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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爱丽丝的眼睛。是德博拉,她一只手拉着詹姆斯支撑着自己。当他们抵达大厅的时候,德博拉对着她的年轻司机说的话大笑起来。她天真地轻轻拍打着他的手,和他告别。爱丽丝吐出一口气。她的姐姐看起来不像是在信箱里收到炸弹的样子。
詹姆斯离开后,德博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与别人的会面和问候的紧张感围绕着她。她训练过自己,就像所有的政治家妻子一样,要时刻保持着愉快的面貌,但是爱丽丝总是能够看到面具下的东西:稍微紧闭的嘴巴,焦虑时手指挤在一起,这是这个姐姐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这个早上都没有这些迹象。爱丽丝感到神经放松了些,但并没有移开目光。一个人难得去花时间对那些自己熟知的人仔细地观察。德博拉还是那么高挑稳重,即便是在将近九十岁的高龄,依然那么优雅,身上是她在整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穿着的那款绸缎连衣裙,腰身紧束,华丽的珍珠纽扣从腰带爬向蕾丝领子。她就像爸爸的蝴蝶之一,在她美丽的巅峰时被抓住,凝固在时间里,散发着永恒的气质。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爱丽丝穿着裤子和布洛克鞋。
爱丽丝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吸引她姐姐的注意。德博拉今天拄了根拐杖,爱丽丝便知道了她今天腿脚不太好。她同样也知道,当她问起她的健康时,德博拉一定会微笑着表示自己好得不得了。很难去想象埃德温家的姑娘们会承认自己身体虚弱、疼痛,或者懊悔。感情上的毅力也是埃德温家遗传的一部分,同快速写信和对拙劣语法的鄙视一样。
“抱歉,我来晚了,”德博拉说着,来到长凳跟前,“今天早上简直要疯了。让你久等了吗?”
“不,别在意。我带着笔记本呢。”
“你进去看过那些藏品了吗?”
爱丽丝说还没有,然后她们便陷入彼此沉默的状态,一起去衣帽间寄存德博拉的夏季外套。一个局外人见了也许会把她们的照面描述为冷冰冰的,不过德博拉当前的情感状态没什么可以解读的。她们见面的时候从来不亲吻打招呼,也从来不拥抱。爱丽丝强烈反对同甘共苦的现代化潮流,而她和德博拉都很蔑视那些轻浮的情感表达形式。
“好吧,你们两个准是姐妹。”年轻的衣帽间服务员笑着大声说道。
“是的。”德博拉说,然后爱丽丝习惯性地回复,挖苦道:“非得是吗?”
上了年纪后,她们确实看上去比生命中的其他阶段更像,但是所有的老人在年轻人的眼睛里都差不多。褪了色的头发、眼睛、皮肤,还有嘴唇;个人特征的丧失,像是一张真实的面孔躲到了布满纹路的面具背后。她们其实长得并不像。德博拉依然漂亮——就是说,她依然穿戴着美丽残存的痕迹——就像她长期以来的那样。她和汤姆订婚的那个夏天,是在洛恩内斯最后的夏天,《泰晤士报》有一篇文章指名说她是那个社交季最美丽的年轻小姐。爱丽丝和克莱米毫不留情地开玩笑似的取笑她。那篇文章说的事情她们都知道。“每一群姐妹中总有一个会特别出众。”爱丽丝在一本书里写下这样一行字,就是她的第八本书,《死神终将到来》。她评论迪戈里·布伦特——他有着不可思议的观察这个世界的能力,就像爱丽丝一样。不过,他是一个男人,也因此能够思考出这样的想法而看似没有苦楚或者冷酷。
没有——当德博拉听到衣帽间服务员说的话后朝他开心地大笑时,爱丽丝判断,她姐姐并没有收到萨迪·斯帕罗的信件。爱丽丝并没有十分如释重负,她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除非她能找到满足那个警探好奇心的办法,否则德博拉迟早会牵涉进来。幸好,爱丽丝对于重定向[2]略知一二。她只需要比原先更加冷静,更加有条不紊。爱丽丝不确定在告诉彼得第一封信的地址写错的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有些惊慌失措。她决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
“你还好吗?你看上去挺好的。”德博拉从衣帽间柜台转过身的时候,打量着她说。
“我很好,你呢?”
“再好不过了。”德博拉朝着大厅方向扬了扬下巴,嘴唇的扭曲纯粹地暗示着不快。她从来都不喜欢爸爸的那些虫子和固定它们的银白色钉子,然而在小时候她争着给他当助手。“那么好吧,”她说,小心翼翼地靠在拐杖上,“让我们去把它解决了,这样我们就能去喝茶了。”
爱丽丝和德博拉在参观的时候很少讲话,除了在记录那些都在原位的蝴蝶的时候。博物馆的管理者把这些生物从安东尼的展示盒里拿出来,重新分配到原有的藏品中,但爱丽丝毫不费力就能认出哪些是她帮忙收集的。每一个蝴蝶都有一个故事。当端详着这些熟悉的翅膀、形状和颜色的时候,她几乎能够听到父亲温柔的话语。
德博拉并没有抱怨,但很显然她的腿困扰着她,所以爱丽丝提早结束了“朝圣之旅”,然后她们走向马路对面的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博物馆的咖啡馆里熙熙攘攘,她们来到一个稍小的房间,在一个没有点燃的壁炉旁的角落里坐下。爱丽丝建议她姐姐看着桌子,她去取茶,而当她手里拿着托盘回来的时候,德博拉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正仔细看着她的手机。“这该死的东西,”她说着,涂成红色的指甲戳着按键,“我好像从来没听见过它响,你觉得我能发消息吗?”
爱丽丝耸了耸肩表示同情,然后开始倒牛奶。
她靠着椅背坐,看着从杯子里往上冒的热气。她突然想到在和那个警探谈话之前,先弄清她姐姐了解多少也许是比较明智的。问题是,怎么起头。
德博拉还在摆弄着手机,把它越移越远,然后又凑近,努力看着显示屏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爱丽丝喝了一小口茶。
德博拉皱着眉头,按着键:“也许我应该……”
爱丽丝放下手里的杯子:“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着洛恩内斯的事情。”
德博拉只表现出淡淡的惊讶:“哦?”
谨慎,爱丽丝提醒自己,谨慎一些:“当爸爸打仗回来后,你还记得母亲有多兴奋吗?楼上的房间被她放满了他最喜欢的东西:显微镜和标本盒,一排一排的书,他的旧唱机和舞曲唱片。我们经常偷偷跑上楼,从钥匙孔里偷看这个来到我们之中的高大英俊的陌生人。”
德博拉放下手机,稍稍眯起眼睛看着爱丽丝。“天哪,”她最后说道,“我们今天是来怀旧的吗?”
爱丽丝无视了这个问题。“不是怀旧,”她说,“我并不对过去抱有不切实际的渴望。我只是在引出话题。”
“你还有你的语义学。”德博拉摇了摇头,打趣道,“好吧,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上帝永远不会指责你多愁善感!是的,唱片,我确实记得。他们过去常常在楼上跳舞,而你和我试着去学他们。当然你笨手笨脚的……”德博拉笑了起来。
“她是在拯救他。”
“你指的是什么?”
“只是因为他筋疲力尽——因为战争,所有他离开的那些年里——而她是在把他带回到原来的自己。”
“我想是的。”
“后来他也为她做了同样的事情,不是吗?在西奥的事情之后。”爱丽丝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动声色,“他们很幸运地拥有彼此。失去一个孩子,不知他的下落,能够从中挺过来的婚姻并不多。”
“的确。”德博拉小心地说,毫无疑问,她疑惑着为什么爱丽丝会把讨论方向拉到一个她们默认永不再提起的话题上。但是爱丽丝无法就此打住。她正准备问下一个问题,这时德博拉说:“在我婚礼前的那个晚上,她来到我的卧室说了些鼓励的话。她引用了一句《哥林多书》里的话。”
“爱是忍耐,爱是仁慈?”
“爱是不计算人的恶。”
“那挺糟糕的。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想象。”
“你没问她?”
“我没有。”旧时的苦涩在德博拉的话音里蔓延,尽管她试图勇敢地遮掩。爱丽丝想起了她忘记的一些事情。她的母亲和姐姐在后者婚礼的筹备上不和,厉声对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在其他家庭成员面前沉默寡言。在那之后,埃德温家族搬回了伦敦。德博拉和汤姆的婚礼在西奥失踪的五个月后就举办了,在洛恩内斯的家庭生活就此结束,永远不会再继续,尽管当时她们都不知道。警方已经放松调查,但他们仍怀抱希望。他们讨论过将婚礼延后,但是德博拉和埃莉诺都坚定不移地表示应该按计划继续下去。这是她们当时都同意的事情。
“加满?”爱丽丝举着茶壶说。德博拉提到婚礼前母亲的拜访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她并不想去唤醒过去的悲伤往事,担心着这个意外的失误会妨碍她达到目的。
德博拉把她的杯碟推过去。
“我们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不是吗?”爱丽丝继续说道,茶水缓缓地从壶里倒出,“在西奥的事情发生之前。”
“是的,尽管我一直比较喜欢伦敦。卡多根广场可爱的房子,艾伦先生开着戴姆勒,舞厅、华服,还有夜总会。乡下不能一直让我兴奋快乐。”
“但是它很美。森林、湖泊,那些野餐,还有花园。”她轻轻地说,“当然,它本就应该美丽。母亲有一大堆的园丁夜以继日地工作。”
德博拉大笑起来:“那是过去的日子。我现在为连个擦壁炉的人都找不到而焦头烂额。”
“老哈里斯先生,是他吗?管事的那个园丁,还有他的儿子,索姆河战役回来后脑部受了严重的伤。”
“亚当,可怜的家伙。”
“是的,亚当,还有另一个家伙,我能肯定。他是签合同过来的。”爱丽丝可以听见耳朵里自己的心跳声。咖啡馆里的嘈杂声似乎在远处,就好像她在老式收音机上的玻璃真空管里说话一般。她说道:“叫本杰明还是什么?”
德博拉皱起了眉头,努力地去回想,然后摇摇头:“恐怕我完全想不起来——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而且有那么多人来了又走。你不可能指望把他们全记住。”
“是啊。”爱丽丝微笑着同意,抿一口凉掉的茶做掩饰。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屏着呼吸。她如释重负,但随之而来一种奇怪的泄气感。有一瞬间她已经完全准备好听德博拉说:“芒罗。他的名字是本杰明·芒罗。”而且这个期待是让人兴奋的。她和一个突如其来的诱惑斗争着,它迫使她去追问,强行让德博拉记起他,就好像她姐姐的回应在某种程度上能让他复活,能够让爱丽丝谈论关于他的事情,然后再次感觉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但这是个可笑的冲动,几近疯狂,她把它熄灭了。她获悉了需要的情报:德博拉对本没有印象,爱丽丝是安全的。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话题迅速引到安全的地方。她在司康饼上抹了点黄油,然后说:“琳达有什么消息吗?”
当德博拉接过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时,爱丽丝并没有很在意地听。这个爱冒险的外孙女单调乏味的故事只在她计划离开洛恩内斯前往琳达家的时候对她产生影响。在这件事上她没什么选择。房子要被继承而她自己又没有后代;她可能拥有的也就是在她失眠的夜里陪伴在床尾的鬼魂,而把房子卖掉根本不是她会去考虑的事情。
“当然,皮帕还是魂不守舍,”德博拉说着,“之前就是她给我的语音留言——你根本没办法责怪她。他们称此为一个间隔年,但是琳达已经离开五年了。”
“好吧,她还年轻,探索精神正在血液里奔腾。”
“是的,而我们都知道曾祖父霍勒斯遭遇了什么。”
“我认为澳大利亚没有加勒比部落。她更可能是在悉尼的海滩上迷失了,而不是碰到了食人族。”
“我恐怕这安慰不了皮帕。”
“琳达最后会自己回家的。”当她零花钱用完的时候,爱丽丝尖酸地想,不过她忍住没说出口。她们从来没有公开讨论过这件事情,不过爱丽丝对琳达的性格持严重的保留意见。她也十分肯定德博拉有同样的看法,但是你不能批评你姐姐唯一的外孙女,不能公开地说,这没有礼貌。此外,德博拉由于很难怀孕而被皇室认为是身体羸弱。“你会看到的,她会焕然一新地回来,成为一个更好的、更有经验的女人。”
“但愿你是对的。”
爱丽丝也是这样希望的。德希尔家族拥有湖边小屋的历史超过了几个世纪,而爱丽丝并不想让它在自己手里失传。
埃莉诺死后这座房子传到她手上的时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不过她们母亲的死亡本身已经令人震惊。当时是一九四六年,战争刚刚结束。在经历了所有的死亡和毁灭之后,如果一个人走上大街,让一部正从基尔伯恩开往肯辛顿的公共汽车来结束生命,那似乎是挺可耻的。尤其是像埃莉诺这样的人。这不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应有的死亡方式。
汽车司机痛苦万分。审问的时候他崩溃了,大哭不止。他说他注意到了埃莉诺,站在人行道上,他还想着这个穿着挺括西服、拿着皮革公文包的女士多么高贵。他好奇她打算去哪里。她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说,就好像想心事想出了神,但是后来一个坐在车后位子上的小孩开始尖叫,他的目光离开了道路,只有一小会儿,就短短一瞬间,你懂的,接下来他知道的事情就是,砰——那是他用的词。砰——爱丽丝闭起眼睛仍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她并不想要那幢房子,洛恩内斯,她们没有人想要,但是她们母亲的理由似乎很明确:德博拉很富有,克莱米过世了,剩下的只有爱丽丝。然而,爱丽丝对埃莉诺的了解远不止这些,她明白,这并不只是遗产那么简单。在之后的夜晚,当黑暗笼罩着爱丽丝的时候,当她开始垂头丧气的时候,在凄凉的房间里,她坐在空荡荡的桌子旁喝得酩酊大醉,在和平时期的宁静中,她的思想太过吵闹,于是她建起的隔离过去的高墙开始摇摇欲坠。她回到了另一个生活中:就在她开始写作之前,在迪戈里·布伦特作为装载她恐惧和悔恨的漏斗之前的那些个夜晚,对于爱丽丝而言,她很清楚母亲在用洛恩内斯的遗产来惩罚她。埃莉诺总是在西奥失踪的事情上责怪她,即便她从来没有对此多说什么。而这是个多么巧妙和正确的惩罚——被赋予了这个地方的所有权,这个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深爱的地方,但是过去的记忆蔓延到这块地界之外。
[1] 德博拉的丈夫。
[2] 通过各种方法将各种网络请求重新定个方向转到其他位置。
第13章
爱丽丝搭乘地铁回到了汉普特斯西斯公园的家。一则公告称古德街站有人被压在地铁下面,所以她特地选了皮卡迪里线,一路开往国王十字站。车厢里同行的有一对情侣,一起挤在后面人的行李箱中间。那个女孩靠在男孩身上,男孩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笑了出来。
爱丽丝和对面看起来傲气十足的男士目光相遇。他朝着那对情侣嗤之以鼻地挑了挑眉毛。她记得爱情,包容一切的年轻人的爱情,即使离她切身体会它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样的爱情之中有一种美,当然同样也有危险。像那样的爱情能让世界上的其他东西都消失,它有一种力量能让最有头脑的人失去理智。
如果在那个夏天,本杰明·芒罗让爱丽丝为他而死的话,她能肯定她会去做的。当然,他并没有,结果他只是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不过那会儿,他根本不需要要求,她十分乐意给他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爱丽丝那时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傻孩子。她以为自己多聪明,多像个大人。但是她是盲目的,爱情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见彼此的缺点,就像威廉·布莱克说的那样。爱情让人无法无天,给人插上双翅,无拘无束。他们被人看到在一起,她和本。德博拉也许不清楚他们的事情,但是其他人知道。
列车一路飞奔的时候,她回想起了两个久违的声音,就好像是无线发射器穿越几十年发出来的一样。那是一九四〇年一个冬天的夜晚,德国密集空袭英国的时期,克莱米意外地离家来到伦敦,在爱丽丝的小公寓里过夜。她们一边交流关于战争的事情,一边喝着琴酒。她们聊着克莱米和英国空运辅助队一起工作的事情,还有爱丽丝关于轰炸后废墟修复的故事,夜色渐深,随着酒瓶越来越空,姐妹俩越来越伤感,话题转向了她们的父亲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她们现在才开始体会到当时他见识过的恐怖。
“他隐藏得很好,不是吗?”克莱米说。
“他不想给我们负担。”
“可他从来没说过什么。一个字都没提。我无法想象如何能挺得过这所有的一切,只有等战争结束才能完完全全地把它抛在脑后。我能看见自己年迈的时候把孙辈们烦哭,一个老妇人,在他们的耳边说着亲身经历的战争的故事。但是爸爸不会。我永远想不出他越过战壕的样子。泥土、老鼠,还有看着战友死去的地狱般的场景。他有和你说起过这些吗?”
爱丽丝摇了摇头:“我只记得他很高兴自己的孩子都是女儿,这样他的孩子就不会在以后的战争中上战场。”她对着克莱米的制服举起酒杯,露出一丝笑容,“我想没有人总是对的。”
“连爸爸也是,”克莱米表示同意,“但不管他说过什么,他还是想要一个儿子。”
“所有男人都想,照德希尔外婆的话来讲。”爱丽丝没有多说,那个蛇蝎老女人在一九二〇年十月,就在克莱米出生之后大放厥词,责骂她们的母亲生了第三个女儿,没有脸去迎接从战争中归家的丈夫。
“不管怎样,他最后得到了,”克莱米说,“他最后终于有了儿子。”
然后她们就一声不吭地坐着,谈论把她们带回了童年,关于她们弟弟的话题是非常大的忌讳,她们都沉浸在泡在琴酒里的回忆中。楼上人家的婴儿开始啼哭,听上去像伦敦郊区的警笛声,爱丽丝站起身,房间有些倾斜,她一只手拿起她们的空酒杯,把它们夹在指间拿到油腻乌黑还贴满胶带的小窗户下的水槽里,她转过身,克莱米说道:“我看到那个男人在去法国的路上,那个在洛恩内斯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园丁。”
这些话语像在冷冰冰的房间里划亮了一根火柴。爱丽丝的双手在毛衣的袖子里握了起来:“哪个园丁?”
克莱米正盯着木头桌面看,同时用她短小的指甲画着纹路。她没有回答,当然她知道,没有回答的必要,她俩都知道她在指谁。“爱丽,”她说,这个孩童时代的昵称让爱丽丝打冷战,“有些事情我需要——我一直想——我看到一些事情,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
爱丽丝的心脏像钟里的锤子般怦怦直跳。她稳住情绪,一方面想把这话题结束,另一方面想借着醉意洗耳恭听。她已经厌倦了逃避过去,在这无时无刻不充满死亡和危险的时代里已经无所谓了。可怕的是,酒精的作用抑制了她的招供。
“在那个夏天,最后的夏天,之前的几个月里我们去了航空展,而我被飞机迷住了。我以前常常满屋子跑,记得吗,装作飞机的样子。”
爱丽丝点点头,她的喉咙有些干。
“我去过基地,杰克·马丁农场后面的那个。以前我时不时地去那里,就为了看飞机起飞和着陆,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驾驶它们。我那天回家晚了,所以我在树林里抄了近路,沿着河流,在旧船库那里停了下来。”
爱丽丝的视线模糊了,她对着墙上的一幅画眨了眨眼,那是之前的屋主留下的东西,一艘船在暴风雨中的海面上。那艘船正在动。爱丽丝看着,略微感到惊讶,它仿佛来回倾倒着。
“我本来不该停下脚步的,我肚子饿了,正急匆匆地赶回家,但我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
爱丽丝闭起眼睛。多年来她都在畏惧这一刻,她设想了不同的场景,在脑海里排演了各种解释和借口。现在真的发生了,她想不出任何话。
“我知道这不是爸爸或者卢埃林先生,我很好奇。我走近窗子。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爬上了底朝上的船,然后我看见,爱丽丝,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确实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园丁——”
“当心!”爱丽丝打断道,跃过身去抓桌上的琴酒瓶,却把酒瓶碰倒了。玻璃碎了一地,克莱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抖了抖衣服,被这突然的声响和冰冷的液体吓到了。
“真的很抱歉,”爱丽丝说,“你的手肘——瓶子差点掉下去。我想把它接住。”她匆匆走向水槽拿来一块抹布,水滴得到处都是。
“爱丽丝,住手。”
“老天,你整个人都湿了。我去帮你拿件衣服来。”
克莱米拒绝了,但爱丽丝坚持着。当克莱米换好衣服,洒出的酒都弄干净后,她揭露真相的心情也烟消云散。第二天早上,克莱米也走了。地板上打铺盖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她所有的踪迹也被清除了。
爱丽丝感到一阵莫大的宽慰,以致她有些轻飘飘。就连桌上的纸条也不能给她的精神造成打击:“我得走了,赶早班飞机。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见。需要和你谈谈。重要事情。克。”
她把那张纸条捏成一团,感谢上帝给了她缓刑。
结果证明上帝也是残酷的。两天后,克莱米在距离英吉利海岸四英里的海洋上被击落。她的飞机被冲上了岸,但尸体一直都没被找到。报道说,推测飞行员被弹射了出去,就在飞机被击中的那一刻。她只是从世界上消失的又一个生命,可见生命是多么不值钱。爱丽丝还没有自我到去相信别人的命运是雇来给她自己的生命上课的,她厌恶“每件事发生都有它的理由”这种表达。当然,事情的发生都有因果,但这完全是另一码事。因此,她选择去相信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一个姐妹的死让她免于被牵连进另一种死亡。
爱丽丝在她最想不到的时候依然看到了她的妹妹。在盛夏的日子里,她看了一眼火辣辣的太阳,眼前直冒金星;一个黑点穿过天空,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度,静静地坠入海里,那个小姑娘在田野里跑着转圈圈,伸展着双臂。眨眼间爱丽丝的妹妹就消失了。但愿我有翅膀像鸽子,我就飞去得享安息。[1]
列车驶进国王十字站,那对情侣跳下了车,直奔出口。爱丽丝克制住跟随其后的欲望;她只是想继续感受一下他们那叫人陶醉的迷恋,哪怕就一小会儿。
当然,她没有。她换乘了往北开往汉普特斯西斯公园的线路,最后她乘直达电梯来到地面。她没有时间去感伤或是怀旧。她得回去,见一见彼得,然后开始修缮工作。白天的高温已经消退,太阳没有了光晕,爱丽丝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