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这么一大圈,他想,花了我们近三天的时间,最终却回到了起点……不是伊甸园,而是哈里斯大道。
“嗨,伙计们!你们好吗?”
拉尔夫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一眼看过去后,更觉得这个人面熟。他就站在他们身后,就在尼伯特街人行道中断的地方。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但拉尔夫估计

他的实际年龄应该小五到十岁。他穿着运动衫和破旧的牛仔裤,周围的光环是绿色的,如同一杯圣帕特里克节的啤酒颜色。拉尔夫恍然大悟。这正是他在斯特拉

福德公园找到比尔那天碰到的那个酒鬼。比尔那天为他的老友鲍勃·博尔赫斯特生病痛哭不已……结果博尔赫斯特却比他命长。生活有时候比格劳乔·马克斯

[30]还要滑稽。
一种怪异的宿命感袭上拉尔夫的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此刻包围着他们的各种力量的本能理解。那些力量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究竟是随机的还是命定的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力量强大无比,并且让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所说的选择权和自由意志变成了笑话。他感到他和洛伊丝仿佛被绑在了一个巨轮的轮辐上

,这个巨轮在带着他们越来越深地进入这个可怕的隧道的同时,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带回到最初的地方。
“先生,你身上有零钱吗?”
拉尔夫悄悄下降了一点,要让那个酒鬼听清楚他的话。
“我猜你叔叔从德克斯特给你打过电话,”拉尔夫说,“说你可以回工厂上班……但你必须今天赶到那里。我说得没错吧?”
酒鬼吃了一惊,谨慎地朝他眨着眼睛。“嗯……是啊。大概是这样。”他琢磨着这个说法——对面这个人可能比最近听他讲过这番话的任何人都更相信他的托辞

——然后再次顺杆爬上去。“那可是份好工作,知道吗?我可以重新得到它。两点钟有一班从班格尔到阿鲁斯托克的巴士,可是车费要五块五,而我只有两块两

毛五……”
“我身上只有七毛六分,”洛伊丝说,“两个两毛五的硬币,两个一毛的硬币,一个五分的硬币,还有一个一分的硬币。可是你喝那么多酒,身上的光环却很健

康,这就是我要说的。你肯定体壮如牛。”
酒鬼疑惑地望着她,后退一步,用手掌擦了一下鼻子。
“别担心,”拉尔夫安慰他说,“我太太在哪儿都看到光环,她有超能力。”
“是吗?”
“没错。她也很大方,我想她一定不会只给你几个零钱,是不是,爱丽丝?”
“他会全部拿去喝酒的,”她说,“德克斯特也没有什么工作在等他。”
“也许是没有,”拉尔夫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可他的光环的确非常健康!极其健康。”
“我猜你也有超能力。”酒鬼说,眼睛警惕地来回望着拉尔夫和洛伊丝,但眼神中又夹杂着一丝戒备和期待。
“你说得没错,”拉尔夫说,“而且我们最近功力大增。”他噘起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点子,然后猛吸了一口气。一道鲜艳的绿光从那乞丐的光环中蹿出

,越过他与拉尔夫和洛伊丝之间的十英尺距离,进入了拉尔夫的口中。味道很纯,而且清晰可辨:“布恩农场苹果酒”。很冲,很低档,不过还是很怡人,有着

劳动者的勃勃生机。随着这种味道到来的还有重新恢复的力量,这当然很好,但更美妙的是他的思路变得非常清晰。
与此同时,洛伊丝递上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但是酒鬼没有立刻看到,他正皱眉仰望着天空。就在这一刻,又一道鲜艳的绿光冲出了他的光环,像耀眼的闪电

一样越过地窖口旁边杂草丛生的空地,钻入了洛伊丝的口鼻。她手中的钞票抖动了一下。
(“哦,上帝,这感觉真好!”)
“查尔斯顿空军基地这些喷气飞机真该死!”酒鬼满腹牢骚地嚷道,“它们应该飞到大海上空再加速突然声障!我差一点尿湿……”他的目光落到了洛伊丝手中

的钞票上,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又不傻。我是喜欢喝点小酒,可是酒没有把我变傻。”
拉尔夫心想,再喝下去的话,你会变傻的。
“谁也没有说你傻呀,”洛伊丝说,“而且这不是玩笑。把钱拿去吧,先生。”
醉汉想继续保持怀疑的眼神,可是在他又仔细看了洛伊丝一会儿(并且瞥了拉尔夫一眼)之后,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灿烂微笑。他走向洛伊丝,伸手去拿钱。这也

是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挣到的。
洛伊丝在他的手指碰到钞票前把手抬高。“提醒你一句,除了喝酒,还要吃点东西,还要问问你自己,这样的生活能给你带来幸福吗?”
“你说得太对了!”酒鬼兴奋地大声说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洛伊丝手中的钞票,“绝对正确,女士!河对面有个项目,戒酒,还有康复,我正在考虑,真的

。我每天都在想这事。”可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那二十美元,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洛伊丝不放心地看了拉尔夫一眼,耸耸肩,把钱给了他。“谢谢!谢谢你,女

士!”他扭头望着拉尔夫,“这位女士真是个公主!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拉尔夫温柔地望着洛伊丝,说:“我当然知道。”
5
半小时后,两个人绕过市立高尔夫球场,行走在锈迹斑斑的钢轨之间……只是他们在遇到那个酒鬼之后上升到了比短命界略高的层级上(或许是因为那个酒鬼本

人就有点喝高了),而且并不是真正在步行。一方面,他们几乎不费力。虽然双脚在移动,但拉尔夫感觉那更像是在滑行。他也无法完全确定短命界世界是否能

看见他们,松鼠满不在乎地在他们的脚边跳来跳去,忙着收集越冬的粮食。他有一次看到洛伊丝猛地低头,因为有只鹪鹩差一点把她的头发分开。那只鸟儿突然

转向左边,然后往上飞,似乎在最后一刻意识到它的飞行轨道上有一个人。打高尔夫的人也没有注意他们。拉尔夫认为打高尔夫球的人往往专注到了着魔的地步

,但又觉得他们无视周围情况的态度有点过分。如果他看到正午时分有一对衣着整洁的成年人沿着废弃的GS&WM铁路支线漫步,他会花片刻时间去猜测他们在干什

么,要去哪里。我一定会特别好奇那位女士为什么老是在念叨“待着别动,你这老东西”,并且不停地拉扯着裙子。想到这里,拉尔夫忍不住笑了。尽管有四个

球手朝第九洞走去时离他们很近,拉尔夫甚至都可以听到他们担心证券市场疲软的谈话声,可那些打高尔夫的人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和洛伊丝已经再次隐身

,或者说至少身影非常模糊,拉尔夫觉得这种想法越来越可信。可信……而且令人担忧。老多尔曾经说过,在上面的时候,时间过得更快。
越往西走,他们所跟踪的足迹就越明显,拉尔夫也越来越不喜欢踪迹中的斑点。在那黏糊糊的东西落在钢轨上的地方,它竟然像强酸那样腐蚀掉了上面的铁锈。

一旦落在杂草上,杂草就会变黑枯死,就连生命力最强的杂草也难以幸免。正当拉尔夫和洛伊丝经过德里市三号公共绿地、进入一片小树林和灌木丛时,洛伊丝

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她指了指前方。阿特洛波斯足迹中的大块斑点像令人作呕的油彩那样在贴近钢轨的树干上闪烁着,而轨道之间的凹处——拉尔夫估计那些地

方原来有枕木——也有着一摊摊这样的东西。
(“我们接近他的住处了,拉尔夫。”)
(“是的。”)
(“万一他回来,看到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我们该怎么办?”)
拉尔夫耸耸肩。他不知道,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乎。让那些把他们像棋盘上的小卒子一样玩耍的势力——那些克洛索和拉克西斯称作高阶命定的势力——去操

心吧。如果阿特洛波斯露面,拉尔夫会扯出那秃头矮子的舌头,用它勒死他。如果那样做破坏了某人的好事,那就算他倒霉。他不能为那些宏大的计划负责,也

不能为永生界的事务负责;他现在的任务是保护身处险境中的洛伊丝,竭尽全力去阻止数小时后离这里不远处将要发生的杀戮。谁知道呢?他或许还能挤出一点

时间来保护自己身上已经部分返老还童的皮囊。这才是他要做的,如果那肮脏的小混蛋想阻止拉尔夫,他们肯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这符合那些大佬的计划,

那也是万般无奈的事。
洛伊丝基本上是从光环中知道他这些想法的。她轻拍他的胳膊,他回头看她,也能从她的光环中得知她心中在想什么。
(“你那是什么意思,拉尔夫?万一他挡了我们的道,你就会杀了他?”)
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想了想,也点点头。
(“拉尔夫?”)
他望着她,眉头一扬。
(“如果非那样不可,我会帮你一把。”)
他大为感动……但随即竭力向她隐瞒其他想法:他之所以仍然让她待在自己身边,唯一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她。这个念头让他想起了她的耳环,但他立刻将耳环的

图像推到了一旁,免得她在他的光环中看到或者起疑心。
与此同时,洛伊丝的思绪却飞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略微安全一点的方向。
(“就算我们进去和出来时都没有碰到他,他也会知道有人去过那里,对不对?而且他可能知道是谁。”)
拉尔夫无法否认,但觉得这并不重要。他们只有这一个选项,至少目前是这样。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时,他们仍然活着看到一切。不

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睡个懒觉,拉尔夫心想,嘴角露出了一丝渴望的笑容。上帝啊,我感觉已经多年没有睡过懒觉了。他想起了卡洛琳最喜欢挂在嘴

边上的一句话,伊甸园归途漫漫。他此刻觉得伊甸园可能只是一觉睡到中午……或许睡到午后。
他抓起洛伊丝的手,两个人重新沿着阿特洛波斯的足迹往前走。
6
在机场防风围墙以东四十英尺的地方,锈迹斑斑的钢轨消失了。阿特洛波斯的足迹却继续向前延伸,但也不太长。拉尔夫可以肯定自己能看到足迹在哪里消失,

脑海里再次出现他和洛伊丝被绑在巨轮轮辐上的图像。如果他没有弄错,阿特洛波斯的窝离艾德与那个胖男人撞车的地方不远,胖男人的皮卡车上当时似乎装着

一桶桶的肥料。
狂风大作,从附近带来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也从稍远处带来了法耶·查宾的声音。他正滔滔不绝地与什么人聊着他最喜欢的话题:“……我向来都是这么

说的!麻将就像下棋,下棋就像人生,所以只要你会其中一种……”风势再次转弱。拉尔夫如果竖起耳朵,仍然可以听到法耶的声音,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没

关系的,法耶的那番长篇大论他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了,完全知道它的内容。
(“拉尔夫,这臭味真难闻!是他,对吗?”)
他点点头,但心想洛伊丝可能没有看见。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瞪大了眼睛望着正前方。斑斑点点的足迹从市民中心的大门口开始,在两百英尺外一棵枯死倾斜的

老橡树根部结束。这棵令人生畏的树已经枯死、倾斜,原因很明显:它被闪电击中过,一侧像香蕉一样被剥去了一大块。它那灰色树皮上的裂纹、眼孔和凸瘤似

乎构成了一张张被掩埋了一半、默默尖叫的脸庞,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宛如阴森森的文字符号……至少在拉尔夫的想象中,很像“神风”这两个日本字,令

人不寒而栗。雷电在夺走这棵树的生命时虽然没有成功将它击倒,却也干得很漂亮。面向机场一侧的发达根系被整个从地下拔了出来,然而树根已经从铁丝网下

面蔓延了出去,将一段铁丝网向上向外拉扯,形成了一个喇叭口,让拉尔夫多年来第一次想起自己儿时的玩伴查尔斯·恩斯特罗姆。
“不准和查基玩,”母亲总是这样告诉拉尔夫,“他是个脏孩子。”拉尔夫不知道查基是不是脏孩子,但知道他是个怪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查基·恩斯特罗姆

喜欢躲在他家前院的树后,并且把一根长树枝称作他的“偷窥魔杖”。每当有穿长裙的女人经过,查基便会偷偷跟在她身后,把那根“偷窥魔杖”伸到裙摆下,

往上一提。常常在他看到女人内裤的颜色之后(查基对女人内裤的颜色很痴迷),女人才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会一路追赶狂笑不已的查基到他家,并且威胁

要告诉他母亲。老橡树树根拉扯出来的机场铁丝网让拉尔夫想起了查基用“偷窥魔杖”提起受害者的裙子时,裙子里面的样子。
(“拉尔夫?”)
他望着她。
(“小猪胡安是谁?你怎么现在想起他来了?”)
拉尔夫放声大笑。
(“你在我的光环里看到的?”)
(“算是吧——我也说不清。他是谁?”)
(“下次告诉你。走吧。”)
他抓起她的手,两个人慢慢走向阿特洛波斯足迹消失的那棵橡树,走进越来越浓、属于他的腐烂臭味中。


第二十五章
1
他们站在橡树根旁,朝下望去。洛伊丝紧紧咬着下嘴唇。
(“我们非下去不可吗,拉尔夫?真是要下去?”)
(“是的。”)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干什么?拿走他偷去的东西?杀了他还是什么?”)
除了拿回乔的梳子和洛伊丝的耳环之外,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可以肯定,他们到时候一定会知道。
(“我认为我们还是先行动起来吧,洛伊丝。”)
闪电如同一只强壮的手,猛烈把橡树推向东面,在西侧底部露出了一个大洞。在短命人的眼里,洞里面肯定是黑漆漆的,或许还有一点令人恐惧,因为洞壁的土

壤很松散,依稀可见的树根像蛇一样在暗处蠕动。但除此之外,一切基本正常。
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可能会有不同看法,拉尔夫心想。树下阴暗的空间可能会让他想到海盗的宝藏……逃犯的藏身之处……巨魔的洞穴……
可是拉尔夫觉得,即便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短命界孩子,也无法看见树底下隐隐透出的暗淡红光,也无法意识到那些蠕动的树根其实就是通往某个未知(因而令

人不快)之地的梯子。
不——即便是富有想象力的孩子也无法看见那些东西……但他或她有可能感觉得到。
对。一旦感觉到了,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扭头就跑,就像地狱所有恶魔都在追赶他一样。如果他和洛伊丝有理智的话,也会扭头就跑的。要不是为了洛伊丝的耳环

,要不是为了乔·维齐尔的梳子,要不是为了他本人在命定界失去的位置,当然,要不是为了海伦(可能还有娜塔莉)以及今晚会聚集在市民中心的那两千多人

,他们一定会扭头就跑。洛伊丝说得对,他们是该做点什么。如果现在就打退堂鼓,那他们要做的事将永远成为一场空。
而那就是绳索,他想。那些大权在握的人用来把我们这些可怜、糊涂的短命人绑在他们车轮上的绳索。
他现在隔着带有恨意的明亮透镜来想象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他想,如果那两个家伙此刻在这里,他们又会不安地交换眼色,匆匆后退一两步。
他们那样做是对的,他想,很对。
(“拉尔夫?怎么啦?你为什么这样生气?”)
他将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了一下。
(“没什么。走吧。趁我们还没有发疯赶紧下去。”)
她又看了他片刻,然后点点头。拉尔夫坐下来,把腿伸进树底下那敞开的、布满树根的大洞里。她就待在他身旁。
2
拉尔夫背朝下滑了下去,一只手遮着脸,免得泥土粉碎后进入他睁着的眼睛里。树根不断摩擦着他的脖子,刺痛着他的腰背部,但他竭力不退缩。树下有那种动

物园猴山般令人作呕的恶臭。他还跟自己开着玩笑,说等他到达橡树下的洞底时,他就会习惯这种臭味了,可他一瞬间就到了洞底,玩笑也戛然而止。他用一个

胳膊肘支撑着自己,感觉到小树根在抓挠他的头皮,垂挂的树皮在搔弄着他的脸颊,他把胃里残留的早餐全都喷吐了出来。他可以听到洛伊丝在他左边干着同样

的事。
一种头昏眼花的可怕虚弱感像浪涛一样在他的大脑里翻滚。这里的臭味异常浓烈,他几乎是在将它吞进肚。他看到双手和双臂粘满了那种红色物体,正是这玩意

儿让他们一路跟踪到了树下这梦魇一般的地方。光是看着这东西就够人受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现在居然全身浸泡在里面!
有什么东西在摸索着找他的手,他差一点惊慌失措,但随即意识到那是洛伊丝。他岔开手指抓住了她的手。
(“拉尔夫,向上升一点!这样感觉好多了!你可以呼吸!”)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必须竭力克制自己,在最后一刻又往下坠了坠。否则的话,他会像推力十足的火箭那样冲上知觉的阶梯。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突然间,这臭气熏天的洞内似乎出现了一点亮光……也宽敞了一点。臭味还在,但已经变得可以忍受。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拥挤的密闭

小帐篷内,到处都是臭脚丫和汗臭味十足的腋窝,虽然令人难受,但至少还能忍一会儿。
拉尔夫突然想起了一块怀表的表面,上面的指针走得太快。没有了那种要灌进他的喉咙、让他窒息的恶臭,感觉好多了,可这依然是个危险的地方——万一他们

明天早晨从这里出去,市民中心灰飞烟灭,只剩下梅恩大街上一个冒烟的窟窿呢?这完全有可能发生。在这下面根本无法掌握时间——不管是短命界、长生界还

是永生界的时间。他看了一下手表,但毫无意义。他应该早一点设定时间,可是他忘记了。
别管它了,拉尔夫。现在也纠正不了。我们走吧。
他试着不去想它,却不由得想到老多尔的话百分之百的正确。老多尔在艾德的汽车撞上“西区园丁”皮卡车那天说:最好不要管长生界的事。可是现在他们却来

到了这里,一个是世界上年纪最大的小飞侠,另一个是世界上年纪最大的温蒂,从一棵神树下滑进了两个人都不想见到的黏糊糊的地下世界。
洛伊丝看着他,那令人恶心的红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庞,原本表情丰富的双眼充满了恐惧。他看到她的下巴上有几道黑线,意识到那是血迹。她不再轻轻咬着下

嘴唇,而是使劲咬它。
(“拉尔夫,你没事吧?”)
(“我和美女一起爬到了一棵老橡树下,怎么会有事呢?我很好,洛伊丝,但我们最好抓紧时间。”)
(“好吧。”)
他用脚试探着周围,然后一脚踩在树根节瘤上。树根承受住了他的体重,于是他从另一个树根下挤了过去,搂住洛伊丝的腰,顺着石坡往下滑。她的裙子往上飘

,拉尔夫一时间又想起了查基·恩斯特罗姆和他的“偷窥魔杖”。看到洛伊丝拼命把裙子拉下来时,他感到又好笑又生气。
(“我知道女士们必须保持长裙下垂,可是当你顺着老橡树下的楼梯往下滑时,可以把这条规则抛到脑后。行吗?”)
她又是尴尬又是害怕地朝他微微一笑。
(“早知道会有这番经历的话,我就会穿长裤了。我还以为我们只是去趟医院呢。”)
早知道会有这番经历,拉尔夫心想,亲爱的,我会不管证券市场是否疲软,把所有债券兑现,坐飞机去里约热内卢了。
他用另一只脚试探着周围,心里很清楚,万一他摔伤了,可能会在这远离德里市急救中心的地方一命呜呼。在他的眼睛上方,一条淡红色蠕虫从土里钻了出来,

把一些小土粒弄到了他的额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才落到平滑的木头上,这次不是树根,而是真正的阶梯。他搂住洛伊丝,一脚踩了下去,等待着,想看看脚下的东西是能够承受住他和洛

伊丝两个人的重量,还是会断裂。
承受住了,而且很宽,足够他们并排行走。拉尔夫低头。看到那其实是一个狭窄、蜿蜒楼梯最上面的一级,下面是泛着红光的黑暗世界。楼梯的主人——或许还

有建造者——比他们矮得多,他们只好弯下腰,但这依然比几分钟的噩梦好多了。
拉尔夫凝视着头顶渗进来的日光,脸上布满了泥土和汗水,眼睛里充满了无声的渴望。日光从未如此亲切、如此遥远。他扭头望着洛伊丝,冲她点点头。她捏了

一下他的手,也冲他点点头。他们弯下腰,顺着楼梯往下走,忍受着悬在空中的树根不停地碰到他们的脖子和后背。
3
楼梯似乎没有尽头。红光越来越强,阿特洛波斯的臭味也越来越浓烈,拉尔夫意识到他们在往下走的时候也往上“升了一点”。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准会被这臭

味熏倒。他不停地安慰自己,他们所做的是必须要做的事,这样规模的行动肯定会有一个计时员——如果时间过于紧迫,肯定会有人提醒他们——但他还是很担

心。这是因为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计时员,没有主裁,也没有身穿条纹衫的边裁。克洛索说过,一切规则都不算数。
正当拉尔夫开始怀疑这楼梯是否一直通向地狱时,他们走到底了。前方有一小段石头砌成的走廊,不到四十英寸高、二十英尺长,通往一道拱门。红光像反射出

来的烤炉火光一样在拱门内闪烁跳跃。
(“走吧,洛伊丝,做好一切准备。准备面对他。”)
她点点头,重新抓起不听话的内裤,与他并排走过狭窄的通道。拉尔夫踢到了什么东西,但不是石头。他弯腰将它捡起来。那是一个红色的塑料圆筒,一头比另

一头粗。他随即意识到那是什么:跳绳的握把。三——六——九,鹅喝了酒。
你这短命鬼,别多管闲事,阿特洛波斯曾经说过,可是他已经管上了闲事,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些矮小的医生所说的“卡”。他之所以卷入进来,是因为无论阿特

洛波斯怎么想,这个矮小的混蛋所干的事与他休戚相关。德里市属于他,洛伊丝·夏瑟是他的朋友,拉尔夫的内心有一种真诚的渴望,要让三号医生为他见过洛

伊丝的钻石耳环而后悔。
他将跳绳握把扔到一旁,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他和洛伊丝就经过了拱门,站在那里,凝视着阿特洛波斯的地下公寓。他们手牵着手,睁大了眼睛,看上去更

像童话中的孩子——不是小飞侠和温蒂,而是汉斯和格雷特,在茫茫的森林里转悠了几天后来到了女巫的糖果屋前。
4
(“哦,拉尔夫。哦,我的上帝啊,拉尔夫……你看到了吗?”)
(“嘘,洛伊丝。嘘。”)
他们的正前方有一个简陋的小房间,看似厨房兼卧室。房间又脏又阴森可怖,中央有一张矮圆桌,拉尔夫觉得那是用锯掉了下半截的酒桶做成的。桌上还留着吃

剩的饭菜:某种散发着腐臭的灰色粥汤,装在一个有缺口的汤锅里,看上去像已经凝结的脑浆。房间里只有一张脏兮兮的折叠椅,桌子右边有一个简陋的马桶,

是用生锈的钢桶做成的,上面安了一个马桶盖。马桶里面传出的臭味令人作呕。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的一面铜框落地镜子,反射面年代已久,镜中的拉

尔夫和洛伊丝像是漂浮在十到十二英尺深的水中。
镜子左边有张简易床铺,上面放着污秽不堪的床垫,外加一个粗麻袋,里面塞满了干草或者羽毛。枕头和床垫亮油油的,沾满了使用它们的那个生物的盗汗。装

在那麻布枕头里面的美梦会把我逼疯的,拉尔夫想。
某个地方传来了空洞的水滴声,只有上帝才知道来自地下多深处。
房间另一端还有一道更高的拱门,他们看到里面是乱七八糟的奇特储物区。拉尔夫使劲眨了两三次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实场景。
好吧,就是这里了,他想。不管我们来找什么,就是这里了。
洛伊丝像被催眠了一样,朝第二道拱门走去。她的嘴唇因为惊恐而颤抖,但她的眼睛充满了身不由己的好奇。拉尔夫相信,蓝胡子的妻子用丈夫的钥匙打开密室

时脸上的表情大概就是这样[31]。他突然感到,阿特洛波斯肯定就躲在拱门里面,手中举着那把锈迹斑斑的解剖刀。他一个箭步向前,赶在洛伊丝穿过拱门之前

拦住了她。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趁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赶紧用一根手指压住嘴唇,摇摇头。
他蹲下身,一只手的手指张开后撑着夯土地面,摆出短跑选手等待发令枪响的姿势。然后,他猛地冲过了拱门,甚至在那一刻还为身体的快速反应而沾沾自喜,

结果肩膀撞了一下,滚倒在地上。他的双脚碰到了一个纸箱,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滚落了一地:不成对的手套和袜子,两本破旧的平装书,一条百慕大短裤,一

个把手上面粘有褐红色斑点的螺丝刀(或许是油漆,或许是鲜血)。
拉尔夫站起身,回头望着洛伊丝。洛伊丝站在拱门口,双手紧握,搁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拱门里面也没有人,而且只能容下一个人。两边堆放着更多的

纸箱。拉尔夫饶有兴趣地看着纸箱上面印着的文字:杰克·丹尼尔威士忌,钻石金酒,斯米尔诺夫伏特加,珍宝威士忌。看样子阿特洛波斯像什么都不舍得扔掉

的人一样对装酒的纸箱情有独钟。
(“拉尔夫?安全吗?”)
安全是个笑话,但他还是点点头,伸出了手。她快步走向他,顺便用力把衬裙往上一提,然后惊讶地看着四周。
从拱门另一侧阿特洛波斯恐怖的小房间看过来,储物区似乎有点大,可真的到了里面,拉尔夫才看到它非常大。这么大的房间通常被称作仓库。一堆堆摇摇欲坠

的垃圾之间还留有通道。只有门旁的东西装进了纸箱,其他东西随意堆放在那里,形成两分像迷宫三分像陷阱的景象。拉尔夫认为仓库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