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兰斯低头看着书,似乎忘记他还拿着本书,然后微笑着点点头。“好看,非常好看。他写的诗就像故事。虽然我并不总是喜欢,但偶尔觉得还不错。”
“真好。听着,多尔,见到你很高兴,但上山的那段路让我筋疲力尽,也许我们可以改天……”
“噢,没关系。”多兰斯起身说道。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肉桂味,经常让拉尔夫想起躺在阴暗的博物馆、用红色丝绒绳隔离开的埃及木乃伊。除了眼角细小的鱼尾

纹,他脸上似乎没有皱纹,可是他的年纪绝对错不了(有点吓人):蓝色的眼珠已经褪成犹如四月天空的浅灰色,皮肤白皙剔透,不禁让拉尔夫想起娜塔莉的皮

肤。他嘴唇松垮,几乎变成淡紫色。当他说话时,嘴唇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没关系,我不是来拜访你的,只是给你捎个口信。”
“什么口信?谁让你捎的?”
“我不知道是谁。”多兰斯说道,他瞪了拉尔夫一眼,似乎认为他不是真傻就是装傻。“长生界的事我从来不去操心。我也让你别去管,记得吧?”
拉尔夫的确记得多兰斯说过一些话,但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他很累,之前已被迫听汉姆·达文波特讲那些要他支持苏珊·戴的长篇大论

。无论周六的早晨有多美好,他都不想和多兰斯·马斯特拉没完没了地聊下去。“那就把口信告诉我吧,”他说道,“然后我就要上楼了——可以吗?”
“噢,好的,没问题。”但多兰斯突然停住脚,望着街对面,又一阵清风拂来,将落叶卷上灿烂的十月天空。他褪色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让拉尔夫想起了那个

兴奋和可敬的宝宝——想起她抓取他手指留下的灰蓝色尾迹的模样,还有她凝视着水池旁花瓶中花朵冒出烟雾的表情。拉尔夫见过多尔同样目瞪口呆地在机场旁

看飞机在第三跑道升降,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
“多尔?”他催促着。
多兰斯眨动着稀疏的睫毛。“噢!对了!口信!口信是……”他眉头一皱,低头看着那本被他弄得前后弯曲的书。他脸部顿时开朗,再次抬头看着拉尔夫。“口

信是,‘取消预约。’”
轮到拉尔夫皱眉了。“什么预约?”
“你不应该卷入的。”多兰斯重复道,然后长叹一声,“但为时已晚,覆水难收啊。赶紧取消预约,别让那家伙用针刺你。”
拉尔夫本已转身走上门廊台阶,这时又转身面向多兰斯。“洪医生?你是说洪医生吗?”
“我怎么知道?”多兰斯恼怒地反问道,“我说过,我从不牵扯进来。我只是偶尔像今天这样捎个口信。我的任务是告诉你取消与那个扎针医生的预约,我的任

务完成了。剩下就看你了。”
多兰斯再次抬头看着对街的树,他那怪异、光滑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欣喜。强劲的秋风吹得他花白的头发如海藻般飘动。拉尔夫轻触他的肩膀,他欣然转身。拉尔

夫突然意识到法耶·查宾和其他人说他傻可能是开玩笑。否则,问题就在他们而非老多尔身上。
“多兰斯?”
“什么,拉尔夫?”
“这口信——是谁让你转达的?”
多兰斯想了想——或假装思考——然后伸出手中的《墓地之夜》。“拿去。”
“不了,谢谢。”拉尔夫说道,“我对诗集不太感兴趣,多尔。”
“你会喜欢的。很像故事集……”
拉尔夫恨不得上前用力摇晃这个老人,直到他骨头像竹板一样咯咯作响。“我刚刚才在市区的左页二手书店买了几本小说。我想知道是谁让你来传口信……”
多兰斯用惊人的力气将那本诗集塞进拉尔夫右手——没有拿西部小说的那只手。“其中一首诗的开头写道,‘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赶着去做下一件事’。”
拉尔夫还没反应过来,老多尔就已抄近路穿过草坪来到人行道。他向左转,朝着延长路段走去。他神情恍惚地仰望落叶缤纷的蓝天,像是朝远方某个集合点走去


“多兰斯!”拉尔夫大叫,突然感到很愤怒。对街的红苹果便利店,苏正在清理门前遮阳棚上的落叶。听到拉尔夫叫喊,她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望向他。拉尔

夫觉得自己又老又蠢——努力挤出欢快的笑容,朝她挥手。苏也朝他挥手然后继续清理落叶。与此同时,多兰斯继续安详地往前走。此时,他已经走了大约半条

街了。
拉尔夫决定让他走。
2
他爬上台阶来到门廊前,把多兰斯给他的书换到左手,以便掏出钥匙串,随后他发现根本不必这样麻烦——门不仅没锁,还是半开着的。拉尔夫经常斥责麦戈文

粗心大意,忘记锁门,本来他还以为楼下的这位住户终于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而且记在了心里,可现在看来麦戈文又退步了。
“该死,比尔。”他小声说,推开门进入阴暗的一楼大厅,不安地抬头看着楼梯。他不禁猜想艾德·迪普努可能潜伏在那儿,即使光天化日也一样。可是他总不

能整天待在楼下门厅。他关上大门,开始爬上楼梯。
当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突然吓了一跳,以为有人站在起居室那头的角落,结果是他那件灰色的旧夹克。他把它挂在衣帽架上,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随手扔在

椅子上或搭在沙发扶手上。难怪他会吓一跳。
他走进厨房,双手插在后兜,站在那儿看着日历。周一被圈起来了,圆圈里潦草地写着:洪,10:00。
我的任务是让你取消与那个扎针医生的预约,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看你了。
一时间,拉尔夫感觉像是在后退一步观看自己的生活,所以他能看到最近一段时间的情景,而不仅仅是今天的琐碎情节。他看到的情景让他非常害怕:一条未知

的道路,通向似乎什么都会发生的阴暗隧道。
那就回头啊,拉尔夫!
可他感觉无法回头。他感觉无论愿不愿意,都得进入那条隧道。与其说被引导,不如说被一双强有力的无形之手推着往前走。
“算了。”他咕哝着,焦急地用指尖揉着太阳穴,眼睛仍然看着圈起来的日期——还剩两天,“都是因为失眠,一切开始变得……”
变得如何?
“变得诡异。”他对着空荡的公寓说道,“就是因为失眠,一切才变得异常诡异。”
没错,诡异。很多诡异的事,但他见到的光环无疑最诡异。冷灰色的光——酷似冰霜——遍布日升日落餐厅那个读报男子的全身。相互缠绕的光环犹如辫状烟卷

从那对朝超市走去的母子紧握的手中袅袅升起。海伦和娜塔莉被笼罩在绚丽的乳白色光雾之中,娜塔莉想抓取他的手指留下的光影,抓住只有她和拉尔夫能看见

的鬼魅般尾迹。
现在老多尔又好似《旧约全书》中的先知,出现在他门前,只不过不是劝他忏悔,而是让他取消与乔·维齐尔推荐的那位针灸医生的预约。听来好笑,实则不然


隧道口每天都在逼近。隧道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它会通往哪里?
我比较好奇有什么在隧道中等待我,拉尔夫心想。在黑暗中等待我。
你不该牵涉其中,多兰斯说道,但为时已晚。
“覆水难收。”拉尔夫低声说道,突然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太让人不安了。还是聚精会神把问题一一解决吧,首先从针灸治疗的预约开始。是依约前往,还是遵

循老多尔——别名哈姆雷特之父的幽灵——的建议。
该问题其实无需多加考虑,拉尔夫心想。乔·维齐尔好不容易让洪医生声音甜美的女秘书替他预约了十月初的就诊,拉尔夫非去不可。若有条小径可以带他离开

这片丛林,或许安然入睡便是这条小径。去找洪医生无疑是明智之举。
“覆水难收。”他又说,然后走进起居室去看西部小说。
然而,他发现自己不断翻着多兰斯送给他的那本史蒂芬·杜宾斯写的诗集——《墓地之夜》。多兰斯说的两点都没错:这些诗大都像故事。拉尔夫发现他果然很

喜欢这些诗。老多尔引用的那首诗叫《追寻》,开篇这样写道:
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赶着去做
下一件事。日子也匆匆流逝——
狂奔的赛车和永在扩建的哥特式教堂形成混合体。
透过疾驰的汽车车窗,我看见
我钟爱的一切纷纷远离:未曾读的书,
没有说出口的笑话,未曾造访的风景……
拉尔夫把这诗读了两遍,完全着迷了,心想他应读给卡洛琳听。卡洛琳肯定会非常喜欢,因为这首诗非常不错。她一定会更爱他(他一向只对西部小说和历史小

说着迷),因为他发现了这本诗集而且像捧着花束一般把诗集送给了她。他正准备起身去找张纸片来当书签,突然意识到卡洛琳已离开半年了,顿时泪流满面。

他在高背椅上坐了将近十五分钟,把《墓地之夜》搁在膝盖上,用左手掌根抹着眼泪。最后,他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干瞪了一个小时的天花板,他

起身冲了一杯咖啡,在电视上找到了一场大学橄榄球赛转播。
3
周日,公共图书馆的开放时间为下午一点到六点。多兰斯来过之后的第二天,拉尔夫去了图书馆,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事做。阅览室的天花板很高,这儿通常

会有一群像他这样的老人在翻阅各种他们有空阅读的周日报纸。可这天,当他埋头于书堆中浏览了四十分钟后抬起头来时,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昨天,天气晴朗

;今日,瓢泼大雨。刚落下的树叶被冲刷在人行道上或被冲下水沟,进入德里市那奇怪而错综复杂的排水系统。风仍在呼啸,但已经转向北方而且带着一丝寒意

。任何聪明(或幸运)的老人都待在温暖的家中,观看波士顿红袜队惨淡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和孩子们玩纸牌游戏或糖果乐园游戏,或者在饱食一顿鸡肉大餐

后打盹。
话说回来,拉尔夫既不关注波士顿红袜队,也无子孙,甚至连曾经拥有的打盹的能力都失去了。于是他便搭乘一点的绿线公共汽车前往图书馆。到达之后,他后

悔仅穿了这件破损的灰色旧夹克——阅览室很阴冷。壁炉中空空如也,闷不吭声的电暖器让人觉得还是生把炉火比较好。此外,周末到图书馆看书的人也懒得打

开头顶上方的电灯。勉强射进来的光线有气无力地瘫在地板上,墙角全是阴影。墙壁上陈旧油画中的伐木工人、士兵、鼓手和印第安人看似恶魔。冷雨呜咽,猛

烈地敲打着窗户。
我应该待在家里,拉尔夫心想,但并不真这么想。这阵子他那公寓甚至比图书馆还冷。况且他已经在书架上被他称为睡眠之神的区域找到了一本有趣的新书:《

睡眠的模式》,作者是医学博士詹姆斯·A.霍尔。他打开头顶灯,以便让阅览室不那么阴森,然后在四张空荡长桌中挑了一张坐下,很快便沉迷于书中。
霍尔写道:在人们发现快速眼动睡眠和非快速眼动睡眠属于不同的睡眠状态之前,关于人失去特定阶段睡眠的研究主要有德门特的理论(1960)……失去特定阶

段睡眠会导致人醒来后人格混乱……
你说对啦,朋友,拉尔夫心想,想喝汤的时候连一盒立顿速食汤都找不到。
……另外关于梦境丧失的早期研究还提出有趣的假设:精神分裂症也许是由梦境丧失所导致,即夜晚的做梦过程越界到了白天清醒时刻。
拉尔夫低头看书,手肘搁在桌上,双手握拳按压太阳穴,前额紧蹙,眉头紧锁,专注地思索着。他在想,霍尔谈论的是否就是光环问题,只是他未察觉。但拉尔

夫仍会做梦,而且非常逼真。昨晚他才梦到自己和洛伊丝·夏瑟在老德里市会馆(已不复存在,八年前被横扫市中心的大风暴吹垮了)。他邀请她出来好像是为

了向她求婚,但特里格·瓦尚偏要来搅局。
他用指关节揉着眼睛,设法继续聚精会神地看书。他没有看见那个出现在阅览室门口身穿灰色宽松运动衫、站在那儿默默注视他的男人。大约过了三分钟,那名

男子将手伸进运动衫(胸口印的是查理·布朗的小狗史努比,它戴着酷哥乔墨镜),从挂在腰带上的刀鞘中抽出一把猎刀。那名男子来回翻转那把刀时,头顶灯

投射的光照在锯齿状的刀刃上,映射出它的锋芒。接着,他朝拉尔夫所在的桌子走去,而拉尔夫正用双手撑着头。他坐在拉尔夫身边,但拉尔夫几乎没感觉到身

旁有人。
失眠者对失眠的忍受程度因年龄而异。较年轻的失眠者往往较早开始忧虑并出现更多的生理反应,而较年长的……
一只手轻轻搭在拉尔夫肩上,吓得他从书本中跳了出来。
“我想知道它们长啥样?”一个狂喜的声音在拉尔夫耳畔轻轻响起,随之飘来一股有如变质培根在一锅大蒜和腐臭的黄油中慢慢蒸煮的气味,“我是说你的内脏

。等我把它们挖出来放在地上,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你认为呢,你这个残害婴儿的百夫长。你认为它们是黄色、黑色还是红色呢?”
某种尖锐的东西按压在拉尔夫身体左侧,沿着肋骨缓缓下移。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狂喜的声音低声说,“我等不及了。”
4
拉尔夫缓慢地转过头,只听得脖子肌腱咯吱作响。他不知道这个有口臭的男子——正用类似刀子的东西顶着他身体左侧的男子——叫什么,但拉尔夫很快就认出

了他。那副角质框眼镜帮了忙,可是那头高高翘起、让拉尔夫想起唐·金和爱因斯坦的灰色滑稽头发才是关键。他就是报纸头版照片背景中站在艾德·迪普努身

边的那个男人。照片中,汉姆·达文波特高举拳头,丹·道尔顿像戴了帽子似的头顶着达文波特支持人流,不要害怕的标语牌。拉尔夫觉得好像在很多有关人流

示威活动的电视新闻中都看到过这个家伙。他只是众多挥舞标语牌、高呼口号的示威者中的一员,只是个无名小卒。只是现在这个无名小卒想要杀了他。
“你觉得如何?”身穿史努比运动衫的男子仍欣喜地低声问道。他的声音比刀刃更让拉尔夫害怕。此时,刀在拉尔夫的皮夹克上缓慢地上下滑动,仿佛在确定他

身体左侧一些脆弱器官的位置:肺、心脏、肾脏、肠子等。“会是什么颜色呢?”
他呼出的气体令人作呕,但拉尔夫不敢抽身或转头,生怕身体一动刀子便停止移动直接插进身体。现在刀子又开始往上移动。在厚厚的角质框眼镜背后,那家伙

的褐色眼珠犹如奇怪的鱼一样在漂浮不定。拉尔夫心想,那人的眼神捉摸不定且透着说不出的怯懦,酷似那些看见天兆或在深夜听见壁橱内发出低语声的人的眼

睛。
“我不知道,”拉尔夫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你为何想伤害我。”他仍不敢扭头,但快速向四周瞟了一眼,希望看到其他人,但阅览室仍空无一人。室外,疾风

骤雨敲击着窗户。
“因为你他妈的是百夫长!”灰发男子啐了一口唾沫,“可恶的弑婴者!专偷未出生的胎儿!将他们卖给出价更高的人!我知道你的勾当!”
拉尔夫慢慢将右手从脑门放下。他惯用右手,每天随身携带的物品一般都放在衣服的右边口袋。这件灰色的旧夹克有带盖的大口袋,但即便他能悄悄将手伸进口

袋,恐怕他能找到的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也只有一团被弄皱的口香糖包装纸。口袋里甚至连指甲刀都没有。
“是艾德·迪普努告诉你的,对吗?”拉尔夫问道,然后哼了一声,因为刀子朝他身体左侧的肋骨下方用力地刺了进去。
“别叫他的名字,”身穿史努比运动衫的男人低声说道,“不要直呼其名!你这个偷窃婴儿的家伙!怯懦的杀人犯!百夫长!”他再次把刀刃往里推,拉尔夫真

切感到了疼痛,因为刀尖已经穿透皮夹克。拉尔夫认为自己还未被割伤,至少目前还没有,但他确定这疯子用的力足够让他留下难看的伤疤。但还算不错,如果

只是留下伤疤,那就万幸了。
“好,”他说,“我不提他的名字。”
“给我道歉!”身穿史努比运动衫的男人低声愤然说道,将刀子刺得更深了。这次刀子穿过了拉尔夫的衬衫,他感到一股温热的血流了下来。刀口底下是什么器

官呢?他心想,肝脏?胆囊?身体左侧都有哪些器官呢?
他想不起来,也不想知道。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占据了所有的理性思考——狩猎季节,某个乡村小店门口,秤上倒挂着一只鹿。眼睛呆滞,舌头下垂,腹部有

一道黑色的刀痕,那是一个男人刚拿着与此类似的刀割开的,掏出了所有内脏,只剩下头部、肉体和皮毛。
“对不起,”拉尔夫战战兢兢地说,“真对不起。”
“是的,这就对了!你应该感到对不起,但你不是真心的!你不是!”
那个男人又把刀往前刺了一下,拉尔夫感到异常疼痛,流出更多温热的血。突然整个阅览室一亮,好像有两三组摄影记者突然拥入并打开摄像机上的投光灯一样

,这些记者从反人流游行发生以来一直在德里市游荡。当然,并没有摄像机,光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
他转向那个拿刀的男人——现在他已经把刀刺进了拉尔夫的身体——看到他周围环绕着绿黑色的光环,这让拉尔夫想起
(沼泽火)
天黑之后偶尔会在沼泽树林中见到的暗淡磷光,其中盘绕着如钉子般纯黑色的荆棘。他愈发惊慌地看着这位刺客的光环,丝毫没有察觉到刀子又往前扎了十六分

之一英寸。他隐约感到鲜血正在衬衫底部腰带周围积集,仅此而已。
他疯了,他真想杀了我——这不是说说而已。他还没有准备动手,他的情绪还没有激动到那一步,但是快了。如果我试图逃跑——只要我试图离开他插进我身体

的那把刀子一寸——他就会立马杀了我。他巴不得我试图逃跑……这样他就会说我自己找死,都是我的错。
“天啊,你和你的同伙,”那个留着滑稽灰发的男人说道,“我们都知道你们干的好事。”
拉尔夫将手伸进右边口袋……摸到一个稍大的物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不记得放过这个物体。这算不上什么,如果你连经常光顾的电影院服务台后四位电

话号码是1317还是1713都记不清时,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们这些家伙,天哪!”留着满头滑稽头发的男人说道,“天哪,真是的!天哪!”这次拉尔夫清晰地感受到刀子刺进身体的疼痛。刀尖沿着他的胸腔往上滑

向颈部,留下了一个红色的细网格线。他低声呻吟,右手紧抓着夹克的右边口袋,隔着皮革握紧口袋中那个物体的圆弧面。
“别叫,”那个一头滑稽灰发的男人欣喜地小声说道,“天呀,你会后悔的!”他盯着拉尔夫的脸,眼镜后方的褐色眼睛被放大了好几倍,沾在睫毛上的微小头

皮屑看似有鹅卵石大小。拉尔夫甚至能够看到这个男人眼中的光环——像绿色烟雾飘过黑色水面一样滑过瞳孔。贯穿在绿光中的蛇形扭结变得更加稠密,彼此缠

绕在一起。拉尔夫明白当刀子深深刺入自己的身体时,操弄刀子的其实是那个男人性格中投射出这些黑色旋涡的部分。绿色代表困惑和偏执,黑色则有其他寓意


(来自外部)
更加可怕的寓意。
“好的,”他喘息着说,“我不叫。”
“很好。你知道吗,我能感受到你的心跳。它通过刀刃传到我的掌心。现在心跳很快吧。”那人冷不防地露出毫无幽默感的笑容。嘴角挂着几滴唾沫。“也许你

会昏倒,死于心脏病,这样就不用我动手了。”又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向拉尔夫扑面而来,“你那么老了。”
鲜血像两三股涓涓细流,沿着他的身体流下。刺入身体的刀尖让他疼得发狂——好像被巨大的蜜蜂蜇了一口。
或者是针,拉尔夫心想,觉得虽然身处这种情境,但这念头还是很可笑,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境才显得可笑。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扎人狂魔,相比之下,詹姆斯

·罗伊·洪不过是班门弄斧。
而我根本就无法取消与这个人的“预约”,拉尔夫心想。但话说回来,他意识到像他这样的狂人不会同意取消预约。他们有自己的日程表,不论如何都会严格遵

照日程表安排。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拉尔夫知道他无法忍受刀尖继续刺进身体。他用拇指掀开夹克的口袋盖,悄悄将手伸进去。手指刚碰到那个物体,他立马就想起那是什

么,是格蕾琴从手提包拿出来放在他餐桌上的喷雾罐。这是“妇女关怀”的朋友为了向你表示感谢准备的绵薄之礼,她这样说道。
拉尔夫也不知道喷雾罐是如何从厨房壁橱顶部——当时他随手把它放在了那儿——跑到这件破旧的秋季夹克口袋中,他不想深究原因。他紧紧握住它,再次使用

大拇指,这次是掰开喷雾罐的塑料盖。与此同时,他眼睛始终未离开那个满头滑稽头发的男人抽搐、惊恐、振奋的脸。
“我知道一些事情,”拉尔夫说道,“如果你保证不杀我,我就告诉你。”
“什么?”那个满头滑稽头发的男人问道,“天呀,你这种人渣知道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拉尔夫反问自己,很快便有了答案,像老虎机显示屏跳出累计奖金数目一样快速闪现在他脑海。他勉强挨近环绕着那个男人的绿色光环

,走进从他坏掉的内脏发出的恶臭氛围中。同时,他从口袋中拿出那个小喷雾罐,将它紧贴在大腿边,食指按在喷头上。
“我知道血色之王是谁。”他讷讷地说。
肮脏的角质框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瞪得很大——不仅是惊讶,还有震惊——那个头发滑稽的男子退缩了一下,同时抵着拉尔夫身体左侧的巨大压力也放缓了。这

是个好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也抓住了这次机会。他向右一转,从椅子上翻落到地板上。他后脑勺着地,但与脱离刀刃所产生的宽慰感相比,这点疼痛无

足挂齿。
满头滑稽头发的男人大声抱怨——其中夹杂着愤怒和无奈,他似乎在漫长困苦的生命中早已习惯此类挫折。他冲向拉尔夫的空座椅,向前伸着抽搐的脸,眼睛看

似生活在大海最深处海沟的奇异发光生物。拉尔夫拿起喷雾罐,突然意识到还没来得及检查喷口的方向——他很可能会把催泪喷雾喷得自己满脸都是。
无暇顾及这么多了。
那个满头滑稽头发的男子持刀刺向他时,拉尔夫摁下喷嘴。那个男人的脸部笼罩在液滴形成的薄雾中,那薄雾看似拉尔夫置于浴室马桶水箱上的松木香型空气清

新剂喷雾。连他的眼镜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喷雾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也是拉尔夫所期待的。那个满头滑稽头发的男子痛苦地尖叫着,扔下手中的刀子(它碰到拉尔夫的左膝,然后落在他的两腿之间

),两手在脸上抓狂,摘下眼镜,扔在桌上。围绕着他的那层细薄、有点油腻的光环闪过一道红光,然后熄灭了——至少拉尔夫看不见了。
“我瞎了!”满头滑稽头发的男子尖叫道,“我瞎了,我瞎了!”
“不,你没有,”拉尔夫说道,颤抖着站起来,“你只是……”
那名男子又尖声大叫,然后倒在地上。他在黑白瓷砖上来回翻滚,双手捂着脸,好像手被门缝夹到的孩子一样号叫。拉尔夫从那名男子的指缝间看到他一块块楔

形的脸颊。脸上的皮肤红得令人惊恐。
拉尔夫告诉自己别管这个家伙,因为他像只疯狂的潜鸟和危险的响尾蛇。但他太过恐慌,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因此无法遵循内心这个不错的建议。刚

才那种生死存亡、想要制伏攻击者的念头似乎已不复存在。他弯下身,试探性地将手放在那人的手臂上。那个疯子立刻从他身边滚开,像个闹别扭的小孩,用两

只脏兮兮的低帮运动鞋用力蹬着地板。“噢,你这个混蛋!”他尖叫道,“你用东西喷我!”然后,他不可思议地说:“我要控告你!”
“我想,你在提起诉讼之前最好还是解释一下刀子的事。”拉尔夫说道。他看到地上的刀子,想伸手去拿,但转念一想最好还是别在上面留下指纹。他起身时,

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时之间,雨水敲击窗户的声音变得空洞而遥远。他把刀子踢开,步履蹒跚,需扶着刚坐过的那把椅子的椅背才勉强保持身体平衡。一切又

恢复平静。他听见大厅传来一阵脚步声、低语声和询问声。
现在你们倒是来了,拉尔夫疲倦地想。三分钟前当这家伙像刺气球一样,差点把我的肺刺破时,你们去哪儿了?
迈克·汉隆出现在门口,他身材修长,虽留着一头浓密的灰发,但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他身后跟着一位少年,拉尔夫认识这位少年,他是图书馆周末柜台助理。

少年身后跟着四五个可能是从期刊室跑过来的围观者。
“罗伯茨先生!”迈克惊呼,“天啊,你伤得重吗?”
“我没事,受伤的是他。”拉尔夫说道,可当他伸手去指躺着地板上的那个家伙时,碰巧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并非没事。他伸手时牵起了外套,发现格子

衬衫左侧被浸透了,从腋窝下方扩散开来,形成了深红色的泪滴状。“糟糕。”他虚弱地说道,然后坐在椅子上,手肘将那副角质框眼镜撞得飞过桌面。镜片上

液滴形成的薄雾让眼镜看似一双得了白内障的瞎眼。
“他用强酸泼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尖叫,“我看不见了,我皮肤正在溶解,我能感受到它在溶解。”在拉尔夫听来,他似乎在刻意模仿《绿野仙踪》中的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