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跑回家,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几乎一年过后,拉尔夫才重新开始吃鱼,而且再也没有与鲶鱼打过交道。
直到现在。
3
(“拉尔夫!”)
是洛伊丝的声音……可是很遥远!非常遥远!
(“你得赶紧行动!别让它阻止你!”)
拉尔夫现在意识到,他起初以为是他母亲膝盖上的毯子,其实是血色之王膝盖上一片血淋淋的鱼卵。它越过那张一直在抖动的毯子,探身向前,厚厚的嘴唇颤抖

着,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怎么啦,拉尔夫?哪里痛?告诉老妈。)
(“你不是我老妈。”)
(对——我是鱼后!我说话大声,我感到骄傲!我愿走就走,愿说就说。实话告诉你,我想变成什么都可以。你可能不知道,但改变外形在德里市可是历史久远

的习俗。)
(“你认识洛伊丝看到的那个绿色的人吗?”)
(那当然!周围没有我不认识的!)
但拉尔夫在那种布满鳞片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困惑。
手臂的温度更高了,拉尔夫突然意识到:如果洛伊丝此刻在这里,她会很难看到他。这时,鱼后变出一道脉动、越来越亮的光线,将他逐渐包裹。这道光线是红

色的,而非黑色,但它依然是死亡之袋。他现在知道被困在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就像陷入一张用你最厌恶的恐惧和最痛苦的经历编织的网中。退是退不

出去了,而且也没有办法像他剪开艾德婚戒周围的死亡之袋那样将它剪破。
如果我想逃出去,拉尔夫想,我只能拼命向前跑,从另一边冲出去。
耳环还在他的手里。他将它转过来,让背面的针尖朝外,再用六十三年前一条鲶鱼试图吞掉的那两根手指夹住它。然后,他默默祈祷了几句,不是向上帝,而是

向洛伊丝看到的那个绿人。
4
鲶鱼又向前探了探身子,没有鼻子的脸上露出了卡通人物般的奸笑。笑容背后的牙齿此刻显得更长更尖。拉尔夫看到胡须末端沾着一滴滴无色的液体,心想那是

毒液。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天哪,我很害怕。怕得要死。
远处传来了洛伊丝的尖叫声:(“快点,拉尔夫!你得赶快!”)
一个小男孩在近得多的地方尖叫,边叫边挥舞右手,想甩掉紧咬他手指不松口的待产怪物。
鲶鱼靠得更近了。它身上的衣服簌簌作响。拉尔夫可以闻到母亲所用的圣海伦牌香水,令人作呕地与这条底层鱼身上的鱼腥、垃圾臭味混杂在一起。
(我一定要让艾德·迪普努的任务成功,拉尔夫;我一定要让你朋友告诉你的那个男孩死在他母亲的怀中,我一定要看着它发生。我在德里市辛苦了这么多年,

这一点要求并不过分,可这也意味着我现在就得解决掉你。我……)
拉尔夫朝那家伙发出垃圾臭味的方向迈出一步。他现在开始看到他母亲——也就是鱼后——的身形后面还有一个身形。他看到一个亮闪闪的男人,一个眼睛冰冷

、嘴巴无情的红皮肤男人。这个男人酷似他刚刚在画中看到的那个基督……却又不是真正挂在他母亲厨房角落里的那一幅。
鱼后没有眼睑的黑眼睛里……以及它下面那个红皮肤人冰冷的眼睛里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这是想干什么?不要靠近我!你想在轮椅中度过余生吗?)
(“我想到了比这更惨的事,伙计。我在棒球场上任人宰割早已是陈年旧事。”)
它提高了嗓门,变成了他母亲发怒时的声音。
(听你老妈的话,孩子!听你老妈的话,记住我的话!)
这些命令很耳熟,而且是用酷似他母亲的声音说出来的,拉尔夫听到后顿时犹豫了一下。但他接着又往前走了一步。摇椅中的鱼后退缩了一下,尾巴在旧便服裙

摆下面上下拍动着。
(你这是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想拉一下你的胡须,亲眼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用上全部意志力,不让自己叫出声,也不让自己逃跑,然后伸出右手。握在他拳头中的洛伊丝的耳环感觉就像一颗滚烫的小石子。洛伊丝仿佛就在身旁,拉尔

夫觉得这并不奇怪,他毕竟吸取了她那么多的光环。也许她现在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她就在身边,这种感觉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不,你不敢!你会瘫痪的!)
(“鲶鱼没有毒——那只是一个比我更加害怕的十岁男孩编出来的故事。”)
拉尔夫隐藏着耳环背面的针刺,然后伸出这只手去抓胡须,然后不出他的所料,那长有鳞片的大脑袋快速躲闪。它开始抖动、变化,可怕的红色光环逐渐渗出。

如果说厌恶和痛苦也有颜色的话,拉尔夫想,那肯定就是这种颜色。趁着它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变化,趁着拉尔夫现在可以看清的那个人——身材高大,冷酷英俊

,一头金发,还有两只喷着怒火的红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穿过它制造出来的幻影,拉尔夫将耳环的尖刺扎进了一只鼓凸的黑色鱼眼珠中。
5
它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像蝉鸣,拉尔夫想——并且试图后退。它那快速拍打的尾巴制造出了颇似纸张卡在电扇叶片中后发出的声响。它从摇椅上滑落,而摇椅

正变得像一个用暗橘色岩石雕刻而成的宝座。接着,尾巴不见了,鱼后也没有了踪影,坐在宝座上的是血色之王,英俊的脸庞因为疼痛和惊讶而扭曲。他的一只

眼睛如火光映照下的猞猁眼睛般发出耀眼红光,另一只眼睛里却像破碎的钻石一样充满寒光。
拉尔夫将左手伸进鱼卵构成的毯子,把它掀开,却看到下面一片漆黑。死亡之袋的另一面。出逃之路。
(我警告你,你这狗娘养的短命鬼!你以为你可以扯我的胡须?那好,我们试试看,好不好?我们走着瞧!)
宝座中的血色之王再次探身向前,张开大嘴,剩下的那只眼睛闪着红光。拉尔夫真想把没有了耳环的右手缩回来,但是他没有。相反,他把右手直接伸进了血色

之王的嘴里。那个嘴巴大张着,要将他的胳膊吞进肚,就像多年前荒蛮之地上那条鲶鱼一样。
有什么东西——不是肌肉——先是蠕动、挤压他的手,然后开始像无数只马蝇一样咬他。这时,拉尔夫感觉到了真正的牙齿——不,是尖牙——扎进了他的手臂

。再过一秒钟,最多两秒钟,血色之王就会咬断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吞进肚。
拉尔夫闭上眼睛,立刻找到了能够让他在不同层级之间移动的思考和专注模式,即便是疼痛和恐惧也阻碍不了。只是他这次的目的不是移动,而是触动。克洛索

和拉克西斯在他手臂上植入了一个诡雷,该把它引爆了。
拉尔夫觉得脑海里又有了那种瞬间闪烁的感觉。手臂上的疤痕顿时变得炽热、危急。手臂上的高温没有灼痛拉尔夫,反而像源源不断的能量从他体内飞出。他感

觉到了一道耀眼的绿光,明亮得如同奥兹国的翡翠城在他周围爆炸。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的尖叫。那断断续续的刺耳叫声如果持续下去,一定会把他逼疯,但

是没有。接着便是一声空洞的巨响,让拉尔夫想起了他点燃一个M-90鞭炮然后扔进钢制排水管中时的情形。
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从他身边掠过,还夹杂着强风和淡淡的绿光。他斜着眼睛瞥了血色之王一眼,看到他不再英俊、不再年轻,而是变得苍老扭曲,比短命界层

级上最怪异的飞禽走兽更加不具有人的特征。这时,他们上方有什么东西打开了,露出了一片黑暗,各种旋转翻腾、相互冲突的五彩光芒一起奔向那里。血色之

王也被这股强风吹了上去,仿佛他只是烟囱里的一片叶子。那些五彩光芒越来越亮,拉尔夫转过脸,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他明白,他所在的这个层级与上面难

以想象的层级之间打开了一个通道;他还明白,如果他继续望着那越来越明亮的光芒,望着那些
(死亡之光)
旋转的色彩,他可能会生不如死。他不仅紧紧闭上了眼睛,还紧紧关闭了自己的心灵。
顷刻间,那个向艾德自称血色之王的生命体、里士满街老宅中的厨房、他母亲的摇椅全都无影无踪了。拉尔夫正跪在切诺基机头右侧高出大约两米的稀薄空气中

,像经常挨打的孩子等待残暴父母动手那样高举双手。他低头从双膝之间望去,看到市民中心和旁边的停车场就在他的正下方。他起初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因为

停车场里的钠汽弧灯似乎正在相互远离,犹如一群高大、消瘦的人在兴奋刺激的事(不管那是什么)结束之后正在散去。停车场本身似乎正在……怎么说呢……

变长变宽。
不是变长变宽,而是越来越近,拉尔夫冷静地想,艾德在下降,已经启动了神风任务。
6
拉尔夫一时愣在了那里,琢磨着自己的处境,并为此所迷惑。他已经变成了神话中的中介生命体,显然不是神(神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感到又疲惫又害怕),但显

然也不是人这种地球上的生命体。这就是会飞的感觉,能够从高空俯瞰大地,四周一望无际。这……
(“拉尔夫!”)
她的尖叫声如他耳旁响起的枪声。拉尔夫畏缩了一下,他的目光一离开让他昏昏沉沉的地面景象,而且是迎面扑来的景象,他就又能活动了。他站起身,走回到

飞机上,像行走在自己家过道中那样轻松、正常。没有强风拍打他的脸庞,或者把他的头发从额头上吹开。当他的左肩穿过切诺基的螺旋桨时,飞旋的叶片一点

也没有伤着他,仿佛他就是一道青烟。
他看到了艾德苍白、英俊的脸庞——每次都让卡洛琳流泪的诗歌中骑马来到老客栈门口的强盗的那张脸——愤怒取代了他之前的怜悯与惋惜。其实很难真的对艾

德感到愤怒,毕竟他也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可他驾驶飞机瞄准的那栋建筑里却坐满了实实在在的人。无辜的人。拉尔夫在艾德脸上茫然迟钝的表情中看到了

某种倔强、幼稚、任性的东西。拉尔夫穿过薄薄的舱壁时在想,艾德,我认为你在一定程度上知道恶魔找上了你。我认为你甚至有机会拒绝他……克洛索和拉克

西斯不是说过吗,一切都有选择的机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也脱不了干系,你这该死的。
起初,拉尔夫的头像之前一样伸在舱顶外,于是他再次蹲下来。飞机挡风玻璃的视野已经完全被市民中心所占据,拉尔夫知道现在已经来不及阻止艾德了。
他已经撕掉了门铃装置上的胶带,将它握在手中。
拉尔夫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抓住剩下的那只耳环,再次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尖刺朝外。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纸箱与门铃装置之间的电线,然后闭上眼睛,集中精

力,再次在脑海中制造出那种快感。他的胃部突然有一种空洞、颤抖的感觉,随即想到:哇!这就是直达电梯!
接着,他便降回到了短命界层级,这里没有神,没有恶魔,没有手持剪刀和解剖刀的秃头医生,也没有光环。他回到了无法穿越墙壁、无法躲避坠机的世界,回

到了别人可以看见他的短命界层级,而且他意识到艾德正好看到了他。
“是拉尔夫?”那麻木的声音像是刚刚从熟睡中醒来,“是拉尔夫·罗伯茨?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刚好就在附近,所以就想过来串个门。”拉尔夫说,“也就是说,来和你喝一杯。”他边说边将那只手握成拳头,把电线从纸箱中扯了出来。
7
“不!”艾德尖叫道,“不,不要,你会坏了我的好事!”
的确是的。拉尔夫想,然后把手伸到艾德的膝盖上方,去抢切诺基的操控轮。市民中心就在他们脚下,不到四百米。拉尔夫说不准固定在副机长座椅上的纸箱里

究竟装着什么,但他猜想那大概就是查克·诺里斯和斯蒂芬·西格尔主演的那些武打片中恐怖分子们经常使用的塑料炸弹。据说很稳定,当然不像克罗佐《恐惧

的代价》中的硝化甘油,可现在不是信赖电影界福音书的时刻。即便是非常稳定的爆炸物,一旦从近两英里的高度落下去,没有雷管可能也会爆炸的。
他把驾驶盘尽量向左边推,身下的市民中心开始疯狂打旋,仿佛安装在一个巨大陀螺的顶端一样。
“住手,你这混蛋!”艾德大叫,一个感觉像小铁锤的东西击中了拉尔夫的身体一侧,那种剧痛差一点让他失去知觉,几乎无法呼吸。艾德再次挥舞铁锤,这一

次击中了他的腋窝,他的手从驾驶盘上滑了下来。艾德牢牢抓住驾驶盘,疯狂地将它拉回来。已经开始滑向挡风玻璃一侧的市民中心慢慢又回到了正中央。
拉尔夫的手抓向驾驶盘。艾德用掌根顶着拉尔夫的额头,用力把他往后一推。“你就不能不插手吗?”他咆哮道,“你为什么非要来搅局?”他心怀怨恨地咆哮

着,露出牙齿,嘴唇向后拉。拉尔夫突然出现在驾驶舱中,这本该让他吓得不知所措才对,可是没有。
当然没有,因为他疯了,拉尔夫想,然后突然惊恐地在心中大叫:
(“克洛索!拉克西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没有反应。他感觉自己的叫声根本没有传出去。怎么会传出去呢?他又回到了短命界层级,也就是说他现在孤立无援。
他们现在的高度只有八百到九百英尺。拉尔夫可以看清楚市民中心的每一块砖头、每一扇窗户、外面站着的每一个人——他甚至可以看清哪些人举着标语牌。他

们在抬头仰望,想知道这架疯狂的飞机在干什么。拉尔夫看到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恐惧,现在还没有,可是再过三四秒——
他全然不顾身体左侧的阵痛,再次扑向艾德,伸出握成拳头的右手,用拇指顶着夹在手指之间的耳环尖针,尽可能让针尖露在外面。
耳环绝技刚才用在血色之王身上很成功,可拉尔夫当时是在更高层级上,而且更多是因为出其不意。他这次继续对准眼睛,但艾德在最后一刻闪了一下脑袋,耳

环针扎进了他颧骨上方的脸颊。艾德拍了一下被扎中的地方,仿佛那是个小虫子。他的左手仍然紧握驾驶盘。
拉尔夫再次去抓驾驶盘。艾德冲他挥拳,拳头击中了拉尔夫的左眉脊,痛得他后退了一步。拉尔夫的耳旁响起了一个银铃般纯洁的声音,就像他和艾德之间有一

个巨大的音叉,有人敲响了它。整个世界顿时变得灰暗粗糙,宛如报纸上刊登的照片。
(拉尔夫!快!)
是洛伊丝,她现在惊恐万状。他知道为什么,时间差不多耗光了。他还剩下十秒钟,最多二十秒。他再次扑向前,这次不是扑向艾德,而是扑向粘贴在高度表上

的海伦和娜塔莉的照片。他一把抓住照片,将它举过头顶……然后将它揉成一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看到艾德有什么样的反应,但艾德的反应超出了他最

疯狂的期待。
“还给我!”艾德尖叫道。他丢下驾驶盘,伸手去抢照片。拉尔夫此时又看到了海伦被打那一天所见到的艾德——一个极度不幸福并且害怕身上那些失控的力量

的男人。他眼含泪水,而且泪水还流下了他的脸颊,拉尔夫困惑地想:难道他一直在流泪?
“还给我!”他再次怒吼,但拉尔夫吃不准自己是不是他叫喊的目标。他觉得自己这位老邻居怒吼的对象可能是闯进他的生活、四处打量要确保自己能够成功、

然后接管了一切的那个生命体。洛伊丝的耳环像野蛮部落里死者脸上的装饰物一样在艾德的脸颊上闪闪发光。“把她们还给我,她们是我的!”
拉尔夫举起揉成一团的照片,刚好不让艾德挥舞的双手够着。艾德猛扑了一下,却被安全带勒住了肚子。拉尔夫使出浑身力气,冲着他的喉咙就是一拳,拳头击

中了艾德喉结凸出的软骨,拉尔夫感到又满足又厌恶,难以言表。艾德往后一倒,撞到了舱壁上,眼睛由于疼痛和惊愕鼓凸起来,双手去摸喉咙。他体内传出了

一种厚密的嘎嘎声,听上去颇似某种大型机械齿轮脱落的响声。
拉尔夫冲向艾德,却看到市民中心正朝着飞机扑来。他再次把驾驶盘转向最左边,正下方的市民中心开始朝即将不起作用的挡风玻璃一侧旋转……但是移动得非

常缓慢。
拉尔夫意识到自己可以闻到驾驶舱内有什么气味——某种淡淡的甜美、熟悉的芳香。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那是什么气味,就被某样东西完全吸引住了。那是偶尔

穿过哈里斯大道的“连帽衫”冰淇淋车,上面樱桃色的小铃铛正叮当作响。
我的上帝,拉尔夫想,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敬畏。看样子我会葬身在冰淇淋和雪糕当中,完全冻僵。
那甜美的芳香越发浓烈了,两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他意识到那是洛伊丝·夏瑟的香水味。
“快上来!”她尖叫道,“拉尔夫,你这笨蛋,你必须……”
他不假思索地照着她的话做,脑海里的东西咬合在一起,那道瞬间闪烁再次出现,她的后半句话他是以怪异、渗透的方式听到的,更像是她的思想。
(“——上来!用脚蹬一下!”)
来不及了,他想,但他还是照着做,双脚踩着已经极度倾斜的仪表板底部,用尽全身力量往上跳。他感到洛伊丝和他一起穿过生存塔柱上升,而飞机则飞速穿过

最后一百英尺,撞向地面。在上升的过程中,他突然感到洛伊丝的能量包裹着他,像蹦极绳一样把他往后拉。那是一种短暂的恶心感,仿佛在同时飞往两个方向


拉尔夫在最后一眼中看到艾德·迪普努弯着身子靠在驾驶舱侧墙上,但他实际上根本没有看到艾德。那像被雷击过的黄灰色光环已经消失。艾德也已经消失,埋

进了犹如地狱午夜般漆黑的死亡之袋中。
然后,他和洛伊丝在飞行的过程中往下降。


第三十章
1
就在爆炸前一刻,苏珊·戴正站在市民中心前的核心位置,度过她这辉煌、到处煽风点火的人生最后几秒。她在说:“我来到德里市不是为了安慰你们、威胁你

们、煽动你们,而是为了和你们一起哀悼——目前的情况早已远远超出了一切政治考量。任何形式的暴力都是错误的,任何形式的自以为是都不应该有藏身之处

。我来这里请求大家将各自的立场、各自的豪言放到一边,帮助对方寻找到相互帮助的办法,避开……”
会场南侧那排高大的窗户突然变得明亮耀眼,然后向内爆炸。
2
切诺基没有撞上“连帽衫”冰淇淋车,却也未能让它幸免于难。飞机在空中最后转了半圈,一头扎进停车场,离洛伊丝那天早些时候停下来拉扯衬裙的栅栏大约

二十五英尺。机翼折断,驾驶舱猛地飞速缩回进了机舱。机身像微波炉里加热的一瓶香槟酒那样炸开。玻璃四散。机尾如垂死蝎子的尾巴那样弯曲到切诺基的机

身上方,然后扎进一辆车身上写有“捍卫妇女的选择权”字样的道奇面包车车顶。接着便是刺耳、恶狠狠的咣当声,宛如一堆废铁落到了地上。
“我的天……”停车场边一位执勤的警察话还没有说完,纸箱里的C-4炸弹便如一大团灰色的浓痰那样飞出,撞到残存的仪表板上,那上面几根“热”电线像毒品

注射针一样扎进了纸箱。塑料炸弹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照亮了巴塞公园的跑道,将停车场变成了一场白光和弹片构成的飓风。约翰·莱德克一直站在市

民中心水泥遮阳棚下,与一位州警察说话,他被震得穿过一扇打开的大门,飞过大厅,撞到墙上,摔倒在轻驾马车赛奖杯柜的碎玻璃中,失去了知觉。他至少比

他身旁那位州警察幸运,那名警察撞到门柱上,身子断成了两截。
停车场中的一排排汽车其实保护了市民中心,让它避开了最严重的冲击波,但这份幸运事后才知道。市民中心内,两千多名听众惊呆了,他们起初只是坐在那里

,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更不清楚大多数人看到的那一幕是什么意思:一大块飞进来的锯齿状玻璃切下了美国最著名女权运动家的头颅。她的脑袋犹如上面粘贴

了金色假发的白色保龄球,飞向第六排观众席。
灯光熄灭后,他们才陷入恐慌。
3
人们惊恐地奔向出口,七十一人被踩踏致死。《德里新闻报》第二天用48号字体醒目标题报道了这一事件,称其为一大悲剧。拉尔夫·罗伯茨原本可以告诉他们

,从各方面看,他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的确非常幸运。
4
北侧观众席的中间坐着一个女人,名叫索尼娅·丹维尔,脸上仍然残留着某个男人殴打她之后留下的淤青。她搂着儿子帕特里克的肩膀坐在那里,帕特里克的腿

上放着麦当劳宣传画,上面画着麦当劳叔叔、芝士汉堡市长和汉堡神偷在得来速窗口外跳穿靴快步踢踏舞,可他连金色拱门的颜色都没有填完,就把它翻到了背

面。他并没有失去兴趣,而是很想自己画一幅画,灵感使他身不由己,而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得到这种灵感。他一整天都在想着高垄地下室里发生的那一幕——

浓烟、高温、惊恐的女人、来救他们的那两个天使——但他自己的奇妙灵感迫使他将这些不安的构思抛到了脑后。他万分投入地默默画着,不一会儿就感到自己

仿佛生活在彩色蜡笔绘出的世界之中。
虽然只有四岁,他却早已是非常出色的小画家(索尼娅有时叫他“我的小天才”),他画出的东西比正面那幅填色宣传画好得多。他在灯光熄灭之前画出的东西

足以让美术专业一年级学生引以为豪。画的正中央有一座漆黑的石塔,高耸入云,蓝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塔的周围开满了玫瑰,颜色红得似乎要高声喧闹。塔

的一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已经褪色的牛仔裤,两条武装带在他扁平的胸前交叉,臀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枪套。塔顶也有一个男子,身穿红袍,正低头看着带枪

的男人,眼神中夹杂着仇恨与恐惧。他那双扶着栏杆的手也是红的。
苏珊·戴的到来让索尼娅无比痴迷。她坐在讲台后面,聆听着主持人对苏珊·戴的介绍。不过,就在介绍快要结束之前,她碰巧瞥了一眼儿子画的东西。她两年

前就知道帕特里克属于儿童心理学家们所说的那种神童,她有时劝自己,说已经习惯了儿子那些精美的画作,还有他称作黏土家庭的彩泥塑像。在某种程度上她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但今天这幅独特的画还是让她不寒而栗。她不由自主地将这怪异的感觉归咎为这漫长、紧张的一天给她留下的情感余波。
“那是谁?”她轻轻点着黑塔顶上不怀好意地望着下面的那个人问。
“他是红大王。”帕特里克说。
“哦,红大王,我明白了。带枪的这个人又是谁?”
他张开嘴,正要回答,讲台旁的罗伯塔·哈珀举起左手(胳膊上戴着黑纱),指向坐在她身后的女人。“朋友们,欢迎苏珊·戴女士!”她高声说。雷鸣般的掌

声淹没了帕特里克·丹维尔对她母亲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他叫罗兰,妈妈。我有时候会梦见他。他也是大王。
5
母子俩坐在黑暗中,耳朵嗡嗡作响,两个念头像滚轮上相互追逐的老鼠一样在索尼娅的脑海里窜动:这一天还有完没完,我知道不应该把他带来,这一天还有完

没完,我知道不应该把他带来,这一天还……
“妈妈,你压到我的画上了!”帕特里克说,听上去有点喘不上气来。索尼娅意识到自己肯定把他搂得太紧了。她稍稍松开一点。下面的座位区,也就是承受得

起十五美元“捐款”的人坐在折叠椅上的区域,传来了嘈杂的尖叫声、喊叫声和含糊不清的质问声。一声痛苦的号叫盖过这片嘈杂的声音,索尼娅吓得跳了起来


爆炸之后的冲击波压迫着大家的耳朵,让他们疼痛难耐。冲击波也晃动了大楼。外面继续传来爆炸声,那是一辆辆汽车像鞭炮一样在停车场爆炸,但是与第一声

爆炸相比,动静小多了。不过,索尼娅还是感到帕特里克听到每一声爆炸都会吓得躲在她怀里。
“不要怕,帕特,”她安慰他说,“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不过是在外面。”由于她的目光被窗户上耀眼的亮光吸引了过去,她侥幸没有看到自己偶像的脑袋离开

肩膀的那一幕,但她知道祸不单行,
(不应该把他带来,不应该把他带来)
而且至少下面有些人万分惊恐。如果她也惊慌失措,她和她的小伦勃朗就会遇到大麻烦。
可我不想遇到麻烦。我今天上午死里逃生不是为了现在惊慌失措。如果那样,那是我该死。
她抓住帕特里克的一只手,那只没有握着画的手。手很凉。
“妈妈,那些天使还会来救我们吗?”他问,声音有一点颤抖。
“不会,”她说,“我想我们这次得靠自己了,但我们可以做到的。我是说,我们现在不是没事吗?”
“是的。”他说,然后弯腰靠在她身上。她顿时很害怕,以为他昏了过去,她将不得不把他从市民中心抱出去,但他又直起了身子。“我的书在地上,”他说,

“我不想丢下这些书,尤其是讲一个男孩帽子脱不完的那本。我们这就走吗,妈妈?”
“是的。等大家不再乱跑,我们就走。就算这里的灯都灭了,过道里还会有灯光,是那种用电池的应急灯。我一说走,我们就起身,沿着台阶走到门口,是一路

走过去。我不会抱着你,但我会把双手放在你的肩膀上,走在你的身后。你明白了吗,帕特?”
“明白了,妈妈。”没有问问题。没有哭闹。只有他的书,塞进妈妈的手里,让她保管。他自己紧紧握着那张画。她拥抱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们在座位上等了五分钟,她慢慢数到了三百。其实在她还没有数到一百五十时,她就感觉到左右两边的人都走了,但她强忍着没有动。她现在可以看清了一点

,足以让她相信外面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燃烧,不过那是在大楼的另一侧。真是幸运。她可以听到陆续赶来的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发出的呜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