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洛伊丝就睡着了。
11
拉尔夫又过了大约五分钟才睡着。在这期间,他搂着她,闻着她温暖的肌肤散发出的奇妙芳香,抚摸着她身上光滑、性感的丝绸睡袍,惊叹自己在经历了那些多

事情后居然还能在如此美妙的地方。他的心中充满了某种强烈而又简单的情感,一种他熟悉却又无法立刻说出来的情感,或许是因为这种情感离开他的生活太久

了。
外面狂风肆虐,呜咽哀鸣,再次在排水管口制造出那种空洞的呼啸声,宛如全球最大的涅槃乐队在对着世界上最大的吹气塑料瓶吹奏。拉尔夫想到,生活中最美

好的事情,就是当秋风在你的避风港外呼啸时,你能够搂着一个熟睡的女人躺在柔软的床上。
只有一件事比这更加美好——至少有一件——那就是睡着的感觉:轻轻走进黑夜,如独木舟在明亮的夏日离开码头、滑进宽阔缓慢的河流中那样滑入梦乡。
在构成短命界生活的万物当中,最美好的当数睡眠,拉尔夫想。
外面的风声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当他感觉到那条大河要带他而去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感觉到的那种情感。自从洛伊丝搂着她,然后像孩

子似的轻松而放心地睡着以来,这种情感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它有着不同的名字——安详、宁静、满足——可是现在,当狂风呼啸、洛伊丝在睡梦中喉咙深

处发出低沉、满足的响声时,拉尔夫觉得这种情感属于人人皆知却又难以言表的珍稀事物:一种质地,一种光环,或许是生存之柱上的整整一层。那是休息带来

的光滑黄褐色,是完成某项艰巨但重要的任务之后的宁静。
风再次刮来,并且带来了远处的警笛声。拉尔夫没有听到。他已经睡着了。有一次,他梦见自己起身上厕所,猜想那可能不是梦。再一次,他梦见自己和洛伊丝

在缠绵、温柔地做爱,那或许也不是梦。如果还有别的梦或者醒来的时刻,他也不记得了,因为这次再也没有出现凌晨三四点钟突然醒来的情况。他们就这样睡

着,偶尔分开,但大多数时候搂在一起。他们一直睡到星期六晚上七点过后,整整睡了二十二个小时。
太阳落山时,洛伊丝做了早餐——松软的烘饼,培根,油炸土豆条。她在厨房里忙碌时,拉尔夫试着弯曲脑海深处的那块肌肉,制造出那道瞬间闪烁的感觉。他

没有做到。洛伊丝尝试时也没有做到。不过,拉尔夫可以发誓,她闪烁了一下,他在那一瞬间可以透过她的身体看到炉子。
“这样也好。”她说着把盘子端到餐桌上。
“我想也是。”拉尔夫赞同道。然而,他仍然有那种宁愿失去卡洛琳给他的戒指也不愿意失去从阿特洛波斯那里拿到的戒指那种感觉,那就像某个至关重要的小

东西一眨眼就闪烁着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12
又是两晚没有中断的酣睡,之后,光环也逐渐淡去,一星期后完全消失。拉尔夫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个奇怪的梦。他知道不是,却越来越难相信自己所知道

的事。他右臂胳膊肘到手腕之间的疤痕当然还在,但他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多年前落下的,那时的他头上还没有白发,内心深处依然相信年迈只是个神话、一

场梦、或者专门留给不如他特别的那些人的东西。


第三十一章 尾声 报死虫的滴答声(II)
我回头看到它的形状
但我继续前进,就像夜晚林中
有人听到逼近的脚步声
驻足聆听;不是寂静,
而是某个生物努力保持安静。
除了奔跑他还有何选择?盲目地沿着小径
奔跑,踉踉跄跄,树枝打在脸上;
对方越来越近,却不慌不忙,
气息平和,逗弄着它的猎物。
——史蒂芬·杜宾斯《追逐》
假如我有双翅膀,我将带着你飞翔;
假如我有金钱,我将给你买下那座城;
假如我有力量,也许我会助你一把;
假如我有一盏灯,我将为你照亮前途。
假如我有一盏灯,我将为你照亮前途。
——迈克尔·麦克德莫特《灯》
1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日,洛伊丝·夏瑟成为了洛伊丝·罗伯茨。她儿子哈罗德将她交给了新郎。哈罗德的妻子没有参加婚礼,她留在了班格尔,拉尔夫认为她疑似

患上了支气管炎,但是他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对于詹妮特·夏瑟的缺席一点也不感到失望。伴郎是约翰·莱德克警探,除了右臂还打着石膏外,其他地方根本看

不出他曾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任务。他重度昏迷了四天,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多么幸运。除了爆炸发生时站在他身旁的那位州警察外,还有六名警察丧生,其中俩人

还是莱德克亲自挑选的。
伴娘是洛伊丝的朋友西蒙妮·卡斯顿圭,婚宴上第一个敬酒的是那个喜欢说自己以前叫乔·维齐、现在年纪大了也更聪明了的家伙。特里格·瓦尚断断续续地发

表了一段真心实意的演说,最后祝愿“这两个人活到一百五十岁,永远与风湿和便秘无·缘”。
拉尔夫和洛伊丝离开宴会厅时,头发上仍然粘着米粒,主要是法耶·查宾和哈里斯大道那帮老古董们撒的。这时,一个老人走到他们面前,手中拿着一本书,细

细的白发漂浮在脑袋周围。他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恭喜,拉尔夫,”他说,“恭喜,洛伊丝。”
“你怎么才来?”洛伊丝问他,“没有收到喜帖吗?法耶说他给你了。”
“哦,他是给我了。哦,是的,可我一般不出席室内婚宴。太闷了。葬礼更糟。给,这是送给你们的。我没有把它包起来,因为我手指的关节炎现在很严重,已

经干不了那种事了。”
拉尔夫接过来。那是一本诗集,书名是《互助的野兽》。看到诗人的名字斯蒂芬·杜宾斯时,拉尔夫莫名其妙地心头一凉,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谢谢。”他对多兰斯说。
“虽说比不上他后来的作品,但还不错。杜宾斯很棒。”
“我们会在蜜月途中相互读给对方听的。”洛伊丝说。
“蜜月很合适读诗,”多兰斯说,“也许再合适不过。我相信你们在一起会非常幸福。”
他转身离去,却又回头望着他们。
“你们干了件了不起的事,长生界很满意。”
他走了。
洛伊丝望着拉尔夫。“他在说什么?你明白吗?”
拉尔夫摇摇头。他不太明白,但是觉得自己应该明白。手臂上的伤疤偶尔会有刺痛感,那是一种几乎是根深蒂固的瘙痒般的感觉。
“长生界,”她思索着,“也许他是指我们,拉尔夫——毕竟与春天的雏鸡相比,我们够长生的,对吗?”
“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拉尔夫附和道,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她的眼神表明她内心也知道不是。
2
同一天,正当拉尔夫和洛伊丝宣誓“我愿意”时,某个有着明亮绿色光环的酒鬼——他确实有个叔叔在德克斯特,但这位叔叔已经五年多没有见过他这位一事无

成的侄儿了——正穿行在斯特拉福德公园内,眯起眼睛避开阳光在雪地上的强烈反光。他在寻找可回收的易拉罐和瓶子。最好能够他买一品脱威士忌,不过,能

够他买一品脱午夜列车牌葡萄酒也不错。
他看到标有“男厕”的移动公厕附近有一块亮闪闪的金属,虽说有可能只是酒瓶盖在反射阳光,还是得去看一看。那有可能是枚一毛的硬币……可是在这个酒鬼

的眼里,它却在闪着金光。它……
“哦,天哪!”他大叫着,一把抓起神秘地落在积雪顶上的结婚戒指。戒指很宽,几乎能肯定是纯金的。他将它侧过来,看到背面刻着:HD-ED 8-5-87。
一品脱?不。这小宝贝至少能给他带来一夸脱酒,好几夸脱。或许够他喝一个星期。
他匆匆穿过维奇汉姆街和杰克逊街的相交处,也就是拉尔夫·罗伯茨差一点晕倒的地方,压根儿没有看到一辆驶过来的绿线巴士。司机看见他后立刻刹车,但巴

士恰好驶上了一块冰。
酒鬼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撞了他。他前一秒还在盘算着究竟是买老乌鸦还是买老爷爷牌的威士忌,后一秒就进入了等待着我们所有人的黑暗中。那枚戒指滚进排

水沟,消失在了污水隔栅中,在那里待了很久、很久,但不是永远。在德里市,掉进下水道系统里的东西早晚都会再次露面,只是再现的方式常常令人不快。
3
拉尔夫和洛伊丝并没有幸福生活,直至永远。
不管幸福与否,短命人的世界其实没有永远,这一点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无疑非常清楚。不过,他们还是幸福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说现

在是他们最幸福的岁月,因为他们对各自的第一位配偶仍然怀有深深的情爱,不过两个人在心中都认为这是他们最幸福的几年。拉尔夫说不准黄昏恋是不是最丰

富的爱情,但他坚信这是最亲切、最令人满意的爱情。
我们的傻洛伊丝,他常常这么说,然后放声大笑。洛伊丝会假装生气,但也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她看到了他这么说时的眼神。
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早晨(他们已经搬进了洛伊丝整洁的小房子里,并且将拉尔夫的小屋挂牌出售),洛伊丝送给他一条比格犬。“喜欢它吗?”她有些担忧,

“我差一点没有弄到它。艾比说绝对不能把宠物当礼物送人,可这条小狗在宠物店橱窗里显得那么可爱……那么忧伤……要是你不喜欢它,或者不想把今年冬天

剩下的日子都用来训练它,明说就是了。我们可以找个人……”
“洛伊丝,”他说,学着比尔·麦戈文那样讥讽地扬起眉头,“你在唠叨。”
“是吗?”
“是的。你只要一紧张就会唠叨。这次根本不用紧张,我非常喜欢这条母狗。”这一点也没有夸张,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条黑褐色相间的母狗。
“你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洛伊丝问,“想到了?”
“当然想到了,”拉尔夫说,“罗莎莉。”
4
对于海伦和娜塔莉·迪普努来说,接下来的四年整体上也算不错。她们省吃俭用地在东区一个公寓里住了一段时间,靠海伦在图书馆上班的薪水勉强度日,仅此

而已。拉尔夫家北面一点的科德角小屋已经出售,但这笔钱都用来支付了所欠的各种账单。然后,一九九四年六月,海伦意外得到了一笔保险赔偿……只是这意

外背后的推手是约翰·莱德克。
大东部保险公司最初拒绝支付艾德·迪普努的人寿保险金,声称他属于自杀。后来,尽管公司内部还有大量不满和牢骚,他们还是给了一大笔钱,而说服他们的

正是约翰·莱德克的牌桌搭档,名叫霍华德·海曼。只要不在牌桌上玩小牌获胜游戏、五张牌梭哈游戏、三张牌抽牌游戏,海曼就是专门给保险公司找碴的律师


莱德克一九九四年二月在拉尔夫和洛伊丝家再次见到海伦,立刻被她迷住了(“那并不是爱情,”他后来告诉拉尔夫和洛伊丝,“从后来发展的情况来看,这样

大概最好。”),并且把她介绍给了海曼,因为他认为保险公司在欺负她。“他是精神失常,不是自杀。”莱德克说,并且在海伦婉拒了他很久之后,他仍然坚

持这个看法。
大东部保险公司面临着一场官司,而霍华德·海曼威胁说要把它塑造成“鞭子史奈德利”将小内尔绑在铁轨上的形象[35]。之后,海伦便收到了一张七万美元的

支票。一九九四年深秋,她用这笔钱在哈里斯大道上买了栋房子,与她原来的家只隔了三户人家,而且正对着哈莉特·贝尼根家。
“我向来不喜欢住在东区。”那年十一月的某一天她告诉洛伊丝。她们当时正从公园回家,娜塔莉坐在婴儿车里睡着了,头上戴着洛伊丝亲手编织的大滑雪帽,

只露出粉红色的鼻尖,还有喷出的一团团雾气。“我总是梦见哈里斯大道。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我不觉得做梦有什么不对劲的。”洛伊丝说。
海伦和约翰·莱德克那年夏天大多数日子都在约会,不过这场求爱大战在九月劳动节过后突然结束,海伦开始在她整洁的高领图书馆制服上戴了一枚低调的三角

形粉色别针。拉尔夫和洛伊丝均没有对此感到惊讶,或许是因为他们上了年纪,什么样的情况都至少见过一次,又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仍然能窥见包裹着万物

的光环,能够制造出一道明亮的大门,通往一座充满着隐晦含义、隐瞒的动机和伪装日程的秘密城市。
5
海伦搬回哈里斯大道后,拉尔夫和洛伊丝经常替她看护娜塔莉,而且从中得到了巨大的乐趣。如果他们早三十年结婚,可能会生下一个娜塔莉这样的孩子。每当

娜塔莉蹒跚进屋时,哪怕是最寒冷、最阴霾满天的冬日也会变得温暖、明亮。她穿着厚厚的粉红色滑雪衫,袖口耷拉着小手套,那样子颇似缩小版的固特异飞艇

。她还会生气勃勃地大喊:“你好,瓦尔夫!你好,罗伊斯!我来开你们了!”
一九九五年六月,海伦买了一辆整修过的沃尔沃,并且在车后面贴了一张不干胶,上面写着“说女人需要男人,还不如说鱼儿需要自行车”。对她这种情绪,拉

尔夫也没有感到特别惊讶,可每次看到那张不干胶,他都会感到不舒服。他有时在想,这种尖酸、并不好笑的情绪完美地总结了艾德留给他妻子最刻薄的遗产。

每当看到它,拉尔夫便会想起那个夏天下午他从红苹果便利店去正面面对艾德时,艾德当时的样子。他光着膀子坐在草坪喷水器喷出的水雾中,一边的眼镜片上

有一滴血。他探身向前,用真诚睿智的眼睛望着拉尔夫,说什么人一旦愚蠢到某个程度,就很难继续生活在一起。
在那之后,事情便开始发生了,拉尔夫有时会想。但是他再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事情了,也许这样最好。然而,这种记忆的丧失(如果真的是这样)并没有改变

他的看法。他仍然相信有人以某种不光彩的方式在蒙骗海伦……某种厄运缠上了她,而她甚至都不知道。
6
海伦买下那辆沃尔沃一个月后,法耶·查宾在为那年秋季第三跑道经典象棋赛拟定种子选手的初步名单时心脏病突然发作。他被送往德里市医院,七小时后去世

。拉尔夫在他临终前去看望了他。拉尔夫看到病房门上的数字315时,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他起初觉得那是因为卡洛琳最后一次住院就在这条走

廊的另一头,但随即想到吉米·V.就是在这间病房去世的。他和洛伊丝在吉米临终前来看望他,拉尔夫还觉得吉米认出了他们两个人,但他无法确定。他刚开始

真正注意到洛伊丝时的那些记忆,已经在他脑子里变得模糊、混杂。他估计一部分原因是爱情,一部分原因可能在于他上了年纪,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失

眠——在卡洛琳去世后那几个月里,他经历了极其难熬的失眠过程,不过像许多这类疾病一样,他的失眠症最终也是不治而愈。可是他依然觉得这个病房里
(你好,女人,你好,男人,我们一直在等你们)
曾经发生过极不寻常的事。就在他注视着法耶那脏兮兮、软塌塌的手,冲着法耶那双惊恐、迷茫的眼睛微笑时,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们正站在角

落里望着我们。
他回头望去,角落里当然没有人,可是在那一刻……在那一瞬间……
7
从一九九三年到一九九八年,德里这种地方生活依旧:四月的嫩芽到十月就会变成随风飘落的枯叶,十二月中旬搬进家门的圣诞树到了一月第一周就会被扔进垃

圾箱,树枝上还惨兮兮地挂着一条条金属彩带。婴儿们从入口进来,老人们从出口离去。也有一些人在风华正茂时从出口离去。
在德里市,大家在这五年当中剪头、烫发,遭遇暴风雨,参加中学高年级舞会,喝咖啡,抽香烟,在帕克湾享用牛排晚餐,或者在小联盟棒球赛场吃着热狗。少

男少女们相恋相爱,酒鬼摔到车外,短裙不再流行。人们更换屋顶上的木瓦,重新铺设车道。无能的老家伙在选举中落败,无能的新手在选举中获胜。这就是生

活,常常不尽如人意,频繁令人不快,通常枯燥乏味,但有时很美好,偶尔甚至让人兴奋。光阴荏苒,但不变的事永远不变。
一九九六年初秋,拉尔夫怀疑自己得了结肠癌。他看到大便中夹杂着大量鲜血,最终决定去找皮卡德医生(这位乐呵呵、不修边幅的医生接替了里奇菲尔德大夫

),脑子里想的全是医院里的病床、静脉点滴化疗。结果不是癌症,而是皮卡德医生那句经典的“爆顶了的”痔疮。他给拉尔夫开了栓塞药处方。拉尔夫拿着处

方去了来爱德药店,乔·维齐尔看了处方后开心地冲着拉尔夫咧嘴一笑。“真糟,”他说,“不过要比结肠癌好多了,你不觉得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结肠癌。”拉尔夫气鼓鼓地说。
一九九七年冬季的某一天,洛伊丝突发奇想,决定坐上娜塔莉·迪普努的飞碟形状塑料滑雪板,从斯特拉福德公园她最喜爱的小山坡滑下去。她滑得“比石油管

道里的油管器还要快”(这是唐·维泽的原话,他那天恰好在场,看到了整个过程),一头撞上了标有“女厕”的移动公厕侧墙。
她扭伤了膝盖和后背,尽管拉尔夫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至少缺乏同情心,但他在去急救室的途中还是一直狂笑不止。洛伊丝忍着疼痛,也在哈哈大笑,所以拉

尔夫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笑到眼泪直流,甚至觉得自己会因此而中风。她像神秘东方的那些瑜伽大师一样盘腿坐在那玩意儿上,滑下山的时候不停地转呀转

,差一点没有把公厕撞倒,真是“我们的傻洛伊丝”。春天到来时,她已经完全康复,只是每当夜晚下雨,膝盖仍然会疼。她特别讨厌唐·维泽每次看到她时都

问她最近是不是又撞上了什么茅房。
8
这就是生活,日复一日地过着,其中的滋味与甘苦只有自己清楚。按照先哲们的说法,我们只有在制定其他计划时才会有所感悟,而拉尔夫·罗伯茨这些年过得

格外滋润,因为他不必制定其他计划。他与乔·维齐尔和约翰·莱德克继续保持着友情,但他这些年最亲密的朋友依然是他妻子。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坦诚相待

,几乎从不争吵。他还有比格犬罗莎莉,还有曾经属于夏瑟先生如今属于他的摇椅,还有娜塔莉差不多每天一次的探望(娜塔莉已经开始叫他们拉尔夫和洛伊丝

,不再是之前的“瓦尔夫”和“罗伊斯”,只是他们更喜欢她原来的称呼)。他很健康,这大概是最美好的一点。这就是生活,充满了短命人世界的得与失。拉

尔夫平静地享受着生活,直到一九九八年三月中旬。他有天凌晨醒来,瞥了一眼床边的闹钟,看到只是凌晨五点四十九分。
他静静地躺在洛伊丝身旁,不想起床惊醒她。他在琢磨是什么弄醒了他。
你知道那是什么,拉尔夫。
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听。
他竖起耳朵听着,非常仔细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听到墙壁里面传出的声音:报死虫发出的轻微的滴答声。
9
第二天早晨,拉尔夫在五点四十七分醒来,到了第三天,他五点四十四分就醒了。德里市即将冬去春来,而他的睡眠却正一分钟一分钟地减少。到了五月,他听

到到处都传来了报死虫的滴答声,但是他心里明白,那滴答声其实只来自一个地方,从同一个地方传出,就如同出色的腹语专家所表现的那样。之前,那地方是

卡洛琳,现在,那地方是他自己。
他丝毫没有当初怀疑自己得了癌症时的恐慌,也没有他依稀记得的上一次失眠时的绝望。他更容易疲倦,并且发现自己更难集中精力,更容易忘记哪怕是很小的

事,但是他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你睡得还好吗,拉尔夫?”洛伊丝有一天问他,“你的眼睛周围又有黑眼圈了。”
“那是吸毒的缘故。”拉尔夫说。
“别胡扯,你这老笨蛋。”
他将她搂在怀里,拥抱着她。“不要为我担心,亲爱的,我睡得很好。”
一星期后,他有一天凌晨四点零二分醒来,手臂上有一道炽热的线在搏动——与报死虫的滴答声完全合拍,而这滴答声当然只是他自己的心跳。但是这一次不是

他的心跳,至少拉尔夫觉得不是,那种感觉就像他手臂的肌肤下面埋了一根电热丝。
是那伤疤,他想,然后又想到:不是,是那承诺。那承诺该兑现了。
什么承诺,拉尔夫?什么承诺?
他不知道。
10
六月初的一天,海伦和娜塔莉突然来访,把她们和梅兰妮阿姨的波士顿之行讲给拉尔夫和洛伊丝听。梅兰妮阿姨是银行出纳,也是海伦的闺蜜,她们一起去参加

了什么女权大会,而娜塔莉则待在日托中心,与数不清的新朋友联络感情。梅兰妮阿姨先走,要去纽约和华盛顿参加其他女权活动。海伦和娜塔莉在波士顿多待

了两天,观光游玩。
“我们去看了一部动画片,”娜塔莉说,“讲的是森林的动物。它们居然会说话!”她说“说话”一词时带了莎士比亚戏剧表演中的夸张语气。
“动物会说话的电影很棒,是不是?”洛伊丝问。
“是的!我还有这件新衣服!”
“这衣服很好看。”洛伊丝说。
海伦看着拉尔夫。“你没事吧,老朋友?你脸色苍白,也没有太多话。”
“再好不过了,”他说,“我刚才在想你们戴着帽子真可爱。是在芬威球场买的吗?”
海伦和娜塔莉都戴着波士顿红袜子棒球队的球帽。这种帽子热天在新英格兰随处可见(“像猫屎一样常见”,洛伊丝会说),但是看到这两个人头上戴着它们,

拉尔夫感到非常不安……而且这种感觉与某个特定的图像联系在一起,一个他根本不理解的图像:红苹果便利店的大门。
海伦摘下帽子仔细查看着。“是的,”她说,“我们去了芬威球场,但是只看了三局。一群男人在那里扔球接球。估计我最近对男人和他们的球都缺乏耐心……

不过我们都喜欢红袜子队的球帽,是不是,娜塔莉?”
“是的!”娜塔莉伶俐地回答。拉尔夫第二天凌晨四点零一分醒来时,手臂上那条炽热的细线又在搏动,报死虫几乎能够像人一样开口说话,而且在不停地低声

念叨着一个陌生、像是外国人的名字:阿特洛波斯……阿特洛波斯……阿特洛波斯。
我知道这个名字。
是吗,拉尔夫?
是的,他就是那个家伙,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手术刀,性情恶劣,总是叫我短命鬼。是他拿走了……拿走了……
拿走了什么,拉尔夫?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声的讨论。那就像脑海中的某个无线电波段,某个地下频道,总是在凌晨偷偷摸摸地活动,而此时的他会躺在睡梦中的妻子身旁,等待着太

阳升起。
拿走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没有料到自己会记得,那个声音问他的所有问题几乎从未得到过答案,然而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有了答案。
当然是比尔·麦戈文的帽子。阿特洛波斯拿走了比尔的帽子,我有一次把他惹火了,他居然真的把帽檐咬掉了一块。
他是谁?阿特洛波斯是谁?
关于这一点,他说不准。他只知道阿特洛波斯跟海伦有关,只知道海伦现在有了一顶她好像非常喜欢的波士顿红袜子队的球帽,只知道阿特洛波斯有一把锈迹斑

斑的手术刀。
快了,拉尔夫·罗伯茨想。黑暗中,他躺在那里,听着墙壁里面的报死虫不停发出的滴答声。我快要知道了。
11
那年的六月酷热难挨,到了第三周时,拉尔夫再次开始看见光环。
12
六月转眼就变成了七月。拉尔夫发现自己经常落泪,而且通常没有具体的缘由。这很奇怪,他既没有感到沮丧也没有感到不满,但有时候他会看着某样东西——

也许只是一只孤鸟展翅飞过天空——他的心里就会有一种忧伤的失落感。
快要结束了,他身上那个声音说道。这已经不再是卡洛琳、比尔或他自己年轻时的声音,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而且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所以你才感到忧伤

,拉尔夫。事情快要了结时感到忧伤很正常。
没有什么快要了结的!他大叫道。为什么会了结?我上次体检时,皮卡德医生说我体壮如牛!我身体好得很!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体内的声音没有说话,但那是一种心知肚明的沉默。
13
“好吧。”七月底一个炎热的下午,拉尔夫大声说道。他坐在长凳上,不远处就是德里市水塔的旧址,一九八五年那场大风暴将它刮倒了。山脚下有个供鸟戏水

的水盆,旁边有个年轻人(从他身上的望远镜以及旁边草地上放着一大摞平装书来看,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赏鸟人),正仔细在看似日记的笔记本上做着笔记。

“好吧,告诉我为什么快要了结了。告诉我。”
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没有关系,拉尔夫愿意等待。他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到这里,天很热,他很累。他现在每天凌晨三点半左右醒来。他又开始长距离散步,不

是希望这能有助于他睡得更好或者更久。他觉得自己是在朝觐,最后一次看看德里市那些他最喜欢去的地方。与它们告别。
因为承诺的时间快要到了,那个声音回答道,伤疤再次灼热、搏动,那是有人向你做出的承诺,也是你给出的承诺。
“什么承诺?”他激动地问道,“请告诉我,如果我做出过承诺,为什么我自己不记得?”
赏鸟人听到了他的话,抬头朝山上望去。他看到公园长凳上坐着一个男人,显然在自言自语。赏鸟人厌恶地一撇嘴,心想:我可不想活到那么老。然后,他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