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小野先生,恭喜你们!”
由衣青春朝气的声音开启了第一声祝福。听到此声,冴子似突然想起一般抬起了头,接着也说了声“恭喜你们”!第三个人是我。第四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哎呀,琴绘,你不祝福我吗?”
菊乃笑着转向左边说道,琴绘的表情刹那间变得不知所措。
“这……不是的,我恭喜你们。只是事出突然我有些惊讶,不好意思。”
看着惊慌失措的琴绘,菊乃扑哧一声笑了。
是的,惊慌似乎正在侵袭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家一直知道他与她是亲密的朋友,也想过这种节制有度的亲密不久也许会发展为真正的夫妇关系。关于今晚菊乃召集全村人员的真实意图,也有人预想过是不是要宣布婚约。尽管如此,大家显然还是很不安,只是程度有别而已。——我想到了一件事,而前田哲夫却刚好把它说了出来。
“恭喜你们二位。嗯……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嗯……问这种事情虽然不太礼貌,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呢?”
旁边的哲子也问道。哲夫与哲子,虽听起来像兄妹,这两人却是夫妻。据说名字相似纯属偶然。他们分别四十一岁与三十九岁,都是造型作家。他们两人正在开创我总觉得无利可图的先锋派雕刻。他们是代表这里的艺术家们而提问的。
“你们说的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菊乃笑着反问道。她似乎真的不明白所问为何。前田夫妇瞬间对视了一眼,哲夫故意咳嗽了一声后说道:
“嗯……也就是说,你们二位结婚以后,这个村庄会变成什么样?也就是说,会不会变成小野先生以前说的那样,即我们的创作活动……”
“我们是问我们还能不能留在这里继续创作。”
妻子中途打断口齿不清的丈夫说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菊乃身上,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只有志度晶一个人用指尖搓着高高隆起的鼻尖,仰望着天花板。
“你刚才提到的小野先生以前说的,是指开放村庄的提议吧?”
菊乃又反问道,哲子使劲点了点头后略加强了语气重新说道:
“是的。我们说的是想以后面的钟乳洞及艺术作品、这座富丽堂皇的公馆及香西的香草园为资源将这里变为旅游景点的那个提议。”然后又继续问道,“您要与小野先生结婚,这代表夫人您也同意那个提议吗?”
哐当一声,八木泽碰倒了装有矿泉水的玻璃杯,所幸杯子基本是空的。
“我不会因为与小野先生结婚了,就服从他的一切想法啊。”菊乃仍然笑容满面,“关于哲子所说的小野先生的提议,目前我并不打算实行。我只能说,将来会怎么样我还不清楚。”
“您这是什么意思?”
八木泽一边扶起倒下的玻璃杯,一边问道,他表情略有些紧张。
“意思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想立即改变这里的样子,但我不能保证将来的事情。虽然小野先生的提议很大胆,但我也认为这与我以及已故先夫的想法并不冲突。”
“菊乃夫人,我不想那样。”
琴绘小心翼翼地插嘴说道。
“我制造香料的素材竟然成为供人玩赏的香草园,我可不愿意那样。这里就保持现状不是最好吗?”
“好了好了,香西女士。”
小野制止住了越说越激昂的琴绘。
“对不起。”琴绘低声说,随后就沉默了。既像是为自己的无礼而道歉,又像是拒绝与小野交谈。
我快速环视了一下在座的艺术家们,观察他们各自的反应。——铃木冴子又开始拼凑面包屑了,八木泽满则一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同样沉默地低着头。千原由衣与我一样,一闪一闪地偷窥着其他诸位的样子,我们偶尔四目对视。小菱静也满脸不悦地抚摸着自己的光头,前田哲夫、哲子夫妇则几乎鼻子碰鼻子地窃窃私语。志度晶手放在脖颈上,仍然在看天花板。我——
我是个外人。没有任何发言的权利。不会像其他艺术家一样会因菊乃的决断而在今后的生活中被迫发生重大变化。即使这里变成了旅游景点,我也可以拿起旅行包,挥挥手说声“多有打扰”而回家。总有一天我会这样说着离开这个村子的。只是这一天或许稍微提前了而已。因此,我也只能这样窥探着大家的表情,别无他事可做。
我一边听着雨水打在窗上的声音,一边啜饮了一口咖啡。
“我要先跟大家声明一下。”
小野的声音回荡着,雨声似乎退到了遥远的地方。
“虽然成为了菊乃的伴侣,但我丝毫没打算因为这一点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这一点我要在此事先声明。只是我个人认为,是不是应该把这里作为丰富而充满惊奇的自然与艺术之乡向世人开放,而不是作为一个恶俗的旅游景点。这里也不可能永远都是隐士村吧?”
他的腔调并不讽刺,可前田哲夫似乎对其内容本身很反感,他僵硬而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野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吧?那个……不能因为你已经充分享受到在这里的好处就说‘这里也不可能永远都是隐士村吧?’……这话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我觉得您太随便了。”哲子说道。
“OK!我都知道了!”
志度突然大声说道,他的脸依旧朝着天花板,只是把视线转向了前田夫妇。
“够了吧。在这宣布订婚的可喜可贺的聚会上,反复询问该如何实现自己的将来,这也太奇怪了吧。”
这位与小野不同,是赤裸裸的讽刺。面对小自己一轮多的他,哲夫什么也辩驳不出来。八木泽也是同样,他也对志度束手无策。面对这样的丈夫,哲子不满地撇了撇嘴。
“请问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
舞蹈家小菱和尚依次看了菊乃和小野一眼后问道,小菱感情不外露,所以不太清楚他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都这把年纪了,我们也不想举行什么盛大的婚礼,所以什么时候都可以的。”菊乃回答道,“他的生日是下月的一日,我是三日,所以我们商量要不要取中间定为十二月二日。我想在那天入籍,请大家享用美食。”
“我明白了。”小菱说着站了起来。
“我们打开小野先生珍藏的拿破仑吧!必须得庆贺一下才行。”
他通过旁边时,菊乃对他说了声:“谢谢你,小菱。”
我看了看小野博树,细长的眼睛藏在玳瑁框眼镜后面,眼睛里洋溢着无所顾虑的喜悦。听说他是初次结婚,到了五十岁才得以邂逅爱人,这自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吧。——然而仅是因为如此吗?或许,他是因为可以得到这个木更村而愉快地眯起了眼睛。这个村庄在木更胜义买下之前是一片为人抛弃的土地,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废村。然而如今却不同了。特别是在知道这所公馆的紧后方沉睡着出人意料的旅游资源后的如今——
在小菱拿着洋酒瓶回来之前,谁都没有说话。这种沉默对我而言有些窒息,然而菊乃和小野似乎毫不介意。这让我很安心。
瓶盖开启以后,桌子周围绽放了一张张强作欢笑的脸,我也效仿了他们。然而,我们发现即使想干杯也没有杯子。于是由衣和我去把杯子取了来,我们终于可以干杯了。
干杯!
这时——
在强作欢笑的圈外,视野的边缘,我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某个完全陌生的人。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潜入这里了,我不禁有些战栗。
宣布订婚之夜。
大雨哗哗地下个不停。
3
八木泽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缓缓地流动着。
来这之前我并不知道,在夜晚聆听的钢琴乐曲是何其美丽,何其哀伤。
雨势越来越猛,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人心情沉重。房屋明明安装了防音装置,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屋顶上的声音。我似乎可以看到雨水如瀑布般从石板瓦屋顶舒缓的斜面流下来的样子。深银色的窗帘摇曳着,似乎连窗外的深夜都掩盖住了。
二楼的音乐室。我在这大约二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斯坦韦大钢琴面窗而立,窗边一隅放置着似乎刚买回不久的音响设备。长沙发旁边的架子上陈列着八木泽收藏的五百张左右的CD和唱片。这些CD和唱片虽确实是以钢琴曲为主,却也有以电子琴为中心的爵士音乐及摇滚乐,此外,还可以看到很多世界音乐的唱片。乐谱、音乐基础知识等书籍也收纳在下层中。木更胜义所爱的一架绘有竹林七贤的中国屏风立于进门右边一隅,这与恬静的房间气氛非常协调。进门左边一隅则有一张八木泽用来写东西的小桌子。
我现在就在这里“鉴赏”八木泽与由衣的练习。
是巴赫《平均律》开头的前奏曲。
由衣的女中音笼罩在这单纯而纤细的旋律上。她的歌声如母亲为入睡的婴儿盖好被子一般优美而轻柔。——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合上了,头自然地倾向了前方。
AveMaria,gratia,dominusDecum
benedictatuinmulieribus.etbenedictus
Fructusventris,Jesus
不是舒伯特,而是古诺(注:法国著名作家,创作有《浮士德》、《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歌剧,以及诸多宗教音乐)的《圣母颂》。
天籁般的歌声沁入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给我带来安宁的同时让我备感震撼。清晰悦耳的钢琴声笼罩着优美而轻柔的歌声,这只有高低、长短、强弱变化的音节相连为何会如此打动人心?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由衣的歌声原来是如此令人陶醉。
对此,我惊异万分,也惊喜万分。偶像千原由衣的歌曲曾在电视、无线电广播及茶室的有线广播中随意播放,可我从未认真听过。因为我总觉得那是充斥于街头巷尾的毫无价值的流行音乐的典型代表。
五月的风哦请你告诉他,我那想他想得怦怦乱跳的心都要撕裂了。
——只不过是用甜美的声音把毫无意义的歌曲描出来而已。
——她过去只会唱这样的歌。
由衣的歌声与八木泽的琴声优美地嬉戏着。歌声可爱、纯真而毅然颂扬着祷告之情。一曲结束时,重现于我耳中的头顶上遥远的雨声,简直就像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
“太棒了。”
我抬起头说道。
“谢谢。”由衣微笑着说。八木泽将手从键盘上轻轻地拿开,也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他似乎很满意。
“我小时候还是学过声乐的。你的音程也没有什么不准的地方,声音渐渐地全都出来了。”
“谢谢你,八木泽君。是因为你这个老师好啊。”
“我只是给你伴奏罢了。就像是卡拉OK里的伴奏一样。”
“我感觉八木泽君的琴声似乎把我带到了我以前从未达到的境界。”
这两人的交谈,姑且把我排除在外了。
但是我是知道的,关于这两人的不合拍之处——八木泽对她是很爱怜的,而千原由衣则不是。千原由衣对于身为自己的练习伙伴及顾问的他所抱的感情仅限于感谢,不多也不少。我也并不是听什么人说起过,这点事还是可以觉察得到的。
“休息一会儿吧!”
我看练习似乎告一段落了便说道。
“我们去那儿吧!”八木泽指了指长沙发。我们与音响设备相对坐在了那里,由衣坐在中间。坐下之前,音乐家随便挑出一张CD放进了播放器。是德彪西(注:法国作曲家,其作品对后世音乐影响深远,近代印象主义音乐的开创者。代表作有《前奏曲》、《练习曲》等)的钢琴曲集。
“啊!这首曲子是《雨中庭院》。”
由衣说道,八木泽回答说:“是啊。”
“您是配合这雨天而选的吗?”
“不,只是偶然而已。不过真好啊。”
“我很喜欢雨呢——麻里亚你呢?”
我正想着我不是又被抛弃了吧,没想到她这样轻轻地问我。
我喜欢雨。烟雾朦胧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六月雨,迅速扫过夏日的雷阵雨,敲打罪犯般的夜间骤雨。清晨睡醒后于窗边听到的雨滴声,在头顶上啪啪迸开雨滴的伞,庭院中土壤的喃喃低语声,雷鸣声,雾霭朦胧的远处山脉,涟漪荡漾的水洼,被洗涤过的花儿,淋湿后闪闪发亮的街道,这些我都喜欢。然而,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滴雨自空中落下后到来的——雨后。
是的,我之所以喜欢雨,是因为我知道它总会停。
“对了。”八木泽在曲目更换时说道,“听了刚才夫人宣布的重大事情,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是非常可喜可贺的。我早就知道夫人与小野先生很亲密,却依旧对他们要结婚感到很意外。”
由衣回答道。
“你为什么会意外呢?如果是情投意合的单身男女,结婚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听了八木泽的话,由衣似乎有些困惑地耸了耸肩。
“毕竟他们都这把年纪了。特别是夫人。还有小野先生比她小十五岁这一点也……”
“我也觉得很意外。我非常吃惊。但是这与由衣你所说的不同。我虽然预想过他们会结婚,但让我吃惊的是,像夫人那样的人,竟然也开始倾向于小野君的想法。”
“你所说的小野的想法,是指把这个村子开放、变为像旅游景点一样的那个计划吧?”
我确认了一下明摆的事实。
“是的。小野君自从去年发现后面的钟乳洞以后,就完全热衷于这个计划了,夫人听了他的话之后也只是笑,所以我本以为她完全不会予以理睬的。因为模仿箱根与美原的雕刻之森、搭配大钟乳洞与废村、将这个隐秘的地方开发成旅游胜地等计划,是与她已故先夫的遗志背道而驰的啊!——但是你们看刚才是什么情形?即使前田和香西那么认真地询问,她也没有说自己并不认同那样的计划。说什么‘目前我并不打算实行,但将来会怎么样我还不清楚’,这种措辞不就是不想做出承诺的政治发言吗?对这一点我感到很意外。”
“如果说夫人的想法倒向了开放的一侧,那这是为什么呢?”对于他的见解,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被小野强行逼迫吧?那个人非常有野心,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会苦口婆心地劝说夫人的。夫人也许是想满足他这个野心,以展示自己对他的爱。也就是说,较之已故胜义先生的遗志,此刻在这里的伴侣更为重要。再加上夫人可能对这个村子已经厌烦了。”
“小野先生是那么有野心的人吗?”我问道。
“他不就是个野心家吗?我觉得人到了那种年纪还那么有上进心是很了不得的。说什么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一时的,真正的自己还没有表现出来,这样的想法连我都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舍弃了,他却到现在还能平静地说出来。他只是因为之前没有想到任何绘画以外的谋取名声的手段才拿起画笔到这里来的,他大概是觉得,如果可以得到振兴事业的机会他改行也无所谓吧。”
这是八木泽的见解,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实。他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我以前也听见过别人将小野评价为野心家。这个人就是传言中的木更菊乃本人,不过据说她说这是小野的成长经历使然。
小野出生并生长于神户的山手,父亲的职业是司机。看到父亲顺从地服侍极其傲慢的银行家,少年的他非常痛心。写给大小姐的情书被发现并被父亲扇了一个耳光,是他十四岁时的事。无法走出十四岁的伤害的他,从此一心扑在了自己擅长的绘画上。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美术大学,过了两年模仿米勒的半工半读生活。自此生活好像就无法继续了。他必须削减大量绘画的时间来工作。在建筑工地拼命工作一年,以面包和水为生,之后一年便用来作画。这样的生活他持续了二十四年。他的作品在展览会上多次获奖,多幅作品都很畅销,却仍然看不到荣耀。“这只是一时的!”他就这样豪言壮语地到了五十岁。
“小野先生是在这个村里资历最久的吧?”
“他就是个元老级人物。六年前这里成立之时,他就被木更胜义先生拉到这里来了。”
是的,关于这个我也听菊乃说过。——胜义受朋友之约信步走进一家酒吧,看到挂在那里的画以后,他叹了一口气。那是小野的作品中一幅有买主的画。胜义对画家很感兴趣。当时他正计划在四国深山处的此地建设艺术之乡,据说胜义的直觉告诉自己小野是适合被邀请到这个艺术之乡的人。小野得到了胜义的赏识。
“这位小野元老要摧毁这个村子啊……”
由衣低沉地说道。八木泽立即又说道:
“你准备怎么办啊,由衣?好像听你说过什么如果这个村子不在了自己会很伤心的话吧?这样的村子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大有意义的地方吧?”
“什么叫不是大有意义的地方啊,话不能这样说的。是这个村子拯救了我。如果我没有逃到这里来的话,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请不要这样说。”八木泽说着窥探了一下她的脸,“能暂时离开喧嚣的世间确实是很好的。不用被无聊的家伙强行塞过话筒浪费徒劳的精力,可以有时间练习唱歌,这非常好。但是,这些事情不用在这里也是可以做到的。从这个意义而言,我觉得这里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价值。”
由衣将视线从八木泽身上移开,听他继续讲下去。
“也许这是个好机会。由衣,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吧?”
听了这话,由衣果断地摇了摇头。连肩膀都在摇晃,举止像个孩子一样。
“你不走吗?”
八木泽问道,由衣回答他的时候声音很孱弱。
“我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到外面去……让我很害怕。”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在哪儿都是能挺起胸膛做人的人。总闷在这里才奇怪呢!”
我沉默不语。谈话正在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
“八木泽君你……会走吗?”
由衣依旧看着地板问道。
“会走啊。如果村庄不存在了,我就会说声‘承蒙关照’而离开的。反正我迟早也会离开这个地方的。多亏在这里有充足的时间,我就要完成一首让我自己满意的曲子了。剩下的部分在外面做就可以了——是吧,由衣?”
“嗯?”
“我们一起走吧!”
这听起来像求婚一样。我心情愈加不快,想着现在离开也可以,我便想站起来。八木泽满,你有点太不分轻重了。
“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自信。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只是暂时还不行。我不想让认识我的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绝对不能!”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由衣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我和八木泽都吓了一跳。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里紧紧抓着裙子不放,把裙子抓得皱巴巴的。
“由衣,不要哭。”
我替惊惶失措的八木泽说道。
——哭也可以,但不要在人前哭。
我在心里这样补充道。她很爱哭。她肯定是觉得在自己可以相信的人面前怎样哭都可以吧。只要她改不掉这个毛病,就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
“麻里亚也……会走吗?”
她瞥了我一眼问道。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嗯。铃木女士的画完成以后我就会走的。大概再有一个月就完成了,所以圣诞节的时候我就应该不在了。”——我可真是个骗子,刚刚明明还没有这么想。——“我也是,八木泽君也是,大家总有一天都会走的。由衣你也会走的。”
“嗯,嗯。”她哽咽着说道,“不过还早着呢。要等我能把歌唱好,把歌唱好……瘦下来以后……”
“你已经唱得很好了。瘦不瘦下来的并不重要。”
八木泽用力说道。大概是被两个人斥责受不了吧,由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板,什么也不说了。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不是还没确定这个村庄不会存在的吗?你再慢慢考虑一下怎么样?”
也许是从我的话语里发现了一线生机,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站了起来。
“如果你们还要练习的话就请吧。我先失陪了。”
——骗子。
背后响起了《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我一边听着曲子走向门边,一边思考着我刚才所撒的谎。说什么圣诞节之前离开这里,我也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尽管如此——
我也该走了吧。
铃木冴子完成那幅画,也不是那么遥远的事。
4
我的房间在音乐室的正对面,我却自房前走了过去。晚上十点半。明天早餐轮到我来做,所以我本打算冲个澡就去休息的,却又突然想在睡前读点书。于是我就想去楼下的图书室。接着,我在舞场前面骤然停下了。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正在摇摇晃晃地往上爬。那个东西爬上了昏暗的楼梯,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小小的并且有两个头的长颈鹿。那两个头轻轻地上下摇晃着。
“小菱君……”
“嗯。”
那个影子回答道。同时,那两个头轻轻弯向后方,影子变圆了,且变得更小。楼梯哐当响了一声。影子霍地站了起来,小菱仰视着我。
“吓着你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什么也没有。只是他倒立着爬上楼梯来了。
“我以前也经常看到小菱君倒立,不过还是第一次见你倒立着爬上楼梯来。我还以为是个怪物呢!”
“要是香西女士的话就该惨叫了吧。还好是你。”
他认真地对我说道。
“这不是很危险吗?竟然在楼梯上倒立。”
话虽这么说,但我明白这点小事对他而言肯定是很轻松的。如果看过他如烈焰般激情舞动的样子,大概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
“没事。倒立会让人心情舒畅的!这样我感觉自己也能很好地看到事物的模样。”
“小菱君,您知道加百利•盖尔(注:《TheCrimeofGabroielGale》中的主角人物,故事收录于G.K.切斯特顿的《诗人与狂人》中)吗?”
“你说什么?”
我无意中说了奇怪的话。
“不,没什么。”
小菱仍然面无表情,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们姑且互相道过“晚安!”,便在舞场分开了。
同二楼的走廊一样,楼下也是万籁俱寂。只有下个不停的雨声异常猛烈。猛烈得让人听得入神。
“您真打算这么做是吧?”
在猛烈的雨声中,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这是前田哲夫的声音。他正在追问某人。
“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村子。这一点您明白吗?”
这是哲子的声音。听起来声音是从与图书室呈相反方向的食堂传来的。我不觉停住脚步,凝神倾听起来。在我驻足的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幅铜版画,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里。那幅画是已经离开这个村子的樋口未智男的作品。一个身穿衬衫、头上严严实实地捂着纸袋的男人站在稻浪的正中央。虽然纸袋上空出的两个洞被涂得漆黑,画中男人的视线却跃出了画面,刺向了我的眉间。这幅画不适合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所鉴赏。
“这个村庄会变成什么样,最终是由菊乃夫人决定的。况且,那也不是今天或明天就能改变的。你们再冷静一点好不好?”
回答者是小野博树。似乎是关于开放村庄的争辩。我忽然被提起了兴致。
“您的目标是财产吧?”
哲子的话让人惊讶不已。这倒是像任性的她可以说出来的话,但直接这样问本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小野不会大发雷霆吧?我不禁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