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话可过分了啊。你这个人真是没礼貌啊。”
画家表示了他的不快,但语气依旧很平静。这或许是因为他手中从容地握有对方生杀予夺的权利吧?这似乎让前田夫妇很焦躁。
“要论不懂礼貌,咱们彼此彼此吧!”哲子提高了语调,“我们不是在说礼貌的问题。——小野先生,我们是在问,您是因为想要夫人的财产才跟她结婚的吧?如果不是如此,是没有理由与长自己十五岁的大婶结婚的。”
“你是因为想要财产才与现在的丈夫结婚的吗?不是的吧?你是因为爱他才跟他结婚的吧。我也是。我也是同你们一样,因为相爱才要与菊乃夫人结婚的。”
这是在讽刺吧?哲子的丈夫哪里有什么财产。
“无论他有没有财产,我都跟他结婚了。但是小野先生你不一样。如果夫人只是个身无分文的大婶,你根本不会有什么跟她结婚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给我适可而止吧!还有,你也别一直大婶大婶地叫她了。你说话还真是刻薄。你这个样子或许对你那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丈夫好使,但是对别人不管用!”
“你竟然说我没有生活能力,真是过分啊!”
这次是哲夫怒不可遏了,他大概是被触到了最痛处。尽管如此,他们仍在继续着毫无大人样子的争吵。
“那我就把实话全部告诉你们吧!”
里面响起了敲击桌子的声音,可以听见小野的故意咳嗽声。我希望他大声地说,毫不逊色于雨声得大声地说。
“我打算让这里脱胎换骨。我要把这整个村庄全部都直接变成我的作品,材料非常丰富。这所公馆本身就值得观赏,其中的木更收藏品也非常珍贵。香西女士的香草园也不错。你们的雕塑作品、铃木女士的油画、樋口君的铜版画再加上香西女士的香料,重点是后面的大钟乳洞。——我相信,将这一切作为一件艺术作品开放是一件意义极其深远的事。”
“也就是说重点是钟乳洞里面的大壁画吧?写有小野博树作的那幅。”
哲子满是讽刺地说道。小野大概是用表情回应的吧,我没有听到声音。
“你是想卖出那幅画,才想把这里作为艺术之国开放的吗?”
哲夫问道。
“虽不是为此,但现状是那幅画确实没有机会为众多人欣赏啊。”
这个回答让人也能感到他肯定哲夫疑问的语气。
小野的画——叫什么钟乳洞的大壁画的,我还没有看过。前田夫妻、木更菊乃、铃木冴子、志度晶似乎看过其中一部分,其他人与我一样只是听说过。画位于尚不知边际的迷宫般的钟乳洞深处。听说他在岩石壁面上画的是一幅令人回想起上古遗迹的牛与狩猎图。虽然这幅大作还在进行之中,但除了志度没有评论外,其他人的评价——包括前田夫妇自身在内——全都是正面的。
“我想实现这个梦想。我也会坚决向菊乃夫人进言的。虽然我说过最终是由菊乃夫人决定的,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的。”
“我们——会被赶走是吧?”
宛如哲子亲手把这句话交给小野一样,她缓缓地问道。
“这所公馆以及周围富有风趣的民宅全都会变成住宿设施。”
“你是打算把我们赶走吧。果然是这样啊。”
“就算是那样又怎么样呢?你们一脸土地被强行开发的表情,如果你们真那么想就大错特错了。你们又没有付什么房租。”
“说什么房租,这句话本身就很奇怪。”哲夫驳斥道,“规定的义务我们已经尽到了。维持生活的劳动分担与创作。居住在这里的人只有这些义务不是吗?那些义务我们都已经尽到了。”
“值班制的家务劳动以及仅用于补助日常饮食的种菜,除此之外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了。你们持续了几年这样的生活?两年,不,你们这样过了三年了吧?这三年过得非常舒服吧?得以从怎样才能勉强度日这一最大的问题中解脱出来,所以就可以尽情专注于创作了是吧?——可你们创作出了什么?这个你们应该问问自己。”
“你是说我们只是无所事事、消磨时间,什么也没创作出来吗?”
哲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因激动而颤抖着。
小野仍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回答道:
“那不是我该说的问题。你们自问就可以了。还有,如果你们觉得成果还不够的话,就该尽量抓紧了吧。你们剩下的时间是有限的。”
“将这里变为艺术圣地是木更胜义先生的宝贵遗志。为了自己那卑鄙的野心,你是不践踏这个遗志不罢休啊!”
“你真的以为圣地什么的词汇适合这里吗?听到这么夸张的话我真是替你害臊。直到不久之前,这里一直都被称为自诩艺术家、欠缺生活能力者的收容所,这一点你明明是知道的。”
“身为这收容所的元老和囚犯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你是已经占尽这里的便宜了是吗?”
“不是的!”小野的回答声压过了哲子歇斯底里的发问声,接着又被哲子“不,就是那样”的声音所掩盖。
交谈正处于决裂的边缘。我感觉马上就要有一方气势汹汹地踢倒椅子站起来了,我决定离开这里。我像只瞄准猎物的小猫一样,弯腰蹑足走向与食堂相反的方向。拐过走廊就到图书室了。
5
然而,我并没有立刻进入图书室。因为我看见从隔壁房间的门下,透出了黄色的光线。
那是香西琴绘的研究室。
——都这个时候了香西还在创作吗?
她的创作物是“芳香”。虽然香西这个姓氏在其出生地香川县有很多,但如果她创作的是“芳香”,就变成三香并立了。在这个拥有画家、诗人、音乐家、舞蹈家,并曾经拥有小说家的艺术之村里,其创作的独特性非常显著。
今夜何种芳香正在诞生于世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想窥探一下这个研究室。
我用两个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哪位啊?”
应答声毫无感情。我大概打扰她了吧,我边后悔着边小声回答说:“我是有马。”
“请进。”
“打扰了。”我边说边打开了门。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的作品就包围了我。
“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想找个人聊天?”
“嗯,嗯嗯……”
我没能正经回答。对于自己踏入的这个世外桃源,我似乎要头晕目眩了。
——为香气环绕而头晕目眩,这或许很奇怪,但这些香气刺激到的不仅仅是鼻腔。
我感觉自己似乎误闯到了幽邃的森林深处。树龄超过几千年的巨树树皮及树脂、弥漫的沁凉香气、灌木丛冒出的叶芽、枯叶满地的潮湿大地、满载露珠的蕨类、鲜艳而闪闪发亮的苔藓。我似乎连自头顶一泻而下的光线的味道都能感觉到。
“就像一个充满魅力的……森林深处。”
我眼睛滴溜溜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然而,那里只有松材墙壁及窗帘大开的窗子、不锈钢酒精溶液贮藏器以及架子,架子上排列着各种颜色及形状的瓶子及香炉。香西琴绘身穿白色衣服,脸上意外地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她看着我站了起来,在她前方的桌子上散乱着调配瓶及吸量管、试验管及长颈玻璃瓶、漏斗及过滤器,简直像化学实验室一样。一个幻境森林似乎从其中的一个玻璃杯里溢到了房间里。
“这是您调出的新香水吗?”
我略微做了一下深呼吸,边感受着森林的气息边问道。
“不是,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我只是一时高兴拿出来晾晾罢了。——就像沐浴露一样,根本不能要啊!”
她撇撇嘴向我展示着。
“哪有哪有。”我回答。我本想告诉她说那是一种更为深奥的味道,她却在我未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之前便转变了话题。
“今夜的雨让我闻到了铁一般的味道……对你而言是什么味道呢?”
“我虽不觉得像铁一样……嗯,是什么味道呢?——所谓铁一般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所谓铁也有多种多样吧?我所感觉到的是那种隐约弥漫着铁锈气息的铁块。是那种分明已被某物侵蚀,却固执地拒绝妥协的顽固者所散发出的气息。或许,这正是今夜这个村庄的气息呢!”
这位涂着淡色口红的老妇笑不绝声地说道。为数不多却如镌刻般刻在脸上的深深皱纹,似乎是她意志坚强的表现。雅致的银色大背头发型如同外国老电影中的女演员般,非常适合她——日本女性很少有人适合——露出的宽大额头怎么看都像很聪明。
她是五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那是村庄建成的第二年。听说这位芳香美学的求道者,曾立志成为西洋画家,自二十五岁以后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是在法国度过的。她通过花而与香水邂逅。写生旅行时去了格拉斯和东南部的群山,在那里画香水原料茉莉——在格拉斯,言花即指茉莉——及长寿花的花田时开始产生兴趣,并去蒸馏工厂参观学习。窥探过芳香王国的她失去了对绘画的执著,立志成为调香家而留在了格拉斯。她在格拉斯和巴黎各度过了五年,边就职于香水制造公司边掌握技术,后因事回国。回国后,她在一家大型化妆品公司的研究室工作了数年,并开始立志作为衬托某物的工具而制造芳香,并以此追求作为抽象艺术的调香的可能性。据说此时她得知了木更村的事,便将自己的一些作品——表现无机物芳香的前卫而又基本不能投向市场的作品——交给了木更胜义,哀求他成为自己的资助人。为了举行芳香个人展,她在这里研发出的芳香已逾百种。
“请关上门吧。”
她一说我才意识到,于是我边惋惜着溢向走廊的芳香边关上了门。
“或许,今日的村庄确实散发着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我说道,“刚刚小野先生与前田夫妇也在食堂里发生了争论。前田夫妻正在逼问小野先生是不是要把村庄开放为旅游景点,我窃听了一会儿。”
“真让人郁闷啊!坦白说,从方才开始这件事也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本以为我至死都可以一直在这里平静地制造芳香呢!”
琴绘把杯中的液体转移到了瓶子里,将森林封在了里面。我感觉自己像在观看魔术师的表演一般,完全入了迷。室内的森林幻影一点一点消退而去。
“不过,小野先生并不是打算把所有人都赶走吧?虽然他说过要请前田夫妇离开,但如果他不请您留下一定会很麻烦的。如果没有了香草园和芳香王国,这里的魅力大概也会减半的。”
“哎哟!年轻小姑娘的奉承话还真让我难为情。虽然我已听腻了男士们的奉承话了。”她戏谑地说道。
“这不是什么奉……”我还没说完,琴绘便打断了我。
“谢谢你。不过那并不是什么问题。如果现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遭到破坏,如果这里将不再是这里,那么与被赶走是同样的。再这样下去,我们将丧失乐园。”
对她而言,这里果然是乐园啊。刚刚误闯到这里时,我也是如此感觉的。我时而窥探一下这些富有特别才能的人的创作,时而在角落聆听他们互相争斗的令人费解的艺术论,感觉到了一种鲜活的兴奋。美丽而新奇的东西在这里诞生,非日常性对话在这里进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即使听到有人将之称为乐园也不会奇怪吧?然而,如今稍有不同了。——倘若依然留在这里,这里仍然将会是乐园吗?
“如果小野先生断然实行计划,您怎么办呢?”
你是电视台的记者吗?我边在心里责骂着自己边询问道。
“是啊,要怎么办呢?”
这样回答我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有那么困惑。或许她是不想让我这种人看穿本意吧。她骤然回顾了一眼,然后从架子上取下两个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您还要在这里吗?”
“嗯。今晚我想在这里待到很晚,嗅着各色芳香思考一些事情。关于过去和将来。也许在这期间我就会想到关于将来的好办法和新型芳香的好创意呢。”
我一边想着“这就是魔法的材料啊”,一边将视线集中在了琴绘手中所拿的瓶子上。记录在标签上的纤细文字似乎是法语。
“这是香草醛——香子兰。这是没药。”
意识到我的视线后她这样告诉我。
“没药?听起来像木乃伊(注:日语中没药与木乃伊发音相似)啊。”
我下意识地说道,琴绘点了点头说:“是的。”
“它也曾经作为木乃伊防腐剂而使用过。从公元前数千年的远古时代就开始了。江户时代传入日本时,没药这一词语就被讹传成为木乃伊呢。”
“这种香料是木乃伊的代名词吗?”
我感触颇深地凝视着琴绘掌中所托的小瓶,标签后面可以隐约看见类似暗红棕色木片的东西。
“不过好像只有日本才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干尸称为木乃伊。传到这远东岛屿时语言似乎也遭到了歪曲。”
“这是江户时代时传入的吗?”
我看着瓶子问道,琴绘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江户时代传入的不是没药,而是木乃伊。”
“木乃伊?嗯?”
“输入木乃伊时,语言传错了。商人们不会直接说阿拉伯语的‘mumiai’而是委婉地说香料没药,对吧?——英语中称木乃伊为‘mummy’吧?那就是由‘mumiai’讹传而来的。”
“请等一下。”我想挥舞写有“STOP”的旗帜,“为什么一定要输入木乃伊什么的呢?是为了陈列在浅草杂耍场里吗?”
琴绘文雅地掩了掩嘴角笑了。
“不是那样的,是作为药品而输入的。作为百病皆医的珍贵药品。”
“药品?”
“大洋东西两岸的人们都曾将木乃伊作为药品而服用哦!虽然我不认为会有效,但宽心作用还是有的吧。”
“服用人的尸体吗……”
“据说日本人最初不明真相时曾服用过呢。——人啊,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的。”
有时会在无意之中吃人。——她最后一句话堵在了我心里,让我耿耿于怀。
我终止了对话告辞了。此后,我突然想到,洋溢在研究室中的到底是何种神秘之香呢?
走廊里静默无声。食堂里的争论似乎也已经结束了,人声全无。只有犹如远处瀑布般的雨声低声回荡着。
我走进了图书室。三面墙壁为固定安装的书架,上面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堆满了书。空出的地方放有前田夫妻的小作品。是大象、狮子、鹫、鸭子等木雕品及镀锡铁皮做成的动物。这是他们脱离前卫风格而制作的房间装饰品。我在这些动物视线的注视下迅速扫视了一圈半房间,挑选了一本书。这里汇集了从哲学书到文学全集、画集、写真集、图画书等八千册藏书,我从中挑选的是我从前未能阅读的高桥源一郎的《再见了,强盗们》。这或许是曾经居住于此的小说家带来的书。这部小说犹如推翻了玩具箱一样,所以应该可以冲洗一下今夜我这开始变得乱七八糟的大脑吧。这叫以混乱制混乱。
我想要拉开窗帘靠在窗边时,看见了二楼点起的灯。是正面大门正上方的房间。两开门的窗子打开着,窗帘优雅地随风摇动。窗子上有个双手叉腰而站的逆光人影——是志度晶。
我将书抱在胸前,注视了一会儿浮现在斜上方窗子上的那个人影。看了一会儿后,志度那轮廓清晰的脸庞开始变得明了。
他紧闭双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笔直的前方。在雨与黑暗交织的夜幕中那边可以看到什么呢?
不知道。
这位诗人凝视着我所看不见的远方,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仰视自己。

第03章 黑泽明式——有栖
1
下得那般猛烈的大雨,一夜过后完全变小了。我以为低气压已过境,便打开了电视,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电视上说这是由于锋面停顿在了九州南部。报道说持续三天的暴雨已给鹿儿岛、熊本、宫崎三县带来了巨大的灾害。水没到地板上的各所房屋、只有车顶露出水面的汽车、防止白沙高地后山崩塌而到体育馆避难的众人、因日丰本线不通而混乱的宫崎车站,电视上不断映现出这样的画面。
“如果不快点把麻里亚带出来,我们可能要被困在这深山里了。”
俯卧在旁边看新闻的织田皱眉说道。宿醉的他呼出的气流满是酒味。
“是啊,要是照昨晚的阵势继续下的话就危险了。如果来这儿的道路被泥石流埋没的话,这里可就完全变成一个陆上孤岛了。”
凭墙阅读早报的望月朝着这边说道。他双目混浊,也是因为宿醉。
“预报说现在下的雨会暂时停止。再观察一下我们就出去吧!”
江神学长如此说道,声音比惯常低沉而无力,都是宿醉惹的祸。
“真想尽量在今天内把事情办妥啊。”
我忍着阵阵袭来的头痛说道。这疼痛或许是因为宿醉的缘故。
昨夜痛饮后留下了后遗症,我们四人都在等待后遗症的消失。早饭是怎么看都像民宿特有的海苔及生鸡蛋,我们也没怎么吃。我们都知道自己远道而来并不是为了联谊,可是我们以这副样子迎来清晨,却是因为在旅途的宿处结识的摄影师健谈而善于劝酒,我们完全上了他的当了。
“劝我们喝酒的相原先生好像也很惨呢!”
我说道。刚才去厕所路过他房间时,我竖耳听了一下他屋内的动静,却鸦雀无声什么都听不到。他貌似还在被窝里。
“那个人一直是那个样子吗?心情好像特别好。”
望月折叠着报纸说道。
“是因为拍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照片吧?”
织田爱理不理地回答道,但相原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之所以心情大好,或许只是因为他找到了可以一起饮酒交谈的伙伴而异常高兴。
“我们要怎样进入木更村呢?”
我一问,江神学长便满脸惊讶地说道:
“什么叫怎么进入啊?我们只能问声‘请问有人吗’,然后从正门拜访好不好?”
墙边的望月问道:“如果那样不行呢?”
江神学长认真地回答说——“那就偷偷潜进去。”
我们三人一齐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我们的领导是常识丰富还是缺乏常识,哪有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什么“那就偷偷潜进去”的。
“这个有意思。”俯卧的织田起来后盘腿坐了下来。“就是说有栖守住村庄入口,望月放倒哨兵,我用机关枪掩护,然后江神学长冲进去夺回人质是吧?真不错。”
“蠢材!我们可不是以色列的特种部队!”望月把报纸粗鲁地扔给了同伴,“不如这样,你今晚乘坐一个黑色风筝靠近天守阁然后飞进去吧。”
我想说一句话。
“大家,是真的担心麻里亚吗?”
“你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呢!”
“这宿醉!”
随着话声响起,左右两边各飞过来了一个枕头。我俯身躲开了。
就在我们这样打闹时,你猜发生了什么?
——雨停了。
“我们走吧。”听到江神学长的号令,我看了一眼挂钟,已经十点半了。
“路上小心!”老板娘对我们说着,我们便走到了外面。雨后的天空依旧阴沉得昏暗不已,厚重的云层低垂笼罩。我们排成一排走在这凝重的天空下,我不禁想到,这不就像B级西部剧中的一个场景吗?商店及邮政局等都在民宿对面,所以这一侧只是稀稀疏疏地连绵着些黑瓦屋顶的农家平房。我们走过昨日曾拜访过的保坂明美的家及她所就职的诊所,不久便到了丁字形的三岔路口。左侧的道路与阴森的通路(注:开山或丘陵建造的路)相连,右侧的道路则延伸成为一个缓坡,在其前方有一所看似废校的木造校舍。
“是左边吧?”
江神学长确认道。
我们仍旧排成一横排,行走在呈弓形曲线的道路上。红松树枝甚至伸展到了头顶,将影子投落在了微微向前延伸的通路上。穿过通路后已是河岸了,高至人高的芒草波浪轻轻地摇动着。我闻到了枯草和水的味道。对岸是山毛榉树林,还看不到木更村。我们四处张望想找桥在何处,发现上游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横架着一座比想象中要大很多的木桥。虽看不见河流,却从左侧传来湍流声,我们默不做声地走向那边。
走到桥边时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没有多辆卡车由此通过,杂志卷首插图上所示公馆就不可能建成。这座桥就是为此而建的,所以不可能是像我胡乱想象的那般草草建设之物。桥身长度大约是三十米。
“水真浑啊!”
望月倚在栏杆上,觑着脚下说道。我一眼望去,黄土色的浊流自十米以下的地方流淌而过,水花儿都不曾泛起半个。其颜色与流速,都诉说着昨夜之雨的猛烈。被连根拔起而倒下的数棵杉树,咣地撞在桥墩上,变化着方向向前流去。
“好嘞,我们快过去吧!”
织田高兴地说道。虽然还没有被木更村拒绝进入,我们却已经以此为前提做好了非法进入的心理准备。织田似乎在享受大义名义下的轻犯罪。
然而,到此时刻,我却变得不安了。
——万一,我们被麻里亚拒绝……
如果她抛给我们一句“请你们回去”,那时我们该何去何从?
我并没有轻易地以为她一见到我们便会产生思乡的情绪而跟我们回来。不如说与其相反的可能性会更大。在离开京都之前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尽管如此,我们出发后却在途中大谈无聊的笑话,甚至在宿处与结识的人喝酒到翌日清晨。归根结底,我就是想忘记自己感到的不安吧。
——如此想来,织田高兴的样子也只是虚张声势吧。
“我们走吧!”
即使不安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便欢快地这样说道,向前迈出了一步。对岸木更村的入口处像传说中一样架着栅栏,拒绝外来人员进入,如同工厂现场一样。我怒视着栅栏向前走去。
当我们走到木桥中间时——
2
——那是?
有人影从栅栏对面朝这边走来了。是两个男子。他们并不是并肩行走,而是争执和吵闹着什么走过来了。我们驻足观察着他们。
“出去!赶紧给我滚回去!”
“你少动粗。我只不过是拍些照……”
“住口!下流的偷窥狂!”
两人中的其中一位是相原直树。
“相原君啊……”望月吃惊地说道,“这个人,哪里是宿醉醉得很惨,一大清早就来这拍照了啊……”
“那倒无所谓,这气氛可不太对啊。”织田说道。
“我知道了。我会走的所以你把相机还给我。”
相原甩掉另一个男子的手,叉开双脚使劲站住,伸出了右手。
“相机当然会还给你。”
男子并没有把相机立刻还给相原,而是打开了盖子。
“住手!”
相原猛扑上去抓住了相机,但是男子却把他挡了回来,并粗鲁地抽出了里面的胶卷。
“你干什么呢!那可是我的照片!”
“可恶,竟然擅自拍这样的东西!”
你推我搡中男子也没有停下手,他伸手将装在底片罐里的胶卷也全部拉扯出来暴露在了日光下。相原“啊!啊”地发出了呻吟般的叫声,但已经无济于事了。目的达成的男子将化为废物的胶卷谨慎地扔到河里后,才终于恶狠狠地把相机摆在了它的主人面前。
“你这个野蛮人,不知道什么是隐私吗?赶紧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