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比尔,拉尔夫找他,”他说道,“是罗伯茨,不是罗宾斯。”他没等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蓝色的光环从听筒落到地板上。拉尔夫又想起了冰柱,这一次

,在一个温暖的冬日,用戴着手套的手从屋檐下滑过,一整排冰柱断裂掉落的情景。它们还没有碰到地面就融化了。他环视周围。房间里没有东西发出亮光或声

音。光环又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屋外的哈里斯大道上,一辆汽车逆火了。
在空荡的公寓二楼,拉尔夫·罗伯茨放声尖叫。
4
他不想再喝茶了,但还是很渴。他在冰箱里找到了半杯无糖百事可乐——口味清淡但是解渴。他把可乐倒进一只塑料杯里,杯子上有褪了色的红苹果标志,然后

端着杯子出门。他再也不想待在房间里了,那里似乎弥漫着一股令人不悦的失眠气息。尤其是打完电话之后。
天气变得异常晴朗。这时刮起了一阵柔和的风,在德里市西侧卷起一道道光影,树上的叶子被刮落,犹如一群橙色、黄色和红色的狂舞者沿着人行道随风沙沙疾

行。
拉尔夫向左转,不是因为他有意要去机场附近的野餐区,而是因为他想吹吹风。然而十分钟后,他发现自己又走进了那片小林地。这次林地空无一人,他并不感

到惊讶。刚刮起的这阵风并不冷,还不至于把老头老太太们逼回屋内,但是要想让纸牌或棋子乖乖待在桌上很不容易,因为调皮的风会不断把它们刮走。拉尔夫

走近法耶·查宾用来下棋的搁板桌,看到一块石头压着一张纸条,不过他并不感到意外。他还没有放下红苹果杯子拿起纸条,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两次散步,两次看到拿着手术刀的秃头医生,两个失眠的老人并且都看到了明亮多彩的景象,两张便条。就像诺亚带领动物们登上方舟,不是一只只而是成双成

对……会不会再次突然下起大雨?你认为呢,老头?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比尔的便条有点像即将到来的讣告,他确信法耶的便条也是如此。那种毫不费力、毫不犹豫被推着前进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不容置

疑。就像突然在某个陌生的舞台上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出从未排练过的剧中说(或者结结巴巴地吐出)台词,或者在原本显得荒诞可笑的事情中看见清晰的轮廓

,或发现……
发现什么?
“另一座神秘之城,”他木讷地说,“充满光环的德里市。”然后他弯下腰去看法耶的便条,风吹拂着他稀疏的头发。
5
想向吉米·范德米尔致以最后敬意的人,我建议你们把握明天最后的机会。库格林神父中午来过了,他告诉我可怜的老哥情况很不妙。不过他能见访客。他在德

里之家医院315重症监护室。
法耶
附注:时间不多了
拉尔夫把便条读了两遍,然后放回桌上,用石块压着,便于下一个来这儿的老古董能看到。然后,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眼睛从浓密、混乱的

眉毛下凝视着三号跑道。一片爽脆的落叶——呈橘黄色,如街上即将随处可见的万圣节南瓜——从深蓝色的天空中飘下,落在他稀疏的头发上。拉尔夫心不在焉

地把它扫开,想着德里之家医院重症监护楼层两间并排的病房。一间住着鲍勃·博尔赫斯特,另一间住着吉米·V.。走廊再过去那间呢?是317病房,他妻子就是

在那间病房里去世的。
“这绝不是巧合。”他轻声说。
是什么?薄雾中的形状?神秘之城?两种说法都很吸引人,但都不是答案。
拉尔夫坐在法耶留有字条的那张桌旁的野餐桌上,脱下鞋子,跷起二郎腿。一阵狂风吹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坐在落叶当中,微微低下头,眉头紧锁,陷入了

沉思。他双手托着膝盖冥想,就像温斯洛·霍默笔下的佛陀。他仔细回顾自己对一号和二号医生的印象……然后将这些印象拿来与三号医生给他的印象进行对比


第一印象:这三名医生都让他想起了《内部视角》等小报上的外星人和一些经常被贴着“艺术家构想”标签的照片。拉尔夫知道,这些太空神秘访客的秃头、黑

眼睛形象可以追溯至多年前。长久以来不知有多少人自称和秃头矮个子——所谓的矮医生——接触过,或许和人们传言看见不明飞行物的时间一样久远。他很确

定自己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少读过一篇此类报道。
“好,就算到处都有这种东西吧。”拉尔夫对一只刚落在野餐区垃圾桶上的麻雀说道,“不止三个医生,而是三百个,或是三千个。不止洛伊丝和我看见他们了

,还有……”
而且大部分声称见过他们的人不也都提到过某种尖锐工具吗?
没错,但不是剪刀或手术刀——至少拉尔夫认为不是。声称被秃头矮医生绑架的人大部分都在谈论探针,不是吗?
麻雀飞走了,拉尔夫没有注意到。他在想梅·洛克去世那天晚上去过她家的那两个秃头医生。他还知道些什么?他还看到些什么?他们身穿白色工作服,就像二

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电视节目里医生穿的那种,到现在药剂师还会穿。但是与三号医生不同的是,他们穿的工作服比较干净。三号医生拿着一把生锈的手术刀,但

他没看见一号医生右手拿着的剪刀上有锈迹。即使拿着望远镜细看也没有看到。
此外——或许不重要,但你注意到了。拿剪刀的医生是右撇子,从他拿工具的姿势或多或少可以看出来。拿着手术刀的医生是左撇子。
或许真的不重要,但他总觉得其中有蹊跷——又一个薄雾中的轮廓,只是比较小。这和左右二分法有关。
“往左走,你就对了。”拉尔夫喃喃自语,他突然想起一个老笑话的妙语,“往右走,那你就变成左派了。”
算了。关于那些医生,他还知道些什么?
当然,他们被光环包围着——相当可爱的金绿色光环——他们还留下了那些
(白人足迹)
类似亚瑟·穆雷舞蹈教学脚印。尽管他们的容貌缺乏明显特征,但他们的光环却充满力量……沉静……和……
“高贵。”拉尔夫说道。又一阵风刮起,更多树叶被吹落。野餐区约五十码外,距旧铁路线不远的地方,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似乎正朝着拉尔夫的方向伸展,扭

曲的树枝看似紧握的双手。
拉尔夫突然想到,对于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头,即莎士比亚(和比尔·麦戈文)所说的“穿拖鞋的丑老头”而言,那晚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而且没有一

样——没有任何一件事——在当时让他想到危险或具有邪恶意图。拉尔夫想到邪恶意图并不奇怪。毕竟他们是外貌可疑的陌生人,而且在不是访友时间的深夜从

一个病危女人的家中走出来。他刚从史诗级别的噩梦中惊醒,就看到了他们。
然而,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看到的景象,其他的事情又浮现了。例如,他们站在洛克太太家门廊上的样子,仿佛他们完全有权利站在那儿似的,还有他们离开前像

两个老友亲密交谈的样子。两个哥们工作了一整夜,准备回家前又讨论了几句。
没错,这就是你的印象,但并不一定可信,拉尔夫。
但拉尔夫认为可以相信。老友,长期的同事,当晚完成了任务。梅·洛克太太家是他们的最后一站。
好吧,就算一号、二号医生与三号医生天差地别。他们很干净,他很脏,他们身上有光环,他没有(至少拉尔夫没看到),他们拿着剪刀,而他拿着手术刀,他

们看似和乡绅一样理智和冷静,而三号医生则像厕所的老鼠一样疯狂。
但有件事非常清楚,不是吗?他们是超现实生物,除了洛伊丝,艾德·迪普努是唯一看过他们的人。想不想知道艾德最近睡得好不好?
“不想。”拉尔夫说道。他从膝盖上举起双手,放在眼前。双手有些颤抖。艾德提及了秃头医生,而这些人的确是秃头医生。是他说到百夫长时提到的医生吗?

拉尔夫不知道。他希望如此,因为“百夫长”这个字眼给他的印象越来越恐怖:就像托尔金《幻想三部曲》中的戒灵,在布雷的飞马酒馆外面击垮一小群畏怯的

霍比特人。
想到霍比特人,他又想起了洛伊丝,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卡洛琳:伊甸园的归途漫漫,亲爱的,别为琐事烦心。
洛伊丝:在我家族中,八十岁去世都算早逝。
乔·维齐尔:法医通常会在尸检报告死因一栏写上自杀,而非失眠。
比尔:他的研究专长是内战,但现在连内战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谁赢得了战争。
丹妮丝·博尔赫斯特:死神很愚蠢。像这样慢吞吞割断婴儿脐带的产科医生……
似乎有人突然在他脑袋里打开了一盏明亮的探照灯,拉尔夫在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大叫起来。即使是准备降落在3号跑道上的德尔塔727飞机也无法完全淹没他的

叫声。
6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和麦戈文同住的公寓门廊上,焦急地等着洛伊丝打牌回来。他可以再打电话到医院找麦戈文,但他没有这么做。已经没必要和麦戈文谈了。

拉尔夫还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但已经有了一些新发现。如果他在野餐区的灵光一闪有任何意义,那么现在告诉麦戈文他草帽的下落也无济于事,即使比尔相信

他的话也一样。
我得把帽子拿回来,拉尔夫心想。同样也得把洛伊丝的耳环拿回来。
真是个美妙的下午。一方面,什么都没有发生。另一方面,什么都发生了。光环的世界在他周围匆匆来去,就像城西冉冉行进的庄严云影。拉尔夫坐在那儿全神

贯注地看着,中途只吃了一点东西,去了趟洗手间。他看见贝尼根老太太穿着鲜红色的大衣站在她家的门廊上,紧紧地抓着她的助行器,盘点秋季鲜花。他看到

她周围笼罩着光环——犹如刚洗过澡的婴儿身体那种纯净、健康的粉红色——希望没有太多亲戚在盼着她去世。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正沿

着街道朝红苹果便利店走去。他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和凯尔特人队的篮球背心,看上去很健康,但拉尔夫看到一个死亡之袋像浮油一样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一根

气球线从他的头顶升起,看上去就像鬼屋里腐坏的窗帘拉绳。
他没有看见秃头矮医生,但五点半刚过,他看到哈里斯大道中央一个人孔盖上突然冒出一道惊人的紫光,就像塞西尔·B.德米勒执导的《圣经》史诗电影中的特

效一样升上天空,大概持续了三分钟,然后消失了。他还看到一只犹如史前老鹰的巨鸟,在霍华德街拐角的老奶酪场的烟囱间盘旋,交替上升的红色和蓝色热风

在斯特拉福德公园上空织成细长慵懒的丝带。
六点差一刻,费尔蒙特文法学校的足球练习结束,十几个孩子成群结队地来到红苹果停车场,到店里买糖果和游戏卡——这个季节应该是足球卡吧,拉尔夫心想

。其中有两个孩子停了下来,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他们的光环,一个呈绿色,另一个是鲜艳的橙色,突然增强,越靠越近,开始闪烁着鲜红的螺旋上升的光线。
当心!拉尔夫心里对着笼罩在橘黄色光环里的男孩喊道,此时绿光男孩把书本扔在地上,一拳击中他的嘴部。俩人抱在一起,动作笨拙而又激烈地扭打在一起,

然后摔倒在人行道上。一群欢呼雀跃的孩子围在他们四周。一个像雷雨云一样的紫红色圆顶开始在打斗场面的周围和上方形成。拉尔夫发现了这个形状,它缓慢

地逆时针旋转,既可怕又美丽。他不禁想知道火力全开的战场上方的光环会是什么样子。他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并不想知道。正当橙光男孩爬到绿光男孩身上

开始狠狠地揍他时,苏从店里出来,对他们大声呵斥,叫他们别在停车场里打架。
橙光男孩不愿就此停手。两个打斗者起身,警惕地看着对方。然后绿光男孩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商店。只是他迅速回头查看对手没有追击的动作让他露馅了。
围观的孩子要么跟着绿光男孩到商店内去购买商品,要么围在橙光男孩身边恭喜他。在他们头顶上,那朵看不见的恶毒紫红色毒菌犹如迎着狂风的云块一般溃散

开来。破碎、分散、消失。
这条街道充满了能量,拉尔夫心想。那两个男孩在缠斗的九十秒中释放的电力强得似乎足够照亮德里市整整一个星期。如果有人能够把围观者的能量聚集起来—

—云块内部的能量——可以照亮缅因州整整一个月。你能想象时代广场新年倒计时的光环世界会是什么景象吗?
他想象不到,也不愿想象。他似乎瞥见某种尖端能量,这种能量强大到足以让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发明的所有核武器沦为只能射击空罐头的玩具枪。也

许足以毁灭整个宇宙……或者创造一个新世界。
7
拉尔夫上楼,把一罐豆子倒进锅里,在另一个锅中放了几根热狗,在公寓中焦急地来回踱步,掰着指关节,不时用手指梳理头发,等待他的速成单身汉晚餐准备

就绪。自仲夏以来,那种压在他身上的无形疲倦感,此时终于消失了。他感觉浑身充满了狂躁、奇特的力量,几乎要塞满了。他想这就是人们喜欢苯丙胺和可卡

因的原因吧,不过他觉得这比较高等,当它消退时,他不会产生被掠夺、欺凌或虚脱的感觉。
拉尔夫·罗伯茨没意识到,他手指梳理过的头发越来越浓密,五年来首次出现黑发。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公寓,踩着脚跟,先是哼着歌,然后唱起一首二十世纪六

十年代早期的摇滚歌曲:“嘿,漂亮的宝贝,别坐下……扭一扭,摇一摇,甩甩头……”
豆子在锅中沸腾,热狗也熟了——在拉尔夫看来,它们仿佛在跟着道威尔斯的旋律,踏着布里斯托尔舞步。拉尔夫仍在高声歌唱(“当你听见轻快的节奏,怎能

坐着不动”),他将热狗切断放进豆子里,倒入半品脱番茄酱,加入一些辣椒酱,然后使劲搅拌,朝门口走去。他一手拿着滚烫的锅子跑下楼梯,动作十分敏捷

,就像开学第一天因为快迟到而狂奔的孩子。他从前厅的壁橱里随手拿了一件宽松的旧羊毛衫——那是麦戈文的,管它呢——然后回到门廊上。
光环消失了,但拉尔夫并不沮丧,因为目前他比较关心的是食物的香味。他不记得自己上次这样饥肠辘辘是什么时候了。他坐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瘦长的双腿

往两侧张开,俨然一副伊卡博德·克兰内西[21]的样子,然后开始吃东西。前面几口让他的嘴唇和舌头辣得发麻,但他毫不在意,继续狼吞虎咽。
他吃了大半锅豆子和热狗。胃里的饿虫还没睡着,但消停点了。拉尔夫不自觉地打了个嗝,带着多年未见的满足感望着哈里斯大道。在当前情况下,不应该有这

种感觉,但它真实存在。他有多久没感觉这么畅快了?或许自从他在德里市和纽约州波基普西之间那栋谷仓醒来,赫然看见满屋闪耀光点的那个早晨之后就再也

没有过了。
也许从未有过。
没错,也许从未有过。
他看到珀赖因太太从街上走过来,可能是从收容所回来的——运河边的赈济处兼流浪汉收容所。拉尔夫再次被她那往前滑行的奇怪走路方式迷住了,她不用拐杖

而且似乎无需摆动臀部就能完成这种行走。她的黑发多于白发,她用在收容所分派食物时戴的发网罩住头发——或者说驯服头发。棉花糖色的弹性护腿长袜下是

洁白无瑕的护士鞋……并不是说拉尔夫可以看到多少袜子或露出来的腿部,因为珀赖因太太穿了一件几乎长达脚踝的男性羊毛衫外套。她走路时似乎只靠大腿移

动,可能是因为她长期背痛,拉尔夫心想——这种移动方式,再加上那件大衣,让逐渐走近的埃丝特·珀赖因显得有些超现实。她看似棋盘上的黑王后,要么被

一只无形的手控制,要么独自移动。
当她走近拉尔夫坐的地方——他还穿着那件破羊毛衫,而且抱着锅子直接吃晚餐——光环又开始悄悄出现。这时街灯初上,拉尔夫看到每盏灯上都悬着精致的淡

紫色弧线。他还能看到有些屋顶上飘着红色的薄雾,另一些是黄色,还有的是苍白的樱桃色。夜幕正在东方降临,地平线上聚集着一簇簇暗淡的绿色斑点。
走近时,珀赖因太太的光环冒了出来——沉稳的灰色让他想起西点军校学员的制服。当中掺杂着几个较深的光点,宛如虚幻的纽扣在她胸前闪烁(拉尔夫猜想她

的外套底下一定藏着胸部)。他不确定,但可能是身体不健康的预兆。
“晚上好,珀赖因太太。”他礼貌地打招呼,看着他吐出的字像雪花般往上飘。
她向他投以锐利的目光,眼睛上下扫视,只用一个眼神打量着他,没有理会他。“罗伯茨,我看你还穿着那件衬衫。”她说道。
她没有说出口的——拉尔夫确信她心里是这么想的——是我还看到你坐在那里,就着锅吃豆子,就像一个没有长进、衣衫褴褛的街头流浪汉……而我总有办法过

目不忘,罗伯茨。
“没错,”拉尔夫说道,“我忘了换衣服。”
“嗯。”珀赖因太太说道,现在她大概考虑的是他的内裤。你多久没换内裤了?罗伯茨,我一想就头皮发麻。
“多美的夜晚啊,对吗,珀赖因太太?”
她再次像鸟一样快速扫视,这次是仰望天空。然后转向拉尔夫。“天要转凉了。”
“真的吗?”
“没错——秋老虎已经过去了。最近我的背除了充当天气预报,没什么其他用处,这方面它倒是非常准。”她顿了顿,“我猜那是比尔·麦戈文的毛衣吧。”
“我想是的。”拉尔夫说,心想接下来她可能会问比尔知不知道这件事。她就是这么爱管闲事。
然而她只让他把扣子扣上。“你应该不想得肺炎吧?”她撇着嘴似乎在说:还想进疯人院?
“当然不想。”拉尔夫说道。他把锅放在一边,伸手想扣羊毛衫纽扣,但停了下来。他的左手还戴着隔热手套。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
“把手套脱了会比较方便。”珀赖因太太说道,眼里隐约闪过一丝笑意。
“我想是的。”拉尔夫谦卑地说。他抖掉手套,把麦戈文羊毛衫的纽扣扣上。
“我说过的话还有效,罗伯茨。”
“你说什么?”
“我说过要帮你补衬衫,如果不是非穿不可,我可以帮你补。”她停顿了一下,“你还有其他衬衫吧?我帮你补身上这件时,你还有其他衬衫可以穿吧?”
“哦,没错,”拉尔夫说道,“一点没错。我有很多衬衫。”
“每天都得东挑西选的,一定很伤脑筋吧。你下巴上有豆汁,罗伯茨。”说完这番话,珀赖因太太眨了眨眼睛,又开始往前走。
这时,拉尔夫不假思索地做了件事。这出于本能,就像他之前为了把三号医生从罗莎莉身边吓走而做出砍人手势一样。他举起刚脱下隔热手套的手,在嘴巴上卷

成管状。然后猛吸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口哨声。
结果非常惊人。一束灰色的光像豪猪一般从珀赖因太太的光环中竖起。光线迅速变长,当珀赖因太太向前走的时候,它向后倾斜,穿过一片落叶纷飞的草坪,冲

进拉尔夫卷曲的手指形成的管子里。他感觉把它吸了进去,像吞进某种纯粹的能量。他突然觉得自己被照亮了,就像霓虹灯招牌或大城市电影院的大天幕突然被

点亮。一种力量爆发的感觉——砰的感觉!——穿过他的胸膛和腹部,然后沿着腿部一直跑到脚趾尖。同时它又冲上他的脑袋,他的头骨犹如薄脆的导弹发射井

顶盖,似乎就快炸裂了。
他看到很多犹如充了电的灰色雾霭般的光束从指间袅袅升起。一种可怕又欣喜的力量感充满了他的思维,但只有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羞愧和惊愕。
你在做什么,拉尔夫?无论那是什么,都不属于你。你能趁她不注意从她的钱包里拿出一些钱来吗?
他脸颊发热。他放下卷成管状的手,闭上嘴巴。当他的嘴唇和牙齿闭合时,他清楚地听到——实际是感受到——嘴里传出嘎吱一声脆响,就像咀嚼新鲜大黄叶柄

发出的声音。
珀赖因太太停了下来,拉尔夫担心地看着她半转身,望向哈里斯大道。我不是故意的,他在心里对她说。说实话,我不是故意的,珀赖因太太——我还在摸索解

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罗伯茨?”
“怎么了?”
“你听到了吗?好像一声枪响。”
拉尔夫摇头,感到耳朵里热血沸腾。“没有……但我耳朵不像以前……”
“可能只是堪萨斯街的车辆逆火声。”她说道,她没理会他缺乏男子气概的借口,“不过说实话,我心跳差点停了呢。”
她又踏着象棋王后般奇异的步伐向前滑行,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她的光环开始从拉尔夫的视野中消失,但他还能看到她的眼睛——如鹰隼的眼睛一般锐

利。
“你看起来有些不同,罗伯茨,”她说道,“好像变年轻了。”
拉尔夫以为她还会说别的(把你偷走的东西还给我,罗伯茨,立马还给我。),因而慌乱地说:“你觉得……真的……我是说真的很谢谢……”
她不耐烦地朝他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你最好别把口水滴在那件羊毛衫上,罗伯茨。在我印象当中,麦戈文很爱惜东西。”
“那他应该看好他的帽子。”拉尔夫说道。
那双明亮的眼睛本来要从他身上离开,现在又转回来了。“你说什么?”
“他的巴拿马草帽,”拉尔夫说道,“他把帽子弄丢了。”
珀赖因太太用她的理性之光考虑了这句话,然后哼的一声把它扔开。“进去吧,罗伯茨。再这样下去,你会感冒的。”她说着继续向前滑行,看不出因为拉尔夫

的偷窃行为而有任何损伤。
偷窃?这个词肯定用错了,拉尔夫。你刚才的行为根本就是——
“吸血。”拉尔夫阴郁地说道。他把锅子放在一边,缓慢地搓着手。他感到惭愧……内疚……还有差一点要爆炸的浑身充满能量的感觉。
你偷走的不是血,而是她的生命力,不过也算是吸血鬼,拉尔夫。
的确如此。拉尔夫突然想到,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罗伯茨,好像年轻了点。刚才珀赖因太太是这么说的,可是自夏末以来,就有人一直对他说类似的话,不是吗?朋友们之所以没有敦促他去

看医生,主要原因是他看上去没什么毛病。他抱怨说自己失眠,但看上去很健康。我想一定是蜂巢起了作用,周日——遥远得犹如铁器时代,感觉却像是现在—

—当他俩离开图书馆时,约翰尼·莱德克这样说道。拉尔夫问他什么意思,莱德克说他指的是拉尔夫的失眠。你看起来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多了。
不止莱德克这样说。拉尔夫这些日子常觉得有气无力,莫名疲倦虚脱……但身边的人现在一直告诉他,说他看起来气色有多好,有多神采奕奕,有多年轻。海伦

……麦戈文……甚至法耶·查宾也在一两周前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拉尔夫忘记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我当然记得,”他低声沮丧地说道,“他问我是不是用了抗皱霜。抗皱霜,老天!”
难道他从那时候就开始偷取别人的生命力吗?不自觉地偷取?
“肯定是,”他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道,“天哪,我是吸血鬼。”
但“吸血鬼”这个词用得对吗?他突然产生了疑问。也许在光环的世界里,偷取生命力的人就叫作百夫长?
他的面前突然浮现出艾德那张苍白而慌乱的脸,犹如鬼魅一样转过来指控谋杀他的人。拉尔夫突然感到恐惧,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


第十五章
1
七点二十分,一辆保养得非常好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林肯城市车停在洛伊丝家门前的路边。拉尔夫花了一个小时洗澡、刮胡子,他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

,他站在门廊上,看着洛伊丝从车后座走出来,微风飘来互道晚安和少女般欢笑的声音。
林肯车开走了,洛伊丝走向屋子。走到半途,她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俩人隔着哈里斯大道对视了好一会儿,尽管夜色越来越深,俩人相距两百码,但他们看

得很清晰。他们犹如秘密火炬一般在黑暗中燃烧。
洛伊丝用手指着他,和之前她射击三号医生的手势类似,但拉尔夫丝毫也不感到不安。
意图,他想。一切都在于意图。世上的错误不多……一旦你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可能根本就不会犯错。
洛伊丝的指尖出现一道狭窄、闪耀的灰色光束,缓缓穿过黝黑的哈里斯大道。一辆路过的汽车轻快地穿过这道光。那辆车的车窗闪了一下灰色亮光,车前灯似乎

也闪了一下,仅此而已。
拉尔夫举起手指,一束蓝色的光束从中发出。这两束细长的光束在哈里斯大道中央交汇,像两株忍冬属植物缠绕在一起。交织的光束越升越高,颜色越来越淡。

然后,拉尔夫手指一弯,他在哈里斯大道中央的那一半爱情节消失了。不久后,洛伊丝的那一半也消失了。拉尔夫慢慢走下门廊台阶,穿过草坪。洛伊丝也同时

向他走来。他们在街道中央相遇……确切地说,他们已经在这里相遇过了。
拉尔夫搂住她的腰,然后吻她。
2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罗伯茨。好像变年轻了。
拉尔夫坐在洛伊丝的厨房里喝着咖啡,但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犹如循环播放的录音带。他不禁盯着她看。她看上去比过去几年拉尔夫印象中的洛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