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那小子后来辍学跑了,否则当时就得废了他的腿,伤我一条,废他一双。”郭立东咬牙切齿。
对面那人的表情也松动了:“伤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哦,姓郑,郑确,比我们低好几届。”他话音未落,那个打手模样的人浑身一震,立刻掏出手机边拨电话边出了门,郭立东盯着他的背影,更加莫名其妙了。
“别看了,老老实实把后面的事说完吧。”男人握着手杖,轻轻把他的脸拨回来:“这玩意儿是80%碳纤维,比钢还硬,他不在,我一个人也能废了你另一条腿。”
他声音里有点漫不经心的柔软,郭立东抖了一下,之前他只听过一个人这么说话。
“我要他死。”那个女人斜倚在沙发上,香槟色的衣料熨帖地包裹着曲线,一粒独钻坠在纤秀的锁骨间,她比起在学校的时候漂亮了不少,要不是那张嘴里软绵绵地吐出来那句话,他差点都动心了。
“你这家大业大的,要做了个把人还不容易,这还用找我?”对着她雪白的脸,郭立冬莫名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赶忙转头环顾着奢华的办公室,桌上正对着他的就是她和她男友的合影,徐婷和袁佳树,哦不对,应该是徐子倩和袁佳树,她亲密地搂住的那个男人,正是她要送进黄泉的对象。
徐子倩摇摇头:“我要他慢慢地死,一点一点地死,最好是熬不住的时候,自己了结掉。”她上挑的凤眼抬起来,淡色的眼珠迷蒙又多情:“我知道你有货,不然张焕也不会发你过来。”
“我说呢,焕姐都发话了,一定是个大人物,没想到居然是你。”郭立东干笑着锤了锤麻痹的左腿:“既然是老同学,算你个友情价。”
“不用了,我照行价给,另外再加这个数。”她推过一张支票,一连串的零看得郭立东直头晕。“我只要你办一件事——最后一次,给他个不一样的。”
郭立东明白了她的招数:上瘾之后开始给掺水的,吃不饱就会自己加量,等养成了习惯,最后一次换个高纯,打进去几乎百分之百要出事。他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是要结婚的准老公,就算偷个腥出个轨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得不到的东西,就必须毁掉。”徐子倩并拢水葱一般的手指,若无其事地欣赏着新做的美甲:“倒是你,你帮他说话做什么,你这腿怎么瘸的,这么快就忘了?”
郭立东后槽牙当时就痒了起来,这事儿不能提,提起了他就来气。他黑着脸一把薅过那张支票,恶狠狠的塞进兜里:“成交。”
徐子倩嫣然一笑,食指轻轻点住了郭立东那条伤腿的膝盖:“收了钱,这事儿可就得办漂亮了。不然……”她没把话说完,只是牵扯着嘴角扩大了笑容,尖利的虎牙露出来,像一匹嗜血的野兽。她站起来袅袅婷婷地走了,镂空的后背衣料里隐约透出一朵玫瑰的形状。郭立东在原地呆坐了很久,他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他被吓坏了。
这辈子撞见这么个女人,真是活见鬼。

玫瑰之名
“查到了!就是他!”汪士奇风风火火地撞门进来,把手机屏幕亮给郑源看,那上面是郑确的身份证照片,与吴汇九成九相似,差的那一点是苦难的痕迹。
“我这边也差不多了,不过,还需要再找到一个人。”郑源点点头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哎哎,大哥,你们这问也问了审也审了,捎带把手给我放了行不行?”见他们要走,郭立东哭丧着脸在背后号了起来:“我这手都麻了!”
“想松绑啊?行啊。”汪士奇笑眯眯扶着膝盖凑近,手探进他上衣的里怀兜,摸出一包白色粉末和一个药瓶。“嚯,装备还挺齐全的。”他掂了掂那个塑料包,“知道这个分量够你枪毙多少次吗?”
郭立东瞪大了眼睛。
汪士奇拍拍他的脸,把塑料包放了回去,接着拧开盖子,把一整瓶药水都倒进了他的裤裆里。
“你干吗!你疯了你!救……”他还没喊出声,已经被汪士奇反手一记敲昏,扔到了床上。
“有点过了吧?”郑源皱着眉头看汪士奇给郭立东脱裤子松绑,还不忘把自己的指纹给擦干净:“你小子得亏当了警察,要不然真不想认识你。”
“你懂个啥,咱们现在是暗中行动,每一步都得想清楚。”汪士奇收拾完了直起腰来:“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点苦头还便宜他了。”
他转身去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干吗呀!”美琪偷偷摸摸地掐着嗓子开了一条缝:“不是说好了不暴露我的吗!”
汪士奇一侧身挤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你手机呢?”
美琪不动,汪士奇又把手朝她脸前伸了伸,终于让她不情不愿地掏出来交到他手里。汪士奇转身拨通了第一个快捷键,那是片区派出所的报案电话。
“你干吗!”美琪急得上手就抢,被汪士奇反拗着手腕压住:“现在就报警,告他贩毒加强奸,你知道怎么弄。”他赶在接通之前说完了最后一句:“已经到这一步了,你不弄他,他迟早要弄你!”
美琪一下子挫败下来,她停下挣扎,慢吞吞地接过电话:“……喂?有人吗?救命,我要报案……”
报警用了不到一分钟,她却好像说了一个世纪。电话打完,人已经顺着墙根瘫下去:“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不,你这辈子才刚开始。”汪士奇摸出钱包,递过去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五万块,密码800210,够你过一阵子了。”
美琪一脸难以置信,她摩挲着那张银行卡:“你这又是干吗……”
“趁这个机会,别做这一行了,出去换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吧。”汪士奇笑笑,“你这么机灵,今后肯定能混好的,别再自己作践了。”
美琪没说话,忽然向前一步,死死地抱住了他:“……你,你怎么这么……”她把脸埋进汪士奇的胸膛,声音里染上了哭腔:“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给睡了!”
“好说,好说。”汪士奇笑着在她的背上拍了两把。“我得走了,你自己保重吧。”他转头又补上一句:“今后找个靠谱点的男人嫁了,这个算我给的礼金。”
美琪飞快地转过背去,啜泣着点了点头。
“如果说吴汇就是郑确,那这些人就都能穿起来了。”飞驰的车里,郑源用水笔划拉着笔记:“2004年,郭立东在二十三中读高三,袁佳树跟他同年级,徐子倩也就是徐婷那时候在高二,而吴汇,也就是郑确,在同一年转进了这所学校的初三。”
“原来他也姓郑。”汪士奇咂舌:“怪不得一开始只跟你说话。”
郑源的心里也五味杂陈:“不光是这样。他当时会开口,是因为他知道了我是单亲家庭,有个刚转学的儿子。现在回想起来,估计是联想到过去的自己,感同身受吧。”
“说起学校,韩雀也在她妈那儿找到了新东西,搞半天袁佳树还代表校队出去打过比赛,这是当年的照片。”汪士奇一只手掏过手机扔给郑源,里面是韩雀翻拍的相簿照片,还是高中生的袁佳树身材挺拔,球衣上印着一个硕大的24号。“别忘了还有袁佳树的弟弟袁同心,往前一年他跟徐子倩是同班同学。”汪士奇边开车边补充:“还有杜蔷薇,按时间算,那时候已经辍学了,但之前她也是二十三中的学生。”
“嗯,按郭立东的说法,郑确的学生时代受了袁佳树的很多照顾,也许这也是后来他会主动照顾吸毒的袁佳树的原因。”
汪士奇挠挠头顶:“但是还有很多疑点,比如,杜蔷薇为什么会被分尸,还有,小叶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约翰·道格拉斯曾经写过,发现尸体时的状态透露出凶手对被害者的态度。尸体被抛弃在路边,暗示凶手轻视被害者,特别是女人。”郑源盯着黑暗中不断后退的街景:“如果我们假设这件事是徐子倩干的……”
“一百斤的尸体,杀人肢解加抛尸,她一个女人能办得到吗?”
“她不是亲自动手的类型,联系她家里的黑道背景,找几个帮手是很容易的事。”郑源举起两张玫瑰文身的照片对着车灯,一个是十年前的杜蔷薇,一个是十年后的徐子倩,那图案仿佛拓印的一般,但是隐隐的又有哪里不一样:“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文身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玫瑰?”
“对。就像一个诅咒。”郑源眨眨眼睛:“现代总把玫瑰看作爱欲的象征,但追溯到古罗马神话,玫瑰代表的是沉默和秘密,在基督教义里,玫瑰指代殉难和圣母,中世纪传奇里,玫瑰暗示贞洁少女。《玫瑰的名字》里有一句话写在手稿结尾:stat rosa pristinanomine,nomina nuda tenemus.说的是,昔日玫瑰已逝,我们只拥有她的名字。”
“杜蔷薇的玫瑰文身不就是因为她的名字吗?至于另外两个人……”汪士奇挠挠头:“我倒是没想得像你这么多。”
“你想得也许没错,是我多心了。”郑源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一片荼蘼的玫瑰花海,开在少女延绵的肉身上,吞噬着鲜活的灵魂:“只是换一个角度看,巧合也许是一种混沌因果学,拥有肉眼不可见的内在关联。这俩人的玫瑰是黑线钩边,填充红色,图案也很相似,小叶的图案不像,但我记得她的文身上打雾的明暗对比,手法跟徐子倩的文身非常接近。”
“一个图案相似,一个手法相似吗?”汪士奇若有所思:“图案相似可以解释为模仿,手法相似就是共用了文身师傅了吧。”
“对,就是模仿。我在想,这是不是杜蔷薇被害的原因。”
汪士奇挑眉:“你是说,徐子倩因为杜蔷薇跟她有一样的文身所以杀了她?”
“不。首先,杜蔷薇的文身应该比徐子倩要早,她家境贫寒,估计也去不起好的文身店,以前比较老式的墨水纹完了之后是会慢慢褪色的,就像这样。”
车已经驶到地库,汪士奇赶忙停稳,接过郑源手里的照片,果不其然,那黑色的描边已经全部褪成了发乌的靛蓝。而徐子倩的文身黑红分明,像刚转印上去一样鲜艳。
“所以,与其说是一样的文身,不如说是徐子倩模仿了杜蔷薇的文身。”
汪士奇摩挲着照片上那个图案,脑海里莫名闪过杜蔷薇的遗物,红色人造革的挎包里放着科比的贴纸,袁佳树穿着篮球队服的影像瞬间叠加上去,24号……24……
要穿起他们只有一个解释:袁佳树崇拜科比,而杜蔷薇爱屋及乌。
“啊!如果杜蔷薇是袁佳树的女朋友,那徐子倩的动机就完全说得通了。”
“嗯。年轻人的爱情本来就比较偏执,加上杜蔷薇个性这么叛逆,估计不是骂两句打两下就能劝退的,这种态度很容易激起施虐欲。”
“然而杀了杜蔷薇,袁佳树也并不会爱上她,所以她才想尽办法变成杜蔷薇。”汪士奇恍然大悟,那个文身,那五官微妙的调整,都是在试图模仿她无法取代的那个女孩——你不爱我,我就变成你爱的人的样子。
但是,即便如此,还有一朵“玫瑰”没有解决,如果说徐子倩和杜蔷薇是感情纠葛导致的私人恩怨,那小叶呢?
像是接上了他的脑波似的,郑源开了口:“至于小叶……”他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尽可能说得平淡些:“刚刚郭立东说,他是张焕指派去找徐子倩的。”
“张焕?”汪士奇一愣,猛地转过脸来:“张焕不就是那个……那个……”汪士奇捏着方向盘的手兴奋得发抖:“我记得她!我见过她!你知道吗?她就是那天跟小叶在一起的那个不男不女的……”
“我知道,”郑源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我也见过她。”
小叶到底爱不爱自己,郑源已经懒得去搞明白。
他可以为自己在小叶身上的执着找出一百二十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原生家庭的不幸福导致安全感缺失,长辈混乱的情史养成了对异性的洁癖,相似的身世和成长环境产生的共感效应,典型的E型人格让他习惯了先保持距离观察对象,一旦对方被纳入心理上的安全区域后又会完全放松警惕。
又或者简单点来说,他只能爱她,死心塌地的。在小叶之前,所有女人都是可怕的,难以揣测,不可亲近,周身长满神秘的刺。但小叶不是,从球场看见她第一眼开始,郑源哪怕转开了脸,那个明亮的笑容还是牢牢地烙在视网膜上面。她是他的初恋、朋友、妻子、妹妹、母亲、老师,拥有几乎一切他喜欢的品质:温柔、聪明、细腻、知冷知热。被她垂青让郑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坚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虽然后来时间长了,再热烈的感情也难免起伏,但郑源从没想过他们会分开。“总是会结婚的。”他对当年的汪士奇说:“不过现在还有点早,总之等先毕业,多挣点钱……”
命运没有给他等待的时间。
大三暑假,郑源在报社旁边租了个房子,《法制周报》的实习工作充实而忙碌,天天跟着负责带他的老记者卓一波跑新闻口,白天看现场晚上写稿子,时不时还有同一批入社的实习生们凑份子开局喝大酒。半只脚踏入社会的新鲜感太过强烈,女朋友就从关注的中心区退出去了一些。郑源跟小叶商量过要不要过来一起住,她只待了两个小时就捏着鼻子走了——二十来岁男孩子的房间,确实不是什么久住的好选项。
之后就是短信电话,断断续续地联系着,周末一起吃饭,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手机。“有事?”他挟了一筷子鱼肉放到她嘴边,事先挑掉了细刺和葱。“等个通知。”她头也不抬地张嘴接了,答得含含糊糊。接下来卓一波的电话打了过来,郑源啧了一声,忙着应付工作,也就没再问下去。
没过多久,小叶生日快到了。郑源实习工资加外快断断续续存了五千多块,他想了想,打算给小叶买点什么,算是生日礼物,也算这阵子怠慢了她的赔礼。他在商场首饰专柜逛着,明晃晃的黄金珠宝看得他眼晕,好不容易挑了一个,交完钱正选包装呢,手机火急火燎地响起来,郑源打开一看,眉头已经皱起来——是程诺。
这女的算是小叶以前最亲密的朋友,但郑源却几乎不跟她打交道。谁让她天天的见了自己就跟见了世仇一样,脸上结霜话里带刺,不友善得很。小叶的心思玲珑剔透,大概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两人好上之后她跟程诺也慢慢疏远了。她居然会给我打电话,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郑源一边腹诽一边按了接通键,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慌张:“郑源,你去一趟洋河公寓1035吧。”
洋河公寓?郑源摸不着头脑:“去那儿干吗?”
“……去找小叶。”程诺吞吞吐吐:“你去,说不定有用。”
通话突兀地断了,郑源拿下来一看,电量告罄。他的背后莫名渗出一片冷汗。
洋河公寓是一片商住两用的小户型,因为盖在大学城附近,配套设施也高档,已经变成了有钱的学生在外租房的第一选择。别人也就算了,小叶住到那里去干什么?郑源急匆匆地赶到1035,捶了几次门,没动静。他急起来,转头去敲隔壁:“有人吗?见过隔壁的人吗?是不是有个姑娘住在这儿!说话啊!”
动静闹得有些大,走廊上三三两两地探出头来,一个粗狂的男声开始骂:“瞎嚷嚷什么呢!失心疯了!再闹报警了啊!”
郑源满肚子火,刚要回嘴,背后1035的木门吱呀开了一条小缝:“老郑,别闹了……”
那是小叶,披着头发,穿着睡裙的小叶。红润的双颊就像第一天见到的那样美,然而他第一天见她的时候,可没见过肩膀上那些暧昧的痕迹。
他气急败坏地推开她进去,就这样第一次见到了张焕。
她坐在沙发上,个头挺高,铲青头皮。面前是沏好的正山小种,郑源大踏步闯到面前,她头也没抬:“坐。”
她背后站着两个男人,一样的铲青头皮,黑脸膛,手臂上青筋虬结着肌肉,仿佛随时要爆裂开来。郑源不动,其中一个走了过来,照着他肚子上来了一拳,硬给按了下去。
“郑——”小叶一吓,声音卡在喉咙里,踏过来的脚步被另一个男人生生截断。郑源勉强一抬手:“我没事。”他强迫自己忍住呻吟,直视对方的眼睛:“你是谁?”
张焕手里摆弄着一把雪茄剪,寒光反射到郑源的眼睛里,刺疼。“你又是谁?”
“我是她男朋友。”
“男朋友?哼,行,你真行。”张焕扬起一边眉毛,冷笑着去看叶子敏,她不说话,脸低下去藏到滑落的长发里。“没关系,我都可以不计较,反正来一个,废一个。”郑源头皮一紧,刚想闪躲,背后的男人已经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张焕大踏步踩过茶几,忽然抓住郑源的右手,雪茄剪的齿洞一下穿过了无名指,郑源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刃口就要切入皮肉……
“不要!”叶子敏凄厉的叫声穿透了客厅。张焕的手停住了。
“焕哥,别……求求你……”叶子敏跪下来,抱住了张焕的腿:
“我错了。我会跟他讲清楚……你……你别……”
郑源心里一片冰凉。他猜自己脸上的表情肯定很绝望,因为对面的张焕突然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小子,跟我抢女人,你还不够格。”
他保住了手指,却没躲过一顿拳脚。之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出租屋,只知道天是灰的,地是灰的,源源不断的痛从心腹一直涌到皮肉。世界像一个劣质的塑料模型,他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午夜,雨声隆隆,潮湿的水汽挟着风从窗外喷涌而入。朦胧中有谁打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一只手抚上脸颊,他条件反射地伸手,将对方的上臂捏得死紧,指甲都陷进了白嫩的皮肉里。对方一惊,几乎是立刻就哭了出来:“老郑……你别这样……”
郑源清醒过来,他坐起身,看着对面的小叶。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他给她烧水洗澡,擦头发,找换洗衣服,煮姜汤。他不说话,小叶也不开口,沉默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小叶把湿衣服拿去洗衣机,没过多久又折了回来,手里多了个四方的红盒子。她说:“给我的?”
郑源的嘴里涌起一阵苦涩,半晌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小叶的眼眶红了,她上来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颈侧,暖融融的发香蒸腾起来,郑源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又一下。
她是多好的女孩儿啊,好到他都不相信她会属于自己。她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花,爱上她注定要付出代价。就算她是骗我,郑源心想,起码她愿意骗我。那我呢,我愿意被她骗一辈子吗?
“那个人,她是谁?”
“……啊,她,她跟我其实一直都……”小叶还没说完,郑渊一把推开她打断:“我不要听这个,我问你,她是谁?”
“她叫张焕,是一家酒吧的老板。老郑,你听我说,要不我们还是……”
“够了,不要说了。”郑源抱住头,小叶低头看着他的头顶,两个发旋一左一右,像两个小牛角。她从前笑过他,看着软,脾气比牛还倔,着急了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现在恐怕就是那个再也拉不回来的时刻。
叶子敏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手却被一把攒住。她诧异地回头,看见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盒子,一枚镶着细钻的戒指在里面闪着微光:“嫁给我吧,毕业我们就结婚。”他说。小叶低头,怔怔地看着他,满眼的难以置信。
“可是我……”
“我不管你以前怎么样,既然我们在一起了,那就证明我们是合适的对吧?”叶子敏张了张口,声音被郑源急匆匆地压过去:“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我们这么长时间,你也是开心的吧?你还带我去见了你妈妈,说明你也是想过以后的吧?你……就算你不为我考虑,你想想你妈妈,想想你自己……阿姨之前说,她花了多少心思,砸锅卖铁地把你养大,你还是警校生,你……你以后真的打算跟那种人过一辈子吗?”
叶子敏的脸一下子褪了血色,她咬着嘴唇,眼白一下子烧上了血丝:“郑源!你这算什么?”
“考虑考虑吧,你……你不是非得现在答应我。”郑源将那个红绒盒子按进叶子敏的手心,她看着他无名指上那一圈暗红的伤痕,挣扎了一下,没有推开。
第二天,郑源照常上班,小叶在床角缩成一团睡着,乖巧得让人心颤。他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既想早点回家,又不敢早点回家。等真的打开门,空落落的房间已经预告了噩耗——小叶已经离开了,红绒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尾。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水味,忽然生出了巨大的恨意。
他跟着卓一波在刑侦线跑了几个月,见多了作奸犯科,张焕这种地下酒吧的老板,一个随身携带打手的人,干净不到哪儿去。
而小叶,她如果在那儿,那就是她的错了。
他拨通了举报电话。
“举报‘胭脂’的居然是你……”汪士奇目瞪口呆:“你……还真是……”
“瞎猫撞见死耗子,对吧,居然让你们搜出了那么多白粉。”郑源自嘲地笑笑,“过了一个礼拜小叶就回来了,说是回了老家一趟,跟她妈提了我们结婚的事,家里人很高兴,那枚戒指也就顺理成章地戴了回去……我曾经以为这样也可以,你说,一辈子这么长,多少夫妻能一直爱得死去活来的?到后来,不都是搭伙过日子么。”他顿了顿:“没想到,这样子的一辈子也没给我。”
汪士奇眼眶一热:“你……你别这么说,以后会好的,真的,我保证!”
“你保证,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呢。”郑源指指天花板:
“想好问什么了么?”
“我以为是你来问。”汪士奇立刻怂了下去:“这位我真的……搞不定啊……”
看汪士奇那个夹着尾巴悻悻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程诺一开门,他连身高都好像缩了水,低眉顺眼地打招呼:“程老师好。”
“大晚上的非要上家来,你们最好给我有正经事聊。”程诺把两人让进去,眼睛瞟到郑源的手杖,“这是怎么了?”
“友军误伤。”汪士奇说。郑源没好气地瞪了汪士奇一眼,对方已经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们饶了我行不行?”汪士奇用力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我记得今天的主题不是英明神武的汪警官控诉大会啊?”
“说正事吧,找我干吗?”程诺在两人面前放下咖啡。
“来解决一下我们共同的心结。”郑源打开钱包,抽出小叶的照片,这一次他吐出一口气,终于将它翻了过来,放在茶几的正中央。程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查了这么久,终于到这一步了……”她盯着那上面的小叶:“找到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