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至少在离城市这么远的地方是这样。这可以减少一点焦虑,天知道他今天还能承受多少焦虑。
“是‘命定’将我们连在了一起,”多兰斯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属于‘卡泰特’,即共生体,也就是说由多个单体构成的一体,就像许多韵脚构成一首诗那样

。明白了吗?”
“不明白。”拉尔夫、洛伊丝和乔异口同声地说,随即一起不安地大笑起来。拉尔夫心想:三个得到天启的失眠者,愿耶稣垂怜我们。
“没关系,”老多尔说,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微笑,“相信我就行了。你和洛伊丝……海伦和她的小女儿……比尔……法耶·查宾……特里格·瓦尚……还有我

!我们都是命定的一部分。”
“好吧,多尔,”洛伊丝说,“可是命定现在要把我们带向哪里?我们到那里之后要干什么?”
多兰斯向前探过身,用布满老年斑的肿胀手遮住嘴巴,在维齐尔耳旁说了几句。然后,他靠回椅背,看似对自己非常满意。
“他说我们要去市民中心。”乔说。
“市民中心!”洛伊丝惊叫道,“不,不能去那里!那两个小矮人说……”
“现在别管他们,”多兰斯说,“现在只需记住一点——勇气。谁有,谁没有?”
2
在将近一英里的路程中,乔·维齐尔的福特车内一片寂静。多兰斯打开罗伯特·克里利的诗集,开始看其中一首诗,一边用他那年迈发黄的指甲逐行移动着。拉

尔夫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游戏,一种不太厚道的游戏,名叫“猎鹬游戏”。你把几个年纪比你小、比你更容易上当的孩子召集在一起,向他们灌输

胡编乱造的关于鹬鸟的神话故事,然后给他们几个麻布袋,打发他们去湿地和草丛中待上一个下午,费劲地寻找这种子虚乌有的鸟。这个游戏也被称作“白费力

气”。他突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在医院屋顶上与他和洛伊丝玩的正是这种游戏。
他转过身,两眼直视着老多尔。多兰斯将正在看的那一页折了一个角,然后合上书,礼貌而饶有兴趣地抬头回望着拉尔夫。
“他们说我们不得靠近艾德·迪普努,也不得靠近三号医生,”拉尔夫缓慢但非常清晰地说道,“他们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我们想都别想那样做,因为目前的

情况已经赋予了那两个人巨大的力量,我们很可能会像苍蝇那样被他们打死。事实上,我记得拉克西斯说,如果我们接近艾德或者阿特洛波斯,上面层级的一个

头头……也就是艾德称之为血色之王的很可能会找上我们。各种说法都显示,那可不是什么善茬。”
“是啊,”洛伊丝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他们在医院屋顶上就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他们说,我们得说服负责这次活动的那些女人,要她们别让苏珊·戴露面。所

以我们才去了高垄。”
“那你们说服她们了吗?”维齐尔问。
“没有。我们还没有赶到那里,艾德那些疯狂的朋友就放火点燃了那地方,还开枪打死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正是我们要找的。”
“格蕾琴·蒂尔贝里。”拉尔夫说。
“是的,”洛伊丝说,“不过,我们肯定不需要再出面了,我相信她们现在不会继续举行集会了。我是说,这怎么可能呢?我的上帝,至少死了四个人!可能还

不止!她们只能取消她的演说,或者至少延迟,不是吗?”
多兰斯和乔都没有作声,拉尔夫也没有搭腔——他想起了海伦那双红肿、愤怒的眼睛。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她当时说。要是现在取消的话,他们就赢了。
要是现在取消的话,他们就赢了。
警方有没有什么合法的办法阻止她们?可能没有。那么市议会呢?也许吧。也许市议会可以召开一个特别会议,撤销给予“妇女关怀”的集会许可。可他们会吗

?如果有两千名怒不可遏、悲痛欲绝的妇女在市政大楼周围游行,并且齐声高喊“要是现在取消,他们就赢了”,市议会敢撤销集会许可吗?
拉尔夫感到心情沉重。
海伦显然认为今晚的集会比以往更加重要,而且有这种看法的肯定不止她一人。这已经不再事关生命选择权或者谁有权利决定一个女人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它

现在关系到值得为之献出生命、纪念那些已经殉难的朋友的崇高事业。她们现在所谈的已经不只是政治,而是一场为死者举行的世俗安魂弥撒。
洛伊丝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拉尔夫慢慢回到了现实中,宛如刚刚从无比真实的梦境中被摇醒的人。
“她们会取消集会的,对不对?即便她们不取消,即便她们为了某个疯狂的原因不取消,大多数人都会远离那里,对不对?在高垄发生了那一切之后,没有人敢

去参加!”
拉尔夫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大多数人会认为危险已经过去。新闻报道会说袭击高垄的两个混蛋已经死了,另一个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等等。”
“可是艾德!艾德会怎么样?”她嚷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是他派他们袭击那里的!最初就是他派他们去那里的!”
“这或许是事实,也许就是事实,但我们怎么证明呢?你知道我认为警察会在查理·皮科林的住处发现什么吗?他们会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都是他的主意。

一张完全洗清艾德罪行的纸条,或许还假装指责他……指责艾德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刻抛弃了他们。就算他们在查理的租住房间里没有发现这样一张纸条,他们

也会在弗兰克·费尔顿或者桑德拉·麦凯的住处发现的。”
“可是那……那……”洛伊丝咬住下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带着期待的眼神望着维齐尔。“那么苏珊·戴呢?她在哪里?有人知道吗?你知道吗?我和拉尔

夫可以给她打电话,并且……”
“她已经到了德里市,”维齐尔说,“但我怀疑就连警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和多兰斯开车过来时听新闻报道说,集会今晚将照常举行……估计消息来源就是

她本人。”
当然,拉尔夫心想。当然是的。演出继续进行,必须继续进行,她明白这一点。一个这么多年来——天哪,是一九六八年芝加哥大会以来——始终在女权运动的

风口浪尖上滚爬的人,在看到真正的分水岭时刻到来时当然会知道。她肯定评估过其中的风险,觉得这些风险可以接受。要么是这样,要么就是她评估过局势后

,认为自己拍屁股走人会给她带来无法承受的信誉损失。也许两种情况都有。总之,她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像我们一样,被这些事件所绑架,成了共生体。
他们再次来到了德里市的郊外。拉尔夫可以看到远处的市民中心。
洛伊丝这次转过身来问老多尔。“她在哪里?你知道吗?她周围究竟有多少保安并不重要,我和拉尔夫可以随心所欲地不让大家看到……我们也很擅长改变人们

的主意。”
“哦,改变苏珊·戴的主意也无济于事。”多尔说。他的脸上仍然挂着那令人生气的灿烂微笑。“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今晚都会来市民中心。如果他们到来后

发现门上了锁,他们会砸开大门,进去举行集会,以显示他们无所畏惧。”
“木已成舟啊。”拉尔夫木然地说道。
“说得对,拉尔夫!”多尔拍拍拉尔夫的胳膊,兴奋地说。
3
五分钟后,乔开着福特车经过了耸立在市民中心前丑陋不堪的保罗·班扬的塑料塑像,拐进了一片空地,那里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市民中心永远有免费停车位!
停车场占地一英亩,位于市民中心大楼和巴塞公园的跑步道之间。如果当天晚上的活动是一场摇滚音乐会、游艇展或者摔跤表演,在这个时间点,整个停车场都

会空空荡荡。但今晚的活动显然和一场篮球表演赛或者大力士拉卡车表演截然不同,所以停车场已经停了六七十辆车,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望着大楼。他

们大多是妇女,有些人带了野餐篮,有几个人在流泪,但几乎每个人都戴着黑袖章。拉尔夫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有着一张聪慧的脸和满头的花白头发,手中拎着

一个购物袋,正从中掏出黑袖章分发给大家。她穿了一件T恤衫,上面印有苏珊·戴的脸庞,还有一行字——我们终将获胜。
市民中心那排大门前的斜坡车道比停车场还要热闹。那里停了至少六辆电视转播车,形形色色的技术人员三三两两地站在三角形的水泥遮阳棚下,讨论着如何应

对今晚的活动。遮阳棚上垂下来一面用床单做成的旗帜,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舞,预示着晚上会有活动。旗帜上用喷漆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些大字:晚上八点,一

起来展示大家的团结之心,表达大家的愤怒,抚慰你们的姐妹。
乔把福特车停在了车场,然后转身望着多尔,眉头一扬。多尔点点头,乔望着拉尔夫。“拉尔夫,你和洛伊丝恐怕得在这里下车了。祝你们好运。我很想和你们

一起去,我甚至都问过他,可是他说没有我的事。”
“没关系,”拉尔夫说,“我们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洛伊丝?”
“那当然。”洛伊丝说。
拉尔夫伸手握住车门把手,但又松开了。他转身对着多兰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真的。肯定与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所说的今晚将聚集在这里的两千多人没

有关系。对于他们所说的那种永生力量来说,两千条生命大概只是轴承上的一点润滑油而已。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多兰斯终于收起了笑容。少了笑容之后,他显得年轻了许多,而且——很是怪异——令人生畏。“约伯也问过上帝同样的问题,”他说,“但是没有得到答案。

你们也得不到答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已经成了许多重大事件和庞大力量的关键点。更高宇宙的工作已经近乎停止,因为随机和命定双方都在关注你们

的进展。”
“很好,可是我不明白。”拉尔夫说,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无奈。
“我也不明白,但那两千条生命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洛伊丝淡淡地说,“如果我不去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我下半辈子每晚都会梦见

笼罩着这栋大楼的死亡之袋。哪怕我每晚只能睡上一个小时,我也会梦见的。”
拉尔夫想了想,点点头。他打开车门,一只脚迈了出去。“说得好,而且海伦也会在这里。她甚至还会带上娜塔莉。也许吧,对于我们这样的短命人而言,这就

足够了。”
或许,他想,我还想和三号医生再较量一番。
哦,拉尔夫,他听到了卡洛琳幽幽的说话声,又想当一回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了?
不,不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不是西尔维斯特·史泰龙,也不是阿诺德·施瓦辛格。甚至都不是约翰·韦恩。他不是动作大片中的英雄,也不是电影明星,他

只是住在哈里斯大道上普普通通的老拉尔夫·罗伯茨。但是,他对拿着锈迹斑斑的解剖刀的那个医生的怨恨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这种怨恨已经远不止仅仅是为

了一条流浪狗,或者为了过去十年住在他楼下的退休历史教师。拉尔夫不断地想起高垄的客厅,想起靠着墙、死在苏珊·戴海报下方的那两个女人。他脑海中挥

之不去的不是梅瑞丽隆起的肚子,而是格蕾琴·蒂尔贝里的头发——她那美丽的金发,已经差不多被夺去她生命的近距离枪击烧光了。是查理·皮科林扣动了扳

机,也许还是艾德·迪普努把枪交到了他的手中,但拉尔夫怪罪的是阿特洛波斯,那个偷走了跳绳的阿特洛波斯,那个偷走了帽子的阿特洛波斯,那个偷走了梳

子的阿特洛波斯。
那个偷走了耳环的阿特洛波斯。
“走吧,洛伊丝,”他说,“我们……”
但她抓住他的胳膊,摇摇头。“先别下车——回来,把车门关上。”
他细细地看着她,然后关上了车门。她停顿了片刻,整理着思绪,再次开口时,眼睛紧盯着老多尔。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派我们去高垄,”她说,“他们始终没有明说我们应该做什么,但我们就是知道——是不是,拉尔夫?——知道他们想要我们做什么。

我想要弄明白。既然我们应该在这里,那为什么又要去那里?我是说,我们是救了几个人,而且我为此感到高兴,可我认为拉尔夫说得对——几条生命对于操纵

这场游戏的人而言算不了什么。”
多兰斯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洛伊丝,你真觉得克洛索和拉克西斯聪明绝顶、无所不知吗?”
“嗯……他们很聪明,但还算不上天才,”她想了想之后说,“他们有一次还自称打工仔,与真正的决策层相距甚远。”
老多尔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在整个大局中,克洛索和拉克西斯自己差不多只能算是短命界。他们也有恐惧和心理盲点。他们也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但

最终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也效力于命定,也是共同伙伴。”
“他们认为,我们如果直接面对阿特洛波斯,肯定会一败涂地,对吗?”拉尔夫问,“所以他们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可以通过走后门来实现他们想达到的目的…

…而这个后门就是高垄。”
“对,”多尔说,“正是这样。”
“太好了,”拉尔夫说,“我喜欢有人投我信任票,尤其是在……”
“不,”多尔说,“不是这样。”
拉尔夫和洛伊丝惊讶地互看了一眼。
“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而这在命定的世界里常常是这样。你们听我说……嗯……”他叹了口气,“我最讨厌这些问题。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几乎

从不回答问题。”
“是的,”洛伊丝说,“你是说过。”
“是啊,而现在,撞大运了!问题一大堆,真讨厌!而且毫无用途!”
拉尔夫望着洛伊丝,她也回头望着他,但两个人都没有下车的意思。
多尔叹了口气。“好吧……可我实在不想告诉你们,所以你们听好了。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也许出于错误的原因派你们去了高垄,但命定派你们去那里却有着正当

理由。你们在那里完成了任务。”
“救了那些女人。”洛伊丝说。
但多兰斯在摇头。
“那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她几乎嚷了起来,“什么?我们难道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究竟完成了该死的命定的哪个部分?”
“没有,”多兰斯说,“至少目前没有。因为你们必须再做一次。”
“这简直是疯了。”拉尔夫说。
“情况不是这样。”多兰斯回答道。他紧紧地握着《献给爱情》,贴着自己的胸前,来回弯曲着诗集,同时真诚地望着拉尔夫。“随机界疯了,命定界很正常。


好吧,拉尔夫想,我们在高垄除了拯救过地下室那些人外还做了什么?当然还有约翰·莱德克——要不是我出手的话,皮科林有可能把他也杀了。难道与莱德克

有关?
他觉得有这种可能性,但又觉得不对劲。
“多兰斯,”他说,“能不能请你再多给我们一点信息?我是说……”
“不能,”老多尔和颜悦色地说,“别再问了,也没有时间了。等这一切过去后,我们一起吃顿大餐……如果我们到时候还活着的话。”
“你可真会给人打气啊,多尔。”拉尔夫打开了车门。洛伊丝也打开了车门。两个人一起下了车。他弯腰望着乔·维齐尔。“还有什么事吗?还有什么你能想起

来的?”
“没有,我没有……”
多尔向前探过身,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乔听完后皱起了眉头。
“怎么呢?”多兰斯重新坐好后,拉尔夫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别忘了我的梳子,”乔说,“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正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没关系,”拉尔夫微笑着说,“有几件事我碰巧还是明白的。走吧,洛伊丝。我们先去看看都是什么人,跟他们聊聊。”
4
刚走过半个停车场,洛伊丝突然用胳膊肘顶了拉尔夫一下,力道大得他踉跄了几步。“快看!”她低声说,“快看那边!那不是宗毓华吗?”
拉尔夫朝那里望去,果然,那个身穿米色大衣的女人真是宗毓华,她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技术员,外套上印有CBS的台标。曾经有无数个夜晚,拉尔夫边吃晚饭

边欣赏着她那美丽、睿智的脸庞,还有她那迷人的笑容,所以肯定不会看错。
“不是她,就是她的双胞胎妹妹。”他说。
洛伊丝似乎把老多尔、高垄和那三个秃头医生完全抛到了脑后,她在这一刻重新变回到了比尔·麦戈文口中的“我们的傻洛伊丝”。“真是怪事!她在这里干什

么?”
“嗯,”拉尔夫刚开口,又立刻捂住嘴,免得洛伊丝看到他打呵欠,“我估计德里市发生的事现在已经成了全国新闻,所以她必须来到市民中心前,为今晚的新

闻录一段现场画面。总之……”
突然,各种光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回来了。拉尔夫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哪!洛伊丝,你看到了吗?”
但他认为洛伊丝没有看到。如果她看到了,那么宗毓华肯定不会继续成为她注意力的中心。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怖一幕,拉尔夫第一次完全意识到,即便最明

亮的光环世界也有其黑暗的一面,足以让普通人跪倒在地,感谢上帝让他无法看到这些。
他想,这次都没有去上面层级,至少我认为没有上去。我只是在望着更为广阔的世界,就像透过窗户望着外面一样。我还没有进入其中。
他也不想进入其中。光是看到这样的东西,就足以让你希望自己宁愿是瞎子。
洛伊丝冲着他皱起了眉头。“怎么啦,又是那些颜色吗?没有。我该看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想回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一会儿,他感到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随即知道自己无需再做解释。不管是好是坏,洛伊丝自己也看到了。
“哦,天哪,”她几乎是带着哭腔低声说,“哦,天哪,我的天哪。”
光环从德里之家医院的屋顶垂下来,悬浮在市民中心大楼上方,宛如一把松松垮垮的巨伞,就像旅行保险公司的雨伞图案标识被人用儿童蜡笔涂黑了一样。站在

停车场颇似待在一顶难以形容的肮脏的巨型蚊帐中,而且这顶蚊帐又旧又破,疏于打理,薄纱般的网孔上塞满了深绿色的霉菌。十月灿烂的太阳暗淡成了一个模

糊的银色圆圈。阴郁、雾蒙蒙的空气让拉尔夫想起了十九世纪末的伦敦照片。他们看到的不再是市民中心的死亡之袋,再也不是,他们被活埋在了里面。拉尔夫

可以感觉到死亡之袋正贪婪地向他逼近,企图用失落、绝望和沮丧的情绪压垮他。
干吗还要去管它呢?他问自己,一面无动于衷地望着乔·维齐尔驾驶那辆福特车驶向梅恩大街,老多尔依然坐在汽车后座上。我是说,嗨,真的,有什么用呢?

我们改变不了局面,根本改变不了。我们也许在高垄干成了某件事,可那里发生的一切与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有着天壤之别。如果我们出手干预,肯定会一败涂地


他听到身旁传来抽泣声,意识到洛伊丝在哭泣。他鼓足勇气,搂住她的肩膀。“挺住,洛伊丝,”他说,“我们可以勇敢面对它。”可他心中在怀疑。
“我们在呼吸那东西!”她哭泣着说,“就像我们在把死亡吸进体内!哦,拉尔夫,我们离开这里吧!求你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个想法对他而言如同水对于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一样美妙,但他摇了摇头。“如果我们不想点办法的话,今晚会有两千人在这里失去生命。尽管我还没有弄清

楚这件事的其余部分,但对于这一点我很有把握。”
“好吧,”她低声说,“那你还是继续搂着我,免得我昏倒在地时磕破脑袋。”
这话里带刺啊,拉尔夫心想。他们现在有着壮年人的脸庞和躯体,充满了活力,但他们仍然像一对肌肉已经萎缩、骨骼已经脆弱的老人那样拖着脚步走过停车场

。他可以听到洛伊丝急促而费力的呼吸声,颇似某位刚刚受过重伤的女人的喘息声。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去。”拉尔夫说,而且是真心实意的。他可以带她回到停车场,他可以带她去公共汽车站,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汽车站中的橙色长

凳。等到汽车到来,他们可以上车,回到哈里斯大道。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可以感觉到笼罩着这地方的杀手光环在压迫着他,企图像一只装干洗衣服的塑料袋那样把他闷死。他想起了麦戈文说过的梅·洛克所患的肺气肿——那是一种

肺部不断衰竭的疾病。他现在很清楚梅·洛克在生命最后几年中的感觉。无论他多么费劲地吸入那黑色的空气,也无论他将那空气吸入到肺部多么深的地方,他

仍然喘不上气来。他头痛欲裂,心脏在怦怦乱跳,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经历人生最严重的一场宿醉。
他正想开口再次告诉她,随时可以带她回去,她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开了腔。“我想我可以挺过去……但是我希望……不要太久。拉尔夫,我们怎么会无法看到那

些色彩却感到这么难受?他们为什么不感到难受?”她指着在市民中心周围忙碌的媒体人说。“短命人真的那样不敏感?我真不敢这样想。”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但他认为聚集在大楼门前以及从遮阳棚垂下来的喷绘彩旗下的新闻人员、摄像师和保安或许感觉到了什么。他看到许多人都端着

泡沫塑料咖啡杯,却没有看到有人喝上一口。一辆转播车的引擎盖上放着一盒甜甜圈,但唯一被人拿走的那个甜甜圈被放在了一旁的纸巾上,而且只咬了一口。

拉尔夫环视了一圈,二十多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新闻人员正在忙着各自的活儿,有的在调整摄像机角度,给现场报道的记者标出位置,有的在铺设同轴电

缆,并且用不干胶将电缆固定在水泥地上,但是这些人干活时缺乏激情,而拉尔夫认为如此重大的新闻本该让他们兴奋不已。
宗毓华与一位英俊的大胡子摄像师从遮阳棚下走了出来,摄像师身上那件带有CBS标识的外套上别着名牌,上面写着“迈克尔·罗森伯格”。宗毓华举起纤细的双

手,做出一个取镜的手势,告诉罗森伯格应该如何拍摄从遮阳棚上垂下来的床单彩旗。罗森伯格点点头。宗毓华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笑容,在与大胡子摄像师交

谈的过程中,拉尔夫看到她停顿了一下,犹豫不决地举起一只手去摸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脑子突然短路,或者要昏过去了。
他看到的各种表情似乎都有着潜在的相似之处,像一个通用和弦,他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什么:他们全都患上了他儿时得过的忧郁症,而所谓的忧郁症其实只是沮

丧的时髦同义词。
拉尔夫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当中曾经遇到过的类似情感时刻:游泳时遇到冷水区,或者坐飞机时遇到晴空湍流。你会继续向前飞行,时而感到很爽,时而只是感

到还行,可你在继续向前,完成航程……突然,在无缘无故的情况下,你在烈焰中坠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一种“究竟有什么用”的感觉会袭上心头,与你人生

在那一刻的任何真实事件毫无联系,却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你真想爬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也许这就是造成这些情感的原因吧,他想。也许正是因为遇到这种事才会有这些情感——某个即将发生的生死攸关的大事件,就像筵席帐篷一样展开,本该由帆

布和绳索构成的,如今变成了蜘蛛网和泪水。我们在短命界层级上看不见,但我们可以感觉到。哦,是的,我们感觉到了,而现在……
现在它试图把他们吸干。也许他和洛伊丝并非如他们所害怕的那样是吸血鬼,但这个东西才是。这个死亡之袋有着慵懒、半直觉的生命,只要有可能,就会把他

们吸干。只要他们给它机会。
洛伊丝又是一个踉跄,拉尔夫竭尽全力,两个人才没有摔到地上。她抬起头(慢慢地,仿佛她的头发浸泡过水泥一样),用手罩着嘴,猛地吸了口气。同时,她

的身子又摇晃了一下。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拉尔夫可能不会把这当回事,可能会认为只是自己一时看花了眼,可现在不是。她在上升,只上升了一点点,却足以

得到能量。
他之前没有看到洛伊丝把手伸进女服务员光环时的情景,但这次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眼前。那些新闻人员的光环宛如色彩鲜艳的日式小灯笼,在一个幽暗、巨大的

洞穴中发亮。一束紫色强光从其中一人身上射出,那个人就是宗毓华的大胡子摄像师迈克尔·罗森伯格。强光在洛伊丝面前一英寸左右分成两股,上面那股又分

成两小股,进入了她的鼻孔,下面那股则通过她张开的嘴唇进入了她的嘴里。他可以看到强光在她脸颊后面微微发亮,犹如南瓜灯里的蜡烛,从里面照亮了她。
她松开了紧紧抓着他的那只手,靠在他身上的重量瞬间消失。接着,那道紫光也不见了踪影。她回头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双颊上又泛起了红晕,不多,但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