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铬合金装饰、弥漫着黄油味的老式餐厅。但这儿的馅饼味道很好,只是咖啡的口感不及洛伊丝·夏瑟煮的——他认为洛伊丝煮的咖啡最好喝——温热香浓。
“怎么想?”拉尔夫问道。
“有些东西是人类——无论男女——一致追求的。不是史料或公民守则记载的那些东西,至少大部分不是。我谈论的是一些基本要素:遮风避雨的房屋、一日三

餐、简易的小床、和谐的性生活、健康的肠胃。可是当中最基本的可能就是你缺少的这项,朋友。因为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莫过于良好的睡眠,对吗?”
“没错。”拉尔夫说道。
维齐尔点点头。“睡眠是被忽视的英雄,是穷人的医生。莎士比亚说睡眠是编织关怀之袖的丝线;拿破仑称,睡眠是夜晚幸福的终结;温斯顿·丘吉尔——二十

世纪声名显赫的失眠症患者——称睡眠是他陷入困境时的唯一慰藉。我在论文中引用了很多类似名言,但结论还是我刚说的那一点:睡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
“你也曾体验过失眠之苦,对吗?”拉尔夫突然问道,“所以你才……如此……关照我?”
乔·维齐尔露齿而笑。“我关照你了吗?”
“我想是的。”
“嘿,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患有失眠症。我从十三岁起便患上了慢睡型失眠,所以我才写了两篇关于失眠的论文。”
“你怎么解决失眠问题呢?”
维齐尔耸耸肩。“今年我的情况还好,不算太好,但可以接受。二十出头那几年,我严重失眠——每天十点上床,凌晨四点入睡,七点起床。白天就像行尸走肉

,无精打采。”
拉尔夫对此感同身受,他背部和上臂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重点来了,拉尔夫,请认真听。”
“我在听呢。”
“你得明确一点,即使你经常感觉很糟糕,但你的情况还不错。你知道的,睡眠质量有好有坏。如果你的梦仍然连贯,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你的梦很清晰,说明你

的睡眠很好。因此目前服用安眠药无疑百害而无一利。我认识里奇菲尔德医生,他还不错,就是太喜欢处方笺了。”
“这还用说嘛。”拉尔夫说道,又想起了卡洛琳。
“如果你把刚在路上和我说的话告诉里奇菲尔德医生,他肯定会给你开苯二氮镇静药——或氟安定、羟基安定、酣乐欣甚至安定药。这些药物有助于睡眠,但你

也得付出代价。苯二氮镇静药易于上瘾,属于呼吸抑制剂。最糟糕的是它会大幅减少我们这类人的快速眼动睡眠,也就是做梦睡眠期。”
“馅饼味道如何?我见你几乎一口未动啊。”
拉尔夫咬了一大口囫囵吐下。“味道不错,”他说道,“告诉我,为何拥有梦境的睡眠才是好睡眠。”
“如果我能回答这个问题,那我就不用当药品推销员而是转行做睡眠专家了。”维齐尔吃完了馅饼,正在用食指指尖拾起盘子左侧的大块饼屑。“毫无疑问,REM

代表快速眼动。在公众眼里,REM睡眠和梦眠的意义相同,但无人真正了解睡眠者眼睛转动与梦境之间的关联。眼动当然和‘观看’或‘追踪’无关,因为睡眠研

究人员发现,很多研究对象在静态梦境中——例如只有对话,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也存在眼动现象。同样,无人真正了解清晰、连贯的梦与整体心理健康之间

的联系:一个人做得清晰、连贯的梦越多,心理便越健康,反之亦然。这是有事实依据的。”
“心理健康是一种很宽泛的表达。”拉尔夫怀疑地说道。
“是的,”维齐尔咧嘴一笑,“这让我想起几年前看到汽车保险杠贴纸上的一句话——保持心理健康,否则我会杀了你。总之,我们正在讨论的是一些基本的、

可衡量的要素:认知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归纳法和演绎法、维护人际关系的能力以及记忆力……”
“近来我记忆力衰退了。”拉尔夫说道,他想起自己忘了电影院的热线电话以及在橱柜中翻找立顿汤的事。
“是的,可能你短时记忆正在衰退,但你拉上了裤子拉链,衬衫也没穿反。我保证如果我问你的中间名,你肯定能对答如流。我不是轻视你的问题——我绝不会

这么做——我只是希望你稍稍转变思路。多想想自己仍表现正常的方面。”
“好的。这些清晰和连贯的梦只能显示人体机能正常吗?类似于汽车油表?它们是否有助于身体正常运转。”
“还不清楚,但很可能两者都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医生们逐渐弃用了巴比妥类药物——最后流行的药物非常有趣,叫作萨力多胺——部分科学家甚至试图

提出下列观点:我们刚谈论的良好睡眠与梦无关。”
“然后呢?”
“试验并不支持这个假设。那些停止做梦或梦境时而被中断的人会产生各种问题,包括认知能力缺失,情绪稳定性受损,甚至会产生超现实等感知障碍。”
维齐尔身后吧台那边,坐着一个正在看《德里新闻报》的男士。他们只能看见他的双手和头顶。他左手戴着一个惹人注目的粉红色戒指。报纸头版的大标题为《

人流权倡导者下月莅临德里市发表演讲》,大标题下方的小标题为“反人流团体承诺组织抗议活动”。版面中央是苏珊·戴的彩色照片,这张照片比拉尔夫在“

昨日玫瑰,二手衣服”旧货店橱窗海报中看到的黑白照片要好看得多。橱窗海报上的她显得非常普通,甚至有些险恶。报纸中的她容光焕发。修长的金发披在背

后,眼睛深邃,炯炯有神,引人注目。看来汉密尔顿·达文波特的担心是多余的,毕竟苏珊·戴就要来了。
拉尔夫随后看到的东西让他忘却了汉姆·达文波特和苏珊·戴的事。
那位男士的双手和露出的头顶上聚集着灰蓝色的光环。红玛瑙戒指周围的光环显得特别耀眼。光环没有变暗反而逐渐明晰,让那颗戒指宝石闪闪发光,犹如写实

科幻电影中的小行星。
“你说什么,拉尔夫?”
“啊?”拉尔夫努力将视线从那位读报纸男士的戒指上移开。“我不知道啊……我刚说话了吗?我可能是在问什么是超现实吧。”
“强化的感官认知,”维齐尔说道,“就像进行一场不需要服用任何药物的LSD(麻醉药)之旅。”
“噢,”拉尔夫说道,他看到明亮的灰蓝色光环开始在维齐尔用来拾起馅饼碎屑的指甲上形成复杂的古老北欧文字图案。一开始像是写在冰霜上的字母……后来

是写在烟雾中的句子……接着是怪异、痉挛的脸庞。
拉尔夫眨了眨眼,这些图案便消失了。
“拉尔夫?你没事吧?”
“没事。但是,乔——如果所有的偏方都不奏效,第三通道中的药物以及所有处方药只会让失眠症恶化,那我就无药可救了,对吗?”
“剩下的还吃吗?”维齐尔指着拉尔夫的盘子说道。阴冷的灰蓝光线像写在干冰烟雾中的阿拉伯字母从他的指尖溜走。
“不吃了,我吃饱了,你请便。”
维齐尔把拉尔夫的盘子拖到跟前。“别轻易放弃,”他说道,“我希望你待会儿和我一起回药店,我给你一些名片。我以社区友好的药物推销员身份建议你试试

这些医生。”
“什么医生?”拉尔夫惊讶地看着维齐尔张开嘴吃下最后一口馅饼。他每颗牙齿都闪着刺眼的灰色光芒。臼齿中的金属填充物像一颗颗小太阳闪闪发光。舌头上

的馅饼皮和苹果馅也闪着光缓慢移动。
(清醒,拉尔夫,清醒)
维齐尔闭上嘴咀嚼后,光消失了。
“詹姆斯·罗伊·洪和安东尼·福布斯。洪是针灸师,他在堪萨斯街有好几间诊所。福布斯是催眠师,诊所在东边——应该是在赫塞街。在你大喊庸医之前……


“我不会大喊庸医。”拉尔夫安静地说道。他伸手去摸戴在衬衫底下的护身符“魔眼”。“相信我,我不会叫。”
“好的,非常好。我建议你先去看洪医生。那些针虽然看起来很可怕,但扎起来只有一点点疼,他的手法很好。我不知道他的具体手法以及工作机理,但两年前

我境况不佳时,他给了我很大帮助。我听说福布斯也不错,但我推荐洪。他现在很忙,但我可以帮你和他预约。你觉得怎么样?”
拉尔夫看到一束明亮的灰色光,如线一般细。光犹如神奇的眼泪从维齐尔的眼角滑向脸颊。这让他下定决心。“我们走吧。”
维齐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好了!我们买完单就走。”维齐尔拿出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掷硬币决定谁买单吧?”
2
返回药店途中,维齐尔站在来爱德药房和餐馆之间的商店前,看着贴在空荡橱窗上的海报。拉尔夫只瞥了一眼,他之前在“昨日玫瑰,二手衣服”商店的橱窗上

已经见过这种海报。
“通缉杀人犯,”维齐尔惊奇地说道,“这年头人的心眼可真小啊!”
“是的,”拉尔夫说道,“如果我们有尾巴,定会整天追逐自己的尾巴,试图把它咬下来。”
“这海报真是糟糕透顶,”维齐尔愤慨地说道,“不过看这个!”
维齐尔指着海报旁边,写在布满灰尘的橱窗上的文字。拉尔夫倾身贴近橱窗去看上面的文字。杀死这位淫妇,文字下方有个箭头指向左边苏珊·戴的照片。
“天啊。”拉尔夫小声说道。
“就是说嘛。”维齐尔附和道。他从后兜掏出一条手帕,将橱窗上的文字拭去,只留下明亮的银色扇形图案。拉尔夫心想只有他能够看到该图案。
3
拉尔夫跟随维齐尔来到药店后面。他站在一间仅比公厕隔间大一点的办公室门口,而维齐尔则坐在唯一的家具——高脚凳上,这凳子似乎更适合摆在守财奴艾比

尼斯·斯克鲁奇[15]的账房里——打电话到针灸医生詹姆斯·罗伊·洪的诊所。维齐尔打开免提,以便让拉尔夫听到对话。
洪医生的接待员(名叫奥德拉,她和维齐尔的熟悉程度似乎超越了工作关系)一开始说他在感恩节之前都没空接诊新患者。拉尔夫一听垂下了肩膀。维齐尔朝拉

尔夫所在方向举起手掌——稍等片刻,拉尔夫——随后开始劝说奥德拉为拉尔夫在十月初寻找(或创造)就诊时机。虽然还有近一个月时间,但总比等到感恩节

好很多。
“谢谢你,奥德拉,”维齐尔说道,“今晚我们还共进晚餐吗?”
“当然。”奥德拉说道,“把可恶的免提关了,乔——有些话我只想和你说。”
维齐尔照做,听了一会儿,然后笑得眼泪直流。在拉尔夫看来,他的眼泪犹如绚丽的水珍珠。随后维齐尔对着电话亲了两下,然后挂断了电话。
“一切安排妥当。”维齐尔说着就把一张背后写有预约日期和具体时间的白色小卡片递给拉尔夫,“十月四日,虽不是最佳时间,但奥德拉尽力了,她是好人。


“好的。”
“这是安东尼·福布斯的名片,在这之前你也可以去找他。”
“谢了,”拉尔夫说着接过第二张卡片,“我欠你一个人情。”
“要说欠的话,你就记得事后要过来找我一下,让我知道结果如何。我对此很关心。你知道的,很多医生不会给失眠症患者开药。他们总说睡眠不足不会致命,

但我认为这是废话。”
拉尔夫本认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感到害怕,结果却感到非常镇定,至少目前如此。光环已经消失——维齐尔被洪医生接待员说的话逗得大笑时,眼中的亮灰

色光线也消失不见了。拉尔夫不禁猜想这些光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他过度劳累以及听维齐尔提及超现实而产生了神游。还有另一个让拉尔夫开心的理由——已成

功预约了洪医生,而这位洪医生治愈了与他同病相怜的维齐尔的。拉尔夫心想只要洪医生能让他一觉睡到天亮,他愿意被医生扎针,哪怕扎针时自己会显得像只

豪猪也可以。此外还有一个理由:这些灰色光环实际上并不恐怖,反而有点有趣。
“因缺乏睡眠而死的人比比皆是,”维齐尔说道,“只不过验尸员通常将死因归为自杀而非失眠。失眠症和酒精中毒有很多共性,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们都是

心理疾病,如果任由发展,它们通常会在摧毁人的身体之前将心灵掏空。因此——人的确会死于失眠。你现在的境况比较危险,你得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开始精

神恍惚,一定要给里奇菲尔德打电话,听到了吗?千万不要与自己讲客气。”
拉尔夫扮着鬼脸说道:“我想我更倾向于给你打电话。”
维齐尔点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那张名片上洪的号码下方就是我的号码。”他说道。
拉尔夫感到很惊讶,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名片。发现了第二个号码,标有J.W.。
“日夜都可,”维齐尔说道,“说实在的。不用担心会打扰到我妻子,我们一九八三年就离婚了。”
拉尔夫想说话,但开不了口。他只能发出哽咽、无意义的小声音。他猛地咽了一口口水,试图清理喉内障碍物。
维齐尔见状赶紧上前轻拍他后背。“不要在店内大声咳嗽,拉尔夫——会吓跑那些大买主的。需要纸巾吗?”
“不用了,我没事儿。”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还算清楚平稳。
维齐尔仔细打量着拉尔夫,“你的失眠还未解决,但迟早会的。”维齐尔再次用大手握住拉尔夫的手,这次拉尔夫不再担忧,“眼下,试着放松。你每天还能睡

一段时间,对此要心存感激。”
“好的。再次感谢。”
维齐尔点点头,然后走回药剂师柜台。
4
拉尔夫沿着第三通道往前走,在摆满避孕套的货架处左转,穿过一扇门,门把手上方写有感谢光临来爱德字样,离开了药店。门外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只得眯着,甚至闭上眼睛。一开始他并未发现这有什么稀奇——毕竟当时正值正午时分,而且药店可能比想象中要昏暗。他再次睁开眼,顿时震惊得停止了呼

吸。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那是探险家经历漫长的披荆斩棘之后,眼前突然出现壮丽的失落之城,或是钻石悬崖、螺旋瀑布之类的盛景才会有的表情。
拉尔夫后退了几步,靠在药店入口旁的蓝色邮筒上。他仍感到呼吸困难,眼睛左右转动,大脑正试图理解所接受到的美妙和糟糕的信息。
拉尔夫再次看到了光环,而且真真切切,不再虚无缥缈。这次的光环随处可见,猛烈而且不断涌动,奇异且美丽。
拉尔夫一生仅出现过一次与此有些相似的经历。一九四一年,即他年满十八岁那年夏天,他从德里市一路搭便车去位于纽约波基普西市的叔叔家,全程大约四百

英里。旅途第二天傍晚雷暴雨交加,拉尔夫不得不就近寻找避雨的地方。那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马厩,位于一大片牧草田的尽头。当天他走路的时间比乘车的时间

要久,因此他一踏进马厩内废弃已久的马舍便睡着了,顾不上头顶的雷声。
睡足十四个小时后,他于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醒来,困惑地四下张望,完全不知身处何处。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有些昏暗、散发着芳香的地方。头顶和周围布满明

亮的缝隙。后来他想起自己正在马厩避雨,而眼前奇异的景象是由马厩墙体和顶部裂缝以及明亮的夏季光线共同形成的……仅此而已。然而他还是呆愣了至少五

分钟,天真年少的孩子头发上粘着干草,手臂上粘满了谷糠。他坐在那儿,静看着如潮汐般金黄的微尘在倾斜、交叉的日光中懒散地旋转。他记得当时觉得自己

身处教堂。
而眼前景象的震撼力是它的十次方:他无法确切描述发生了什么,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让其变得如此奇妙。人和物,尤其是人都笼罩在光环里。是的,但这还

不足以形容这惊人现象的万分之一。万物从未如此绚烂、真实、完整。汽车、电线杆、超市前的购物推车,街对面的框架式公寓大楼——所有物体都像老电影中

的3D图像浮现在他眼前。突然间,维奇汉姆街的这个昏暗的小购物中心变成了仙境,尽管拉尔夫盯着它看,但他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只知道它富丽堂皇,

惊异无比。
他唯一能区分的是进出商店的人们周围的光环。他们把包裹堆放在汽车后备厢,然后驾车离开。有些人的光环比其他人的更亮,但即使是最暗的光环也比他第一

次看到这种现象时亮了千百倍。
但毫无疑问,正如维齐尔所言,这是超现实,你所看到的和人服用麻醉药后产生的幻觉没什么不同。你看到的正是失眠的另一个症状。看着它,拉尔夫,尽情地

惊叹吧——真是不可思议——但不要相信它。
然而,他不必告诉自己去惊叹——到处都是可赞叹的景象。一辆面包店运货汽车正从“日升日落”餐馆前的停车场中倒出来,排气管中排出明亮的栗色物质——

几乎是干血的颜色。该物质既不是烟,也不是蒸汽,但具有两者的一些特征。那股亮光逐渐变细,但亮度逐渐增强,犹如脑电图的波形。拉尔夫低头看着人行道

,看见货车轮胎的胎面印在水泥地上,颜色也是栗色。货车离开停车场后,加速行驶。货车尾气形成的幽灵般图形则变成了如动脉血一般的亮红色。
到处都有类似的奇怪现象,一道道轨迹在倾斜的道路上交错,让拉尔夫再度想起当年那个马厩的屋顶和墙壁缝隙透入阳光的情景。但最奇妙的还是人们,围绕在

他们周围的光环似乎最清晰明亮。
一个男服务员推着一车杂货从超市走出来,他周围笼罩着明亮的白光,犹如一个行走的聚光灯。相比之下,他身旁女人的光环则比较昏暗,好似刚发霉的乳酪,

呈灰绿色。
一位年轻女孩从敞开的斯巴鲁汽车车窗朝那个男服务员打招呼,并挥手致意。她的左手在空中留下了如棉花糖般的粉红明亮轨迹,这些轨迹几乎一出现就消失了

。男服务员咧嘴一笑,挥了挥手:留下了黄白色的扇形图案。拉尔夫认为它像热带鱼的鳍。这图案也开始褪色,但速度较慢。
拉尔夫对这种令人困惑、闪亮的景象感到异常恐惧。但至少在目前,他更加感到惊愕、敬畏和惊异。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事物。但这只是幻觉,他告诫自

己。记住,拉尔夫。他向自己保证会努力,但就目前而言,他似乎将警告声抛诸了脑后。
这时他注意到另一件事:他能看到每个人头部都冒出了一束清晰的亮光。这光犹如一条长长的彩带或色彩鲜艳的绉纸向上袅袅升起,直到变细消失。有些人的亮

光消失点位于头顶上方五英尺处,也有些是十或十五英尺。在多数人身上,这条向上升起的光带的颜色与身上环绕的光环颜色一致——比如,超市男服务员的光

带呈亮白色,他身边的女顾客则是灰绿色——但也有一些明显的例外情况。拉尔夫看到一位在深蓝光环中大步行走的中年男子头顶上方的光带呈铁锈红,一名带

有浅灰色光环的女士头顶的光带则呈现出惊人的(有点吓人)洋红色。有时候——两三条,不是很多——上升的光带很接近黑色。拉尔夫不喜欢这些黑色光带,

他注意到带有这些“气球线”(他脑中突然闪现的命名)的人似乎都不太健康。
他们的确身体不适。对某些人而言,“气球线”是健康程度的指标……在有些情况中甚至是不健康的标识。这就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人们非常痴迷

的基尔良摄影术。
拉尔夫,另一个声音警告说,你并没有真的看到这些东西,好吗?我的意思是,我这话可能不中听,但……
可是这现象不可能是真的吗?也许他长期失眠,加上清醒、连贯梦境的良性影响,让他得以一窥超越普通感知范围的奥妙境界?
别想了,拉尔夫,别妄想了。要是继续这么下去,你会落得与可怜的老艾德·迪普努同等下场。
想到艾德,拉尔夫便开始联想——艾德在因为殴打妻子被捕的那天说过的话——但拉尔夫还没来得及想起究竟是什么,他的左肘边就响起一个声音。
“妈?妈咪?再去买点蜂蜜燕麦圈好吗?”
“到了店内再看看吧,亲爱的。”
一位年轻女士携一个小男孩从他面前走过。那个男孩看上去四五岁,刚才就是他在说话。他母亲笼罩在涨停的白光之中。她金色头发上的“气球线”也呈白色,

而且非常宽——更像是精美礼品盒上的丝带,而不是一根绳子。它一直上升到至少二十英尺的空中,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飘动。这让拉尔夫想起了婚礼——裙裾、

面纱、薄纱般的裙摆。
她儿子的光环呈健康的深蓝色,接近紫色。当他们俩人走过时,拉尔夫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他们紧牵的手上也有光袅袅升起:女士的呈白色,男孩的呈深蓝

色。那些光卷曲缠绕着,逐渐上升、褪色、消失。
母与子,母与子,拉尔夫思索着。那两只相互紧牵的手——犹如攀爬在花园树桩上的忍冬植物,具有全然象征性的意义。看着它们,拉尔夫感到心情大悦——老

套,但这就是他真实的感受。母与子,白与蓝,母与……
“妈妈,那人在看什么呢?”
金发女人匆匆瞥了一眼拉尔夫,但他清楚看到她抿紧嘴唇然后转过身去。更重要的是,他看到围绕着她的闪耀光环突然变暗、变短,最后变成深红色。
这是代表害怕的颜色,拉尔夫心想,也许是生气。
“我不知道,蒂姆。快,别磨蹭了。”她催促他加快步伐,她的马尾辫前后摇摆,在空中留下灰中带红的小扇形。对拉尔夫而言,它们看似雨刷偶尔在肮脏的挡

风玻璃上残留的弧线。
“嘿,妈妈,放开我!别拉了!”小男孩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都怪我,拉尔夫心想,他脑海中闪现出自己在年轻母亲眼中的形象:一脸疲惫的老家伙,眼睛下面垂着紫色的大眼袋。他站在——应该是蹲在来爱德药店外的邮

箱旁,好像看见世界奇景似的盯着她和小男孩。
你就是奇景啊,女士,可惜你看不到。
在她看来,他一定是史无前例的大变态。他不能再这样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觉,这并不重要——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有人会打电话给警察或者带着束

缚网来抓他。那位漂亮的母亲说不定一进超市就会用公用电话联系警察。
他正想着该如何将充斥整个脑海的东西驱逐出去,却发现问题已经得以解决。通灵现象也好,感官幻觉也罢,正当他想着自己在那位美丽年轻妈妈的眼中有多可

怕时,这些现象都消失不见了。眼前依旧是晴朗美妙的夏日,但与之前到处渗透的清晰白光相比要逊色不少。进出商业区停车场的人们又恢复了正常:没有光环

,没有“气球线”,没有焰火。只有一群需要到“省钱超市”购买生活用品,或是到洗影店去取冲洗好的最后一批夏日图片,抑或是到“日升日落”买外带咖啡

的人们。其中有些人可能会溜进来爱德药店购买一盒特瑞安或者助尔眠之类的助眠药物。
只是一群德里市的普通市民在忙着自己的日常琐事。
拉尔夫大口呼出憋在心里的气,准备放松自己。确实舒服了点,但与期待的状态还相距甚远。想立马就从疯狂的边缘抽身是不可能的,根本就不可能。然而他清

晰地认识到:如果他继续活在那个明亮奇妙的世界里,迟早会失去理智,犹如持续数小时的性高潮。天才和艺术家可能会有这样的经历,但不适合他。太耗神了

,他很快就会被榨干。等那些拿着束缚网的人跑来捉他时,他大概会欣然束手就擒吧。
他刚才明显感受到的不是宽慰而是一种愉悦的忧郁,类似于他年轻时偶尔会在做爱后产生的感觉。这忧郁并不深沉,但很宽广,似乎填满了他身心的每一处空隙

,犹如洪水退去时留下的疏松而肥沃的表层土壤。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这样一个惊心动魄、令人振奋的顿悟时刻。他想应该还有机会……至少在下个月之前

还有机会。届时詹姆斯·罗伊·洪会给他扎针,安东尼·福布斯也许会拿着金怀表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并对他说……非常……困。可能两位医生都治不好他的失眠

症。但如果他们有人成功了,那他在酣睡一夜后可能不会再看到光环和“气球线”。然后经过一个月左右的正常睡眠,他可能会把这件事忘了。就他而言,这是

一个让他感到忧郁的极佳理由。
你还是快走吧,伙计——如果你的那位新朋友碰巧从药店窗户往外看,看到你还愣在这里,他可能会亲自去找人来捕捉你。
“还是打电话给里奇菲尔德医生吧。”拉尔夫喃喃自语,穿过停车场朝哈里斯大道走去。
5
他把脑袋探进洛伊丝家的大门,叫了一声:“唷!有人在家吗?”
“进来吧,拉尔夫!”洛伊丝回应道,“我们在起居室!”
拉尔夫时常在想,洛伊丝·夏瑟那位于距红苹果店半个街区的小屋一定非常像霍比特人的洞穴——整洁,拥挤,或许有些阴暗但几乎纤尘不染。他还想象一个例

如比尔博·巴金斯的霍比特人——他对祖先的关心还比不上对晚餐的关注——肯定会对这间能够让所有亲戚在墙边列队站立的小起居室心动不已。荣耀之地,也

就是电视机上方,摆放着被洛伊丝称作“夏瑟先生”的男人的彩色影楼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