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文,对不对?是不是,特里格?”
特里格点点头。他手里握着一张名片,是从多张名片中抽出来的。拉尔夫看到名片空白的一面画着一个图案,很像他们在艾德的围巾上看到的那个双重符号,也
就是他自己在挡风玻璃上画出来的那个符号。
“你们在说什么?”洛伊丝问,语气不再是不耐烦,而是明明白白的恐惧。
“我早该知道了,”拉尔夫惊恐地自言自语道,“我早该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着,“知道什么?”
他没有吭声,而是像梦游一样伸手接过名片。特里格·瓦尚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一双黑眼睛盯着拉尔夫的脸,神情严肃。“我趁着它还没有化掉,把它从挡风玻
璃上抄了下来,”特里格说,“因为我知道我以前见过它。那天晚上到家后,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它了。我哥哥马塞尔大战最后一年在太平洋地区作战。他带回
来的东西里面就有一条围巾,上面有同样的图案,也是红色的。我问了他,免得搞错,他在那名片上画了出来。”特里格指了指拉尔夫手指夹着的那张名片。“
我原打算一见到你就告诉你的,只是今天才想起来。我很高兴终于想起来了,可是看你现在这表情,我还不如不告诉你了。”
“没关系。”
洛伊丝从他手中拿过那张名片。“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过一会儿告诉你。”拉尔夫伸手握住变速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洛伊丝正在看名片空白一面上的符号,拉尔夫刚好可以看到名片印有文
字的一面:R.H.福斯特,打井&砌墙。特里格的大哥在那下面用黑色大写字母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词。
神风。
第三部 血色之王
我们是老前辈,
我们每个人都握着一把合上的剃刀。
——罗伯特·洛威尔《漫步在抑郁中》
第二十章
1
汽车沿着医院车道前进,他们一路上只交谈过一次,而且很简短。
“拉尔夫?”
他看了她一眼,立刻将目光转回到道路上。引擎盖下面再次响起了咔嗒声,但洛伊丝一直没有提及。他希望她现在不会提及这一点。
“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我是指艾德。我可以肯定,甚至在屋顶上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们给我们看的那栋破烂不堪的老建筑。”
“那是什么建筑?在哪里?”
“那是飞机停靠的地方,你们把它叫什么?机库。”
“我的天哪,”拉尔夫说,“海岸航空公司,在巴尔港路。”
洛伊丝点点头。“他们有包机、水上飞机旅游等业务。我们有个星期六出去兜风时,夏瑟先生进去问过那里的工作人员,带我们从空中看看那些岛屿要多少钱。
那个人说要四十美元,我们觉得太贵了。如果是夏季,我相信那个人肯定不会让步,可当时是四月,于是夏瑟成功地将价格砍到了二十美元。我觉得一个小时不
到的游览要花二十美元仍然太贵,不过我很高兴我们去了。当时的经历很吓人,但是景色优美。”
“就像那些光环。”拉尔夫说。
“是啊,就像……”她的声音在颤抖。拉尔夫转过脸,看到眼泪正顺着她胖乎乎的脸颊流下来。“……就像那些光环。”
“不要哭,洛伊丝。”
她在包里找到一包面巾纸,用它擦了擦眼睛。“我控制不住。名片上那个日本字的意思的神风,对不对,拉尔夫?神风。”她停顿了一下,嘴唇在发抖,“自杀
飞行员。”
拉尔夫点点头。他牢牢握紧方向盘。“对,”他说,“就是那意思,自杀飞行员。”
2
33号公路在市区的路段也叫纽波特大道,要穿过哈里斯大道的四个街区,但拉尔夫根本不愿意在西面停车吃东西,原因很简单也很明显:他和洛伊丝都不愿意被
老朋友们看到,尤其是他们现在看上去比星期一年轻了十五到二十岁。
这些老朋友当中有没有谁报警,说他们失踪了?拉尔夫知道有这种可能性,但觉得他有理由希望他俩躲开了大家的注意和关心,至少避开了他圈子里的人。法耶
以及其他在延长线附近野餐区厮混的人正为失去两个而不是一个老伙计而紧张不安,不会有太多时间去琢磨拉尔夫·罗伯茨那老混蛋躲到哪里去了。
大家肯定已经为比尔和吉米守过夜,举行过葬礼,把他们埋葬了,他想。
“拉尔夫,要是还来得及吃早饭的话,尽快找个地方。我饿极了,可以连皮带毛地吃下一匹马!”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医院以西一英里的地方,拉尔夫有足够的理由感到安全。他看到前方就是德里餐馆。他打起转弯的信号,拐进停车场,意识到卡洛琳得病后就
没有来过这里……至少一年,也许更长。
“我们到了,”他对洛伊丝说,“我们不止吃一点东西,我们要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今天或许只能吃上这一顿。”
她像小学生那样咧嘴一笑。“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拉尔夫。”她扭动了一下身子,“还有,我还得上个卫生间。”
拉尔夫点点头。星期二之后就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上过卫生间。洛伊丝可以去女卫生间,他也打算去男卫生间方便一下。
“走吧。”他关掉引擎,引擎盖下面那令人不安的咔嗒声也随之停息,“先去卫生间,然后再填饱肚子。”
朝门口走去时,她告诉他(拉尔夫觉得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随意),米娜或西蒙妮都不会报警说她失踪了,至少目前还不会。拉尔夫转过头来问她为什么,他又
惊又喜地看到她面红耳赤。
“她们都知道我暗恋你好多年了。”
“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她有点不高兴,“卡洛琳也知道。有些女人会很在意,可她明白那没有恶意,我没有恶意。拉尔夫,她真是个好人,拉尔夫。”
“是啊。”
“总之,她们大概会认为我们……怎么说呢……”
“以为我们私奔了?”
洛伊丝放声大笑。“差不多吧。”
“洛伊丝,你愿意和我一起私奔吗?”
她踮起脚,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只要我们能活着结束这一切,你再问我。”
他在推门之前亲吻了她的嘴角。“你尽管放心。”
他们进了卫生间,再次相聚时,洛伊丝显得若有所思,外加一点惊愕。“我不敢相信那是我,”她低声说,“我是说,我盯着镜子中的我看了至少两分钟,我仍
然不敢相信。我眼角的鱼尾纹都不见了,而且拉尔夫……我的头发……”她抬头望着他,那双乌黑的西班牙眼睛明亮又传神,“还有你!我的上帝,我怀疑你四
十岁时是否这么帅气。”
“没有,可你应该看看我三十岁时的样子,体壮如牛。”
她咯咯咯笑了起来。“好了,傻瓜,我们还是坐下来消耗一点卡路里吧。”
3
“洛伊丝?”
桌上的盐瓶和胡椒瓶之间有一小叠菜单,她拿了一张,正在看,听到叫她时,抬起头来望着他。
“我在卫生间里时,想让光环再次出现,但这次没有成功。”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拉尔夫?”
他耸耸肩,不想把自己胡思乱想的感觉告诉她。他刚才站在小小的卫生间洗手池旁,边洗手,边盯着落满水珠的镜子中自己那张陌生而又年轻的脸。他突然想到
,卫生间里可能还有别人。更糟糕的是,隔壁的女卫生间里可能也有别人。阿特洛波斯有可能从她身后悄悄逼近,完全没有被人发现,碎钻耳环在他小小的耳垂
上闪烁……手术刀伸出在外……
他的心中接着出现的既不是洛伊丝的耳环,也不是麦戈文的巴拿马草帽,而是拉尔夫第一次看到阿特洛波斯时他在使用的那根跳绳
(三——六——九,鹅喝了酒)
就在面包店和日光浴沙龙之间的空地上,那根绳子曾经是一个小女孩的心爱之物。她在玩游戏时绊了一下,从二楼窗户摔下来,摔断脖子死了(多么可怕的意外
,她漫长的人生刚刚开始。如果真的有上帝,他为什么要让这种事情发生,等等,等等,更不用提其他废话了)。
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即便不去整天想着阿特洛波斯会切断洛伊丝的气球线这种可怕的场景,情况也一样非常糟糕,但是这种告诫不管用……主要是因
为他知道阿特洛波斯有可能真的和他们一起在这家餐馆,而且阿特洛波斯可以对他们下手,随心所欲地下手。
洛伊丝将手伸到桌子对面,抚摸着他的手背。“别担心。那些颜色会回来的。一直都是这样。”
“估计是吧。”他也拿起一份菜单,打开后顺着所列出的菜名一路看下去。他的第一印象是他什么都想要一份。
“你第一次看到艾德行为怪异时,他正从德里机场出来,”洛伊丝说,“我们现在知道原因了。他在学开飞机,是不是?”
“当然是的。特里格捎带我回哈里斯大道时,也提到人们需要通行证才能从机场工作人员大门出来。他问我是否知道艾德怎么会有通行证的,我说我不知道。我
现在知道了。肯定通用航空飞行学员每人都有通行证。”
“你认为海伦知道他的业余爱好吗?”洛伊丝问,“她大概不知道,对吗?”
“我可以肯定她不知道。我还可以肯定,他撞了西区园丁那家伙的车之后就立刻换到了海岸航空公司。这件事让他相信事态正超出他的掌控范围,于是他选择到
离家更远的地方去学开飞机。”
“也许是阿特洛波斯说服了他,”洛伊丝沮丧地说,“阿特洛波斯或者更高层级上的某个人。”
拉尔夫不太认同这个观点,但又觉得它有道理。实体存在,他想,打了个寒颤,血色之王。
“他们把他当作傀儡在使用,是不是?”洛伊丝问。
“你是指阿特洛波斯?”
“不。阿特洛波斯是个讨厌的小混蛋,但除此之外,我认为他与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差不多,都是低层级上的帮手,在这个宏大计划中,他们可能只比不熟练的劳
工高一点。”
“清洁工?”
“也许吧,”洛伊丝赞同道,“清洁工或者勤杂工。对艾德动手的具体活大概基本上都是阿特洛波斯干的,我可以和你赌一块饼干,阿特洛波斯很喜欢干这活,
但我可以用我的房子和你打赌,阿特洛波斯收到的命令来自更高层级。你觉得我这话有点道理吗?”
“有道理。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知道这一切开始前艾德疯狂到什么程度,也无法确切地知道阿特洛波斯什么时候割断了他的气球线,但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却很平
常。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将查理·皮科林保释出来的,他又是从哪里弄到钱学开飞机的。”
洛伊丝刚要回答,一名女服务员走了过来,从围裙兜里掏出点菜单和圆珠笔。“你们想用点什么?”
“我要奶酪蘑菇煎蛋。”拉尔夫说。
“好的,”她将嘴里的口香糖从一边转移到另一边,“两个鸡蛋还是三个鸡蛋,亲?”
“如果可以的话,来四个鸡蛋。”
她眉毛微微一扬,飞快地记了下来。“当然可以。还要点别的吗?”
“要。一杯橙汁,大份的。一份培根,一份香肠,一份炸薯条。最好是双份炸薯条。”他停下来想了想,咧嘴一笑,“哦,你们还有丹麦酥吗?”
“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奶酪口味的和一个苹果口味的。”她抬头望着他,“你有点饿,是吗?”
“感觉像一个星期没有吃东西了,”拉尔夫说,“我要奶酪口味的丹麦酥。先来一点咖啡,大杯黑咖啡。你都记下了吗?”
“哦,都记下了,亲。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出门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她看着洛伊丝,“你要点什么,女士?”
洛伊丝冲她甜甜地一笑。“和他一样,亲。”
4
女服务员走开后,拉尔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才七点十分,很好。他们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赶到巴雷特果园,然后只要对格蕾琴·蒂尔贝里施展他们的大脑激光
术,那么上午九点就有可能取消苏珊·戴的演说——或者说让演说流产。可是,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感受到了一种令他痛苦不堪的焦虑,就像手指够不着
的地方奇痒无比一样。
“好吧,”他说,“我们把一切综合起来分析。我觉得我们可以认定艾德早就对人流心怀不满,多年来大概一直是捍卫生命支持者。然后,他开始失眠……听到
奇怪的声音……”
“看见矮小的秃头……”
“特别是其中一位秃头,”拉尔夫认同道,“阿特洛波斯成了他的精神导师,给他灌输血色之王,百夫长,以及所有其他观念。艾德和我谈起希律王时……”
“他心中想的是苏珊·戴,”洛伊丝替他把话说完,“阿特洛波斯一直在……电视上怎么说的?给他洗脑,把他变成一枚人肉导弹。你觉得艾德从哪儿弄到那围
巾的?”
“阿特洛波斯那里,”拉尔夫说,“我相信阿特洛波斯那里这种东西多的是。”
“你觉得他是不是在今晚要驾驶的那架飞机上放置了……”洛伊丝的声音在颤抖,“爆炸物或毒气?”
“如果他真的计划干掉所有人,那么爆炸物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毒气,只要风一大,他就没戏了。”拉尔夫喝了口水,饶有兴趣地看到自己的手有点发抖,“
话又说回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弄出了什么好东西,是不是?”
“是啊。”洛伊丝低声说。
拉尔夫放下水杯。“我对他打算使用什么不是太感兴趣。”
“你感兴趣的是什么?”
女服务员端着刚煮好的咖啡走了回来,咖啡的芳香像霓虹灯一样照亮了拉尔夫的神经。服务员刚转身,他和洛伊丝就端起咖啡喝了起来。咖啡又浓又烫,刺激着
拉尔夫的嘴唇,但是棒极了。他把杯子放回到碟子上时,杯子已经空了一半,他的上腹部热腾腾的,仿佛他刚刚吞下一块仍在燃烧的灰烬。洛伊丝正越过自己手
中的杯子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我感兴趣的,”拉尔夫对她说,“是我们。你说阿特洛波斯把艾德变成了人肉导弹。这话没错,二战中的神风飞行员正是这样。希特勒有V-2导弹,裕仁天皇有
神风飞行员。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在我们身上干了相同的事。他们在我们身上装载了许多特殊能力,将我们设置为驱车赶往高垄,阻止苏珊戴。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可我们已经知道了,”她反驳道,“如果我们不出面,艾德·迪普努今晚就会在那个女人演说时自杀,同时夺走两千人的生命。”
“是啊,”拉尔夫说,“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洛伊丝。不要担心这一点。”他喝完咖啡,重新放下杯子。他的胃已经完全苏醒了,正吵着要吃的。“我
不能袖手旁观,任由艾德害死所有人。这就像有人朝我脑袋扔过来一个棒球,我站在原地不得不低头躲避一样。只是我们一直没有机会看看合同最底下那些小字
写的是什么内容,这让我很害怕。”他犹豫了一下,“这也让我很生气。”
“你在说什么?”
“我们像两个傻瓜蛋一样被人玩耍。我们知道为什么要阻止苏珊·戴的演说,我们无法容忍一个疯子杀死两千个无辜的人。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我们去干
这件事,这才是让我害怕的地方。”
“我们有机会拯救两千人的生命,”她说,“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够了,但是对他们来说不够?”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认为数字不会给这些家伙留下太多印象,他们清理我们的时候不是以万或十万计,而是以百万计。他们已经习惯于看到随机或命定的
人一批批地打击我们。”
“比如椰子林夜总会大火[27],”洛伊丝说,“或者八年前德里市发生的洪灾。”
“是的,但是与每年全世界所发生的事情相比,即便是那样的灾难也微不足道。一九八五年德里市发生的洪灾中有二百二十人丧生,差不多吧,但是巴基斯坦去
年春天发生的洪灾却夺去了三千五百人的生命,而土耳其最近发生的大地震夺走了四千多人的生命。苏联发生的核反应堆事故呢?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报道,死
亡人数至少七万。那可是要不少的巴拿马草帽、跳绳和……好多副眼镜,洛伊丝。”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差一点说出好多副耳环。
“别。”她说,打了个寒颤。
“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去想这一点,”他说,“可我们必须去想,哪怕只是因为那两个家伙千方百计不让我们去想。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吗?你必须明白。大悲剧
向来是随机界的一部分,这一次为什么会不同呢?”
“我不知道,”洛伊丝说,“但肯定很重要,否则他们不会找我们。我觉得他们这是迈出了一大步。”
拉尔夫点点头。他现在可以感觉到咖啡因开始起作用,让他的头脑变得异常活跃,也让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我相信是的。你现在回忆一下医院屋顶上的事,你
这辈子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况?那两个人解释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解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洛伊丝说,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暗示着别的意思:她不想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归根结底只有一点:他们也许不能说谎。我们暂且假定他们不能说谎。那么如果你有些情况不能说出去而你又不能说谎,你怎么办?”
“翩翩起舞,拖延时间,远离一个,”洛伊丝说,“或者多个危险区域。”
“对极了。他们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是啊,”她说,“就算那是一场舞会吧,可我觉得许多时候都是你在领舞,拉尔夫。说实在的,你问的那些问题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我在屋顶上的大多
数时候都在试图说服自己这是真的。”
“是的,我问了问题,许多问题……”他顿了一顿,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脑海中的概念,因为这个概念在他看来既复杂又简单。他再度尝试升到高一点的层级,在
脑海中寻找那种瞬间闪烁的感觉。他心里很清楚,他只要能与她心灵相通,就能给她看一张照片,让她一目了然。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沮丧地用手指轻轻敲击着
铺了桌布的桌面。
“我当时和你一样感到惊讶,”他最后开口道,“如果说我的惊讶是以问题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话,那是因为男人——至少我这一辈的男人是这样——从小就被灌
输不能大惊小怪。那是女人们在挑选窗帘时的表现。”
“大男子主义分子。”她笑着说,可拉尔夫无法对她报以微笑,他想起了芭碧·理查兹。如果当时朝她走近的是拉尔夫,几乎可以肯定她会按动办公桌下面的报
警按钮,但她允许洛伊丝走近她,因为她被灌输了太多那种老掉牙的姐妹帮姐妹的鬼话。
“对,”他低声说,“我是大男子主义分子,我是老顽固,有时候还因此惹上麻烦。”
“拉尔夫,我不是这个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关系的。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当时和你一样感到惊讶……感到不知所措。我是问了问题,可那又怎么样?那些问题问得好吗?有用吗?”
“我估计没有用,对吗?”
“也许我一开始表现得并不差。我记得我们终于来到屋顶上时,我首先问他们是谁,想干什么。他们用一大堆富有哲理的废话回避了这些问题,可我觉得他们还
是出了一身冷汗。接着,我们听到了关于命定和随机的背景——虽然引人入胜,却不足以说服我们,不足以让我们驱车去高垄、劝说格蕾琴·蒂尔贝里取消苏珊
·戴的演讲。混蛋,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好,本可以节省时间,直接问他们怎么去那地方,结果我们却不得不去问西蒙妮的侄女。”
洛伊丝吃了一惊。“这倒是真的,不是吗?”
“是啊。就在我们闲扯的过程中,时间飞逝,尤其是在上了几个层级之后。他们也在看着时间飞逝,这一点你可以相信。他们把一切算计得很好,等他们把我们
需要知道的情况说完后,已经没有时间再让我们问一些他们不想回答的问题了。我认为他们想给我们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整个这件事是公益事业,拯救那么多
生命是其核心,但他们无法直接明说,因为……”
“因为那将是谎言,而他们或许不能说谎。”
“对。他们或许不能说谎。”
“那么他们究竟要我们做什么,拉尔夫?”
他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洛伊丝。一点线索都没有。”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到碟子上,盯着指尖看了片刻,然后抬头望着他。她的容貌再次打动了他——几乎可以说击倒了他。
“他们人不错,”她说,“真的不错,我强烈感觉到了。你呢?”
“是啊。”他很不情愿地说。他当然感觉到了。他们与阿特洛波斯属于两个极端。
“你打算阻止艾德,不管——你说过要是有人把棒球扔向你的脑袋,你不可能不低头躲避。是不是这样?”
“是的。”他更不情愿地说。
“那你就应该把其他的事情抛到脑后,”她平静地说,乌黑的眼睛望着他的蓝眼睛,“免得它们占据你的大脑,在那里制造杂音,拉尔夫。”
他明白她的话有道理,但仍然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简单地摊开手,让它自由飞走。也许你得活到七十岁,才会完全明白摆脱自己的教养有多么困难。他是个男人,
所受到的“如何成为一个男人”的教育始于阿道夫·希特勒得势之前,思想上仍然属于从收音机里听H.V.卡滕伯恩[28]的节目和安德鲁姐妹的歌长大的那一代人
。那一代男人相信月光鸡尾酒,相信为了一包骆驼牌香烟可以走上一英里。这种教养几乎全盘否定“谁做好事谁干坏事”之类的道德问题,重要的是不能让地痞
流氓欺负你,也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是吗?卡洛琳被逗乐了,她冷冷地问道。真有意思。不过,让我先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拉尔夫:那是一派胡言。早在格伦·米勒[29]消失在地平线上之前就是一
派胡言,现在也是一派胡言。男人应该有自己的担当,这种观点即便是在今天也有一定的道理。总之,伊甸园归途漫漫,是不是,亲爱的?
是的,伊甸园的归途漫漫。
“有什么好笑的,拉尔夫?”
他正要回答,女服务员却端着一大盘食物走了过来。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围裙边缘上别着一枚徽章,上面印着生命无价。
“你准备参加今晚市民中心的集会吗?”拉尔夫问她。
“我会的,”她边说边把托盘放在旁边的空桌子上,这样才能腾出手来,“是在外面,举着牌子走来走去。”
“你是‘生命之友’的?”服务员开始端上煎蛋和配菜时,洛伊丝问。
“你看我活着吗?”服务员问。
“那当然。”洛伊丝礼貌地说。
“那么,我就应该是‘生命之友’的成员,不是吗?杀死一个将来有可能写诗或者发明艾滋病和癌症治疗方法的生命,这在我看来是大错特错。所以我要挥舞牌
子,一定要让那些身穿诺尔玛·卡玛丽的女权主义分子和那些开着沃尔沃的自由派看到,我的牌子上写着‘谋杀’。他们痛恨这个词。他们在鸡尾酒会和筹款大
会上不会用这个词。你们要番茄酱吗?”
“不要。”拉尔夫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的周围开始出现淡淡的绿光,看似从她身上的毛孔中一缕缕冒出来的。光环又回来了,不停地向上旋转,越来越
亮。
“是不是我一不小心就又长出了一个脑袋还是怎么啦?”服务员问。她将嘴里的口香糖泡泡吹破,然后把口香糖换到嘴里另一边。
“我盯着你看了,是不是?”拉尔夫问。他感到脸颊发烫,“对不起。”
服务员耸了耸壮实的肩膀,她上半身的光环懒洋洋地随之飘动起来,非常迷人。“知道吗?我尽量不过多参与这种事。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把活干好,不发表意见
。但我也不会随便放弃。你们知道我在那砖结构屠场前面示威有多久了吗?白天热得要把我的屁股烤焦,晚上冷得要冻掉我的屁股。”
拉尔夫和洛伊丝摇摇头。
“从一九八四年开始,整整九年了。你们知道我最讨厌那些家伙什么吗?”
“什么?”洛伊丝轻声问。
“正是他们这些人希望政府出台禁枪令,免得大家相互开枪射击,也正是他们这些人在说电椅和毒气室不合法,因为这些执行方式残酷且不人道。他们一方面主
张这些,另一方面又去支持立法,允许医生——医生!——将真空管塞进妇女的子宫,将她们尚未来到人世的儿女扯拉成碎片。这才是最让我愤怒的地方。”
服务员说这番话时既没有抬高嗓门也没有显露出任何愤怒的迹象,让人觉得她这番话之前不知说过了多少次。拉尔夫心不在焉地听着,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她
周围淡绿色的光环上。但那并不全是淡绿色。一块黄黑色的污斑,像一只肮脏的马车车轮那样在她身体右下方慢慢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