来的。女子说。
怎么来的?
就是在太原的广场碰到一个举牌子的老头子,老头子说山西话,说来平遥玩吧,我就跟着他的面包车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不怕被拐卖了?
不知道。
是不是别人拉你的手,你也会跟着走?
不是。
那是什么?难道你喜欢我拉的曲子?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那是什么?
就是一下看到你很孤独的样子,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也一样。
李爱民心里闪了一下。
后来,两个人缓缓地聊天,李爱民记得是自己先睡着了,有只小手在他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他就睡着了。清晨醒来时,鸟儿叫的很欢,李爱民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急匆匆下来拉开大门,跑到天井里一望,只有几只篾筐放着要晒干的果蔬。李爱民跟失了一个天下似的。
有几分钟后,女子提着一塑料袋的油条、豆浆走进来。李爱民怨恨地说:你去哪里了,你急死我了。
这个女人叫施坤。她在平遥、太原、北京给李爱民洗头,她把手伸进河流一般的头发时,像享受临死前的最后一片欢乐。她说,你是我的哥哥,穿着长裤,赤裸着上身,带着我在向日葵间的小路奔跑。在我落下后,你回转过头来,心无芥蒂地对着我笑。你在那里取笑我,心无芥蒂。
施坤的眼泪偷偷冒出来,偷偷干掉了。
施坤终于是要走了。通过安检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走掉了,好像死刑犯匆匆把头伸向断头台。她应该知道,李爱民看着光滑的地面,倒映着空空如也,然后机场广播的声音越来越大。
坐上飞机的施坤像是走入另一条时间隧道,在她降落到美国并换乘列车和大巴后,那些俄克拉荷马的垂柳扑入眼帘,几只天鹅飞起来。她听到轮胎疾驰的声音,好似摩托艇在湖面奔驰,奔向蓝天白云。
施坤上一次回到中国,是因为太原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她赶回时,尸体已经火化了,殡仪馆拿出骨灰盒,她却不要看,眼泪也不曾流,好似不关自己,没几天就匆匆回到俄克拉荷马的大学。在那里麻木地读了几天书后,她去garfish酒吧喝酒,遇上一个美国的父亲。她晕头转向地和这个叫威廉-汉根的土著回家了,晕头转向地怀孕了,又在一片惶恐中和对方结婚了。
好似被五马分尸几日,施坤生产出蒂姆-汉根,肚皮内空空荡荡,充满焦灼莫名的思念。这个时候,一堆陌生的洋人在阳光下抱着啼哭的蒂姆-汉根走过来,施坤感觉到强烈的痛楚。直到这时,她才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爱着威廉-汉根。
她以为父母离去是很近的事情,其实已经遥远。她控制不住出了很多眼泪,在欢天喜地的英语中昏天黑地地睡过去。后来她回到大学,以为那里会有永远,可是毕业答辩很快来了,威廉-汉根开着和他一样苍老的车过来接她。她不知道那些中国同学的眼神是嫉妒还是耻笑,她匆匆钻进车里,再也没有回到校园。
她在威廉的房子里找到一个阁楼,买了一台旧钢琴,在那里细心擦拭阴沉而光亮的木盖,慢慢弹一个下午,也没有人听,连自己也不听。蒂姆-汉根大了一点时,抱着她的腿,她感觉好像抱着一根死去的树木。她说,蒂姆,我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我的命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蒂姆蹒跚着走开,一个人爬在地上追逐光线里的灰尘。
这次回来,威廉-汉根站在门前尴尬地笑,快要笑出眼泪了。施坤看到对方的眼睛窝在一堆褶皱中,比离去前要苍老一点,便过去抱了抱,然后像远房亲戚一般由着对方提起行李,跟着走进这陌生的家庭。
吃饭时,威廉-汉根吃上几口,就望一眼施坤,施坤哀伤地对望一眼,收回目光。施坤在刀叉碰击盘子时,想着威廉的寿命,兴许还有5年可活,兴许10年,兴许20年。吃完饭后,威廉单手提起一串粗重的电缆,走向车库。然后施坤看到一股蓝烟从窗外冒出来,威廉开车去那片廉价的农场了。
施坤走到窗口,看到树木中间泄露出凌冽的阳光来,四周热得有些变形,便被一颗寂寥的心驱赶到阁楼。她拉上窗帘,细心擦拭着木盖,摸了摸,觉得像是镜面了,掀开它,开始弹。她弹,就像写一封情书。在她的语言里,李爱民是一个被讲述的他者,又是一个聆听的你。她假设他在天空中听着,可是一个尴尬的异音冒出来,她被甩到现实中来。她又弹了几次,那个地方还是不能协调,她听到窗外汽车哗哗开过的声音。
她从这个时候开始生,证据是痛苦。
大约一年一次的样子,施坤在丹佛的密友会过来一趟,或者施坤去丹佛一趟。密友是个话痨,见到她就说,你怎么穿得像疗养院一样?你的孩子呢?你不能把他放在寄宿学校,你应该让他接触点汉语。然后密友故意恬不知耻地露出笑容,小声问,嘿,你们家威廉还行吗?施坤不置可否,密友便又讲她老公的尺寸以及习惯,有时候她还按照《金瓶梅》向对方传授一些秘技。密友说,高潮那一下像是触电,全身抖动一下,僵直了。施坤说,不知道。
施坤在后头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谁?谁?密友夸张地撑出眼球。
施坤说你别插嘴,你听我慢慢说,可是她说到一半时,密友就斩钉截铁地下结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密友说,玩艺术的都是这样,操人甚过爱人,没操上时,说是等一百年一千年都可以,操上了,一分钟也等不得了,你连下身都还没擦好,人家就穿好衣服走了,拦都拦不住。
施坤说,不是这样的。
密友说,好,不是这样的,那是怎样的?我给你个测试男人的办法,我也是从笑话里看到的,但是很有道理。笑话说,一个男人苦追一个女子,女子不甚其烦,就说,你是爱我吧,你借我一万吧。男人马上溜了。你也可以测试下,你去问那个李爱民他愿不愿意放弃现在的生活,倾家荡产来找你。如果他爱,就算我说错话了,如果他不爱,就很明显。这个比怀孕试纸还准确。
施坤说,是我不能牺牲。
你怎么一生都在为别人考虑?密友说,我现在跟你说,我爱你施坤,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你看到我也说了,你觉得我丢一分钱了吗?话语是廉价的,关键是看行动。你也不小了,怎么就相信这些花言巧语,你看过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男人的成本是一夜,女人的成本是一生。
施坤说,嗯。
施坤知道密友的性格是操纵型的,非要把对方说服为止,她就开始像个犯错的小孩频繁点头,然后思谋着早些回到阁楼。埋单时,施坤和她都掏出钱包,你推我搡,很是激烈,可是账房的走过来时,施坤发现只有自己的钱包还举在空中,密友已经阅读起手中的报纸来。施坤被这寂静闹得慌,不禁恶毒地想,这次相会密友是没掏一分钱的,不仅这次,这些年也是。
回去时,施坤尝试回忆李爱民的样子,却把一张脸回忆成一枚鸡蛋。还好她在走的时候带走了李爱民身体的三个秘密。李爱民引导着她的手说,我的左眼皮小时候生了个疖子,现在还有点疤痕;我的左耳廓被老鼠钻进蚊帐咬了一口;我的上唇因为抢吃被锅铲烫了。
施坤的脑海里留着这三个肉眼看不太出来的证据,一时觉得自己像是个母亲,日后要到救济站的陌生人里找寻有这三样证据的儿子,一个个地摸。李爱民说:穷给肉身留下了历史,我不知道思念会不会。也许白白思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