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好一点——好多了。现在轮到你了,拉尔·夫!”
他很不情愿,因为那感觉像在偷窃,可如果他不想倒地不起,就必须这样做。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从身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那里借来的能量正从汗毛孔流

光。他像那天早晨在唐金甜面圈店停车场那样,用手在嘴巴周围围成一圈,稍稍转向左边,寻找目标。宗毓华朝他们的方向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遮阳棚上垂下

来的彩旗,与罗森伯格商谈着,而罗森伯格在被洛伊丝借走了一点能量之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拉尔夫不再犹豫,通过手指弯曲成的管子猛地一吸。
宗毓华的光环有着婚纱般可爱的乳白色,与海伦和娜塔莉那天陪同格蕾琴·蒂尔贝里来他家时笼罩着她们的光环颜色相同。这次从宗毓华的光环中出来的不是一

道光芒,而是更像一条笔直的长丝带。拉尔夫顿时感到体内开始充满力量,消除了关节和肌肉的酸痛疲惫。他的思路再次变得清晰,仿佛大脑中的一大团乌云刚

刚被驱散。
宗毓华停下来,抬头望着天空,然后继续与摄像师交谈。拉尔夫扭头看到洛伊丝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好一点了吗?”她小声问。
“那当然,”他说,“可仍然感觉像被封在了运尸袋里。”
“我想……”洛伊丝刚想说点什么,眼睛却死死盯着市民中心大门左边的什么东西。她尖叫一声,身子后仰,靠在了拉尔夫身上。她睁大眼睛,仿佛眼珠子要从

眼窝里滚落下来。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感到呼吸停止了。为了让大楼的砖结构外墙不过于单调,设计者沿墙种植了常绿灌木。或许是因为无人照料,或许

是故意任其疯长,这些灌木交错盘结,已经到了要完全淹没灌木丛与车道边混凝土步行道之间的狭长草皮的地步。
酷似史前三叶虫的巨型臭虫正成群结队地在灌木丛中爬进爬出,相互纠缠,脑袋相撞,有时抬起前肢,像交配季节雄鹿用鹿角顶撞那样相互打斗。这些虫子不像

电视天线锅上的鸟儿那样是透明的,它们身上有着某种鬼魅般虚幻的特质。它们的光环在疯狂地(而且是愚蠢地,拉尔夫心想)闪烁,各种颜色轮番登场,鲜艳

但短暂,几乎可以让人将它们视作诡异的萤火虫。
可它们不是萤火虫。你知道它们是什么。
“嘿!”朝他们叫喊的是宗毓华的摄像师罗森伯格,但大楼前的大多数其他人也在望着他们,“伙计,她没事吧?”
“没事。”拉尔夫回应道。他忘记了把手从嘴巴上拿开,于是赶紧放下手,感到有些尴尬。“她只是……”
“我看见一只老鼠!”洛伊丝大声说,脸上露出憨厚、茫然的笑容,就是那种拉尔夫见过的“我们的傻洛伊丝”的那种笑容。他为她感到自豪。她伸出一根手指

,稳稳地指着大门左边的灌木丛。“跑进那里去了。天哪,真肥啊!你看到了吗,诺顿?”
“我没有看到,爱丽丝。”
“等着瞧吧,女士,”迈克尔·罗森伯格大声说,“各种野生动物今晚都会在这里粉墨登场的。”周围断断续续地响起了零星的苦笑声,然后他们继续忙自己的

活。
“天哪,拉尔夫!”洛伊丝低声说,“那些……那些玩意儿……”
他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镇静一点,洛伊丝。”
“它们也知道,是不是?所以它们也来了。它们就像秃鹰。”
拉尔夫点点头。就在他望着那里时,灌木丛顶上出现了几只臭虫,开始毫无目的地爬上了墙壁。它们动作迟缓,就像十一月在窗户玻璃上嗡嗡作响的苍蝇,身后

留下了一条条彩色的黏液痕迹。痕迹很快便暗淡消退。另一些臭虫从灌木下面钻出来,爬到了狭窄的草皮上。
一位本地新闻评论员慢慢朝臭虫聚集的地方走去,当他转过头来时,拉尔夫认出他是约翰·柯克兰。他正和一位漂亮女人交谈,女人身穿那种“权威感”的职业

套装,要是换作平时,拉尔夫会觉得那身套装极为性感。他猜测她应该是柯克兰的制片人,心中琢磨莉塞特·本森的光环会不会在这个女人靠近时变成绿色。
“他们正向那些臭虫走去!”洛伊丝压低嗓音厉声说道,“我们得拦住他们,拉尔夫,我们必须拦住他们!”
“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可是……”
“洛伊丝,除了我们,谁也看不见那些臭虫,所以我们不能大惊小怪,不然的话,别人会把我们当成疯子。再说,那些虫子又不是来找他们的。”他停顿了一下

,“希望不是来找他们的。”
他们注视着柯克兰和他那位漂亮的同事走到草坪上……然后进入那堆果冻般扭曲、爬行的三叶虫当中。其中一只落到了柯克兰光亮的乐福鞋上,等他的脚不再移

动时爬进了他的裤管。
“不管怎么说,我才不关心苏珊·戴呢,”柯克兰说,“这里的焦点不是她,而是‘妇女关怀’,那些戴着黑纱哭泣的女人。”
“小心点,约翰,”漂亮女人冷冷地说,“你不能太敏感。”
“是吗?混蛋。”他裤管里的那只臭虫似乎瞄准了他的裤裆。拉尔夫心想,如果柯克兰突然被赋予了神奇的力量,能够看到那个即将爬到他蛋蛋上的东西,他可

能会立刻发疯的。
“好吧,但是一定要采访本地几位最有影响力的女人,”制片人说,“既然蒂尔贝里已经死了,剩下的人当中重要的人物有玛姬·彼得洛夫斯基、芭芭拉·理查

兹和罗伯塔·哈珀医生。估计今晚得由哈珀来介绍那位大神了……或者说那位大师了。”这个女人朝路旁的草皮迈出一步,高跟鞋刺中了一只动作迟缓的彩色臭

虫。五颜六色的内脏喷了出来,夹杂着看似变质土豆泥的蜡白色物质。拉尔夫猜想那白色的东西应该是虫卵。
洛伊丝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胳膊上。
“还要注意一位名叫海伦·迪普努的女人。”女制片说着又朝大楼方向迈出一步。粘在她鞋跟上的臭虫掉了下来,不停地扭动着。
“迪普努。”柯克兰说,他用指关节轻轻叩击着眉头,“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幸好你的脑细胞还没有死光,”女制片人说,“她是艾德·迪普努的妻子,夫妻俩现在分居。如果你需要煽情的话,她是最佳人选。她和蒂尔贝里是好朋友,

或许还是很特别的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
柯克兰色眯眯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与他在镜头里时完全不同,让拉尔夫感到有点困惑。一只彩色臭虫趁机跳上了女人的鞋尖,正顺着她的大腿往上爬。拉尔夫

无奈地望着它消失在她的裙摆下。看着那团隆起的东西顺着她的大腿往上爬,那感觉就像在看着一只小猫在浴巾下爬行。同样,柯克兰的同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她一面和他讨论如何在苏珊·戴演讲时进行采访,一面不自觉地伸手抓了一下那团已经快到她右臀部的隆起物。拉尔夫没有听到那松软脆弱的东西爆裂开来的

响声,但他可以想象到,而且是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他可以想象到那玩意儿的内脏像脓液一样沿着她穿了尼龙丝袜的大腿流下来,而且会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她

晚上洗澡的时候。无影无形,不痛不痒,难以察觉。
两个人现在开始讨论如何报道当天下午捍卫生命权一方的集会……当然是假设人们确实举行了集会。女制作人认为,在高垄事件发生之后,“生命之友”应该不

至于愚蠢到在市民中心露面。柯克兰告诉她,千万不要低估了狂热分子的愚蠢程度,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穿那么多化纤衣服的人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在他们

冷嘲热讽地进行讨论和闲聊的过程中,更多臃肿的彩色臭虫纷纷爬上了他们的大腿和身体,其中一只先锋一直爬到了柯克兰的红领带上,显然将他的脸确定为了

目标。
右边的动静吸引了拉尔夫的注意力。他转过头,正好看到一名技术人员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同事,然后指着他和洛伊丝。拉尔夫猛然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看到了什么

: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待在这里,而且都没有戴黑纱,也明显不是媒体人,却在停车场边缘晃悠。那位女士刚才尖叫了一声,此时正将脸埋在男士的胳膊上……而

那位男士却像个傻瓜一样大口喘气。
拉尔夫像某部华纳兄弟公司的老越狱电影中商量逃跑时那样,从嘴角低声说道:“抬起头来,别人都在看着我们。”
他起初不敢相信她能够做到……但她挺了过来,抬起了头。她瞥了墙边的灌木丛最后一眼——随意、惊恐的一瞥——然后回头望着拉尔夫,坚定地望着他。“你

有没有看到阿特洛波斯,拉尔夫?这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对不对?寻找他的踪迹?”
“也许吧。说实话,我还没有认真寻找,周围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们最好离大楼近一点。”他虽然不想这样做,但有所行动似乎非常重要。他可以感觉到死亡之

袋包围着他们,这种阴郁、令人窒息的存在正消极地阻碍着任何形式的行动。这也正是他们所要对抗的。
“好吧,”她说,“我去向宗毓华要签名,而且会装疯卖傻,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
“好。因为这样一来,他们都会看着我。”
“好主意。”
他最后看了约翰·柯克兰和女制片人一眼。他们正在讨论哪些情况有可能在晚间新闻中插播并且进行现场直播,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动作缓慢的虫子正在他们的

脸上爬来爬去。其中一只虫子正慢慢钻进柯克兰的嘴里。
拉尔夫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任由洛伊丝拉着他走到宗毓华和大胡子摄像师罗森伯格所站的地方。他看到那两个人先看了洛伊丝一眼,然后四目对视。这种眼神

带着一分乐趣三分无奈:又来了一位。洛伊丝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仿佛在告诉他:别管我,拉尔夫。你做好自己的事,我做好我的事。
“对不起,你是宗毓华吗?”洛伊丝用极其夸张的声音问,“我在那边看到了你,起初我还对诺顿说,‘那不是和丹·拉瑟一起播新闻的那位女士吗,还是我疯

了?’然后……”
“我就是宗毓华,很高兴认识你,可我正为今晚的新闻做准备,所以请你……”
“哦,那当然,我怎么也不会打扰你,我只想请你签个名,随便签一下就可以,因为我可是你在缅因州的头号粉丝。”
宗毓华看了罗森伯格一眼,他已经递过来了一支笔,就像手术室里的顶级护士在医生还没有开口要器械之前就已经递过来一样。拉尔夫将目光转向市民中心前的

那块地方,然后悄悄将自己的意识往上提了一点。
他看到大门前有一种半透明的灰黑色物质,起初没有明白那是什么东西。那玩意儿大约有两英寸深,外表几乎像某种地质构造。这不可能,但是……可能吗?如

果他看到的东西是真的(至少短命世界的物体是真实的),那玩意儿会把门堵上,谁也打不开,可是它并没有这样做。就在他凝视那里时,两名电视技术人员慢

慢蹚过那片深及脚踝的东西,仿佛那只是贴近地面的雾气。
拉尔夫想起了人们留下的光环足迹,也就是那些颇似亚瑟·穆雷舞蹈教学图谱的足迹,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些足迹会像香烟发出的轻烟那样消失……只是这种轻

烟并没有真正消失,它会在墙壁、窗户和人们的肺部残留。人类的光环显然会有残留,如果只有一个人,一旦色彩淡去,人们可能无法看到,可这里是缅因州第

四大城市最大的公共聚集地。拉尔夫想到了通过这些大门进进出出的人群,所有那些宴会、集会、硬币展、音乐会、篮球赛,他随即明白了那半透明的残渣是什

么。那东西相当于经常使用的台阶中央有时会出现的淡淡凹痕。
亲爱的,现在不要去管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一旁的宗毓华正在洛伊丝九月份电费单的背面草草签名。拉尔夫望着大门前水泥地坪上残渣般的沉积物,寻找着阿特洛波斯的踪迹。他需要更多地关注气味,那

种拉尔夫小时候在休斯敦先生家肉店后面的小巷子里闻到过的腐肉的气味。
“谢谢你!”洛伊丝笑着说,“我刚才还跟诺顿说来着,‘她看上去和电视上一模一样,像个中国小娃娃’。我就是这样说的。”
“谢谢你的夸奖,”宗毓华说,“不过我真的得继续工作了。”
“那倒是。请代我向丹·拉瑟问好,行吗?告诉他,我说过‘加油!’”
“我一定会的。”宗毓华笑着点点头,把笔还给罗森伯格,“失陪了……”
如果他在这里,应该在比我更高的地方。拉尔夫想。我还要再往上升一点。
是的,但他必须非常小心,尤其是因为时间已经变得异常宝贵。如果他往上升得太高,他就会从短命世界消失,而那种情况甚至会转移媒体人员的注意力,让他

们不再过度关注即将到来的支持人流集会……至少短时间内会的。
拉尔夫集中精力,可是当他的脑海里再次出现那种毫无痛感的痉挛时,他不是看到一道闪光,而是像轻轻挨了一鞭子。色彩在这个世界静静绽放,万物鲜艳明亮

,清晰可辨。但是其中最强烈的色彩,那个压倒一切的主和弦,是死亡之袋的黑色,而且是对其他一切的否定。沮丧和那种爱莫能助的感觉再次降临到他身上,

像羊角榔头的尖角那样插入他的心脏。他意识到,如果他的任务是在这里,他最好速战速决,赶在生命能量耗尽之前回到短命界层级。
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大门。那里起初只有像他本人这种短命人留下的光环,而且正在淡去……突然,他所寻找的东西出现了,宛如用柠檬汁书写的密信在靠近烛光

时会凸显出来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原以为那看上去、闻起来会像休斯敦先生肉店后面垃圾桶里腐烂的内脏,但现实情况更糟,或许是因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大门上留有扇形的血淋淋、黏液般

的物质,大概是阿特洛波斯那些闲不住的手指留下的,门前也有一大摊令人恶心的同样物质,已经凝固成形。这种物质令人感到恐怖,也非常诡异,相比之下,

那些彩色的臭虫几乎成了正常之物。那就像得了某种新型、危险的狂犬病之后的狗留下的一摊呕吐物。一道痕迹从这摊物质中伸向远方,最先是凝结的小块和斑

点,而后是一小滴一小滴,像溅出的油漆。
这就对了,拉尔夫心想。所以我们才要来这里。那该死的小矮子离不开这个地方。这里就像可卡因对瘾君子一样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他可以想象到阿特洛波斯就站在他此刻所站的地方,观望着……狞笑着……然后走向前,将手按在门上,抚摸着,留下那些污秽、模糊的印记。那黑色此刻正夺

取他的精力,他可以想象到阿特洛波斯从中获取力量和能量。
他当然还要去别的地方,还要干别的事。像他那种具有超自然能力的神经病无疑每天都很忙碌,但无论他有多忙,他都很难长时间远离这个地方。那么回到这里

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那应该像夏日午后一次狂热的云雨。
洛伊丝从身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转身望着她。她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她紧张的眼神让人怀疑她咧开双唇是想尖叫。在她身后,宗毓华和罗森伯格正慢慢

向大楼方向走去。
“你得带我离开这里,”洛伊丝小声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感到自己快要疯了。”
(“好的——没问题。”)
“我听不到你说什么,拉尔夫。我可以看见阳光穿过你的身体。天哪,我真可以看见!”
(“哦,等一下——”)
他集中精力,感到周围的世界在微微滑动。颜色褪去,洛伊丝的光环也似乎消失在了她的皮肤下。
“好一点了吗?”
“嗯,比较正常了。”
他笑了笑。“太好了,我们走。”
他抓住她的胳膊肘,领着她向乔·维齐尔让他们下车的地方走去。这也是那些血滴延伸的方向。
“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立刻露出了笑容。“太好了!我看见你上升了,那感觉很怪,就像看着你变成一张棕黑色的照片。然后……一想到我可以看见阳光穿透你的身体……非常奇怪

的感觉。”她严厉地望着他。
“很可怕吧?”
“不……不能算可怕,只是很奇特。那些臭虫……它们才可怕。呸!”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它们都属于下面层级。”
“也许吧。不过,我们还远没有摆脱困境,是不是?”
“是啊——卡罗尔会说,离伊甸园还远着呢。”
“紧跟着我就行了,拉尔夫·罗伯茨,不要迷失方向。”
“拉尔夫·罗伯茨?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应该叫诺顿。”
他很高兴地看到,这句话逗得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1
柏油停车场上用黄色喷漆画出了许多方格线条,他们慢慢地从上面走过。拉尔夫知道,今晚这些停车位大多会被占满。来看,来听,也让别人看到……最重要的

是告诉这座城市以及关注这里的整个国家,人们不会被查理·皮科林这种人吓到。少数人会因为害怕而不到场,但那些病态好奇的人会替代他们。
他们接近跑步道那里时,也来到了死亡之袋的边缘。死亡之袋在这里更为浓密,拉尔夫可以看到它在缓慢地旋转,仿佛死亡之袋是用细微的碳化物质构成的,有

点像露天焚化场上方的空气,散发着热气,带着纸张燃烧后的灰烬微微发光。
他还可以听到两种重叠的声音,上面是清脆的叹息声。如果风懂得如何哭泣,拉尔夫心想,那可能就是这种声音。这个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但下面的声音更让人

不舒服。那是一种夹杂着口水的咀嚼声,仿佛一张没有牙齿的大嘴正在身旁吞噬着松软的食物。
他们来到死亡之袋那黝黑、布满斑点的皮肤附近时,洛伊丝停下脚,抬起眼睛望着拉尔夫,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歉意。她说话时声音像个小女孩:“我没法穿过

去。”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搜肠刮肚,终于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你知道,那东西是活的。整个都是活的。它可以看到他们,”她用拇指朝停车场的人以及大

楼附近的媒体人员一指,“这很糟糕。可它还能看见我们,这就更糟了……因为它知道我们能够看见它。它不喜欢被人看见。被人感觉到或许没问题,但不能被

人看见。”
这时,夹杂着口水咀嚼的低沉声音似乎在说话,拉尔夫越听越觉得确实如此。
(滚开。走开。滚蛋。)
“拉尔夫,”洛伊丝小声说,“你听到了吗?”
(恨你们。杀了你们。吃掉你们。)
他点点头,再次抓住她的胳膊肘。“走吧,洛伊丝。”
“走?去哪儿?”
“下去,一路下到底。”
她一时不解地望着他,随即明白了过来,点点头。拉尔夫感到体内又是一次瞬间闪烁,比刚才那种眼睫毛舞动的感觉要强一点。突然,他的周围云开雾散,前方

阻挡他们的翻腾雾霭不见了踪影。不过,在接近死亡之袋边缘时,他们还是闭上眼睛,屏住了呼吸。拉尔夫感到洛伊丝在穿过那道无形的屏障时握紧了他的手,

他自己穿越过去时,纠集在一起的记忆如黑瘤一般先是在他脑海中盘旋,继而像一只凶残的手钳住他的脑袋。妻子缓慢离世的过程,儿时失去心爱的狗,比尔·

麦戈文一手捂着胸口、弯着腰的情景。他的双耳充斥着那清脆的抽泣声,没完没了,空洞得令人发指:是那种先天性白痴的哭泣声。
然后,他们穿了过去。
2
停车场远端有一个木拱门,上面写着此处通往巴塞公园的跑步道。他们刚从拱门下经过,拉尔夫就把洛伊丝拉到一张长凳上,让她坐下来,全然不顾她坚称自己

没事。
“很好,但是我需要一点时间恢复过来。”
她拨开他太阳穴旁的一缕头发,在上面亲吻了一下。“不着急,亲爱的。”
这一下就变成了五分钟。等他感到自己能够稳稳站起来时,拉尔夫再次抓住她的手,两个人一起站了起来。
“你找到了吗,拉尔夫?你发现他的踪迹了吗?”
他点点头。“要想看到他的踪迹,我们得往上升,猛地跳两下。我刚才试着只上升到能够看见光环的高度,因为那样快一些,但没有效果。必须再往上升一点。


“好吧。”
“可我们一定要小心,因为当我们能够看见……”
“我们也会被看到。是的。我们还得注意时间。”
“那当然。你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吧。请先给我一个吻,一个小小的吻。”
他微笑着亲吻了她。
“我现在准备好了。”
“好,我们这就走。”
瞬间闪烁!
3
足迹中的淡红色斑点引导着他们走过一片夯实的泥土区,这里是乡村集市周举办时的娱乐区,然后来到了跑道上——每年五月至九月都有人在这里跑步。洛伊丝

在齐胸高的木栅栏旁站了一会儿,环视着四周。在确定观众席上没有人之后,她猛地往上一跳,起初像少女一样轻盈,可一条腿刚刚越过去,她就骑坐在栅栏上

,停了下来。她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沮丧。
(“洛伊丝,你没事吧?”)
(“没事,是那该死的旧内裤!我应该是瘦了,因为内裤不再紧绷在身上!真是的!”)
拉尔夫意识到自己不仅能够看到洛伊丝衬裙的褶边,还能够看到三四英寸的粉红色尼龙布。看到她跨坐在木板栅栏上拉扯衣服,他差一点笑出来。他想告诉她,

她比小猫咪还要可爱,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说。
(“拉尔夫,你给我转过身去,我好把这该死的衬裙弄好。别再傻笑了。”)
他转身望着市民中心。就算他在傻笑(他估计她很可能是从他的光环中看出来的),那黝黑、缓慢转动的死亡之袋也立刻带走了他的笑容。
(“洛伊丝,把它脱了也许会舒服一点。”)
(“你见鬼去吧,拉尔夫·罗伯茨,我可没有学会脱掉内裤,把它留在跑道上。要是你认识的某个姑娘干过这种事,我希望那是在你认识卡洛琳之前。我只希望

能有一个……”)
拉尔夫的脑海里隐约出现了一个不锈钢别针的图像。
(“估计你没有吧,拉尔夫?”)
他摇摇头,给她回过去一个图像:沙漏里的沙子在快速流失。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已经弄好了,应该可以再撑一会儿。你现在可以转过身来了。”)
他转过身来。她已经跳到了木板栅栏的另一边,而且轻松、自信,但她的光环淡了许多,拉尔夫看到她的眼睛周围又出现了黑圈。不过,“内裤的叛乱”至少目

前已经被镇压了下去。
拉尔夫也蹿了上去,一条腿跨过栅栏,跳到了另一边。他喜欢这样做的感觉,似乎在唤醒他骨子里的久远记忆。
(“洛伊丝,我们需要再补充一下能量。”)
洛伊丝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快点,我们走吧。”)
4
他们一路跟踪足迹,穿过跑道,翻过另一边的木板栅栏,来到了通往尼伯特街的斜坡上,这里灌木丛生,绿草盈盈。拉尔夫看到洛伊丝在他们下坡时满脸严肃地

提着长裙里面的衬裙,再次想问她脱掉那该死的衬裙是否会舒服一点,但他还是决定少管闲事。如果那对她而言真的成了一个问题,无需他建议,她自然会把它

脱掉的。
拉尔夫最担心阿特洛波斯的足迹会消失,但他的这种担忧最初似乎是多余的。那些模糊的粉红色斑点将他们直接带到了尼伯特街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街面上,

左右两边的房屋没有粉刷过,多年前就应该拆除。松松垮垮的晾衣绳上挂着破旧衣服,脏兮兮的孩子流着鼻涕,从落满灰尘的前院看着他们路过。一个三岁左右

的漂亮男孩,留着一头蓬松的淡黄色头发,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满腹狐疑地望着拉尔夫和洛伊丝,然后一只手抓着裤裆,另一只手像赶鸟一样朝他们一挥。
尼伯特街的尽头是老火车库,拉尔夫和洛伊丝在这里短暂失去了跟踪目标。老火车库如今只剩下一些锯木架,阻挡着一个方形旧地窖入口。他们站在一个锯木架

旁,环视着半圆形的废物场。锈迹斑斑的铁路侧线轨道在胡乱生长的向日葵和荆棘中发出暗光,上百只玻璃瓶碎片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有人用艳红色的喷漆在

破旧的内燃机车棚一侧写了几个字苏西吸了我的胖老二,四周还画了一圈花里胡哨的万字符。
拉尔夫:(“足迹究竟去哪儿了?”)
(“在那下面,拉尔夫——看见了没有?”)
她所指的是一条一九六三年前的干线铁路,而且在一九八三年前一直是唯一的铁路,如今只剩下杂草丛中两条锈迹斑斑的钢轨,不知通往何处。就连大多数枕木

也不见了踪影,要么是当地一些酒鬼,要么是途经这里去阿鲁斯托克县土豆田或者苹果园的流浪汉,要么是去海边渔船的人将它们拆了,晚上露营时生火取暖。

拉尔夫在一根剩下的枕木上看到了粉红色的斑点,比他们在尼伯特街跟踪的斑点更新鲜。
他顺着若隐若现的轨道望过去,努力回想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条铁路应该绕过市立高尔夫球场,通往……通往城西。拉尔夫心想,这一定就是那条绕着

机场、穿过野餐区的废弃铁路。法耶·查宾此刻或许正在野餐区苦思冥想,琢磨着即将举行的“第三跑道经典赛”的种子席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