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恐怖小说上一章:侯大利刑侦笔记6:天眼追凶
- 恐怖小说下一章:逆时侦查组:凶手何时来访
没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或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拒绝接受新潮玩意儿那样。确实,保持同科技步调的一致让爱丽丝感到骄傲。在迪戈里·布伦特的生命中,互联网已经让警务实践有了极大的改观,而爱丽丝在保持小说的真实性上也有点黔驴技穷了。她感到不快的地方是从公共场合到私人领域“不知不觉地被侵犯”。营销是很好,没有问题,她说,但是当作者变得比书更重要的时候,这个世界一定是颠倒失衡了。只有在这五十周年来临之际,加上出版公司领导的私人请求,她这才同意了把她加到网站上,但有个条件:“我不想了解这些,彼得。你去实现它吧,好吗?”
彼得答应了下来并且小心谨慎地处理,尽量避免让她听见相关的词汇,诸如“在线”以及“平台”。作者生平介绍相当容易——已经有了标准文本,他不断地更新给出版社的发行人员——彼得做了个专版,把迪戈里·布伦特本人的观点归纳到一起,对此他相当自豪,但是他现在正忙着做常见问答板块,进展十分缓慢。问题在于,这个工作需要依托爱丽丝的反馈。她不合作的话,他就只能在相关的文章里寻找答案了。
他把重点集中在写作过程的问题上,是因为他知道这能让爱丽丝高兴,也因为这相对轻松容易。这些天爱丽丝并不接受太多的拜访,而那些她答应下来的也有个非常严格的条件,就是只谈工作。她对守护自己隐私的热衷程度让彼得有时甚至担心(私下默默地,从不让她有所察觉)她已经近乎神经质了。
然而,他还是问了几个私人的问题,出于对爱丽丝公关人员的尊重。他们送来一张“小清单”,列了三十个问题,而他要回到几十年前去找寻答案。爱丽丝本人的档案可不是井井有条的。有些挺有趣的各式各样的归档系统实施了很多年,而任务远比想象的复杂得多。
但是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他发现《约克郡邮报》一九五六年八月刊登的一个访谈中,引用了爱丽丝的话语,稍加粉饰一下,就能适当地提出一个有难度的个人问题:
问:你在儿童时期是怎样的小孩?当时就开始写作了吗?
彼得回头去看了看他刚刚用荧光笔画出的句子。
答:我一直喜欢随手写点什么,是那种在墙上写字或者在家具上刻字然后被大人责骂的小孩。我十分幸运地得到一个家族朋友的激励,他是一个作家,似乎永不厌倦于让孩子们在他的想象力中翱翔。我这辈子得到的最棒的礼物之一就是我的第一本日记本。它是父亲送给我的。我太珍爱这个本子了,去哪里都带着它,还养成了特别喜欢笔记本的癖好,而且从来没有丢失过一本。我的父亲每年都会给我一本新的。我写下了整篇侦探小说,就在我十五岁生日时收到的笔记本上,那是我的处女作。
非常完美。彼得得意地哼起小调,在电脑上把文件往下拉,寻找还没有答案的空缺处。下午暖洋洋的光线从钥匙孔里穿了进来。窗外路边一辆公共汽车正在进站,一个女人大笑着对另一个人高喊:“快一点!”商业街的另一边有个街头艺人正在用一把电吉他弹奏齐柏林飞艇的歌曲。
彼得已经在脑海里收拾好了东西,想象着公交车上在皮普和阿贝尔·马格维奇陪伴下的漫漫回家路,这时文档中的又一个问题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者更恰当地说,问题的答案就是他之前输入的。
问:《眨眼之间》是你出版的第一部 迪戈里·布伦特的小说,而这也是你的第一部完整的手稿吗?
答:是的。我是属于那种比较少见的运气很好的作者,从不需要为退稿的事情烦心。
彼得哼着的小调停了下来。他又看了一遍画出的句子。
这两个答案并不完全矛盾。在完整的手稿和少年时期日记本上写小说之间还是有区别的,然而有什么事情扯动了彼得的记忆。
他回到书桌旁,在一堆复印件里摸索着,找寻他之前采用的第二个问答的文件。在一个一九九六年的访谈中他找到了它,和《巴黎评论》放在一起,他读了下去。
记者:《眨眼之间》是你的第一部 完整的手稿,但这确实是你的起点吗?
埃德温:事实上它是的。
记者:你在开始写《眨眼之间》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写小说?
埃德温:从来没有。之前我从未想过写故事,更别说是侦探故事了,直到战争结束后。在一天晚上做梦的时候,迪戈里·布伦特的样子呈现了出来,第二天早上我便开始写作了。当然,他是一个原型,不过任何写系列小说的作家对你说他们的性格和他们之前的职业或者兴趣无关那都是骗人的。
彼得听着壁炉上的钟嘀嗒嘀嗒作响。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喝光杯子里的水,然后走到窗边。无论他怎样去曲解,这两个访谈都是直接矛盾的。
他又回到书桌旁,站在那里。光标闪烁在一个词上——“撒谎”。
爱丽丝不是个骗子。确确实实,她有着一丝不苟的诚实,诚实到了在很多地方会得罪人的程度。
那么这个出入就是个错误了。毕竟两个答案之间相隔了四十年,其间她也许早就忘记了之前的回答。爱丽丝已经八十六岁了。连彼得都想不起小时候的全部事情,而他才三十岁。
不过,他还是没打算把这些事情放在网站上,以免别人找上爱丽丝。谎话或者出入不再是件容易侥幸逃过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很快就能被证实。前后不一致就像困在网上的小虫子一样很快就能被抓住。再没什么东西会被忘记。
彼得弯下腰,一根手指在键盘上随意地敲打。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有一点恼人。他不能直截了当地去问爱丽丝到底哪个访谈的答案是正确的。他允诺过在不打扰她的情况下把网站搞定,而且他也不会找死地去拐弯抹角暗示她说谎,太过冒险。
他的双眼又在电脑屏幕上游移。
之前我从未想过写故事,更别说是侦探故事了,直到战争结束后……我太珍爱这个本子了!去哪里都带着它,还养成了特别喜欢笔记本的癖好,而且从来没有丢失过一本……我写下了整篇侦探小说,就在我十五岁生日时收到的笔记本上……我的处女作。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彼得看了一眼时间。前门敞开着,他听见爱丽丝在大堂里喊。
“彼得?”
“在书房,”他叫道,点击了关闭键,页面缩成了一个小点,“我正要完事了。在我走之前要泡个茶吗?”
“好的。”爱丽丝出现在门前,“我有一点事情想要和你谈谈。”她看上去很累,比平时要来得虚弱。白天的温暖似乎还留在她衣服的褶皱里、她的皮肤上,还有她的举手投足间。“有什么消息吗?”她边说边坐下脱鞋。
“简打电话来问新小说的事情,辛西娅想谈谈宣传问题,还有一个电话是德博拉打来的。”
“德博拉?”爱丽丝突然抬起头。
“就在半小时前。”
“但是我刚刚才见过她。她没什么事吧?她留下什么信息了吗?”
“是的。”彼得把访谈文件挪到一边,找出他的笔记,“就在这里什么地方。我怕会忘记所以记了下来。”他找到了一张纸条,对着自己潦草的字迹皱起眉头。德博拉的电话总是很正式,但是今天她有些不同寻常地慎重,坚持让他复述一遍消息,要求他一字不差地转达给爱丽丝,因为这相当重要。“她说是来告诉你,她确实记得他,他的名字叫作本杰明·芒罗。”
[1] 引自《圣经》中一句话。原文为“Oh that I had the wings like a dove! For then would Ily away and be at rest”。
第14章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康沃尔
这是他在洛恩内斯的最后一个早上,西奥·埃德温和鸟儿们一同醒来。他才十一个月大,还远远不知道时间为何物,更不要说去分辨,但是如果他知道怎样去看时间的话,他就会知道儿童房里那个大钟的指针才刚刚指向五点零五分。西奥只晓得他喜欢早晨的光线照在指针银色箭头上闪闪发亮的样子。
他的大拇指塞在嘴里,手臂旁的小狗热乎乎的。他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在昏暗的光亮中注视着角落里的一张单人床,保姆还熟睡着。她的鼻子上没有架着眼镜,没有金属镜框的支撑,她的整个面孔坍塌在枕头上,尽是线条、褶子和下垂的肉。
西奥不知道他的另一个保姆罗丝在哪里。他想念她(尽管已经忘记他想念的是什么)。新来的这个年纪更大,更加生硬,还有一股味道让他鼻子发痒。她衣服的黑袖子里一直藏着块湿答答的手帕,窗台上总是放着一瓶调味油。她经常说“‘不能’之类的字眼是不存在的”以及“自我夸奖是不可取的”。她还喜欢让他坐进又黑又大的婴儿手推车,推在崎岖不平的车道上上下颠簸。西奥并不喜欢坐在婴儿车里,因为他已经能够走路;他试图告诉保姆,但他讲不了几个字,而保姆布鲁恩只会说:“安静,西奥多少爷。再闹下去就要把粗鲁先生叫来了。”
西奥听着窗外的鸟叫声,看着黎明之光缓缓爬上天花板,这时儿童房的门开了,开门声吓得他蜷起身子,透过床杆仔细打量。
那里,同样在门缝里打量他的是他的大姐姐,那个有着长长的棕色辫子、脸上满是雀斑的姐姐,西奥兴奋起来,爱的感觉在他体内爆炸。他爬起身,张开嘴笑着,双手拍打小床围杆,床角的铜环响了起来。
西奥有三个大姐姐,他全都很喜欢,但这个是他最喜欢的。其他姐姐对他笑,轻声地说着他有多可爱,但他并不指望她们一直这样。德博拉如果看到他兴奋过头或者开始扯她衣服或头发时,就会把他放下。爱丽丝可以大笑一分钟,玩了不起的躲猫猫游戏,但她脸上会突然出现个奇怪的表情,就好像看不见他一样,然后莫名其妙地站立起来,直达大人的高度,用一支钢笔在她的笔记本上戳。
但是,这个克莱米,对于逗弄他从来不感到厌烦,对他做鬼脸,朝他肚皮吐舌头。她抱着他到处走,她温暖纤细的手臂紧紧环绕着他;而她终于要把他放下的时候,也只是因为他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要去探个究竟,并不是像其他姐姐那样就此停了下来。她从来不说“很脏”“危险”“不”这类字眼,她每天早上见他的第一件事情,就像今天那样,是带他穿过厨房。在那里,盘子上冷却着热气腾腾的新鲜面包,储藏室里还有好几罐浓厚的草莓酱。
西奥迅速丢掉手里的小狗,高高地举起双臂,身体扭来扭去,就好像这样他能从小床中挣脱出来一样。他挥舞双手,手指开心地张开着,他的大姐姐眉开眼笑,脸上的雀斑在跳舞,就像他已经知道的,她来到床边,把他抱了起来。
她抱着他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的时候,布鲁恩保姆对着枕头哼了一个鼻鼾,西奥兴奋地手舞足蹈。
“来吧小不点儿,”他的姐姐说着,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让我们去看飞机吧。”
他们走下楼梯,西奥看着红地毯,脸上像开了花,心里想着涂满黄油和果酱还冒着热气的面包、河边的鸭子,以及他等下要去泥土里发掘的宝贝,他姐姐会伸开手臂假装自己是一架飞机。他们穿过大厅的时候,此时此景中,开心又充满爱的喜悦让他含着湿热的大拇指的嘴巴咯咯地笑出声来。
埃莉诺听到楼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但是她睡意正浓,于是这个声音进入了她有趣的梦乡,在梦里她是一个乱哄哄的马戏团的驯兽师。不听话的老虎,脚一直在打滑的杂技演员,还有一只猴子没找到。当她终于醒来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嘈杂声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和所有其他散落在交叉口的夜间碎片一起消失在黑暗的空洞里。
光明,实感,最终早晨到来。在筹划了几个月之后,仲夏派对来临了,不过埃莉诺并没有很干脆地起床。昨夜无尽漫长,她的脑袋像一块吸了水的海绵。她在黑夜中醒来,就这样平躺了几个小时,脑子里全是事情,房间又很热。她数过的每一只羊都变成了她今天工作清单上的任务,到了拂晓时分她终于回到了喧嚣的睡梦中。
她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父亲的手表,眯起眼睛看着它圆圆的敦实的表面。七点还没到就已经这么热了!埃莉诺又一头向枕头栽去。如果今天是其他日子的话,她会穿上浴袍,在早餐前先去河里泡一泡,在其他人起床后而她不得不当个母亲之前。她一直都很喜爱游泳。丝绸般的水接触她的皮肤,泛着涟漪的水面上光线清澈,当她的耳朵埋进水里时,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小时候,她有个十分喜欢去的地方,那是船库旁一个更深远的地方。在那里,河岸旁的马鞭草长得十分茂盛,空气里有种甜甜的、发霉的味道。那里的水非常冰冷,她沉入水中,轻快地旋转身体,下沉,再下沉,直到碰到了滑溜溜的芦苇丛。那时候的日子要漫长许多。
埃莉诺伸出一只手臂,摸了摸旁边的床单。安东尼不在那儿。他准是又起了个早,在楼上躲避白天会发生的骚动,他已经有经验了。就在最近,她有天早上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十分焦急,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了他,发现他单独一人。但是后来情况就好转了。她要解决各种问题,而个人的担心只能被埋葬。
外面传来割草机的声音,埃莉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屏着呼吸,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割草机的声音意味着外面是个好天气,感谢上帝,少了一桩担心的事情。下雨会破坏一切。昨天晚上打了雷,这是第一个吵醒她的东西,她迅速冲到窗前拉开窗帘,担心看到外面一片湿透的世界。不过暴风雨离得很远,闪电是大片的,而不是和暴雨一起来的那种一道道锯齿状的;花园是干的,洒着月光,寂静得可怕。
埃莉诺松了口气,在黑暗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湖面模糊的波纹,镶着金边的乌云布满白蜡色的天空,有一种它们正在看护着世界上唯一醒着的人的诡异感觉。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让她想起了曾经的那些夜晚,当孩子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亲自哺育他们,蜷缩在儿童房窗边的沙发椅上,这让她的母亲十分厌恶。他们发出小动物般满足的吱吱叫声,柔软的小手放在她圆润饱胀的胸脯上,外面的世界浩瀚寂静。
埃莉诺在婴儿的时候也是在同一间房间里被喂养长大的,尽管情况与现在大不相同。她的母亲对婴儿并没有这种“吸血鬼”一般的倾向,而是指示保姆布鲁恩——那会儿还年轻,不过依旧很古板——为这个“小陌生人”准备消过毒的牛奶,装进特地从哈罗德百货订购的玻璃奶瓶里。直到今天,埃莉诺只要闻到橡皮味道就会感到一阵恶心和孤立。自然,保姆布鲁恩全心全意地同意了这个制度,而在儿童房冷冰冰的时钟的指令下,奶瓶的供应也得到了军事般的精确处理,完全不顾小埃莉诺咕噜噜直叫的肚子。这样也无妨,两个女人达成一致,孩子应该从小就学会“准点有序”,不然她怎么能成为合适的下属,高兴地取代她的地位成为家族底层的一员呢?在埃莉诺的父亲过来把她从维多利亚式的童年拯救出来之前,都是与枯燥平淡的奶冻为伴的日子。他在雇家庭教师的话题上插了进来,说这没有必要,他会亲自来教自己的女儿。他是她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虽然并不像安东尼或者卢埃林先生那样受过正规教育,但他是个很厉害的绅士学者,看过和听过的事情不会忘记,大脑从不停止思考,会把各种知识融会贯通,还不断追求探索。
她整个人靠着枕头,把心爱的手表戴上,回想起过去的一刻,她坐在他的腿上,壁炉前,他正大声读着威廉·莫里斯和阿·约·怀亚特出的《贝奥武夫》译本。当时她年纪还太小,还不能完全听懂古英语词句,很快她就十分困倦了。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说话的隆隆声从里向外传出来,顿时到处充满了温暖的回响。她被他手表表面反射出来的一闪一闪的橙色火焰迷住了,而那一刻,这个手表就成了绝对的安全感和满足感的标志。在那里,她和他一起,在暴风眼,在不停旋转的宇宙中心。
也许父亲和女儿们总是联结在一起?安东尼很明显是那些姑娘们的英雄。自他从战场回来后就是了。一开始她们还有些敬畏,两张好奇的小脸从他的书房门后张望,瞪大眼睛窃窃私语,不过很快她们就彻底迷恋上了他。小小的惊喜——他带她们去草地上野营,给她们展示如何用草来编织小船,耐心地聆听她们所有的悲伤和故事。曾经家里的一个客人在草坪上问埃莉诺要一杯薄荷冰酒,那时安东尼正在同德博拉和爱丽丝一起玩青蛙跳,小克莱门蒂娜踉踉跄跄过来也要跳,他突然变成了一匹马,在花园里飞奔,逗得三个姑娘哈哈大笑。这名访客装作同情地挑拨道,她们那么明显地偏爱她丈夫,这是否给她带来困扰。埃莉诺回答说这当然不会。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战争带来苦难,并使得这漫长的四年里他们被迫分居两地,他们成长并且肩负新的责任,然后他回家了,当看到他俩的孩子时,他脸上露出喜爱和惊喜的表情。这是一剂万能药。这就像是她自己的时间机器,让她回到了纯真年代。
埃莉诺拿出一直放在床边的照片,那是一九一三年时他俩在厨房旁的花园里照的,安东尼头上戴着的草帽那会儿还是崭新的。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摄影师,嘴巴笑歪了,就好像他刚讲了个笑话;她爱慕地看着他,头发上扎着一条围巾;他俩手里都握着铁锹。那天他们在挖草莓,弄得一团糟。拍照的人是霍华德·曼。一天他开着银魅过来,担心地说“我来看看你们两个过得还好吗”,结果留下来住了一整个星期。他们大笑、调侃,激烈地争论关于政治、人还有诗歌的话题,就像他们在剑桥的那些岁月。而在最后要回伦敦的时候,他心不甘情不愿,发誓一定很快会再来。他的汽车后备厢里装满了他们的第一次收成。现在看着这张照片,回想起当时他俩相处的时光,埃莉诺感受到巨大的时间鸿沟。在那些快乐的年轻人面前她感到卑微。他们如此坚定、如此完整,未经生活摧残……
她咂了咂嘴,对自己感到不耐烦。是睡眠不足让她开始怀旧,也是因为过去近一个月来的骚乱,一天一天增加的负担。她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放回到桌上。阳光逐渐刺眼起来,织锦窗帘上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闪光。埃莉诺知道是时候起床了,不过她身体的一部分仍然抵抗着,坚持着毫无根据的信念:只要在床上,就能或多或少停止倒计时,防止波浪的撞击。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挡潮流——是她父亲的声音。他们两个曾在米勒角观看退潮,波浪拍打着山崖下的岩石,然后变弱,逐渐退去,就像日夜交替那样不可避免。那是一个早上,他告诉她自己生病了,并且要她承诺他离开后要永远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要保持善良、勇敢和真实。这句话来自《埃莉诺的魔法门》中古老而深受人们喜爱的话语。
埃莉诺甩开回忆,集中注意力。第一批客人会在晚上八点钟到,就是说在七点半之前,她需要梳妆完毕随时等待着了,肚子里再装一点烈酒。哦,可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要让姑娘们也一起帮忙。对于爱丽丝,就只有一个简单的任务(有人会说开心的任务,不过她知道爱丽丝不会这么认为),把客人房间里的花瓶插上鲜花。德博拉的活儿干得很了不起,但她最近情绪有点糟糕,暴躁还有些固执,充满了小孩子天真的信仰,认为自己会比父母厉害得多,而埃莉诺没有这个心情去争辩。至于克莱米,可怜的孩子,她只要不来碍手碍脚就足够了。亲爱的克莱米在埃莉诺的孩子们中算是最不同寻常的一个,现在正处于可怕的小马驹成长期,牙齿外露、四肢细长,不愿结束童年时代。
房门突然被打开,黛西骄傲地托着银色的早餐盘进来。“早上好,太太,”她愉快地打招呼,“终于迎来了这个重大的日子!”
女仆把托盘放下,一边喘着气,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菜单和客人名单,还有厨房里的危急状态:“我最后看见的一幕是厨子一手拿着珍珠鸡,一手拿着擀面杖,正围着桌子抓海蒂!”然后她来到窗前,拉起窗帘,亮光,明亮耀眼的亮光透过玻璃完全洒了进来,将夜晚留下的痕迹一扫而光。
当黛西自说自话地阐述起楼下草地上的准备工作时,埃莉诺拿起银色的小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知究竟该怎样去做好当天所需的一切。
卧室的窗帘向窗外摇曳着,坐在花园椅子上,康斯坦丝能够看见那个笨手笨脚的女仆黛西手舞足蹈地在窗边叫嚷,毫无疑问,快把埃莉诺的耳朵震聋了。这都是她应得的。在主办派对的日子还要睡到那么晚!不过另一方面,埃莉诺一直都是个变化无常的孩子。
康斯坦丝在一小时前就吃完了早餐。她总是在黎明破晓的时候就起床,这是她一辈子的习惯。康斯坦丝并不是没有坏毛病——确实,她一直都觉得让自己保持新鲜有趣是一个女人的职责——但准时是一个基本美德,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这样教育,不守时的话会打乱别人的生活。这种无礼的行为不会被纵容。
花园已经十分喧闹了。康斯坦丝带着文具和一堆要写的信件,但要做到不分心几乎不可能。一群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在椭圆形的草坪上安装复杂的烟花发射器,货车开始陆续抵达,给厨房运送东西。附近,两个粗俗的当地男孩拿着装饰花环在花圃上踩来踩去,找合适的地方安放他们的梯子。其中一个脸上满是红疹看上去有些暴躁的小伙子,刚刚来的时候搞错了,走向康斯坦丝要找“老板”,但是康斯坦丝立即用一个茫然的眼神和对天气的瞎扯把他给打发了。年事已高是个有效的掩饰。的确,这些日子里她常常心不在焉,不过并没有到让他们也这么认为的程度。她仍然能够头脑清醒地做成大事情,如果她有足够热情的话。
是的,这将是一个好日子。尽管她永远也不会大声承认这一点,而且当然不会对埃莉诺承认。康斯坦丝十分喜欢仲夏夜。埃德温家族不常常搞娱乐活动,但是仲夏夜的传统是埃莉诺无法放弃的,谢天谢地。洛恩内斯的庆典活动是康斯坦丝认为一年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唯一能让她获得补偿的事情——不得不住在这个偏僻荒凉的充满海水气味的地方,还有风吹过时恐怖的滚滚海浪声让她毛骨悚然。康斯坦丝十分讨厌这个声音。这让她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些可怕的夜晚。她本以为他们在二十多年前离开这座小屋后便能够从此解脱,但生活总是残酷的。
随便了。派对准备工作的决心和兴奋让她回想到了过去的快乐时光:她预感自己会像个年轻女人,穿着她的丝绸裙子,戴着珠宝,喷上古龙香水,盘起头发;她露面的时刻大出风头,目光扫视人群,吸引有价值的仰慕者的眼球;然后,追逐的刺激,明亮的舞池地板的温暖,安静地沿着黑漆漆的过道疾步前去领奖……最近有些时候,过去的时光如此鲜明、如此真实,她差点就相信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候。
一个动静止住了她的遐思,康斯坦丝觉得自己嘴角的笑容消失殆尽。前门打开了,戴维兹·卢埃林出现了,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随后整了整帽子,拿起画架。她十分安静地坐着,藏身在阴暗处。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搭话。他的动作比以往更加缓慢,几乎像是有些病痛。康斯坦丝在某一天的下午也注意到了这点,当时他们都在草坪上,埃莉诺告诉大家他马上会领到一个奖项。康斯坦丝感到一阵胃痛——很明显,这并不是她特别关心的事情。她没有时间花在这个愚蠢的、弱不禁风的男人身上。在她还是女主人的时候,他就在小屋和花园里鬼鬼祟祟地活动,带着古怪的打扮和哀伤的眼神,还有他那荒谬的童话故事——每次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而至于他那次精神崩溃!康斯坦丝对此嗤之以鼻。这个男人既不光彩也不羞愧,那他还有什么好苦恼的?她才是应该感到委屈的那一个。他把她的孩子夺走,滔滔不绝地讲着那些魔法仙境和救赎的胡话,然后利用她的热情好客闯了进来。她曾命令亨利把他遣走,但是在其他各个方面唯命是从的亨利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