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突然间,“妇女关怀”似乎在他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毫无疑问,艾德已经从中看出了凶兆。
“那个格蕾琴·蒂尔贝里真是能说会道。”海伦说道,“她离开之前告诉我可以爱艾德——‘当然可以,’她说,‘但爱不是自来水,不能通过随意拧动开关就
可获得。’——但必须记住我的爱改变不了他,甚至他对娜塔莉的爱也改变不了自己。无论我多爱他,也改变不了我照看孩子的责任。我躺在床上,思考这个问
题。我倒希望躺在床上生气,这样轻松多了。”
“是啊。”他说道,“我理解,海伦,你为什么不吃药,然后好好睡一觉呢?”
“我会的,但还想先感谢你。”
“不用谢的。”
“我知道光生气是没用的。”她说道,拉尔夫非常开心听到她声音中夹着一丝情感。这表明她还是以前的那个海伦·迪普努。“我还生你的气,拉尔夫,但你不
顾我的阻挠坚决报警让我非常高兴。我只是害怕,你知道吗?害怕。”
“海伦,我……”他声音很低沉,几乎说不出话。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只是不愿见你受到更大的伤害。当我见到你满脸鲜血穿过停车场时,我很担心…
…”
“求你别再说那个了。如果你继续说,我会忍不住流泪,我不能再哭了。”
“好。”他有很多关于艾德的问题想问,但显然现在时机不对,“我明天可以去看你吗?”
海伦稍作迟疑然后说道:“恐怕不行。暂时还不行。我需要思考很多问题,需要理清很多事情,这非常棘手。我会和你保持联系。好吗?”
“好的。没问题。房子打算怎么处理?”
“坎迪的丈夫会过去把门锁上。我把钥匙给他了。格蕾琴·蒂尔贝里说不能让艾德回去取任何物品,包括支票簿和换洗的内衣。如果他需要任何物品,就列一份
清单,然后将房屋钥匙给警察,让警察帮他取。我想他应该会去弗雷西港,那儿有很多为实验员准备的房子。这些单幢住所实际上还比较可爱……”他发现海伦
声音中的怒气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沮丧、绝望和疲乏。
“海伦,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说实话,我现在放心多了。现在你该睡觉了。”
“那你呢,拉尔夫?”她出乎意料地问道,“你最近能睡着吗?”
话题突然转变让他大吃一惊,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睡一会儿……但还是睡眠不足。”
“好的,照顾好自己。你今天很勇敢,就像《亚瑟王》中的骑士,但即便是兰斯洛特爵士也需要睡觉啊。”
她的话让他很感动,同时他也被逗笑了。拉尔夫脑中立即浮现一幅生动的画面:拉尔夫·罗伯茨身穿铠甲,骑着雪白的战马,而他忠诚的侍从则身穿皮革猎装,
戴着活力四射的巴拿马草帽,骑着矮马紧随身后。
“谢谢你,亲爱的。”他说道,“自林登·约翰逊担任总统以来,这是我听过最贴心的话了。今晚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好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挂断了电话。拉尔夫盯着话筒沉思了片刻,随后把它放回话机。他今晚也许可以睡个好觉,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也该睡个好觉了。眼下他想下楼,坐在门
廊上,静看夕阳西下,后续的事暂且不管。
5
麦戈文回来了,坐在门廊上他最爱的椅子上。他正盯着街道一端,因此当楼上的邻居拉尔夫出来时,他没回头。拉尔夫循着他看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辆蓝色的厢
型车停在那里,距哈里斯大道有半个街区,和红苹果便利店在同一侧。车后门上印有“德里市医疗服务”几个白色大字。
“嗨,比尔。”拉尔夫说道,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洛伊丝·夏瑟每次过来都会坐的摇椅立在他们中间。傍晚时刻,微风拂面,欣然地拂去了下午的炎热。空荡
荡的摇椅随风缓缓摇动。
“嗨。”麦戈文说道,他瞥了一眼拉尔夫,然后看向远方,突然又回头看了一眼,“伙计,你最好把你跟前的袋子用别针挂上去,否则你很快就要踩到它们了。
”拉尔夫以为麦戈文又是在讲他闻名街坊的段子,可他的眼神很真诚。
“真是糟糕的一天。”他说道。他和麦戈文讲了海伦打来的那通电话,略过海伦可能不愿让麦戈文知道的内容。她不太喜欢比尔。
“她没事就好。”麦戈文说道,“我想说,拉尔夫——你今天的表现让我折服,大步冲到街上,就像《正午》中的加里·库珀[11]。也许有些疯狂,但很酷。”
他顿了一下,“老实说,我对你有点敬畏。”
这是短短的十五分钟内第二次有人称拉尔夫为英雄,这让他很不适应。“我对他气极了,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有点疯狂。你刚去哪儿了?我刚给你打电话了。”
“我去哈里斯大道延长路段散步去了。”麦戈文说道,“我想静一静,约翰·莱德克和另一个警官将艾德带走之后,我头疼,胃也不舒服。”
拉尔夫点头说道:“我也是。”
“真的吗?”麦戈文惊讶地问道,甚至有点怀疑。
“真的。”拉尔夫微笑着说。
“总之,我在那群老家伙天气炎热时常去的野餐区遇到了法耶·查宾,他愣是让我陪他下棋。他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拉尔夫——他竟然说自己是鲁伊·洛佩兹
[12]附体,但下起棋来他更像是汤汁售卖员,喋喋不休。”
“那说明他一切都好啊。”拉尔夫轻轻地说。
麦戈文跟没听见似的。“那个诡异的多兰斯·马斯特拉也在那儿。”他接着说,“如果说我们年纪大了,那他便是化石。他站在野餐区和机场之间的防护栏旁边
,手拿一本诗集,看着飞机起降。你认为他会读那本诗集吗,或许只是摆设?”
“这个问题问得好。”拉尔夫说道,但他心中琢磨着麦戈文用来形容多兰斯的字眼——诡异。他自己不会使用这个词,但毫无疑问,老多尔就像是一位原始人。
他并不老迈(至少拉尔夫认为他没有迈入老龄),但他说的一些话却像是扭曲的心理和偏差的认知的产物。
拉尔夫记得去年夏天艾德和皮卡车司机发生冲突时,多兰斯也在现场。当时拉尔夫认为多兰斯的出现让这次冲突显得非常荒谬。多兰斯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话,
拉尔夫试着去回想,但想不起来。
麦戈文回头继续看向街上。一位身穿灰色工作服、吹着口哨的年轻人正从门口停着医疗服务厢型车的房子中走出来。这位年轻人健康活泼、身强力壮,似乎这辈
子还从没有需要过任何医疗服务。他推着一辆绑着一只绿色长型罐子的手推车。
“那是空的。”麦戈文说道,“刚推进去的那个是满的,你没看到。”
另一位同样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从小房子的前门走了出来,门上涂着黄漆、镶着深粉色的边框,颜色搭配很不合理。他站了一会儿,手搭在门把上,显然在和屋
内的人说话。随后,他把门关上,轻快地走下台阶,及时帮助同事将手推车连同绑在上面的罐子一起搬到厢型车后部。
“氧气?”拉尔夫问道。
麦戈文点点头。
“给洛克太太的吗?”
麦戈文再次点头,看着医疗服务工作者猛地关上车门,然后站在车门后。麦戈文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悄悄地说,“我和梅·洛克一起上文法学校和初级中学。学
校就在勇士之家和奶牛之乡——卡德维尔。我们毕业班只有五名学生。当时她可是大红人,而像我这种人则被称为‘娘炮’。在当时那个年代,‘gay(同性恋)
’只用以形容装饰好的圣诞树。”
拉尔夫低头看着手,感到不快和语塞。他当然知道麦戈文是同性恋,知道很多年了,但比尔直到今天才大声说出来。拉尔夫希望他等到将来某一天再说……最好
等哪天拉尔夫失去知觉,满脑子糨糊时再说。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麦戈文说道,“谁会想到我们都会来哈里斯大道呢。”
“她患的是肺气肿,对吗?我听说是这样。”
“是的。这是一种遗传病。女士年纪大了会很麻烦,对吗?”
“是的,没错,”拉尔夫说道,突然间他大脑充满活力。他想起卡洛琳以及他拖着咯吱咯吱响的湿鞋回到公寓,看到卡洛琳横躺在厨房门口时自己的恐惧。他以
前和海伦经常站在厨房门口聊天。事实上,与艾德·迪普努正面交锋时的恐惧远不及他确定卡洛琳去世时的恐惧。
“我记得之前他们每两周为梅送一次氧气。”麦戈文说道,“现在他们每周一和周四下午都会过来送氧气,非常准时。我有空就会去看她。有时候读书给她听—
—那种无聊透顶的女性杂志——有时候我们就坐在那儿聊聊天。她说感觉肺里长满了海草。不久后,他们用厢式车带走的将不再是空氧气罐,而是梅。他们会把
她带到德里之家医院,那儿将是她生命的终点。”
“是吸烟引起的吗?”拉尔夫问道。
麦戈文消瘦、温和的脸上露出一种陌生的表情,拉尔夫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一种蔑视。“梅·佩罗从不抽烟。她之所以患有肺气肿,是因为她曾在科林那一家
工厂的染坊内工作了二十年,后来又在纽波特一家织布厂当了二十年的采棉机操作手。让她感到呼吸困难的是棉花、毛线和尼龙,而非海草。”
德里市医疗服务部的两位年轻人上了厢式车,驾车离去。
“缅因州位于阿帕拉契亚山脉东北隅,拉尔夫——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是事实——梅正遭受着一种阿帕拉契亚疾病的折磨。医生称之为纺织肺病。”
“太遗憾了。我想她对你而言应该非常重要吧。”
麦戈文苦笑着。“得了吧。我去看她是因为她是我逝去的青春时光仅存的遗迹。有时候我读书给她听,我每次都得硬着头皮才能咽下一两块她剩下的干巴巴的燕
麦饼干,仅此而已。我向你保证,我关心她完全出于私心。”
完全出于私心,拉尔夫心想。多么奇怪的措辞,多么有麦戈文特色的措辞。
“不谈梅的事了。”麦戈文说道,“目前大家关心的是怎么解决你的问题,拉尔夫。威士忌不奏效,是吗?”
“是啊。”拉尔夫说道,“没什么效果。”
“我想问一下,你真的试过了吗?”
拉尔夫点点头。
“你需要处理一下眼袋,否则将无法虏获美丽的洛伊丝的芳心哦。”麦戈文特意观察拉尔夫对这句话的反应,叹息着说,“难道这不好笑吗?”
“不,一点都不好笑。”
“抱歉。”
“没关系。”
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哈里斯大道来往的人群。三个女孩在对面红苹果的停车场玩跳房子游戏,珀赖因在旁边看着她们,像哨兵一样站得笔直。一位将“
红袜队”帽子反着戴的男孩走过来,跟着随身听的音乐舞动。两个孩子在洛伊丝屋前掷飞盘。一条狗在吠叫。不远处传来一位女士让山姆把妹妹带回家的呼喊声
。这俨然是一幅寻常的街头生活场景,恰到好处,然而在拉尔夫看来这很奇怪。可能是因为他最近看惯了空荡的哈里斯大道吧。他转身问麦戈文:“你知道下午
我在红苹果便利店停车场看到你之后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吗?暂且不论其他的事。”
麦戈文摇了摇头。
“我在想你帽子去哪儿了。巴拿马草帽。你不戴帽子看上去很奇怪。好像没穿衣服。老实说吧——你把它藏哪儿了?”
麦戈文摸了摸头顶,他头上只剩下几缕婴儿般纤细的白发,从粉红色脑壳的左边梳到右边。“我不知道。”他说道,“我今天早上把它弄丢了。我几乎每次回家
都记得随手把它放在靠近前门的桌上,早上却没看到。我想可能把它放在其他地方了,可是想不起来具体在哪儿。再过几年,我可能只穿着内衣四处走动,因为
记不清裤子放哪儿了。年纪大了都会体验这些妙趣,对吧,拉尔夫?”
拉尔夫点头微笑,他心想:在他认识的所有老年人中——他每次在公园散步都会认识几十个泛泛之交——比尔·麦戈文最喜欢谈论变老这个话题。他对待逝去的
青春和中年岁月的态度,犹如将军对待大战前夕逃跑的士兵。但拉尔夫不会把它说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对变老采取病态的态度只是麦戈文的一个小癖
好。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麦戈文问道。
“什么?”
“你在笑,所以我想一定是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他有些不悦,毕竟之前他还开玩笑让拉尔夫去追街坊漂亮的遗孀。拉尔夫没有放在心上,他觉得今天对麦戈
文而言也是难熬的一天。
“我想的与你无关。”拉尔夫说道,“我在想卡洛琳过去也常常说类似的话——人变老就像享用过美味的正餐后,最后却送上难吃的甜点。”
这多半是谎话。卡洛琳确实用了这个比喻,但她是用来形容伤害她的脑瘤,而非变老这件事。毕竟她的年纪也不大,去世时才六十四岁。除了最后六到八周,她
通常觉得自己只有三十几岁。
街对面玩跳房子游戏的三个女孩走到路边,注意着左右来车,然后牵着手嘻嘻哈哈地穿过街道。有一瞬间,拉尔夫似乎看到她们被某种光环包围——犹如圣埃尔
莫之火的奇异、明晰的光辉照着她们的脸颊、眉毛和爱笑的眼睛。拉尔夫有点害怕,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他想象中围绕在三个女孩周围的灰色光圈不见了,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他真的需要睡觉了。真的。
“拉尔夫?”麦戈文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他并未移动,“你还好吧?”
“没事。”拉尔夫说道,“我在想艾德和海伦。你觉得他变得很怪异吗,比尔?”
麦戈文果断地摇头。“一点儿也没有。”他说道,“虽然我不时地看到海伦身上的瘀伤,但我始终相信她的解释。我认为自己不会轻易受骗,但在这件事上我需
要重新评估我的判断力。”
“你认为他们之间会出现什么结果?你有什么预测吗?”
麦戈文叹了口气,伸手摸着头顶,习惯性地摸着原本戴着巴拿马草帽的位置。“拉尔夫,你也知道,我一向愤世嫉俗。我认为常人之间的矛盾很少能像电视中那
样圆满解决。在现实生活中,矛盾会不断重现,不断往复,直到最终消失。但矛盾并不会真正消失,只是像烈日下的水洼那样被蒸发干。”麦戈文稍事停顿后又
补充道,“大多会留下浮渣。”
“天啊,”拉尔夫说道,“你真是太愤世嫉俗了。”
麦戈文耸耸肩。“大多数退休老教师都愤世嫉俗,拉尔夫。我们看着新生入学,他们年轻气盛,踌躇满志。之后他们惹上各种麻烦,我们像家人一样陪在他们身
边。我认为海伦会回到艾德身边,而他只会收敛一段时间。之后他还会动手,海伦会再次离开。就像尼基餐馆里的自动点唱机播放的多愁善感的西部乡村音乐。
有些人只有听了很多遍才会听腻。不过,海伦很年轻,也很聪明,我想她再试一次就够了。”
“她也只能再试一次了。”拉尔夫轻轻说道,“我们谈论的可不是周五夜里某个喝醉酒的丈夫回到家,因为妻子絮叨他打牌输光薪水的事而暴打她。”
“我知道。”麦戈文说道,“但既然你问我,我就将我的看法告诉你。我认为海伦需要再经历一次折腾才会和他断绝关系。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很有可能会碰
面,因为德里市是个小地方。”他突然停下来,眯着眼看着街道。“噢,快看,”他挑起左眉说道,“傻大姐洛伊丝,她走路的姿势好美,就像这美丽的夜色。
”
拉尔夫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麦戈文没看到或者假装视而不见。麦戈文起身,又伸手摸了摸没戴帽子的头顶,然后走下台阶去和她打招呼。
“洛伊丝!”麦戈文大声叫道,单膝跪地,夸张地伸出双手,“我们的生命将通过如诗的爱意紧密联结在一起!让我用爱的黄金之车带你去遨游。”
“天啊,你说的是度蜜月还是一夜情呢?”洛伊丝迟疑地笑着问道。
拉尔夫戳了戳麦戈文的背。“起来吧,傻瓜。”他说道,然后随手接过洛伊丝拿的小包,看到里面装有三罐啤酒。
麦戈文起身说道:“对不起,洛伊丝。夏季美丽的黄昏与动人的你,一时让我神魂颠倒。”
洛伊丝冲他莞尔一笑,然后转向拉尔夫。“我刚听说海伦的事,”她说道,“便立马赶了回来。我整个下午都在勒德洛和老姐妹们打牌,赌注很小。”拉尔夫不
用看都可以想象麦戈文的左眉快要翘上天了,仿佛在说:和老姐妹们打牌!傻大姐洛伊丝真棒,真完美!“海伦还好吧?”
“还好。”拉尔夫说道,“也许不算太好——医生让她晚上住院观察——但她没有什么危险。”
“孩子呢?”
“很好。由海伦的朋友照看。”
“我们去门廊上吧,你们给我说说事情的经过。”她一手挽着麦戈文的胳膊,另一只手挽着拉尔夫,领着他们往门廊走。三个人登上门廊台阶,就像两位火枪手
稳稳地搀着他们年轻时共同爱上的女子。洛伊丝坐在摇椅上,哈里斯大道路灯初上,宛如两串珍珠在黑夜中闪闪发光。
6
当晚拉尔夫倒床就睡着了,然后在周五凌晨三点半醒来。他知道继续睡觉肯定睡不着,不如径直去起居室的高背椅上坐下。
但他还是躺了一会儿,望着黑夜,试着抓住梦的尾巴。但他无法入睡。他只记得梦中有艾德……海伦……还有罗莎莉,那条时而会在报童皮特出现之前沿哈里斯
大道跛行的狗。
多兰斯也在梦中,别忘了他。
是的,没错。犹如钥匙插入锁孔,拉尔夫突然想起去年夏天艾德和皮卡车司机发生冲突时多兰斯所说的怪事……这件事让拉尔夫想了一晚上。当时拉尔夫抱住艾
德想把他压在弯曲的汽车引擎盖上,等待事情真相出现。多兰斯让拉尔夫放开艾德。
(我不会的。)
“多兰斯说他已经看不见我的手了。”拉尔夫咕哝着,双腿垂在床沿,“他就是这样说的。”
拉尔夫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低着头。卷曲的头发散在脑后,双手相扣,垂在大腿之间。最后他穿上拖鞋蹒跚地走到起居室。又到了等待太阳升起的时刻。
第四章
1
虽然愤世嫉俗者通常比荒诞的乐观主义者听起来更可信,但拉尔夫的经验表明愤世嫉俗者犯错的概率也不小。拉尔夫开心地看到,麦戈文对海伦·迪普努的看法
完全错了——对于海伦而言,《破烂、心碎的蓝调》中的一段歌词就足以让她改变主意。
次周周三,拉尔夫决定自己最好还是去寻找那位在医院与海伦交谈过的格蕾琴·蒂尔贝里女士,以确保海伦安然无恙,此时他收到一封海伦的来信。寄件地址十
分简单——海伦和娜塔莉,高垄——却足以让拉尔夫感到宽慰。他坐在门廊的椅子上,撕开信封,抖落出两张横格信纸,上面布满了海伦的倾斜字迹。
亲爱的拉尔夫:
我想你现在大概以为我还在生你的气吧,但并非如此。高垄有规定,入住后的最初一段时间,我们不能通过电话或信件等方式与任何人联系。我和娜塔莉都很喜
欢这儿。娜塔莉喜欢这儿是因为至少有六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陪她一起玩耍。而我则遇到很多同病相怜者,这超乎我的想象。我的意思是,你也看过电视访谈
节目《奥普拉和那些爱上家暴男的女士》。可是当自己面临家暴时,你会觉得无人理解你的遭遇。我现在发现并非如此,这让我甚感宽慰……
海伦首先谈及她被委派的任务——在花园干活,为设备库上漆,用醋和水清洗防风窗——以及娜塔莉蹒跚学步的情景。随后,她才谈论此前发生的事以及她未来
的打算。拉尔夫看到此处才感到她情绪的波动。一方面,她对未来充满焦虑;另一方面,她又下定决心为娜塔莉和自己做出正确抉择。拉尔夫很高兴她终于想通
了,但一想到海伦在想通这一点之前所经历的艰难时光,他不免心中一阵酸楚。
我要和他离婚(海伦写道)。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脑中浮现出了类似我母亲的怒吼声,但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高垄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治疗方法,例如大家围
坐在一起,一小时用完四盒面巾纸,但所有方法都是为了帮助大家看清事实。就我而言,和我结婚的那个男人已经变成危险的偏执狂。虽然他偶尔也会很温柔和
贴心,但这不是重点,只会让我心烦意乱。我依稀记得他曾隔三差五地送我精心挑选的花朵,但如今只会坐在门廊,和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说话。一个被他称
作“秃头矮医生”的人。感觉很精彩吧?我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拉尔夫,如果你想听,下次见面时我告诉你。
我应该会在九月中旬回哈里斯大道的家中(暂住一段时间),看能否找份工作。整个事件让我异常恐慌。我收到了艾德的短笺,虽然简短,却足以让我松了口气
。他在信中说他目前住在弗雷西港霍金实验室街区的单幢住所中。他说会遵守保释协议中的“不接触”条款。他说他深感抱歉,但我实在体会不到他的歉意。我
并非渴望在信笺中看到他的泪迹或随信附上他的耳朵,但……我不知道。感觉他并非真诚道歉,而是做样子。这有意义吗?他随信寄了一张七百五十美元的支票
,这表明他还没忘记自己的责任。这非常好,但我更乐见他能治疗心理疾病。法院应该判他接受一年半的强力治疗。我在团体治疗时如是说,好几个人听后哈哈
大笑,她们认为我在说笑话,但我说的是实话。
每当我展望未来,脑海中总会浮现可怕的画面:我看到我们母女在玛那救济中心排队领取免费餐,我抱着裹在毯子中的娜塔莉走进第三街道的收容所。每当我想
起这些画面,便不寒而栗,甚至掩面痛哭。我知道这样做很愚蠢,因为我毕竟获得过图书馆学研究生学位,但我仍忍不住这样想。你知道每次想到这些画面时我
坚持的动力是什么吗?是你将我带到红苹果柜台后所说的那席话。你告诉我街区中有很多朋友。至少我知道有位朋友,一位挚友。
信的落款是:爱你的海伦。
拉尔夫拭去眼角的泪水——他最近多愁善感,似乎连帽子掉了都会流泪,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然后开始看挤在信纸底部右侧空白部分的附言:
我渴望你来看我,但由于各种原因,男士“禁止入内”。我想你会理解,她们甚至不愿让我们透露具体的住址!海伦。
信摊在拉尔夫的大腿上,他呆呆地坐了一两分钟,看着窗外的哈里斯大道。时值八月末,虽然仍是夏季,但微风吹过,白杨树叶开始泛着秋色,空气中也略带凉
意。“供应各类文具,请进店选购”,红苹果便利店橱窗上的标语如是说。纽波特镇外的某个宽敞但陈旧的农舍中,一群受虐的女性正努力重拾正常的生活。海
伦·迪普努正在清洗防风窗,以迎接漫长的冬季。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放回信封,努力回想艾德和海伦的婚姻存续时间。六七年吧,他想。卡洛琳应该知道。你需要多大勇气才忍心开动拖拉机,将种植了六七年
的作物犁埋?他扪心自问。当你经历千辛万苦终于知道如何翻土、播种、浇水和收割后,需要多大勇气才能重新开始?你需要多大勇气才能云淡风轻地说,“我
不得不放弃这些豌豆,因为豌豆对我无用,我最好种植玉米或豆类”。
“需要很大勇气,”他再次擦拭眼角的泪水,“我想需要极大的勇气。”
拉尔夫突然急切盼望去见海伦,再说一遍她铭记于心而他几乎忘却的话:没事儿,你会渡过难关,街区内有很多你的朋友。
“没错,就是这句话。”拉尔夫说道。收到海伦的来信让他瞬间松了一口气。他起身将信放进后兜,沿着哈里斯大道走向位于延长路段的野餐区。如果能巧遇见
法耶·查宾或者唐·维泽,还可以和他们下盘棋。
2
海伦的来信虽然让拉尔夫轻松了很多,但丝毫没有减轻他的失眠症。他仍然早醒,劳动节来临之际,他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便会醒来。到了九月十日——当天艾
德·迪普努再次被捕,这次是和其他十五人一起——拉尔夫每晚的平均睡眠时间骤减至三个小时左右,他感觉自己好似显微镜载物台上的微生物。我就是一个孤
独的微生物,他坐在高背椅上,凝视着哈里斯大道,希望自己能笑得出来。
朋友们不断地为他提供更多“非常奏效”的偏方。拉尔夫的心中不止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他可以就这些偏方写一本妙趣横生的小书……条件是他睡眠充足并保
持大脑清醒。现在已经是夏末,他每天依然能准确无误地穿上左右脚同色的袜子,但是他不断回想起海伦被打那天他精神恍惚地在橱柜中翻找立顿汤的情景。尽
管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因为他每晚至少都能睡一会儿,但是拉尔夫非常害怕。如果睡眠得不到改善,同样的场景可能会重现,甚至变得更糟。有时候
他感受到大脑枯竭,尤其是凌晨四点半坐在高背椅上时。
这些偏方从高超到荒谬,不一而足。就高超偏方而言,最佳的例子是位于圣保罗的明尼苏达睡眠研究所的彩色宣传册。而荒谬偏方的例子便是“魔魔眼”,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