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轮到埃莉诺来宠溺纵容这个男人了。她从小时候起就很崇拜他,他也很喜欢她,他俩仍然保持着罕见的友谊。就在两个星期前,康斯坦丝还看到他们两个懒洋洋地面对面坐在玫瑰花丛旁的花园椅上。埃莉诺对他说着些什么,她的脸上有种异样的痛苦表情,而他在一旁连连点头,接着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康斯坦丝这才意识到埃莉诺正在哭。然后她知道了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阵暖风轻轻地拂过,吹得花瓣像五彩纸屑一样四处散开。康斯坦丝在这些天里看到了许多事情。她真想保持年轻和美貌,但是对抗不可避免的事情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事实证明年纪大了也是有好处的。当她失去灵活转动脑袋的能力时,她能够纹丝不动地坐着,不出声音地呼吸,走过路过不被人察觉。于是她发现了不少事情。她看到德博拉自从订婚以后就一直在让她母亲为难;爱丽丝偷偷溜出去和一个长着深色头发和吉卜赛人眼睛的园丁幽会;还有安东尼和那个年轻漂亮的保姆之间的事情。
埃莉诺不像康斯坦丝那样警觉,真是太遗憾了。康斯坦丝也许很快就会弄清楚,但康斯坦丝不知道她要花多久才能恍然大悟。当然,她本可以告诉她女儿自己看到的事情,但是人们一般会憎恨通报者,而且显然埃莉诺最后还是发现了,因为那个年轻保姆离开了。她被辞退了,没有什么警告,没有大张旗鼓。谢天谢地。隐秘的微笑,片刻的话语——他们以为没人发觉。然而康斯坦丝看见了。她甚至发现这个年轻女子在一天下午送了安东尼一份礼物,是一本书。康斯坦丝的眼睛已经大不如前了,无法看到书名是什么,不过她后来擅自悄悄潜进安东尼的书房,在蝴蝶和放大镜之间,她看到了那本绿色封面的书,那是一本约翰·济慈的诗集。
她反对的倒不是这种不忠的行为——康斯坦丝觉得男人和女人没有理由拒绝寻欢作乐——但关键是要慎重。像他们这类人应该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消息不会流到圈外去,因为外面会把它扭曲成绯闻。而难就难在这里。一个在这里工作的人本身很有可能并不在这个圈子里,这样纠缠下去不仅愚蠢而且也不厚道。这些仆人会产生超越自己地位的思想,这可不会带来什么好事情。
安逸的生活会滋生越轨,罗丝·沃特斯太过于舒适,尤其当她负责照看西奥的时候。这个保姆并没有守住人们所期望的专业界线,她亲吻孩子,在他的耳边低声哼唱,去花园散步的时候紧紧怀抱着他,而不是恰如其分地让他坐在手推车里。这种深情流露的做法如果是来自家庭成员的溺爱也许还说得过去,但如果是雇用来的仆人就令人无法容忍。而她的放肆行为还远不止于此。罗丝·沃特斯不断地越过她的界线,终于在最近一次冲动中被了结,她竟敢抱怨康斯坦丝在“休息的时间”闯进儿童房。康斯坦丝是这个男孩的外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只是想坐在小床边看看这个小家伙,看着他健康强壮的小胸膛一起一伏。
感谢上帝,保姆布鲁恩回来了。康斯坦丝想到这一点就无比欣喜。把她召回来负责照看西奥,以及能再次见到忠实的老伙计真是太好了。康斯坦丝对这个小外孙有着特别的兴趣,而对合理看护标准的恢复早已逾期。她脑子里想着,等会儿要找保姆布鲁恩讨论一下。她在半小时不到前碰到了有些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克莱门蒂娜,这个长着雀斑和大门牙的倒霉孩子出现在屋子的一边,脖子上骑着婴儿!康斯坦丝感到胸中燃起一阵怒火。她叫嚷着进行告诫,可是那女孩并不理睬。
现在康斯坦丝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花园里,她最后见到那女孩在湖边消失了。割草机在她身后的草坪上吱吱工作着,她拿起信封,把它当作扇子扇。机械的噪音总是让炎热的天气更加令人烦躁,而今天的天气似乎又非常热。在炎热的天气里,人们会做些奇怪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当气温闷热难忍的时候,有人发点儿疯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先例。康斯坦丝从来都不欣赏莎士比亚——大多数情况下他极其无聊——但是有一样事情他说对了:仲夏日是个诡异而变化莫测的时刻。
已经看不到克莱门蒂娜和婴儿的影子了。西奥的笑声仍然在记忆中回响,康斯坦丝觉得心都化了。他真的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孩子:天生俊美,笑起来带着酒窝,还有肥嘟嘟又结实的大腿。有时她怀疑,如果有另一个小男孩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如果有一丁点机会的话。
康斯坦丝决定,这个下午她要和西奥坐在一起,看着他睡觉。这是她这几天来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随着罗丝·沃特斯的离开,埃莉诺一直很忙,保姆布鲁恩对自己的位置非常谨慎,这次应该没有人能取代她。
克莱米走了条沿着河流的狭窄小道,一旁的小草被踩得东倒西歪。虽然还有其他更快的捷径,但是西奥喜欢在交叉路口的浅水处踩水花,克莱米喜欢让他开心。除此之外,这是仲夏日的前夕,屋子里会喧闹一整天。他们离开的时间越久越好。她客观地觉得,倒不是自怜自艾,他们很可能都不会被人想起。
“有我们两个人就可以了,小家伙。”她说。
“嘎!”西奥咯咯地笑着回应。
当爱意突然来临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情绪的波动,像是会失去他一样,她抓紧了他的腿,圆鼓鼓的、软绵绵的。他也许取代了她在家里最小孩子的位置,但是现在的克莱米无法想象没有弟弟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太阳在他们身后慢慢升起,前方是他俩叠在一起的影子,她拉长的身体中伸出他的两条小腿。他紧紧抱住她的脖子,脑袋向她肩头望去,时不时地伸出兴奋的小拳头,向路过看到的某样东西挥动一根肥嘟嘟的手指。这需要一些练习,不过现在他已经很擅长紧紧抱住她的脖子了。心情好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向外伸展手臂,在空气中滑翔,倾斜到这边或者那边,做出复杂的飞行表演动作。
他们来到石头渡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把随身带的野餐包(里面装着从厨房偷的给派对准备的蛋糕)丢到一边,然后让西奥从她背上顺着大腿慢慢滑下来,落到河岸旁的一大堆干草上。他开心地咯咯笑着着陆,两脚慢慢地挪动。“哇,”他隆重地说道,指着小河,“哇。”
当西奥踉踉跄跄地穿过四叶草地来到泥地尽头时,他在芦苇丛中蹲了下来,克莱米开始寻找完美的小圆石。它必须得又小又扁还要光滑,但除此之外,它还要正好适合她的手指尖。她先是拿起一块石子掂了掂分量,再检查边缘是否圆润,接着把它扔掉——因为太不平整。
这个过程她重复了一遍、两遍、三遍,然后找到了一块,尽管不是太完美,但看上去似乎可以让她成功。她把它放进口袋里,然后寻找下一块。
爱丽丝在寻找石子方面是最厉害的。她属于玩游戏总是能赢的那种人,因为她做事事无巨细,性格固执,从不轻言放弃。她们曾经花了几个小时在这里挑拣石头,然后再把优胜的小圆石一个个扔出去。她们玩侧身翻,把小船又长又结实的绳索摇来摇去,在金雀花丛里精心搭建一座座小房子。她们互相打闹、挠痒、哈哈大笑,给打败的一方贴橡皮膏,然后带着疲惫和汗水呼呼大睡,在五月的灌木丛下,午后的阳光给色彩绚烂的花园蒙上一层白色。但是现在的爱丽丝和以往不同了,今年夏天,克莱米被抛弃了。
她拾起一块斑点奇特的浅色石头,用大拇指把它擦干净。自从伦敦回来后就一直是这样,大家都习惯了爱丽丝沉迷在她的笔记本里,在她故事的虚构世界里,但这次不一样。她情绪变化无常,在狂喜和闷闷不乐之间摇摆不定。她找过一些站不住脚的借口,就为了独自待在她的卧室里——我需要躺下……我忙着写作……我头痛……然后偷偷溜出去,当克莱米去找她的时候,发现她并不在房里。
克莱米回头看了一眼,西奥在河边拿着根棒子挖泥土。一只蚱蜢从一根芦苇跳到另一根芦苇,他见了开心地嘘声叫起来,她愁苦地微笑。西奥是个快乐的小家伙,但是她想念爱丽丝,她愿意做任何她们以前一起做的事情,只要她能回来。她想念她的两个姐姐。可两个都离她而去,变成了大人,头也不回一下。爱丽丝神情恍惚,而德博拉就要嫁人了。克莱米感到被出卖了。她永远不想成为她们那样,永远都不要长大。大人总是神秘兮兮的。克莱门蒂娜对他们讨厌乏味的指令感到绝望(“现在不行”“慢一点”“立即给我停下”);无聊透顶的谈话,神秘的头痛,以及其他他们为躲避各种有趣的活动而找的各种借口,她讨厌这些没完没了的小背叛,他们搬去了阿谀的国度,在那里,人们说的是一回事,想的是另一回事。克莱米的世界更加黑白分明。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二选一的话是说得最多的:是还是不是,上还是下,对还是错。
“不!”她唏嘘道,自我谴责。她的心情已经给早上的阳光蒙上一层阴影,现在她想方设法不去回忆脑中的那些事情,那些她之前看到的事情。身体、裸露着、扭在一起、滚动——
不。克莱米紧紧闭上双眼把它们从脑中挥走。
她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些可怕的画面。她看到他们的那天和今天的天气很像。她那天去了基地看飞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克莱米的双脚紧紧钉在地上。她要是早一点回家就好了,要是能有什么事情阻止她回家的时候从森林抄近路就不会经过船库,不会看到他俩可怕的景象,不会有她试图理解他们正在做什么时的惊吓和困惑。
“可怜的小宝贝,”德博拉说道,克莱米一刻都等不及向德博拉透露这恐怖的一幕,“你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德博拉握起克莱米的双手,告诉她不用再担心。把事情说出来是完全正确的,但是现在她必须把它忘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我答应你。”克莱米觉得这听起来像是在保证把碎蛋壳重新复原,但是德博拉笑了笑,她的神色如此平静美丽,她的语气如此肯定,克莱米的担心立即烟消云散。“我会亲自和她谈谈的,”德博拉承诺,“你会看见的——一切都会好的。”
克莱米轻轻晃动着口袋里的石头,略有些心不在焉。她依然在想是不是应该把她看到的事情告诉母亲或者爸爸。不过,当她问起德博拉的时候,她姐姐说不要。她姐姐让她把这些都忘了,不准对其他人讲起,任何人。“这只会让他们担心,克莱,我们不想让他们担心,不是吗?”
她抓起一块粉色的椭圆形石头,用食指和拇指夹起。克莱米曾想过在她看见他们之后直接去找爱丽丝,如果她们还是很亲近的话她会的,但鉴于她们两人之间突然产生的距离感……不,她做了正确的事情。德博拉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都知道该怎么做的人。她会处理好的。
“米——米?”
西奥严肃地看着她,娃娃脸专注在她的脸上,克莱米意识到她正皱着眉头,于是立即挤出一个微笑。思考了一秒钟之后,他也跟着开心起来,小小的脸蛋上皱起鼻子,十分可爱,他的心情又好了。克莱米感到悲伤、快乐和惧怕一并袭来。他有多相信她!他相信的是什么,一个小小的微笑就能完全转变他的心情。她又让自己的脸严肃起来,他眼睛里的喜悦便消失不见。她有完全驾驭他的能力,而对于在其他地方无能为力的克莱米来说,意识到这点叫人非常激动。她强烈地感到他的柔弱。这种信任是多么容易被坏人利用啊!
克莱米被割草机发出的噪音分心了,或者说,是它的突然停止。割草机的隆隆声是夏天早晨的一部分,直到它停下她才注意到,因为其他的声音——小河、鸟儿,还有她弟弟的喋喋不休——突然变得大声起来。
一片乌云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知道谁在操作割草机,而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那个男人。现在不想,永远都不想。她盼望、希望、祈愿他离开,离洛恩内斯远远的。那样的话也许她就能够忘记她在船库看到的事情,一切就会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
克莱米一把抱起西奥。“来吧,小船长,”她说着,拍了拍他手上的泥土,“登机了,起飞的时间到了。”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她听到母亲对保姆布鲁恩这么说,在她替代保姆罗丝的前一天晚上(听话,性格非常温顺。满意和惊喜的语气暗示着上一个孩子克莱米,完全没有这些优点)。他没有反对,抛开正在进行的探索,在她的背上安顿好,玩具小狗安全地藏在他的手肘弯里。克莱米保持着平衡,踩着石头走向小河的另一边,朝着杰克·马丁农场后面的空军基地出发。她快步向前走着,手臂钩住西奥的膝盖,她没有回头看。
本从割草机上跳了下来,蹲在发动机边上。链条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叶片之间也没有东西卡着,他正要割草的地面是平整的。他对机械的知识止步于此。他认为除了让机器休息个几分钟再重新启动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他靠后坐了下来,摸索着衬衫口袋里的火柴。早晨的太阳晒热了他的背,今天注定是一个汗流浃背的日子。他能听见麻雀的喉咙里发出清晰的颤音和早班火车驶出车站的声音,可以闻到玫瑰甜甜的气味和新鲜割过的青草香。
一架双翼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本看着它,直到它化成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不见。他目光落下,看到太阳正照射着小屋的一侧。阳光一直照到楼上的玻璃彩窗——那是几间卧室,他知道——他一如既往地感到欲望的驱使。他咒骂自己是个傻瓜,然后移开目光,抽起烟来。他的感受无关紧要,更糟的是,这还是个负担。他已经跨越了太多的线。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他离开以后会想念这个花园的。他一直都只签临时合同——他只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但不知道多久会结束,还有他多想留下。哈里斯先生给他延长了工期,但本对他说自己有别的事情要做。“家里的生意。”他说,老人点点头,拍了拍本的肩膀,此时亚当正在他们身后闲逛,这是个已经三十三岁却长着像小狗一样天真眼睛的人。本并没有多说什么细节,当然他也没有提及弗洛和她的问题;没有必要。哈里斯先生比大多数人都理解家庭的责任。就像所有的人都会庆祝心爱的人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安全回来,他知道那些男孩们也许回来了但并没有真正地回家。
本迅速躲到藤架下,在鱼塘边停了下来,回忆像黑影一样向他逼来。这是爱丽丝第一次给他朗读手稿的地方。他依然能听到她的说话声,就好像它被周围的树叶捕捉到,然后现在重新播放,只为他,就像唱片一样。
“我有个超级棒的主意,”他听到她说,年轻纯真,充满欢乐,“我整个早上都在琢磨,我不喜欢自夸,但我能确定这是我目前为止想到的最好的点子了。”
“是吗?”本微笑着说。他在调侃,不过爱丽丝太过于兴奋,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她一股脑儿地说着她的想法、情节、人物、转折,还有她着重强调的部分——她的热情完全改变了她的面容,她的脸上呈现出生气勃勃的美丽。他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她原来那么美,直到她对他说起那些故事。她的脸蛋儿浮着红晕,眼中闪烁着智慧。她确实非常聪明。解谜需要这种智慧——要有预见性,能够看到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需要策略。本没有那种头脑。
一开始他只是喜欢她的热情,在工作的时候还能听故事,有机会互相交流想法,就像玩游戏一样。他认为,她让他感受到青春。她充满年轻活力的专注、她的作品,以及他们一起投入的时光,实在让人陶醉。这让他作为大人的焦虑烟消云散。
他知道她父母是不会同意他们这样见面的,但是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害处。一开始是没有。他在刚开始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象过——他们两个都没想到——事情会走到什么地步。但是他比爱丽丝年长。他本应该知道,他本应该更小心一些的。人心、生活、环境——都是很难去把控的,当他意识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根烟抽完,他知道应该继续工作了。哈里斯先生给他列出了派对准备工作中需要做的事情,还有一个篝火堆需要搭建,他得先去找个人来安抚这台割草机。
本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人之后,他拿出了她的信。他之前已经这么做了很多次,折痕已经磨软,部分字迹也已经辨认不清。但是本还记得,它就像低声细语一般。她显然知道该如何写作,她的措辞十分优美。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读着每一行字,那些曾经给他带来喜悦的片段如今让他深深悔恨。
他会想念这个地方的。他会想念她的。
一只小鸟在他头上低空飞过,叫声像是在斥责,本把信折好,放回口袋里。还有事情需要去做,执着于过去也没有意义。“今晚的烟火会十分壮观。”哈里斯先生说着,微笑着,朝着他们这星期砍伐的木头频频点头,“他们能从卡拉登山上看到这火。你知道,这里有句古话,仲夏的火越大,这一年人们的运气就越好。”
本以前听到过这句话。爱丽丝已经告诉他了。


第15章 二〇〇三年,康沃尔
克莱夫·鲁滨孙是个消瘦敏捷的男人,年纪将近九十岁了。他高高的额头上满是皱纹,还有一头浓密的白发和一个肥大的鼻子,笑容满面。他的牙齿依旧健全。他的目光清晰敏锐,显然头脑反应依然灵敏,他透过巨大的棕色树脂框架眼镜看着萨迪,萨迪立刻猜到这副眼镜被他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戴到现在。
“那年夏天的炎热,”他摇着头说道,“就像是渗进你的皮肤里,几乎难以入睡。另外还很干燥,连续几个星期没有一滴雨,以至于青草都开始干枯褪色。但注意,湖边小屋的并没有。他们有人,就是园丁,能够确保这些事情不会发生。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全部都已经装饰好了,灯笼、彩带、花环。我从没见过那种场面,像我这样的普通小伙儿,来到像那样的一个地方。真的是太美了。他们在喝茶的时候给我们送来了蛋糕。你能想象吗?在他们的小男孩失踪一天之后,他们派送了仙女蛋糕。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冰的,是为前一天晚上的派对特制的。”
萨迪一收到他的信就立即和这个退休的警察联系上了。他在信的底部印上了他的电话号码,于是她直接拨了电话,她在一六六四年的楼层图上发现的不同仍然在她体内沸腾。“我一直在等你,”当她告诉他自己的来历时,他如此说道,完全就是《埃莉诺的魔法门》中被埃莉诺纠正错误的老人,这对萨迪还是起了点作用的。他说话的样子让萨迪一开始并不确定他是指自从他写信后的二十四小时,还是自从案子宣告未解的七十年前以来。“我知道最终一定会有人来的,我不是唯一还惦记着这起案子的人。”
他们在电话里简短地聊了几句,彼此试探,交流警方证据(萨迪没有提起她是被迫离岗才来到康沃尔的),然后他们开始商讨案件。尽管面对着新印刷的文件,萨迪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把她地道的理论说出口,只是说她在寻找难以获得的信息,目前她能参考的只有皮克林的报道。对此,克莱夫不屑地嘲笑起来。
“他确实缺少可靠信息。”萨迪表示同意。
“这个可怜家伙缺少的不仅仅是那个,”克莱夫大笑着说,“不是我要说死人的坏话,但恐怕万能的上帝在分发头脑的时候,阿诺德·皮克林并没有排队领取。”
他问她是否愿去见他,萨迪答应说第二天可以。“一早就来,”他说,“我的女儿贝丝会在中午来接我去赶个预约。”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补充道,“她不同意我继续研究这个案子。她说这是强迫症。”
萨迪对着话筒笑了笑。她知道这种感受。
“我一定保密。那么我们九点见。”
于是,在这个明媚的周六早晨,她来了。在波尔佩罗,坐在克莱夫·鲁滨孙家的厨房里,他们之间摆放着一壶茶、一碟消化饼干和一片水果切片蛋糕。绣花桌布铺散在桌脚固定的餐桌上,熨烫的褶痕说明了这是新铺上去的。萨迪注意到边缘处有个小标签,于是意识到它铺反了,她出乎意料地感动了一下。
如果说克莱夫是真的像看上去那样乐于见到她,那么和他一起生活的大黑猫显然对她的入侵不太高兴。“千万别放在心上,”萨迪刚来的时候克莱夫说道,挠了挠这只正在生气的牲畜的下巴,“它因为我出远门的事情而闹脾气。占有欲有点强,我的莫莉。”现在,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这只牲畜正从两个草药壶之间的空隙里看着他们,不高兴地呼噜着,尾巴晃来晃去表示警告。
萨迪拿起一块饼干,审视了一下她给克莱夫列出的剩余的问题。她打算先试探一下,然后再决定是否可以信任这个老警察,告诉他自己的假设;对于他能否胜任提供信息资料这一工作也同样需要核实一下。尽管萨迪对这次见面感到非常兴奋,她还是心存疑虑,这个将近九十岁的男人是否还记得他七十年前参与的案子。但是克莱夫很快就消除了她的疑虑,而她的笔记本已经填满好几页的笔记了。
“我永远都不能够忘记,”他边说边给他们倒茶,“别看我这样,我的记性可是很好的。尤其是埃德温家的案件一直纠缠着我。没有办法摆脱它,我努力过了。”他抬了抬狭窄的肩膀,它们从熨烫平整的衬衫领子里滑了出来。他那个年代的人是十分注重个人仪表的。“那是我的第一次,你知道吗?”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片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好吧,你是警察,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萨迪表示她明白。当他们接手第一个真实的案件时,在困难和压力面前,没有任何训练去给他们准备。她的第一个案子来自一个家暴的报警电话。那个女的看起来像是大打了十回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唇裂开,但她不愿起诉。“走路不小心撞到了门。”她告诉警方,甚至都懒得去编造一个像样的谎话。而萨迪,一个没有经验又充满干劲的新手,想着不管怎样都应该去逮捕她的男友,消灭一切不公正。她无法相信他们居然别无选择;如果被害者不愿合作,除了开出一个警告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唐纳德让她习惯这点,受到威胁的一方配偶为了保护施虐方所做的事情是没有底线的,传统社会的规矩使得他们难以摆脱。那个公寓的气味她记忆犹新,事情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悲伤,”克莱夫·鲁滨孙继续说,“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快乐的家庭庇护下成长,住在宽敞舒适的房子里,有兄弟姐妹还有一个老奶奶。开始当警察时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不过,可以告诉你,之后我就开始经历了这些。”他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远方,皱起眉头,回忆着,“那座房子,那些人——他们脸上的无助、绝望的神情——甚至连屋里的空气都似乎知道失去了什么东西。”他在茶碟上转动着茶杯,稍微调整了一下措辞,“那是我第一次。”
萨迪微微一笑表示理解。没有什么人会像警察那样亲密接触生活中的恐怖。唯一比他们更糟糕的是医护人员。“所以你们的推理是从西奥·埃德温自己走失这个结论开始的?”
一个迅速的点头。“我们只是假定发生了什么。那些天里没有人认为是绑架。前一年在美国发生了一起林德堡绑架案,但那是因为实在太罕见才成了新闻。我们当时认为在几小时内肯定能找到这个小家伙,他那么小,不会走很远。我们一直找到天黑,搜遍了整个庄园的草地和树林,但是找不到任何踪迹。一点线索都没有。第二天,我们叫来潜水员去湖里检查,还是什么都没有,然后我们才开始着手考虑可能有人想把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