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真的希望苏珊·戴出事吧?”洛伊丝问,不安地望着服务员,“你看上去非常善良,我相信你不会希望她出事。”
服务员叹了口气,鼻子喷出两团绿色雾霭。“我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善良,亲。要是上帝对她做了什么,相信我,我肯定会第一个挥手欢呼,肯定会说‘恶有恶报
’。可如果你是指什么出格的行为,那就另当别论了。那种事会有损我们的人格,让我们堕落到和那些我们想阻止的人一样的地步。不过,那些混蛋不这样看。
他们就是一摞牌中的大王和小王。”
“是啊,”拉尔夫说,“他们确实就是大王和小王。”
“我真的不希望那个女人出什么事,”服务员说,“但有些事可能会发生,真的会发生。依我看,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事,她只能怪自己与狼为伴……与狼为伴的
女人如果被咬到,就不应该为此大惊小怪。”
5
拉尔夫不知道自己在那之后还能吃多少东西,但服务员对人流以及苏珊·戴的看法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胃口。光环也起了作用,他从未感到过食物会如此可口,即
便是在他每天能吃下五六餐饭的少年时期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洛伊丝也不甘落后,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终于,她将剩下的炸薯条和最后两条培根推到了一旁。拉尔夫自顾自地吃着,用最后一点吐司裹住最后一点香肠,塞进
嘴里,吞进肚子。他往后一仰,重重地叹了口气。
“拉尔夫,你的光环颜色变暗了。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你终于吃饱了呢,还是你会死于消化不良。”
“都有可能吧,”他说,“你又看到光环了,对吗?”
她点点头。
“你知道吗?”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睡上一会儿。”的确是的。他现在身子暖和,吃饱喝足了,过去四个月的无眠之夜像满满一袋窗帘
坠子一样压在他身上。他感到自己的眼皮仿佛沾了水泥一样沉重。
“现在有这个想法可不好,”洛伊丝的声音中透着惊慌,“非常不好。”
“是啊。”拉尔夫附和道。
洛伊丝举起手想埋单,但又把手放了下来。“给你那警察朋友打电话怎么样?是叫莱德克吧?他能帮我们吗?他会愿意吗?”
拉尔夫脑袋发蒙,但他还是仔细考虑了一下,然后不太情愿地摇摇头。“我还是不太敢与他联系。我们该怎么对他说才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问题还不止这些。
万一他真的介入……但方法不对……结果反而会适得其反。”
“好吧。”洛伊丝朝服务员挥挥手,“我们这就去那里,打开所有车窗,我们还要在老海角那边的唐金甜面圈店停一下,买两份特大杯咖啡。我请客。”
拉尔夫笑了笑,但他灿烂的笑容显得很呆笨、很心不在焉,颇似醉汉的笑容。“遵命,女士。”
服务员走过来,把账单面朝下放在他面前。拉尔夫注意到她的围裙边上已经没有了那枚生命至上的徽章。
“听我说,”她非常真诚,令拉尔夫颇为感动,“如果我冒犯了你们,我感到很抱歉。你们是来用早餐的,不是来听我说教的。”
“你没有冒犯我们。”拉尔夫说。他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洛伊丝,洛伊丝点头同意。
服务员笑了笑。“谢谢你们这样说,我多少还是冒犯了你们。我平常不是这样,可我们今天下午四点钟有个集会,我还要介绍道尔顿先生。他们说我可以讲三分
钟,内容你们刚才已经都听到了。”
“没关系的,”洛伊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真的。”
服务员这次的笑容更加热忱,更加发自内心。不过,她刚转身离去,拉尔夫就看到洛伊丝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正望着飘浮在服务员右胯部上方的
那块黄黑色斑点。
拉尔夫抽出别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将纸杯垫反过来,在背面匆匆写了几个字。他写完后掏出钱包,将一张五美元钞票小心地塞在纸杯垫下面。服务员伸手去拿
小费时,肯定会看到他写的东西。
他拿起账单,朝洛伊丝挥了一下。“我们这是第一次真正约会,只好各付各的账了,”他说,“给她五块钱小费后,我就差了三块钱。千万别说你钱不够。”
“谁?勒德洛庄园的扑克牌女王会差钱?别说傻话了,亲爱的。”她从包里掏出来一把面值不等的钞票递给他。趁着他在里面翻找他所缺的那三块钱,她看了他
在纸杯垫上写的内容:
女士:
你的肝功能已经受损,应该立刻去看病。我还强烈建议你今晚不要去市民中心。
“我知道这样做很傻。”拉尔夫说。
她亲吻了他的鼻尖。“帮助别人永远不傻。”
“谢谢,可她不会相信。尽管我们已经说过了,她还是会认为那枚徽章和她那番话惹怒了我们,认为我写的东西只是我们报复她的怪招。”
“也许有办法让她相信。”
服务员歪着臀部站在厨房门口,边喝着咖啡边和快餐店的厨师聊天。洛伊丝集中精力,紧紧盯着她。拉尔夫看到洛伊丝平常蓝灰色的光环颜色逐渐变深,并且向
内聚集,变成一种紧裹着身体的胶囊。
他并不十分清楚在发生什么事……但他能够感觉到。他脖子后面的毛发竖了起来,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这是在调动力量,他想,打开所有开关,启动所
有涡轮,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她以前从未见过、将来也很可能不会再见到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也感觉到了。她转身望着他们这边,仿佛听到有人喊了她的名字。洛伊丝不经意地笑了笑,手指像弹琴似的在空中舞动着。可当她开口说话
时,她的声音却在颤抖。“我差一点……差一点就得到了。”
“差一点得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是我需要的东西。马上就会到来的。她叫佐伊,字母e的上方有两点。你去付账,分散她的注意力。尽量别让她看着我,那样会更难。”
他照她说的去做,尽管佐伊不停地扭头去看洛伊丝,他还是成功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佐伊第一次在收银机上打出账单金额时,上面出现了234.20美元的数字。
她不耐烦地用手指按了一下,清除了刚才的数字。当她抬起头来望着拉尔夫时,她脸色苍白,眼神慌乱。
“你太太怎么啦?”她问拉尔夫,“我不是道过歉了吗?她干吗一直那样看着我?”
拉尔夫知道佐伊看不见洛伊丝,因为他正想方设法挡在她们之间,就差跳踢踏舞了。不过他也知道佐伊没有说错——洛伊丝正盯着她看。
他挤出一个笑脸。“我不知道……”
服务员突然跳起来,怒气冲冲地瞪了厨师一样。“别把那些锅子弄得乒呤乓啷的!”她吼道,可拉尔夫听到厨房传来的只有收音机里的轻音乐声。佐伊回头望着
拉尔夫。“天哪,听上去简直像越南战场。请告诉你太太,不要……”
“不要盯着人看?她没有,真的没有。”拉尔夫站到一旁。洛伊丝已经走到门口,正背对着他们望着街头景象。“看到了吗?”
佐伊一时不作声,但眼睛时刻不离洛伊丝。她最后回头望着拉尔夫。“是的,我看到了。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吧?”
“好吧。我们还是朋友吗?”
“随便吧。”佐伊说,却不愿意看着他。
拉尔夫走到洛伊丝身旁时,看到她的光环已经恢复到了原先比较弥散的状态,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还累吗,洛伊丝?”他轻声问她。
“不累。说实在的,我现在感觉很好。我们走吧。”
他为她开门,但又停了下来。“我的笔拿了吗?”
“天哪,没有——估计还在桌上。”
拉尔夫回去拿笔,看到洛伊丝在他写的便条下方又加了一条附注,非常流畅的花体字字体:
你在一九八九年有了一个孩子,却把他交由别人领养。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的圣安妮医院。佐伊,去看医生吧,免得太迟来不及。我们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骗人
。我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哦,天哪,”拉尔夫回到她身旁时说,“这肯定会把她吓坏的。”
“只要她能赶在肝脏坏死之前去看医生,我才不在乎呢。”
他点点头,两个人走了出去。
6
“你是在钻进她的光环中知道她孩子的事的吗?”他们穿过铺满落叶的停车场时,拉尔夫问。
洛伊丝点点头。停车场的远处便是德里市的整个东城区,此刻正沐浴在万花筒般的明亮光线中。那道盘旋而上的神秘亮光又回来了,比之前更加强烈。拉尔夫伸
手抚摸车身,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品尝一粒光滑的、甘草味的止咳糖。
“我应该没有拿走太多……她的东西,”洛伊丝说,“可感觉却像把她整个人吞进了肚子。”
拉尔夫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的内容。“如果我们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含有我们完整的基因蓝图,”他说,“那么一个人的每一点光环为什么
就不会含有我们完整的基因蓝图呢?”
“这听上去不是太科学,拉尔夫。”
“是啊。”
她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咧嘴笑着说:“不过听上去确实有道理。”
他也朝她咧嘴一笑。
“你也需要再吸入一些,”她对他说,“我仍然觉得这样做不对,像在偷窃,可如果你不这么做,你会晕过去的。”
“我一有机会肯定会的。我现在只想赶到高垄。”然而,他坐到驾驶座上后,手刚碰到车钥匙就缩了回来。
“拉尔夫?怎么啦?”
“没事……有事。我不能这样开车。我会撞到电话杆上或者开进别人家的客厅里。”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看到一只大鸟,而且是透明的,正栖息在街对面一栋公寓屋顶上的卫星接收器上。一缕柠檬色的薄雾从它收拢的史前般的翅膀中扶摇而上。
你看到了吗?他半信半疑地问自己。你能肯定吗,拉尔夫?你真的能肯定吗?
好吧,我看到了。不管是好是坏,我全看到了……如果真有一个合适的时间看到这种东西的话,那绝对不是现在。
他集中精力,感觉到脑海深处再次出现了那道闪光。那只鸟随即像电视屏幕上的重影一样消失。清晨弥漫在空中的温暖灿烂的五颜六色此刻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明
亮。他继续久久地感知这个世界的另一部分,看到那些色彩相互融合,创造出他与乔·维齐尔一起在日出日落餐馆喝咖啡、吃馅饼的那一天开始看到的明亮的灰
蓝色雾霭,但这也消失了。拉尔夫感到自己迫切需要蜷起身子,头枕着胳膊,进入梦乡。他开始慢慢地深呼吸,每一口气都进入到肺部更深一点的地方,然后发
动引擎。发动机一阵轰鸣,随之而来的是引擎盖下面传出的嘎嘎声。现在响声更大了。
“那是什么声音?”洛伊丝问。
“我不知道。”拉尔夫说,其实他心里知道——要么是连杆、要么是活塞的问题。不管是连杆还是活塞,只要出了问题,他们就会遇到麻烦。好在那响声终于变
小了,拉尔夫将变速杆推到D档。“洛伊丝,要是你看到我打瞌睡,就使劲戳我一下。”
“没问题,”她说,“我们走吧。”
第二十一章
1
纽波特大道上的唐金甜面圈店是一栋很喜庆的粉红色甜品店,周围是连片的黄褐色住宅,大多建于同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六年,如今已经摇摇欲坠。这便是德里
市的老海角。在这里,许多老汽车的消声器靠铁丝绑在车上,布满裂纹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不干胶,上面印着别怪我,我把票投给了佩罗和永远支持全美步枪协会
。在这里,家家户户无精打采的草坪上至少有一辆费雪牌儿童三轮车;在这里,姑娘们在十六岁时充满活力,到了二十四岁时大多会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目光
呆滞,丰乳肥臀。
停车场上有两个男孩,骑着超高车把的荧光单车,提起前轮,单靠后轮在对方留下的车辙上交叉骑行。他们灵巧敏捷,显然有着深厚的电子游戏功底,将来有可
能得到航空管理员这样的高收入工作……当然,他们得成功地远离可卡因和车祸。两个男孩都反戴着帽子。拉尔夫想知道,现在是星期五上午,他们为什么不上
学或者至少在上学的路上,但他随即认定那不关他的事。他们自己大概也无所谓。
那两辆单车一直轻松地互相避让,现在却突然撞到了一起。两个男孩摔倒在地,但又立刻爬了起来。看到他们都没有受伤,拉尔夫松了口气,他们的光环甚至都
没有摇曳。
“你他妈怎么回事!”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怒气冲冲地向他朋友吼道。他大概十一岁。“你他妈的究竟怎么啦?骑个单车像老人××一样!”
“我听到了响声,”另一个男孩说道,仔细将帽子重新戴到脏兮兮的金发脑袋上,“砰的一声,很响。你没有听到吗?”
“我听到个屁,”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说着,伸出手掌,他那手掌很脏(或许只是更黑),两三处划伤的地方有鲜血渗出来,“瞧瞧这儿——擦伤了!”
“死不了。”他朋友说。
“是啊,可……”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注意到拉尔夫正倚靠着他那辆锈迹斑斑的大奥尔兹莫比尔,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他们,“你他妈的看什么?”
“看你和你的朋友,”拉尔夫说,“就这些。”
“就这些,呃?”
“对——就这些。”
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瞥了一眼自己的朋友,然后又扭头怒视着拉尔夫。他的双眼透着十足的怀疑,按照拉尔夫的经验,只有在老海角才能见到这种怀疑的眼神
。“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有问题,”拉尔夫说。他已经吸入了大量这个男孩的赤褐色光环,现在感觉很像高速飞行的超人。他又感觉自己像专门骚扰孩子的混蛋。“我刚才在想,
我小时候说话可不像你和你朋友。”
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粗鲁地打量着他。“是吗?你们怎么说话?”
“我不太记得了,”拉尔夫说,“但绝不会像白痴那样说话。”餐馆的屏蔽门砰的一响,他转身不再搭理他们。洛伊丝从唐金甜面圈店走了出来,两手各端着一
大杯咖啡。两个男孩跳上荧光单车,飞驰而去。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回过头,满腹狐疑地看了拉尔夫最后一眼。
“你能边开车边喝咖啡吗?”洛伊丝递给他一杯咖啡时问他。
“当然能,”拉尔夫说,“可我现在真的不再需要咖啡。我很好,洛伊丝。”
她望着两个男孩的背影,点点头。“我们走吧。”
2
他们沿着33号公路,朝着以前巴雷特果园的方向驶去。周围的世界明亮到了刺眼的地步,他们根本不必顺着感觉的楼梯再上一级就能看到那地方。他们穿过秋天
火红的次生林,前方越来越高。公路上方的天空宛如一条蔚蓝的车道,奥尔兹莫比尔投下的影子在他们身旁一起疾驰,掠过树上的枝叶。
“天哪,真美!”洛伊丝说,“是不是,拉尔夫?”
“是啊。”
“你知道我此刻的愿望吗?我最大的愿望?”
他摇摇头。
“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漫步走进树林。找一块空地,坐在阳光下,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朵。你会说,‘洛伊丝,瞧这朵云,像一匹马。’我会说,‘瞧那边,拉尔
夫,像一个人拿着扫把。’那该有多好啊。”
“是啊。”拉尔夫说。左边的林间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小道,一排电线杆像士兵一样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延伸,电线杆之间的高压电线在早晨的阳光中闪着银光,
宛如游丝状的蛛网。电线杆的下端埋在漆树黄铜色的落叶中。拉尔夫望着沼泽地上方,看到一只鹰在乘着气流翱翔,那气流就像光环世界一样无影无形。“是啊
,”他又说了一遍,“那该有多好啊。也许我们将来会有机会那样做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匆匆做完手头的事,然后去做别的事。’”拉尔夫说。
她望着他,有点惊讶。“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是啊。我觉得大多数真正的想法都比较可怕。这句话来自一本诗集,名叫《公墓之夜》,是多兰斯·马斯特拉给我的。他那天还悄悄上楼溜进我家,把那瓶防
身喷雾剂放进了我的上衣口袋。”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身后33号公路至少两英里处有一个黑色条状物,正急速穿过火红的树林。阳光在镀铬物体上闪烁。那是一辆汽车。也许是两辆或者三辆
。而且看上去速度很快。
“老多尔。”她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你听我说,洛伊丝。我认为他也跟这事有关。”
“也许吧,”洛伊丝说,“如果说艾德是个特例的话,那么多兰斯可能也是。”
“对。我曾想到过这一点。关于他——我是说多尔,不是艾德——最有意思的是我认为克洛索和拉克西斯都不知道他的事,仿佛他根本不住在我们周围。”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准。可是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从来没有提到过他,而这……这似乎……”
他又瞥了一眼后视镜。后方又出现了第四辆车,跟在其他三辆车后面,但是正快速赶上来。他可以看到前面三辆车顶上有蓝色的警灯在闪烁。是警车。赶往纽波
特?不对,大概是赶往更近一点的某个地方。
也许他们是来追我们的,拉尔夫心想,洛伊丝曾经暗示那位名叫理查兹的女人忘记我们去过那里,也许这暗示出了问题。
可是警察会派出四辆巡逻车来追赶开着一辆破铜烂铁般的奥尔兹莫比尔的老人吗?拉尔夫认为不会。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海伦的脸。他把车开向路旁时,感到自
己心一沉。
“拉尔夫,什么……”这时,她听到了越来越响的警笛声,转身望着后面,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前面三辆车呼啸而过,车速超过八十英里,溅起的沙砾雨点般砸
到拉尔夫的车身上,车尾卷起的枯落叶在空中飞舞。
“拉尔夫!”她几乎尖叫起来,“万一是高垄呢?海伦就在那里!海伦和她的孩子!”
“我知道。”拉尔夫说。第四辆警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将他的车震动得左右摇晃。他的心中又有了那种瞬间闪烁的感觉。他伸手去握变速杆,手却停在了空中,
离变速杆还有三英寸。他两眼死死盯着地平线。那里有团黑雾,虽然不如他们看到过的悬浮在市民中心上空的邪恶黑伞那样诡异,但拉尔夫知道那是同样的东西
:死亡之袋。
3
“快点!”洛伊丝冲着他喊道,“开快点,拉尔夫!”
“我做不到,”他说。他紧咬着牙,声音听上去像被挤压了似的。“油门已经踩到底了。”而且,他没有把话说出来,我已经三十五年没有开过这么快了,我害
怕死了。
速度表上的指针在八十英里刻度线以上一根头发粗的地方抖动着。树林急速后退,变成红色、黄色和品红色混杂在一起的模糊影子。引擎盖下的发动机不再只是
嘎嘎作响,而是像一群铁匠在挥舞铁锤。尽管如此,拉尔夫从后视镜中看到又有三辆警察轻易赶上了他们。
前方有个急转弯。拉尔夫全然不顾本能反应,丝毫没有减速。不过,进入弯道时,他还是松了一下油门……然后重新将油门踩到底,因为他感觉到车子尾部快要
散架了。他现在趴在方向盘上,上齿紧咬着下嘴唇,眉头紧皱,宛如两团混杂在一起的盐和胡椒,眼睛瞪得仿佛要爆出来。轿车的后轮在怒吼,洛伊丝倒在了他
身上,摸索着抓住座椅后背作支撑。拉尔夫汗水淋漓的手指紧握方向盘,他在等待着这辆车倾覆。但是奥尔兹莫比尔毕竟是底特律生产的真正意义上的道路恶霸
之一,又宽又重,重心很低。它熬过了这段弯道,拉尔夫看到左前方出现了一栋红色农舍,后面还有两个谷仓。
“拉尔夫,在那里拐弯!”
“我看到了。”
后面三辆警车追上了他们,正准备超过去。拉尔夫尽量靠边,祈祷它们不要以这种车速和他的车追尾。三辆警车并没有撞上他的车,而是保持首尾相接的阵型,
与他的车擦身而过,然后左拐,驶往远处山坡上的高垄。
“抓紧了,洛伊丝。”
“哦,抓得很紧。”她说。
拉尔夫向左一拐,汽车几乎是侧身驶入他和卡洛琳以前一直称作果园路的小道。如果这些狭窄的乡间小道铺了柏油,这辆庞大的汽车大概会像飞车表演中的特技
车那样翻滚。但是他的车没有翻个底朝天,只是来了个漂亮的飘移,扬起大片尘土。洛伊丝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叫了一声,拉尔夫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继续!”她不耐烦地朝前方的道路挥了一下手,她在那一刻简直是活脱脱的卡洛琳,拉尔夫差一点感到自己看见了鬼。卡洛琳在她人生的最后五年中几乎把要
他将车开快点当成了她的事业,所以他不知道她会怎么看待他在这段乡间小道上飙车的经历。“别管我,看着前方的道路!”
现在又有警车拐弯驶进了果园路。总共多少辆了?拉尔夫不知道,他已经数不清了。也许总共有十多辆。他再次靠边行驶,右边两个车轮在一条脏兮兮的水沟边
上滚动。增援的警车——其中三辆车身上印有金色的德里市警察字样,另外两辆是州警察巡逻车——呼啸而过,再次扬起尘土和沙砾。拉尔夫看到一名身穿制服
的警察从其中一辆德里市警车中探出头,朝他挥手,但顷刻间乌云般的黄色尘土便笼罩了他的奥尔兹莫比尔。一想到海伦和娜塔莉,他再次抑制住了减速的本能
想法。等他重新能够看清时——算是能够看清吧——刚刚过去的几辆警车已经到了半山腰。
“那个警察在挥手要你别去,对吗?”洛伊丝问。
“没错。”
“他们甚至都不会让我们靠近那里。”她那双充满焦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望着山顶上那团黑色的烟雾。
“我们尽量靠近一点。”拉尔夫瞥了一眼后视镜,想看看后面是否还有警车赶来,却只看到了浮在空中的尘土。
“拉尔夫?”
“什么?”
“你在上面层级吗?你看到那些颜色了吗?”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依然美丽,而且非常年轻,却没有一点光环。“不在,”他说,“你呢?”
“我不知道。我仍然能看到那个”。她指着山顶上的黑色烟雾,“那是什么?那不是死亡之袋,对不对?”
他张开嘴,想告诉她那是烟,那上面只有一样东西有可能着火,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奥尔兹莫比尔的发动机箱里传出一声巨响,引擎盖弹了起来,上面甚至
有个凹痕,就像一个愤怒的拳头从里面猛击了它一下。车子向前猛地一冲,仿佛打嗝一样,仪表板上红色警示灯亮了起来,引擎熄了火。
他将车转向柔软的路肩,当右边两个车轮陷进路肩边缘时,汽车一头扎进了水沟。拉尔夫有一种强烈且清晰的预感,他刚刚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次驾车使命。对
此,他一点都不感到后悔。
“出什么事了?”洛伊丝差一点尖叫起来。
“活塞杆烧坏了,”他说,“看样子剩下的路我们只能走上去了,洛伊丝。从我这边下车,免得踩到泥巴。”
4
西边吹来一阵微风。他们刚下车,就闻到了山顶飘来的强烈浓烟味。他们手牵着手,快步走上最后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等他们看到州警巡
逻车侧转停在道路尽头时,一团团浓烟升到了树林上方,洛伊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洛伊丝,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气喘吁吁地说,“只是我的体重……”
砰——砰——砰:堵住道路的那辆警车后面传来了手枪声,紧接着传来的是快速、嘶哑的咳嗽声。拉尔夫立刻听出那是电视新闻在报道第三世界国家内战和美国
三线城市驾车枪击案时常常出现的声音:一把准备连发速射的自动步枪。又是手枪声,然后是更响、更粗糙的霰弹猎枪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痛苦的尖叫,拉尔
夫听到后畏缩了一下,真想捂住耳朵。他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直老是记不住的一件事:约翰·莱德克提到的那个女人的姓氏。是麦
凯,桑德拉·麦凯。
此时想起来可真不是件好事,他顿时感到莫名的恐惧。他试图安慰自己,刚才那声尖叫可以是任何人发出的——甚至是个男人,因为男人受伤时也会发出女人一
样的尖叫声——可他心里更加明白。那就是她。那就是他们。艾德的那些疯子。他们已经开始攻击高垄。
他们身后又传来了警笛声。烟的气味现在愈加浓烈。洛伊丝望着他,眼睛里写满了焦虑和恐惧。她仍在大口喘气。拉尔夫抬头望着山顶,看到路边有一个银色的
“乡村免费邮递”信箱。信箱上当然没有名字,高垄的负责人想方设法保持低调,隐姓埋名,直到今天为止一直都很成功。信箱上表示里面有信件的小旗已经竖
起,里面有一封信需要邮递员递送。拉尔夫想起了海伦从高垄寄给他的那封信——措辞谨慎,但充满了希望。
更多的枪声。子弹反弹时发出的哀鸣声。玻璃破碎的响声。一声怒吼,可能是出于愤怒,但也可能是出于剧痛。炽热的火焰吞噬干燥木材的噼啪声。刺耳的警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