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丹维尔走进过道,母亲的双手牢牢按着他的肩膀。他领着她爬上台阶,向标志着北看台的黄色昏暗灯光走去,一路上只停下一次脚步,因为有个男人的身
影在冲着他们奔过来。他母亲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
“该死的主张生命权的家伙!”男人喊叫着,“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蛋!我要把他们全杀光!”
他过去后,帕特重新开始顺着台阶往上走。她感到他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恐惧,这让她心中充满了爱意,也有了一种怪异的不安。她儿子那么与众不同,那么特
别……但是这个世界不喜欢这种人。这个世界想如同拔掉花园里的杂草那样把他们清除掉。
他们终于来到了走廊中,这里有几个受到惊吓的人在来回走动,他们眼神迷茫,嘴巴张着,颇似恐怖电影中的僵尸。索尼娅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催促帕特向出
口处的台阶走去。三分钟后,他们毫发无损地从出口来到了火光映照的夜幕下,而在宇宙的各个层级上,随机和命定界的所有事务重新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曾
经在各自轨道上抖动了片刻的不同世界重新稳定,在其中一个世界中,在那个被称作沙漠之祖的沙漠中,名叫罗兰的男子在他的铺盖上翻了个身,顶着异域的星
空再度进入甜美的梦乡。
6
德里市另一边的斯特拉福德公园里,标有“男厕”的移动公厕门猛地打开。洛伊丝·夏瑟和拉尔夫·罗伯茨背朝外飞了出来,浓烟中的他们牢牢抓着彼此。公厕
里传出了切诺基撞击地面的响声,然后是塑料炸弹的爆炸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白光,公厕的蓝色墙壁向外鼓起,仿佛有一个巨人在用拳头猛击墙壁。紧接着
,他们再次听到了爆炸声,这次是从空中传来的。这个版本的爆炸声弱一些,但更加真实。
洛伊丝双脚打颤,一屁股坐到山坡下的草地上,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拉尔夫落在她身旁,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市民中心,那里有一团烈火
紧贴着地平线。他的额头上起了一个紫色的包,大小如门把手,就在艾德击中他的地方。他的身体左侧仍然隐隐作痛,但他觉得肋骨只是有点弯曲,没有骨折。
(“洛伊丝,你还好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开始摸自己的脸、脖子和肩膀。看到她那么可爱、那么“我们的傻洛伊丝”般查看全身,拉尔夫忍不住笑了起来。洛伊丝也试探着冲他一
笑。
(“还好,肯定没事。”)
(“你去那里干什么?有可能会送命的!”)
洛伊丝似乎年轻了一点,拉尔夫猜想这肯定与那位近在咫尺的酒鬼有关。她望着他的眼睛。
(“拉尔夫,我可能有点古板,可要是你以为我在未来二十多年中会动不动昏倒尖叫,就像我朋友米娜时刻不离手的那些玫瑰小说中女主人公的闺蜜那样,那你
最好还是另外找个女人交往吧。”)
他一时目瞪口呆,然后拉着她站起来,紧紧拥抱她。洛伊丝也拥抱他。她非常温暖,非常真实。拉尔夫想到了孤独与失眠之间的相似之处——两者都不易察觉、
与日俱增并且带来问题,既是绝望的朋友,也是爱情的敌人——然后将这些想法抛到脑后,开始亲吻她。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一直站在山顶望着,像两个将圣诞节奖金全都押在一位不被看好的拳击手身上的劳工一样焦急。他们冲下山,来到拉尔夫和洛伊丝站着的地方
,看到这两个人又把额头贴在一起,如热恋中的少年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荒蛮之地的另一边响起了警笛声,宛如噩梦中听到的声音。埋葬了艾德·迪普努狂热
理想的地方腾起了一根火柱,耀眼明亮,让人无法直视。拉尔夫可以隐约听到汽车的爆炸声,随即想起了自己的汽车,废弃在了那片废墟中。他觉得没关系,反
正他已经老了,不能再开车了。
7
克洛索:(你们两个没事吧?)
拉尔夫:(“我们很好。洛伊丝把我拉了出来,救了我一命。”)
拉克西斯:(是的。我们看到她走了进去,真是太勇敢了。)
你们也感到很困惑,对吗,拉克西斯先生?拉尔夫想。你们看到了,而且很钦佩……但是我认为你们根本想不到她怎么能或者为什么有勇气那样做。我认为对你
和你朋友而言,救人的想法肯定像爱情的概念一样陌生。
拉尔夫第一次可怜这些矮小的秃头医生,也明白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讽刺:他们知道自己被派来清除的那些短命人有着强大的内心生活,但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
种生活多么真实,也无法理解驱动短命人的各种情感,无法理解随之而产生的不同行为——时而高尚,时而愚蠢。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也曾研究过托付给他们的短
命界,但他们的研究颇似维多利亚时期一些富有、胆怯的英国人研究探险者带回来的地图,而这些探险者多数还是这些富有、胆怯的人出资的。这些慈善家用精
心修剪过的指甲和柔软的手指摸索着地图上那些他们永远不会航行的河流,还有那些他们永远不会去狩猎的丛林。他们生活在胆战心惊的困惑中,将探险家们的
描述视为想象。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抓了他们的差,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他们,但他们既不明白冒险所带来的快乐,也不明白失去所带来的悲痛——他们在情感方面最强烈的
流露就是始终害怕拉尔夫和洛伊丝直接对付血色之王宠爱的化学研究员,竭尽全力后还是会像两只老苍蝇那样被一掌拍死。这些秃头矮医生的寿命的确很长,尽
管他们有着明亮的蜻蜓色光环,但拉尔夫怀疑他们过着黯淡的生活。他从洛伊丝怀里这个避风港望着他们孩童般光滑的脸庞,想起第一次在凌晨时分看到他们走
出梅·洛克家时自己是多么害怕他们。他在那之后发现,一旦相识,更不用说了解他们,恐惧就会自然消失,而他现在是既认识他们也了解他们。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不安地回头望着他,但拉尔夫一点也不想给他们安慰。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应该让他们体会现在的感觉。
拉尔夫:(“是啊,她很勇敢,我非常爱她,我们会非常幸福地在一起,直到……”)
他停下来,怀中的洛伊丝动了一下。他又是好笑又是宽慰地意识到她快要睡着了。
(“直到什么,拉尔夫?”)
(“直到你说了算。我想对于短命界来说,总会有一个极限,这也没什么。”)
拉克西斯:(我们该说再见了。)
拉尔夫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想起了《游侠传奇》广播连续剧,几乎每一集结尾处都有类似的台词。他向拉克西斯伸出手,却又好笑又可气地看到那矮人居然往后
退缩。
拉尔夫:(“等一等……别这么急着告别呀。”)
克洛索有点担心:(有什么不对劲吗?)
(“那倒没有,可是我头上鼓了个包,肋骨受了伤,还差一点被活活烤焦,我觉得我有权确认一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结束了。是不是?你们的男孩安全了吗?”
)
克洛索露出笑脸,明显松了口气:(是的,你感觉不到吗?十八年后,这个男孩临死前将会拯救两个人的生命……其中一人绝对不能死,否则随机与命定界之间
的平衡将会被打破。)
洛伊丝:(“管它呢。我只想知道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变成普普通通的短命人。”)
拉克西斯:(不仅可以,而且必定变成短命人,洛伊丝。如果你和拉尔夫继续待在这个层级上,恐怕就真回不到短命界去了。)
拉尔夫感到洛伊丝将他拥抱得更紧了。
(“那我可不愿意。”)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扭头望着对方,难以察觉地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那眼神在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上面层级的生活呢?然后,他们转身面对拉尔夫和洛伊丝
。
拉克西斯:(我们真的要走了。我很抱歉,可是……)
拉尔夫:(“等一下,两位邻居——你们还不能走。”)
他们满腹狐疑地望着他,而拉尔夫则慢慢将毛衣袖子推上去,露出前臂上那条高低不平的白色疤痕。袖口已经变得硬邦邦的,上面沾了一些液体,也许是鲶鱼的
黏液,他不愿意去想。
(“别一副像是得了便秘的样子,伙计们。我只想提醒你们,你们做出过承诺,别把这忘了。”)
克洛索如释重负:(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拉尔夫。那曾经是你的武器,现在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们不会忘记。)
拉尔夫开始相信一切真的已经过去,可说来也怪,他心中又有一点感到遗憾。真实的生活——这一层级下面的生活——现在反而很像海市蜃楼,他明白了拉克西
斯那句话的意思:如果他们继续待在这个层级上,恐怕将无法回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拉克西斯:(我们真的必须走了。再见了,拉尔夫和洛伊丝。我们将永远牢记你们的帮助。)
拉尔夫:(“我们当时真的能选择吗?真的可以吗?”)
拉克西斯柔声说道:(我们告诉过你,不是吗?短命界都有做出选择的机会。我们觉得那很可怕……但是也很美好。)
拉尔夫:(“我说……你们握过手吗?”)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吃了一惊。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拉尔夫感觉到他们在那一瞬间用某种简略形式的心灵感应迅速进行了对话。他们回头看着拉尔夫时,脸上露出
了一模一样的尴尬笑容——只有那些觉得自己如果今年夏天没有勇气在游乐园坐过山车就成不了男子汉的少年才会有这种笑容。
克洛索:(我们当然多次观察到你们有这个习俗,可是没有——我们从来没有握过手。)
拉尔夫看着洛伊丝,发现她在微笑……但他觉得还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泪光。
他先把手伸给拉克西斯,因为拉克西斯似乎不像他的同事那样神经质。
(把手伸过来,拉克西斯。)
拉克西斯久久盯着拉尔夫的手,拉尔夫开始认为他可能真的做不到,尽管他非常想。然后,他羞怯地伸出小手,让拉尔夫的大手握住它。他们的光环交织、融合
在一起时,拉尔夫的肌肤感觉到了一股麻痛的震颤……他看到一连串快速变化、美丽的银色图案,让他想起了艾德丝巾上的那些日语文字。
他缓慢、郑重其事地摇了两下拉克西斯的手,然后松开。拉克西斯原先忧虑的表情变成了傻笑。他扭头望着克洛索。
(他握手的时候毫无防备!我感觉到了。很奇妙!)
克洛索慢慢伸出手,就在即将碰到拉尔夫的手那一刻,他像即将要打针的人那样闭上了眼睛。拉克西斯在和洛伊丝握手,而且像歌舞剧演员返场加演那样咧嘴笑
着。
克洛索鼓起勇气,抓住了拉尔夫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拉尔夫开怀大笑。
(“别紧张,克洛索。”)
克洛索缩回手,似乎在思索如何回答才恰当。
(谢谢你,拉尔夫。只要别人伸出手,我就要握住它。对吗?)
拉尔夫放声大笑。克洛索正和洛伊丝握手,听到笑声后报以一个困惑的微笑。拉尔夫拍拍他的后背。
(“你说对了,克洛索——完全正确。”)
他搂住洛伊丝,最后一次好奇地打量着两位矮小的秃头医生。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吗?”)
克洛索:(会的,拉尔夫。)
拉尔夫:(那好。七十年后再见,我没有意见。你们干吗不把这记到日程表中?)
他们只是报以政治家式的微笑,拉尔夫对此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向他们弯腰致意,然后搂住洛伊丝的肩膀,目送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慢慢走下山。拉克西斯打开
有点弯曲的、标有“男厕”的移动公厕门,克洛索站在“女厕”门口。拉克西斯微笑着挥了挥手。克洛索举起那把长剪刀,行了一个古怪的军礼。
拉尔夫和洛伊丝也向他们挥手。
两位秃头医生各自进去后,关上了门。
洛伊丝擦去泪水,扭头问拉尔夫。
(“就这样完了?结束了?”)
拉尔夫点点头。
(“我们现在干什么?”)
他向她伸出胳膊。
(“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小姐?”)
她微笑着挽住他的胳膊。
(“谢谢你,先生。当然可以。”)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斯特拉福德公园。抵达哈里斯大道后,他们回到了短命界层级,悄无声息地溜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甚至根本都没有意识到。
8
德里市一片惊恐慌乱。警笛呜鸣,人们从二楼窗户大声喊叫,看看下面的人行道上是否有自己的朋友。在每个街角,人们聚集在一起,望着河谷对岸的大火。
拉尔夫和洛伊丝毫不关心周围的骚乱与呼喊声。他们慢慢走到上哩丘,疲惫感不断向他们袭来,宛如有一袋袋沙子轻轻扔过来,堆在他们身上。红苹果便利店停
车场的白色灯光似乎遥不可及,尽管拉尔夫知道那就在三个街区之外,而且还是很短的街区。
更为糟糕的是,从早晨到现在,气温已经下降了十五度,而且风很大,他们都没有穿厚衣服。拉尔夫怀疑这或许就是秋天第一场狂风的前兆,德里市今天的秋老
虎已经结束。
法耶·查宾、唐·维泽和斯坦·埃伯里正匆匆下山朝他们走来,显然是要去斯特拉福德公园。老多尔偶尔用来观看飞机滑行、着陆、起飞的望远镜在法耶的脖子
周围上下跳动。秃顶矮胖的唐走在中间,这三个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著名的《三个臭皮匠》。想到这里,拉尔夫忍不住笑了。
“拉尔夫!”法耶惊呼道。他气喘吁吁,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风将头发吹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不耐烦地将头发捋到脑后。“该死的市民中心爆炸了!有人从一
架轻型飞机上朝那里扔了颗炸弹!我们听说死了一千多人!”
“我听到的也差不多,”拉尔夫脸色严峻,“其实,我和洛伊丝刚才就在公园里观望。从那里可以直接看到河对岸。”
“我当然知道,都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不是吗?你以为我们要去哪里?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和洛伊丝正准备去她家,看看电视新闻怎么报道。也许过一会儿再去找你们。”
“好吧,我们——我的天哪,拉尔夫,你的头怎么啦?”
拉尔夫愣了一下——他的头怎么啦——随即像回忆某个噩梦般地想起了艾德那扭曲的嘴巴和他那疯狂的眼睛。哦,不要,艾德冲着他尖叫,你会坏了我的好事。
“我们跑过去,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结果拉尔夫撞到了树上,”洛伊丝说,“还好,不用去医院。”
唐听到后放声大笑,但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像还有个大事要做的大佬。法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们身上。然而,斯坦·埃伯里却没有笑。他又是困惑又是好奇地
仔细打量着他们。
“洛伊丝。”他说。
“什么事?”
“你知道你手腕上绑着一只运动鞋吗?”
她低头望去,拉尔夫也低头望着那里。洛伊丝抬起头,给了斯坦一个灿烂的微笑。“是啊!”她说,“看上去很好玩,是不是?算是一条……一条带实物护身符
的手链!”
“是啊,”斯坦说,“当然是的。”可是他的目光已经从那只运动鞋转到了洛伊丝的脸上。拉尔夫心想,现在有路灯之间的阴影掩护他们,到了明天他们该如何
解释自己的模样?
“快点!”法耶不耐烦地喊道,“我们走吧!”
他们匆匆离去。斯坦满腹狐疑地扭头看了他们最后一眼。拉尔夫竖起耳朵听着,以为唐·维泽会啐上一两声。
“天哪,那种解释真是太蠢了,”洛伊丝说,“可我总得说点什么,对吗?”
“你表现得很好。”
“怎么说呢,我只要一开口,总能找到说辞,”她说,“这是我的两大才能之一,另一个才能是在电视上看一场两小时的电影过程中吃完一大盒惠特曼牌巧克力
。”她解开海伦的运动鞋,望着它,“她现在安全了,是不是?”
“是的,”拉尔夫说着便伸手去拿那只运动鞋,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好像还有东西。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的缘故很难张开。等手指终于发出嘎嘣响声张开后
,他看到指甲已经在手掌上留下了印子。他首先发现,虽然他自己的婚戒还在老地方,艾德的婚戒却不见了踪影。当时戴上时大小正好合适,但它显然在过去半
小时某个时刻从他手指上滑落了,管它呢。
也许不是,一个声音悄悄说道,拉尔夫惊喜地发现这次不是卡洛琳的声音。这次在他脑海里说话的是比尔·麦戈文。也许它自己消失了。噗的一声不见了。
但是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艾德的婚戒有可能被赋予了某种力量,没有随着艾德一起消亡。比尔博·巴金斯发现并且极不情愿地给他侄儿弗罗多的那枚戒指就有
办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什么时候想去就去。也许艾德的戒指也一样。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洛伊丝就拿走了他手里的东西,并且把运动鞋塞到他的手中。那是揉成一团的硬纸片。她把纸片捋平,望着它,原来的好奇渐渐变成了严
肃。
“我记得这张照片,”她说,“放大的那张装裱着金色相框,就放在他们家客厅的壁炉架上。那里最显眼。”
拉尔夫点点头。“这张照片肯定一直放在他的钱包里,后来用胶带粘贴在飞机仪表盘上。在我撕下它之前,他一直在揍我,而且毫不吃力。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
就是把这张照片抢走,结果他的注意力立刻从市民中心转到了照片上。我最后听到他在说‘还给我,那是我的’。”
“他是冲着你说的吗?”
拉尔夫把运动鞋塞进裤子后兜,然后摇摇头。“不是。我想不是。”
“海伦今晚在市民中心,不是吗?”
“是的。”拉尔夫想起了她在高垄时的样子——脸色苍白,被烟熏红的眼睛噙着泪水。要是现在取消集会,那他们就赢了,她说。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现在明白了。
他从洛伊丝的手中拿过那张照片,再次将它揉成一团,走向哈里斯大道和科苏特巷街角的垃圾桶。“我们哪天向她们再要一张,放在我们自己家的壁炉架上。不
是这种一本正经的照片。这一张……我不想要。”
他把小纸团扔向最多两英尺外的垃圾桶,这本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一阵大风恰好在这时刮过来,曾经粘贴在艾德那架飞机高度表上的海伦和娜塔莉的照片就
这样被寒风吹走了。他们两个人目送它盘旋着飞上天空,完全被迷住了。洛伊丝首先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瞥了拉尔夫一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是我听到你在拐弯抹角地向我求婚,还是我累得听错了?”她问。
他刚要张口说话,又一阵强风突然刮来,两个人只好紧紧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时,洛伊丝已经重新向山上走去。
“一切皆有可能,洛伊丝,”他说,“我现在知道了。”
9
五分钟后,洛伊丝的钥匙在她家前门的锁孔里嘎嗒作响。她领着拉尔夫进门,然后牢牢关上门,把狂风呼啸、喧闹骚动的夜晚挡在外面。他跟着她走进客厅,本
想待在这里,但洛伊丝却没有丝毫犹豫。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强行拉他(如果他拖拖拉拉的话,她一定会的),把他带进了卧室。
他看着她。洛伊丝平静地回看着他……他突然感觉到那道瞬间闪烁再次出现。他注视着她的光环如一朵灰色的玫瑰一样在她周围绽放,虽然还很弱,却正在一点
点地回来,重新编织,重新愈合。
(“洛伊丝,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那当然!你以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还会拍拍你的头,打发你回家吗?”)
她突然笑了,而且是那种不怀好意的顽皮笑容。
(再说了,拉尔夫——你今晚真的想和我上床?给我说实话。最好不要哄我。)
他思考了一下,大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她的嘴巴很甜美,还有点湿润,宛如熟透了的桃子皮。这个亲吻让他浑身一震,但这种感觉主要集中在嘴上,几乎是触电
一样的感觉。嘴唇分离后,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亢奋……但他也感到异常虚弱。
(“万一我说我想呢,洛伊丝?万一我说我想和你上床呢?”)
她后退一步,挑剔地望着他,仿佛想确定他说的是心里话,不是男人们常见的吓唬、吹牛。与此同时,她将手伸向衣服纽扣,开始解扣子。拉尔夫注意到一件奇
妙的事:她看上去又年轻了,当然不是四十岁,最多五十岁……五十出头。这当然是刚才那个亲吻的缘故,而真正奇妙的是他认为她根本不知道,除了早些时候
她从那位酒鬼身上得到的能量外,拉尔夫还给了她一点。这有什么错吗?
她仔细查看完后,探身向前,亲吻了他的脸颊。
(“我想以后上床的时间多得是,拉尔夫——今晚好好睡觉。”)
他认为她说得有理。五分钟前,他有些急不可待——他向来喜欢做爱,而对他来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了感觉。他一点也不为此
遗憾,毕竟他知道那种感觉去了哪里。
(“好吧,洛伊丝——今晚就好好睡一觉。”)
她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器。几分钟后,拉尔夫听到她在刷牙。知道她还有牙齿真让人高兴。趁着她在卫生间里的十分钟,他也开始脱衣服,但由于肋骨疼痛,
他脱得很慢。最后,他成功脱掉了麦戈文的毛衣,还有脚上的鞋子。接下来便是衬衣,正当他笨手笨脚地试着解开腰带时,洛伊丝出来了。只见她头发盘在脑后
,红光满面。拉尔夫被她的美丽惊呆了,突然自惭形秽,感到自己块头太大、笨头笨脑,更不用说年纪太大。她换了件玫瑰色丝质长睡袍,他可以闻到她手上擦
过的乳液的香味,真好闻。
“我来帮你。”她说。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她就解开了他的腰带。丝毫没有暧昧的成分。她动作麻利,显然在她丈夫生命的最后一年经常帮他穿衣脱衣。
“我们又下来了,”他说,“这次都没有感觉到。”
“我感觉到了,在我冲澡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隔着光环洗头发很让人分心。”
外面狂风呼啸,吹得屋子不停摇晃,穿过排水管口时发出了长长的颤音。他们朝窗户下面望去,拉尔夫虽然回到了短命界层级,却突然相信洛伊丝与他有着相同
的想法:阿特洛波斯此刻正躲在什么地方,为事情后来的进展感到失望,但是绝对没有气馁,受了伤但是没有屈服,情绪低落但是没有绝望。从现在起,他们可
以称他“老独耳怪”,拉尔夫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他想象着阿特洛波斯像一颗流氓小行星在这座城市随机穿过恐惧、激动的人群,窥视着,躲藏着,偷窃东西
去当纪念品,割断人们的气球线……换句话说,从他的工作中寻求安慰。拉尔夫几乎无法相信自己不久前曾经压在那怪物身上,用他自己的解剖刀砍他。我从哪
里得到的勇气?他想弄明白,但是他其实知道。那个小恶魔戴着的钻石戒指是他最主要的勇气来源。阿特洛波斯是否知道那些耳环是他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大
概不知道。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三号医生比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更不了解短命界的各种动机。
他转身抓住洛伊丝的双手。“我又把你的耳环弄丢了,而且这次永远找不回来了。对不起。”
“快别这么说。它们早就丢了,记得吗?而且我再也不用为哈罗德和詹妮特操心了,因为在别人亏待我的时候,在我害怕的时候,我有了一位朋友帮助我。是不
是?”
“是的。你当然有这样一位朋友。”
她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拥抱他,并且再次亲吻了他。洛伊丝显然一点都没有忘记怎么亲吻,而且在拉尔夫看来,她在亲吻方面学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快去冲个
热水澡。”他刚想说头一挨着热水他就会睡着,但她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你别介意。你身上有股怪味,尤其是手上,很像我哥哥维克剖了一
整天鱼之后的气味。”
两分钟后,拉尔夫开始淋浴,把肥皂泡一路抹到胳膊肘。
10
他出来时,洛伊丝已经躲进了两床蓬松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还只是鼻子以上的部分。拉尔夫快步走过卧室,身上只穿了条内裤,为自己的细腿和啤酒肚感
到羞愧。他掀开被子,快速钻了进去,冰凉的床单滑过他温暖的皮肤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伊丝立刻凑过来搂住他。他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靠着她放松自己。和洛伊丝睡在被子下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在外面狂风凛冽、有时甚至吹得防风窗户嘎嘎作响
的时候。这简直就是天堂。
“谢天谢地,我床上还有个男人。”洛伊丝睡意蒙眬地说。
“谢天谢地,床上的男人是我。”拉尔夫说,逗得她哈哈大笑。
“你的肋骨没事吧?要不要给你找一片阿司匹林?”
“不用。我相信明天早晨又会痛的,不过洗了热水澡之后好像缓解了一点。”明天早晨会发生或者不会发生什么事这个话题倒是让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大概
时刻等在那里的问题,“洛伊丝?”
“嗯?”
拉尔夫的心中又浮现出一个情景:自己在黑暗中猛然醒来,疲惫不堪却又根本睡不着(这肯定是世界上最残酷矛盾之一)。钟上面的数字慢慢从三点四十七分跳
到三点四十八分。那是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笔下灵魂的漫漫长夜,每一个小时都漫长得足以将吉奥普斯的大金字塔建好。
“你觉得我们会一觉睡到天亮吗?”他问她。
“会的,”她毫不犹豫地说,“我想我们会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