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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一阵晃动的声音,萨迪跳了起来。一扇僵硬垂直的拉窗摇晃了一下后突然打开。花边窗帘被拉到了一边,一个拿着绿色塑料洒水壶的女人探出身来,朝下面的座椅看着的时候(“房客专座!”),特别对着坐在上面的萨迪歪了歪她的鼻子以宣誓所有权。
狗儿们已经结束探险,正坐在一旁竖着耳朵,认真地看着萨迪,等待她给出回家的信号。当旅馆老板开始向她正上方的吊篮里浇水的时候,萨迪对它们点了点头。阿什和拉姆齐向着波尔第的家迈开步伐,萨迪跟在后面,努力无视身后以同样步伐跟着她的那个逆光孩子的影子。
“解决了吗?”萨迪和狗儿们噔噔噔地跑进大门,波尔第喊道。
她发现他在厨房外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修枝剪,旁边的石砖上放着一小堆杂草和剪屑。“快了,”她回答道,把身上的背包放到花园板条桌上,“只剩一些人物、方法和原因之类的小问题。”
“的确是小问题。”
萨迪靠在石头围墙上,这面墙阻止了花园从山坡上滑进大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平稳地慢慢吐出——这就是当你面对眼前如此景象的时候不禁会做的事情。大片被风吹得发白的草地,白沙盖满了海岬之间的小湾,丝绸般的茫茫大海由天蓝至墨蓝铺展开来,美得像画一般,就像那些享受阳光沙滩度假的人寄来的让家人朋友嫉妒的明信片背后的风景一样。她犹豫着是不是该给唐纳德买张明信片。
“你能闻到上涨潮水的气味,不是吗?”波尔第说。
“这要怪狗儿们。”
波尔第笑了起来,在一棵开花小树的树干上利落地剪了一下。
萨迪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脚顶着洒水壶的钢片圈。她的外祖父擅长园艺,这点毋庸置疑。除了花园中央铺着路的一小块土地之外,其余地方都种满了鲜花和绿植,它们一起随风翻滚着好像海浪拍打出的泡沫。
在这有序的凌乱中,一束带着黄色星星般花蕊的蓝色小花引起了她的注意。“查塔姆群岛的勿忘我,”她说,突然想起了他和露丝在伦敦住宅的后院里搭建的花园,“我一直都很喜欢这花。”那时候他把它们保存在陶罐里,挂在砖墙上。萨迪对于他在这九平方米的地盘上,每天用太阳底下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能够做到的事情感到吃惊。以前,每当傍晚店关门后,她总是和他还有露丝坐在一起;并不是从一见面开始,而是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当她在那里已经住了若干个月、预产期快要临近的时候。露丝端着她那杯热气腾腾的伯爵茶,带着和蔼的眼神和无限慈祥:“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萨迪,亲爱的,我们都会支持你。”
萨迪被这突然冒出的一阵悲伤震惊了。时至今日它依然能够匍匐在心头,已经过去一年了。她是多么想念她的外祖母,如果她现在能在身边该有多好,温暖,亲切,永远这样下去。不,不是这里。如果露丝还活着的话,波尔第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们伦敦的家。看起来似乎所有重要的决定都出自那个满是花盆和吊篮的、小小的、围着墙的花园,和这个开放的、洒满阳光的地方截然不同。她感到突如其来的愤慨,从她内心深处涌出对改变的抵触情绪、一股孩子般幼稚任性的怒火,她像吞一剂苦药一样把它吞了下去。“有更多花园的房间一定非常棒。”她佯装轻松地说。
波尔第对她微笑着表示同意,然后指了指两个用过的杯子下面一叠破旧不堪的纸,底下还夹着看起来像是烂泥草一样的夹子:“你刚好错过了路易丝。这些是给你的。对这案子也许没什么帮助,但她觉得也许不管怎样你还是想看一看的。”
路易丝。萨迪很恼火,然后提醒自己那个第三者是个极其和蔼可亲的人,她只是在给她提供帮助。她看了一眼那堆东西。它们勉强算得上是报纸,非常不专业,每一页的报头都标着“洛恩内斯公报”,用的是古英语字体,还装饰着那座小屋和湖的钢笔素描图。纸张上墨迹斑斑还有些褪色,她翻页的时候,只见两只蠹虫正争着寻求自由。纸张散发着令人不快的霉味;而标题倒是依旧活灵活现,宣告着一些最新事件:《终于是个男婴!》《杰出的作家,卢埃林先生访谈!》《罕见景观:洛恩内斯花园发现短尾蓝鸭!》。每一篇文章都配着一幅出自克莱门蒂娜、德博拉,或者爱丽丝·埃德温之手的画,但文章署名无一例外都是爱丽丝。
萨迪的目光在这名字上徘徊,她经历过同样紧紧相扣的联系,她觉得每一次那些爱—丽—丝的刻字都在洛恩内斯揭露着自己。“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她问道。
“路易丝的医院里有个病人的阿姨曾经是那座湖边小屋的女佣。她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不再为埃德温家干活儿了,当时那个家族离开了康沃尔,而这些一定是和她的行李混在一起了。学习房里有个印刷机,很显然,就在阁楼上女佣们的宿舍隔壁。这户人家的孩子们常常玩弄印刷机消遣。”
“你听这个……”萨迪举起报纸避开光线,大声地读道,“对一个肥胖驱逐者的采访:控方发言!今天我们报道了一个对克莱门蒂娜·埃德温的独家访谈,她在之前冒犯保姆罗丝事件后,被‘肥胖仪态’之母指控。‘但是她看起来真的很胖,’有人听见被监禁在卧室里的指控方隔着房门大叫,‘我只是在说出真相!’真相还是歪曲?由你——亲爱的读者来判断。报道由调查记者爱丽丝·埃德温提供。”
“爱丽丝·埃德温,”波尔第说,“她就是那座屋子的拥有者。”
萨迪点点头:“她还是远近闻名的杰出犯罪小说家A.C.埃德温。真希望她能给我回信。”
“这还一个星期都没到。”
“那又怎样?”萨迪说,在她的美德里向来没有耐心这种东西,“邮政服务有整整四天的时间。”
“你对皇家邮政的信任真叫人感动。”
老实说,萨迪曾经以为爱丽丝·埃德温得知她的时候会十分兴奋。一个真正的警方探员愿意重新去启动她弟弟失踪案的调查,虽然是非正式的。她曾满怀期待地盼望回信。即便像波尔第所说的,邮政服务有些不尽如人意,那么到现在为止她也应该收到回信了。
“关于过去,人们会变得很有意思,”波尔第说着,手指轻轻滑过一根修剪好的树枝,“尤其在经历过某种悲伤之后。”
他的语调保持着平稳,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树上丝毫不动摇,而在他的话语间,萨迪感受到他对一个未问出口的问题的迫切。他不可能知道夏洛特·萨瑟兰以及那封把整个糟糕事情带到现在的信。一只海鸥鸣叫着,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天空滑翔而过,一瞬间萨迪考虑着要把那个女孩的事情告诉他,还有她清晰自信的笔迹和睿智巧妙的措辞。
但这么做是很蠢的,尤其她才从那封信中解脱出来。他会去讨论这个事情,而这整个事情就再也没有办法忘记了,于是,她说:“报纸的报道终于拿到了。”她从背包里拿出她的调查成果,在腿上堆起了一沓图书馆的书籍、档案文件夹以及在史密斯书店顺手买的便条纸,“有一些照片我没有看到过,不过没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
她认为自己听到了他的叹息声,意识到也许这是对她不松口的确信,然后她突然被一种觉悟紧紧缠绕: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着的人,如果失去了他,那么她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那么,”他说,知道最好不要去催促她,“我们基本肯定他是被人带走的,但我们并不清楚用什么方法以及被谁带走。”
“没错。”
“至于为什么,有何高见吗?”
“好吧,我想我们可以排除肉食动物的可能性。那里正在举行一个派对,而这座小屋在人迹罕至的郊区。不是那种人们会碰巧经过的地方。”
“当然,除非他们正追着狗。”
萨迪对他的笑脸回复道:“所以就只剩下两种可能性。他被人带走,因为他们想要钱,或者他们自己想要个小孩。”
“但是没有任何索取赎金的条子?”
“在皮克林提供的信息中并没有,但是警方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公之于众。这个问题在给克莱夫·鲁滨孙的清单上。”
“你收到他的信了?”
“没有,不过照理说他昨天应该回来了。所以但愿有好运吧。”
波尔第修剪起树上另一根树枝:“我们就比方说这不是关于钱吧。”
“那么这就关于那个男孩,而且就是那个男孩。一个人要是只想要一个孩子,手边放着那么多资源不要,而偏要去找这么一个富有的上层阶级家庭的儿子,这是没有道理的。”
“这看起来确实不聪明,”波尔第表示同意,“应该有更加容易得手的对象。”
“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带走了西奥·埃德温,他要的就是这个孩子,因为他的身份。但是为什么呢?”萨迪的钢笔在便条纸上唰唰地移动着。这是廉价的便条纸,薄到几乎半透明,阳光从她写的最后一个字母的痕迹中映了出来。她叹了叹气:“这没用。除非我能拿到更多的情报——收到爱丽丝·埃德温的回信,和克莱夫·鲁滨孙谈谈,对卷入事件的人有更好的认知,然后找出谁有途径、动机和机会——否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猜测。”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新的挫败感,波尔第注意到了这点:“你是真的想把这案子给解开,是吗?”
“我不喜欢留尾巴的事情。”
“这事已经很久了。大部分曾经想念过那个小男孩的人早已经去世了。”
“这不是重点。他被带走了,这是不对的;他的家庭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她举起报纸,“看看他母亲,看看她的脸。她创造了他,给他取名,深爱着他。他是她的孩子,而她整个余生都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度过,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长大后会成为什么样子,他是否快乐。一直都不确定他到底是死是活。”
波尔第几乎没看报纸一眼,而是用温柔的复杂神情看着她:“萨迪,亲爱的——”
“这是个谜。”她很快继续说道,觉察到自己听上去有些尖锐但无法控制住,“你了解我的,你知道我没办法放任它没有谜底。究竟如何才能把一个孩子从挤满人的房子里带走?一定有我没看到的东西。门、窗、阶梯,像在林德堡绑架案中的那样?”
“萨迪,你的这个假期——”
阿什突然大叫,然后两只狗都迅速站了起来,争相朝着花园门口的石墙跑去。
随后,萨迪也听见了,一辆小摩托车朝屋子驶来,然后停下。咯吱的声音接着一记柔和的闷响,前门的信箱被打开了,一捆信件落到了垫子上。
“我去吧。”波尔第放下修枝剪,两只手在园艺围裙上把灰擦了擦。他对萨迪若有所思地轻轻皱了下眉,然后弯下腰穿过门消失在厨房里。
萨迪等到他走后才收起笑容。她的脸有些疼。拖延波尔第未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变得越来越困难。她讨厌对他撒谎,这是在愚弄他们两个人,但是她又无法忍受让他知道自己把工作搞砸了。她所做的事情,去找新闻记者,是非常尴尬甚至可耻的。更糟的是,他一定会问她为什么会如此大胆地做出和自己性格不相符的事情。这就会把他们带回到夏洛特·萨瑟兰和那封信中。她不能告诉他这件事。她觉得如果看到他在倾听时慈祥的面孔扭曲成同情,她会受不了。
她极度害怕一旦说起,这件事就会以某种方式成为真实,而她就会回到那里,关在她小时候恐惧无力的身体里,在迎面而来的巨浪前瑟瑟发抖。她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了。她决不成为那样的小女孩。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萨迪紧锁眉头。这就是她正在干的事情,不是吗?让唐纳德来管全部事情,而她在未知状态中无限地烦恼下去,等着被邀请回到她擅长的工作中。她会使出万分努力去把工作做好。她会压倒和战胜数不尽的磨难来提升级别;为什么她现在的举止如此逆来顺受,在平静的夏天大海边躲起来,藏在一桩线索已经冷却的七十年前案件背后?
一阵心血来潮,萨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她在两只手之间把它来回翻弄了几秒钟,接着,果断地嘘一口气,走到花园最远的地方。她爬上石墙,尽可能远离房屋倾斜身体,直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条信号。她拨打了唐纳德的电话,等待着,默默地咕哝:“快点,快一点……”
电话直接进入了语音信箱,萨迪迎风咒骂了一声。她并没有挂断重拨,而是听完唐纳德简短的语音后开始留言。“嘿,唐纳德,听着,我是萨迪。就是想让你知道下,我准备回伦敦了。我这边事情已经理顺了,随时准备回来工作,从下周一开始。能够提前赶回去真是太好了。知道吗,我要给你看看我的度假照片……”这小小的玩笑连她自己也听不下去了,她抓紧继续说,“不管怎样,让我知道合适的时间地点。下星期的某一天?”她就说到这里,像是陈述也像是提问,然后挂断了电话。
好了。萨迪意味深长地叹出一口气。搞定了。现在,当波尔第问起她的安排的时候,她就能给出适当的回答了:在康沃尔短暂、愉快的旅行后,她要在下周回伦敦去了。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回到靠着波尔第那棵树下的座位上,等待着迎接心灵的平静。可是她的心灵离平静还很远。既然她已经这么做了,她脑子里考虑了这一系列的事情,这些事情她本应该换种方式去做。关于时间和地点应该再具体一些。她应该再温和一些,再抱歉一些,让这看起来像是他的主意。
萨迪回想起他威胁过如果不按照他的指示处理那封信的话就去找阿什福德。不过,唐纳德是她的搭档,他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当他强迫她请假吸取教训时,他是为她的最大利益考虑,她以后再也不会向记者泄密了。不过贝利案已经结束了,它几乎已经从各大报刊中消失,并没有造成什么实际伤害。(她并没有把南希·贝利算进去。萨迪想象了一下,当他们通知她案件已经结束了的时候,这个女人的表情退缩了。“可我以为你是相信我的,我的女儿永远不会就那样离开的。我以为你是要去把她找出来!”)
把南希·贝利从她脑海里赶走(不要想着和这个外婆再有什么联系),萨迪告诉自己她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并且一心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新拿到的那张洛恩内斯庄园的地图还在她腿上,她强行把注意力拖回来,分心时要果断出击。它比阿拉斯泰尔早些时候给她的那张更古老——顶端的标题上写着一六六四年——那个时候,湖边小屋仍旧是那座大庄园的一个小小附属品。尽管一些老式的拼写和字体让某些单词无法辨认,但这布局依然立即让萨迪认了出来,毕竟过去的一个星期她都在研究楼层图,期待多少能够了解到那天晚上拐走西奥的人所利用的通道。所有的房间和布局都在该在的地方。
除了……萨迪更加仔细地看了一看。
她把原来的那张地图从文件夹里拿出来,和这张地图并排着比较。
终究还是有一个变动。一个很小的房间,或者说是一个洞,就在儿童房的隔壁,在较新的那张地图中没有被标记出来。
但这是什么呢?一个壁橱?在十七世纪已经有嵌入式壁橱了吗?萨迪猜应该没有。而且即便有,为什么这张标了出来而另一张没有?
萨迪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嘴唇。她的目光从波尔第的树落到石墙脚下回来休息的狗儿们,最后望向大海。她的眼睛定格在了一个深色的亮点上,那是远处地平线上的一艘船。
接着是灯泡模糊的闪动。
萨迪在纸堆中翻找着,直到她找到了她在“第八章:哈夫林的德希尔家族”中做的笔记。
笔记记录道:这座宅院是在亨利八世统治的时候建造的,由很久以前从西班牙窃得黄金的海员德希尔所建。对于这类人还有其他的称呼。
这些联系在萨迪的脑海中燃起了火焰,就像古代的警示信号灯,每一盏都给下一盏点上了火花:一个合乎情理的德希尔海盗……路易丝说起的关于走私犯的事情……向康沃尔海岸线挖掘通道……那条在《埃莉诺的魔法门》里的通道和它在真实世界的对应物……萨迪亲眼见到的那根柱子和拉环……
“是给你的东西。”波尔第说,他取完信件回来,递给她一个小信封。
她一声不吭地接了过来,完全被脑子里的那套理论所吸引,她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信封左上角清清楚楚印着的名字。
“是从警局寄来的,”波尔第急切地说道,“波尔佩罗的克莱夫·鲁滨孙。你是不是打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什么,我漏掉了什么?你看上去像是见到鬼了。”
萨迪也许没有见到鬼,但是她感觉刚才确实瞥见了一个影子。“这个房间,”她说道,波尔第凑近她身旁仔细看,“这个小壁龛——我想我可能发现了逃脱的路径。”
第12章 二〇〇三年,伦敦
南肯辛顿有个特别的地方充满了鬼魂,这就是埃德温姐妹第一眼就选中它的原因。每年埃莉诺逝世纪念日她们都会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喝茶,不过她们会先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碰头。她们的父亲按自己的意愿向这座博物馆捐献了他的全部藏品。而在爱丽丝看来,这座建筑更像是他灵魂的定所,使得它不会游荡在其他地方。
在同一天里正式地缅怀她们父母是很有意义的。他们的罗曼史是作家笔下鼓吹的,是现实中人们所嫉妒的,两个美丽的年轻陌生人偶然地相遇,一见钟情,然后又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遭遇离别、考验和重逢。爱丽丝和她的姐妹们在孩童时代毫不置疑地相信这段关系,又在埃莉诺和安东尼的忠实爱情的拥抱下长大成人。不过这是一种让所有局外人信服的爱情。除了一个小小的稳定的社交圈,他们极少也不情愿参加社交,回顾过往,正是他们的孤立给了一年一度的仲夏派对增添了一层额外的神秘魅力。埃莉诺突然就那样离世,谁也料想不到,而且就在她丈夫死后没多久,大家对如此悲伤的事情直摇头,然后对姐妹们保证说:“当然,他们两个永远都在一起。”同样是那些逢迎的人,在姐妹们的背后小声地含沙射影:“就像是她无法忍受和他分开。”
爱丽丝最先到了博物馆,她一直如此。这是她们的一个习惯;一个默契的协定让爱丽丝准时赶到而德博拉则很匆忙。她在中央大堂的长凳上坐下,手伸进包里,摸到笔记本光滑老旧的皮面,然后把它拿出来放到腿上。这并不稀奇。平常爱丽丝就喜欢这样看着人群,久而久之,她便知道在通常的情况下如何去探听消息,而让别人误以为这是分心,甚至是魅力,而同时手里的笔和纸已经完成了记录。不过今天,她没有心思做笔记。她因为自己的困境而心事重重,无暇顾及陌生人。
她翻开笔记本,瞪了一眼自己夹在里面的信。她没有把它再看一遍,没有必要。这是她收到的第二封信,内容和第一封差不多。那个警探再一次要求会谈,但是对于她目前对埃德温案件(她是这么叫的)所掌握的信息故意含糊不清。这真是明智的一步,确实就像是爱丽丝会描写的迪戈里·布伦特在康沃尔度假中碰到未破案件时产生强烈兴趣那样。任何称职的警官都知道如果只提供一个光秃秃的架构会留下很大的漏洞,一个没有丝毫戒备心的证人可能会因此摔下去。不幸的是,对于萨迪·斯帕罗,爱丽丝并不是没有防备,也没有意愿对她揭露任何不想告知的事情。另一方面,德博拉……
爱丽丝合上笔记本,用它扇了扇脸颊。前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着这个情况如何处理才好,估摸着这个叫斯帕罗的人会发现什么重要东西的可能性,安抚自己说所有的事情都太久远,没什么东西留下了,而想到德博拉可能也收到信时,她又开始局促不安。她意识到一把无形的恐惧利刃在把她冷冷地切开。
她从各个角度考虑了可能性之后,判断在整个事情中清白无辜的德博拉会在联系上她之后马上和对方保持联络。以汤姆[1]的政治遗产为保障,她一定会震惊地认为某些热切的年轻陌生人居然把她家族的陈年老账给翻了出来,并且渴望得到爱丽丝的帮助。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当出租车还在圣约翰森林里穿梭的时候,爱丽丝突然想到德博拉可能会等着亲自讨论这件事情。距离埃莉诺的周年聚会那么近,她可能会把信放在手提包里,准备随时引出话题。
爱丽丝振作精神呼出一口气,再一次往入口处望去。还没有德博拉的影子,不过一个穿黑色牛仔裤的倒霉蛋在大门处引发了骚乱。爱丽丝在自己刚到达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他当时正搀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她穿着亮粉色背心和牛仔工装裤。那个女孩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跳着,那个男人——爱丽丝猜测是她的父亲——试图去缓和她的热情,他伸手向他背着的小背包里去拿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个水壶?现在的孩子似乎总是需要补充液体)。
现在这个男人处于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他双手拍打着一个保安,而那个小女孩儿不在他身边。丢失小孩的父母惊慌失措地搜寻;爱丽丝在一英里外的地方都能发现。她的目光穿过巨大的恐龙骨架向着洞穴厅尽头的巨大石头阶梯望去。之前爱丽丝看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的小手曾指着那个方向,她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个球,摇一摇会发火光的那种,好像是用电做的,而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目光。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孩子现在站在阶梯最顶处,脸颊靠在凉爽平滑的石头栏杆上,面前摆好了那只球,准备滚动。
轻而易举啊,我亲爱的华生。爱丽丝尽情享受着正确推理的熟悉感觉。她的记忆力一直很好——此外,还有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得出结论的能力。这个技能要归功于她的父亲。在小的时候,他和她们没完没了地玩游戏,其他的大人则会感觉厌倦。他让她们陪自己散步,让她们拿这样或那样的工具,幸运的话也许是个捕蝴蝶的网。他时不时地停下脚步,蹲下来,和她们一个高度,指着眼前的景象。“在你们的脑海中画一幅画,”他会说,“但不要光只有树。留意树干上的青苔,啄木鸟留下的洞,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最稀薄的叶子。”之后,在几天后的某一时刻,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会说:“爱丽丝!森林里的树,十件东西。”然后他就闭上眼睛,用手指数着她回忆出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她是唯一能让他露出满意笑容的孩子,他兴奋的回声至今仍打动着她。他一直都快乐地笑着,是那种面部表情会被情绪带动的人;这和埃莉诺大不相同,她良好的血统使她刻板又谨慎。爱丽丝童年最大的未解之谜之一就是童话中的埃莉诺,那个勇敢冒险的姑娘,是如何能够成长为一个严厉的、平庸的大人的。母亲在她们身边转来转去的存在是她不朽的童年记忆。她监视着、等待着她们之中有谁不守规矩,这样她就能逮到机会,把她们送走,安东尼就能和她独处。爱丽丝花了好几年才明白她母亲是在嫉妒她们,嫉妒她们分享和父亲在一起的亲密以及他对她们如此深切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