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没有希望的城市,或许它已经死了。
离开家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然而时间总会改变你对事物的看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
我回来了,尽管距我离开家已经十年零三个月了。
尽管已经进入夏季,但我却仍然有些可笑地穿着那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但这种事情在这里却显得稀松平常,由于常年不见太阳,这里显得有些太冷了,如果让雨水不小心滴到裸露的皮肤上,那竟然是一种刺骨的寒冷。
那是一片隐藏在城市中的一片砖瓦房,我的家就在其中,单位分房子的时候父亲不习惯住楼房而主动要了一栋这样的平房。虽然过了十年,但我仍然很快找到了那栋房子。和儿时一样,刷着红漆的大铁门敞开着,但已经锈迹斑斑;院子里的地面还是抹着一层水泥,但杂草已经蔓延了整个地面;大枣树不安分地成长着,树冠之大甚至遮盖了整栋房子,而地面上也有枣树的嫩苗长出来。左边窗外是我小时候种下的杏树,现在也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遮住了整面窗户。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父亲是如何一个人生活的,但从这样荒凉的院子上来看,父亲生活得并不好。
“爸,我回来了。”站在家门外,我高声喊着。
我期望能马上看到父亲的身影,但我的声音却像是泥牛入海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屋里面黑洞洞的。肮脏的灶台上的铁锅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上面的一层浮油已经长满了绿色的菌丝,这些菌丝同样出现在碗筷上。刚走进家门,一股潮湿霉变的味道就迎面扑了过来,我的心头一紧,这简直不像是活人生活的地方。
“爸,你在吗?”我小心翼翼地深入这栋房子,父亲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同样黑漆漆一片,而我的心跳却更加激烈了。
在我终于走到父亲房间门前,准备往里面张望的时候,有一道黑影从里面 “嗖”地“飞”了出来,和我擦身而过,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因为快速掠过而带起的空气波动,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股霉变的味道。
我一惊,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景象很熟悉,就好像曾经发生过一样。这种古怪的黑影我一定见过,而且好像就是在这里,那很像小时候的记忆,又好像只是在上辈子曾经发生过一样,很模糊,很虚幻。
我转过头,那个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空气中的波动也趋于平稳。
这个时候我才猛地回过神来,“爸!”我呼喊着冲进父亲的房间。
父亲神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雨,轻轻地说:“你回来了。”
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这里刚才有什么东西,我看到它从你的房间里跑出去了。”我说
父亲停顿了一会,说:“没有,我一直在这里,没什么东西。”
接下来竟然是长达一分多钟的平静,我站在门外,父亲则坐在椅子上继续看着窗外,我们竟然没有什么话可说。
“怎么了?”父亲终于转过头看着我。
父亲的头发竟然全白了,脸上布满了像刀子刻出来的皱纹,整个人显得很虚弱。想起这些年来他独自生活,我甚至都没有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啊,”我说,“我以为我的突然出现会让你吃惊,或许你还没有原谅我,但哪怕走过来打我,骂我也行。但你这样真让我受不了。”
“你忘了昨天我是怎么教训你的了么?”父亲看着我,脸色灰黄。
“昨天?昨天我还在火车上。”我有些疑惑,“我刚刚回来。”
“你昨天下午就回来了,你又和我吵了一架,你忘了?”父亲说。
看着父亲迷离的眼神,我感到更加悲凉了。

我知道父亲仍然在生我的气,于是我没有和他做更多的交谈,从洗干净那条脏兮兮的抹布开始了我打扫房间的工作。你永远也无法想像要把这样的一栋房子打扫干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我努力地清除了附着在墙上和家具上的霉斑和菌丝,扔掉了所有的锅碗瓢盆并重新买了一套,并洗干净了所有的衣服被褥。
当我笨拙地做完这一切后,发现父亲在整个下午都坐在椅子上,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嘴里面只是念念有词,但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没有打扰他,至少在他接受了我的存在之前。
买齐了做饭用的必备用品归来之后,我发现父亲仍然坐在那里。
“爸,我晚上给你做地三鲜。”我俯下身子对他说。
地三鲜是我最喜欢吃的,也是父亲最拿手的一道菜。小时候每当父亲在做这道菜的时候我都像过节了一样的高兴。我遗传了父亲的基因,都痴迷于土豆青椒茄子这三样东西混杂在一起所发出的特殊香味。
父亲抬了抬眼皮,说:“你知道我最不爱吃青椒的。”
我愣住了,如果这只是父亲因为生我的气而故意刁难的话,那似乎有些过于儿戏了,这不是小孩子在赌气。
“欢欢,你看见欢欢了吗?”父亲突然紧张起来,看着我说。
“欢欢?”我不能理解,“欢欢是谁?”
“你忘了?你昨天回来的时候,它还没有名字,是你给它起的名字。”父亲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焦虑地寻找着。
“是…狗?”我小心地问道。
“是猫啊,白色的波斯猫,你怎么了?”父亲蹲下来打开衣柜的最下层,轻声呼唤着欢欢的名字。
猫?
我想起小时候,一只饥饿的野猫偷偷溜进我家里,父亲竟然紧张得浑身颤抖一动也不能动,他患有猫恐惧症的。他怎么可能养猫?!
而且,我是今天才回来的。
想起生锈了的铁门,院内的杂草和厨房里发霉的炊具,我越来越意识到父亲有问题了。
我改做了红烧土豆和酱闷茄子,由于我并不精通厨艺,因此晚饭并不好吃。父亲显然并不介意,或者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它们的味道。他表情木然,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僵硬地把茄子块一块一块地送到嘴里面,像木偶一样地一下,一下地咀嚼着,最后生硬地吞咽了下去。
“你母亲怎么样了?”饭后,他问了我一句。
这一次我没有告诉他母亲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的事实,而是说:“挺好。”
父亲心满意足地点头,说:“那就好。”
这是他今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房间同样布满了霉斑和菌丝,即使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打理它却依然不能避免房间里的霉味。
看起来十年间房间里的摆设并没有什么变化,我甚至在床上看到了十年前没有被带走的足球杂志。那个时候我热爱着足球,如果不是今天又看到了它,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爱好。
很显然父亲希望尽可能保留我生活过的痕迹,我的离开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雨淅沥沥地下着,被褥很潮湿,让人感觉到几乎能够拧出水来。窗外的那个杏树几乎遮住了整个窗户,即使偶尔有晴天的日子阳光也不大可能照射进来,所以这里才会显得更加潮湿。
我听着雨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我不知道父亲病多久了,而且看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做饭吃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饿着肚子。我难以想象一个失去了妻子,同时也遭到孩子误解的男人是如何孤身一人在这里呆上十年的。
我抱怨苍天的不公,因为它甚至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父亲现在的这个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完整的意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得到他的谅解,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为我的幼稚所做下的最严厉的惩罚。
夜深了,雨声连绵不绝,这个潮湿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雨声了。
我想起了父亲提到的欢欢,去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只波斯猫。很显然,在我回来的一整天里面它并没有出现在这栋房子的任何角落,如果它是真实存在的话。
可问题是,无论这只猫是否存在,父亲的不正常都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了。
我思绪万千。
工作的压力,恋爱的失败,前途的无望,还有悲惨的父亲和死去的母亲,等等一股脑涌了上来,这让我心如刀绞。但这些显然不能和旅途的劳累对抗,很快的,我的意识便模糊了起来,如果不是那一声悲惨的猫叫,相信我还是会一觉睡到明天天亮的。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猫叫,它就在门外,不同于猫发情时那种凄厉的叫声,这声音低沉而悲惨,声音之低,以至于一开始我怀疑那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呜呜,呜呜…”
这声音从门缝中传了过来,像被捂住了嘴的小女孩发出的声音,但那声音太悲惨了,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欢欢?”我蹑手蹑脚地走下床 ,轻轻地叫了一声。
“喵呜!”
那声音竟然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很凄厉,接下来门外就传出了爪子划伤门板的声音。声音之大,仿佛门外站着的并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想起了隔壁的父亲,在鼓起了万分的勇气之后,我猛地拉开门。
门外并没有什么猫,父亲正站在门外,面如死灰,灰白的眼睛看着我,嘴里面发出凄厉的猫叫声,指甲在门上划过,流了很多血。

第二天早晨,当父亲否认昨天晚上出现在我房间外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决定带他去医院看病。
父亲并不认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尽管很不情愿,但仍然跟着我走向了医院。
雨下得比昨天稍微大了一些,父亲缓慢地跟在我的身后(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打车并不容易),当我再次提起“欢欢”的事的时候,他竟然是一脸的惊愕:“欢欢?我从来没听说,再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养猫的。”
“那我什么时候回家的?”我有些欣喜地看着父亲。
“前天,你又和我吵了一架。”父亲说。
我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爸爸。”
他凝视着远方阴霾下的破旧建筑,不再说话。
我更坚定了带他去医院的信心。
滨溪市第七人民医院,这个曾经带给我无数恐惧的地方。我小时候的一次梦游吓坏了父亲母亲,恐慌的母亲抱着我穿行于乌黑的夜色中,我至今仍然能回忆起测试脑电波时那些像蜘蛛网一样的恐怖电缆。人生总是那么变化无常,你永远也料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像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再次来到这里一样。
十年之后,这座本已破旧不堪的三层楼房由于满墙的苔藓显得更加难以入目,霉变的味道在很远的地方就在雨丝中穿行直漂入我的肺部,我突然咳嗽了起来。
父亲看着我,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看到挂号处护士仇视而冰冷的眼神,我几乎相信这座医院早已荒废了。
“看起来你不像本地人。”这个满脸横肉的女人懒散地往门诊手册上书写着,问道。
“我十年没回来了。”我说。
她抬头看了看我父亲,说:“嗬,真伟大。”
我想我知道她是想表达什么意思,我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辩白,只是有这样的一种冲动,那就是随便找个能钻的地方钻进去。
如果不是碰见了书宁,我相信这种尴尬的气氛还会持续下去。
事实上在第一眼我并没有认出他,这个文质彬彬,看起来和我的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并没有让我有任何亲切的感觉。
倒是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说:“老大,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企图努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回想起这个人。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书宁,你忘了,小时候陪你出生入死的那家伙。”
书宁?我继续在脑海里搜索着他的信息,但至少从现在来看,我还是不认识他。
书宁从他的办公椅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说:“老大,看起来你真的忘了,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或者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您这是过河拆桥呢?”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我却真的记不起来他了。
“您难道忘了8岁的时候是谁替您挨了王姨的那盆脏水,忘了高三的时候是谁替你背的黑锅?”他微笑着说。
“我想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流氓,抢劫个女生都会被人家打得爬不起来,你让我精心策划的‘英雄救美’计划完全泡汤,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呢!”
我的头有些疼,但已经完全记起眼前这个人了,我们在同一天出生,一同长大。他的体格远不如我,很孱弱,所以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我“混”,是我的小死党。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离开这座城市。
“您终于想起来了,”他说,“只可惜您还没来得及找我算帐就悄悄地跑掉了。”
我的心又一疼,但还是很快调整了情绪说:“十年了,你的变化可真大,现在看起来成熟得多了。”
书宁微笑着:“你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强壮,我现在还是打不过你。”
我也笑着。
“伯父怎么了?”在气氛轻松了一点后,他说。
“我昨天刚回来,觉得他好像精神上有点问题了。有些健忘,还有些妄想。”我说。
“唔,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书宁专注地看着父亲。
父亲沉默着,继续看着窗外的雨。
“我能跟他谈谈吗?”书宁说。
我说:“当然。”

“要来只烟吗?”书宁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看到那雪白的过滤嘴,我就知道那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拿出了自己的烟,说:“谢了,你那玩艺劲太小。”
“这真是你的风格。”书宁把烟雾深深地吸进肺里,继而又缓缓地从鼻孔中呼出来,他的眉头紧锁,很显然内心并不轻松。
晚上,我和书宁约好了在小时候经常翻墙过去偷铁块的工厂见面。当然,那工厂已经彻底荒废了。我们躲在角落里的铁壳棚子下面,这个曾经被视为秘密基地的宝地如今已经长满了杂草。
雨水打在生锈了的铁壳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这让我依稀找到儿时的感觉,这座城市似乎终年都在下雨。
“老大,一会我们去搞点什么?”书宁转过头来说。
我狠狠地吐出了口里面的烟,说:“今天你过去把看门老头的钥匙偷出来,咱们潜入仓库,把电线全搞出来。卖个十几块钱什么的不成问题。”
“老大,我看行。但你准备做些什么呢?”书宁说。
“我放风,”我说,“这可比你的工作要危险得多了。”
“好的老大。”书宁看着那个早已被荒废的门卫室。
我们都笑了起来,虽然这笑有些心酸的感觉。
书宁说:“老大,到现在你还没忘记欺负我。”
我说:“可不敢了,谁能想到你这个没出息的小混混现在摇身一变,成知识分子了,而且是这样出名的心理医生。”
“我们谁也没有办法预测自己的命运,不是么?就像没有人能相信,在我取得了这样的一个成就后,竟然回到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地方做起了医生。”他说。
“的确,无论什么事情,只有经历过,你才可以去肯定它。”
“呵呵。”他笑着。
“我父亲真的看不出任何问题来吗?”我转入正题。
“除了没什么精神,情绪有些低落之外,他很好。”他说。
“他没有跟你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是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么?”
“很好,没有任何问题。”书宁说。
我的心纠结起来,看起来父亲果然是在生我的气,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他对我的抱怨。人老了,总有些地方回归孩子的天性。
“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很差。”书宁说。
“是我对不起他。”我说,“他应该这么做。”
书宁伸手试探了一下铁棚外面的雨滴,冰凉的感觉让他立刻缩回了手,说:“你那么做真的是太冲动了。如果你的突然离开对于我这样一个朋友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的话,那么对于你的父亲,妻子的去世和孩子的误解,那真是难以想象的痛苦。”
“我那时太幼稚了,”我说,“我妈的死和他并没有关系。”
“所以你想回来‘赎罪’么”?书宁说。
“现在看起来,我爸并不准备原谅我。”我说。
“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办到的事,你需要多和他沟通。”书宁说。
我点了点头,把尚未熄灭的烟蒂抛了出去。红亮的烟头在满是雨丝的夜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轨迹,我看着它的亮光逐渐减弱,最终慢慢熄灭在潮湿的杂草丛中。

 六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在这样一座冷清的城市里走路竟然也会遇到生命危险,在我漫不经心地穿越马路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尖叫着从我的身边掠过。雨伞遮住了我的视线,如果不是司机的驾驶技术还算娴熟,我就完蛋了。
我原以为开车的是个大汉并且可能会跳下车子狠骂我一通,在车子停下来后,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却只是隔着车窗看着我,目光空洞,好像两只眼窝里面的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伴随着一些噪音,后车窗也被摇开了,看起来后座上的是母亲和孩子,她们也是这样空洞着看着我。
我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孩子的声音:“他和我们不一样,是吗?”
“嘘…”母亲阻止了孩子的话。
汽车一直没有发动,我知道他们一直这样看着我,这让我后脊梁发冷。
我需要赶快回到家里,和书宁聊了这么久,不知道父亲现在自己在家里怎么样了。
还好,家里面亮着灯,这起码说明父亲的神志还没有丧失到某种可怕的地步,起码他还能正常思考。我盘算着如何再跟父亲沟通,说服他明天再到七院接受治疗。尽管我已经为所有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做了完全的思想准备,但父亲的话还是让我无法应对。
“你回来了?”父亲冷冷地看着我,“你小子可厉害啊,离家十多年都不给你老爸写封信…什么时候下的火车?”
我很震惊,这些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我的,要问也应该在一天以前。
“我昨天就回来了,你忘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昨天?昨天这时候我还和你妈说,你这小子已经多少年没回来了。”他说。
“我妈妈?”我皱着眉头,“那么她为什么没在这屋子里?”
“哦,”父亲说,“她回你姥姥家了,明天就能回来。”
“可是,爸爸”虽然我不想再去刺激他,但我必须说出实情,“您确实病了。”
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我:“病了?”
“我昨天就回来了,而且陪您去的医院,”我说,“而且我妈十年前就死了。”
父亲的目光竟然柔和起来,说:“你是不是太累了?我没去过医院,昨天我一直和你妈在一起,你妈明天才能回来,她要是知道你今天就能回家的话,能非常高兴的。”
我的头又有些疼,很奇怪,窗外明明应该是漆黑一片的,但我的眼睛却被刺得很难睁开。
我揉了揉眼睛对父亲说:“或许我真是累了,明天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3点就差不多了。”父亲说。
“好。”我面带微笑。
父亲好像变了个人,晚饭的时候竟然和我说了很多话,虽然话语中不乏粗俗,但这才是真实的他。但我却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的决心,因为从他的表现上来看,病应该是更重了。
窗外漆黑一片,细腻的雨丝常常不经意地漂落到我的脸上,很凉,但很舒服。我准备明天单独去见江书宁,父亲则先留在家里等候“母亲的到来”,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
如果书宁也无能为力的话,那么我一定要把父亲带到全国最好的医院,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父亲就是我的一切。
我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快进入睡眠,但很快,那些梦境中才有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就逐渐涌了上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父亲,母亲,小时候最喜欢到那里去玩的池塘,黑影…
我猛地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刺痛着它,我用手捂住眼睛,在稍微适应了一些之后,看到天色已经大亮了,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却趴在窗台上,阴险地看着我。
但它的出现只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清楚地看到了它,一团黑乎乎像雾一样的东西,圆的。我看不清雾气里面的实体,但我确信它长着两只恶毒的眼睛,没有眼球,就像是两只空洞。

“今天又来买包子了?”这个女人戴着一只超大的口罩,我只能看见她的两只眼睛。在把包子递给我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
“不,我前天刚回来。”我说。
“你一直都是这样,”女人说,“我干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么,这些年你几乎每天都来买包子,从来没断过。”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说。
她用那两只不大的眼睛扫视着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呵呵,我说顾诚啊,说句不好听的,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你。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顾诚,这不正是我的名字吗,和某个名人的名字一样,她怎么会知道的,我从不认识她。
我收起了包子。
把包子送到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笑着说:“太好了,圆葱馅的,你妈就爱吃。”
接下来父亲还说了一些话,但我的脑子却很乱,很疼,根本没有听进去。
江书宁在看见我之后似乎有些吃惊,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说:“我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
“为什么,老大?”他说。
“昨天我回到家的时候,他认为我是刚下的火车。”我说,“而且他还认为我妈今天下午会回到家里,可你知道,我妈早都死了!”
书宁的眼神有点古怪,说:“伯母早都死了?”
“难道你也忘了?”我说,“忘了咱们昨天的谈话了?”
我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老大,你先冷静冷静,”书宁说着,递过来一只烟,说,“想不想来一只?”
我很想说“你的烟太柔”,但这次我看到的却是深黄色的过滤嘴,那并不是低焦油的烟。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说:“你不是一直都在抽低焦油的烟么?”
书宁又是一愣,继而微笑着说:“啊,是,今天我换口味了。”
“老大,你是说,你是前天刚回到了这里,是么?”书宁问道。
“如果我是昨天刚刚回来的,那么谁又会在昨天傍晚陪你到咱小时候常去的废旧工厂呢?”我说。
书宁的表情很不自然,但他还是笑着说:“是啊,老大,你一定又拿我当炮灰,对吧。”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这么别扭呢,而且书宁的表现也不是很自然,很古怪,一切都很古怪。
和书宁的交谈并没有让我觉得放松,反而让我感觉更加糟糕了。现在除了父亲,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古怪,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那么让人怀疑,甚至连书宁也是。但我又说不清,究竟哪些事情是最让人感到古怪的,以及它能让人感到古怪的原因是什么。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雨水噼啪打在我这把巨大的黑伞上,它足够大,几乎能替我挡住所有的雨水,但也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思考着过马路,一声尖厉的刹车声打断了我的思维,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如果不是司机的驾驶技术还算娴熟,我就完蛋了。
我呆立在马路上,车窗打开了,还是那几幅苍白的面孔,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那个孩子说:“他和我们不一样,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