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火药的爆炸声让小屋摇晃起来,也令她震耳欲聋。烟雾弥漫,火药燃烧后的臭气呛鼻。她僵硬地站着,手里兀自握着手枪,枪管自她那烧焦的、破烂的口袋中伸出来。瑞德竟然在屋里,他是怎么进来的?她始终不记得曾见他走进那道门。有人在尖叫。
瑞德正在大声嚷着,但她无法理解,轰隆的耳鸣中她根本听不清楚他在叫什么。他拍打她的腿和臀,她啜泣着用力想推开他。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她的裙子着火了。
蓦地,支离破碎的现实开始拼凑在一起。
瑞德穿过屋内,抬腿踢掉崔霍恩手中的枪枝,那尖叫声渐渐转为呻吟。安妮微颤着腿,好不容易才移动了几步,随即又呆呆地站着,眼睁睁地注视着瘫倒在地上的人。
他的下腹浸在血泊中,衬衫和长裤在阴暗的光线下泛黑,血液汇集在他的四周,接着自地板的裂缝中渗下去。他瞪大双眼,面无血色。
“你为什么不开枪打我?”瑞德粗声问道,蹲在这赏金猎人的身边。他知道自己曾给崔霍恩大好的机会。一见到安妮的裙子着火,他只顾着冲向她以免火势往上蔓延。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确背对着那名猎人,而崔霍恩手上也的确有枪。
“没那个必要。”崔霍恩的声音浓浊,他清清喉咙。“反正我已经没办法去领那笔奖金了,开枪干么?”他呻吟一声才继续说道:“该死,我竟然没想过要留意她是否有枪。”
安妮惊恐万分。她杀人了。她听见其它的枪声,但也知道崔霍恩先倒下瑞德才冲进屋内。她根本没有瞄准,甚至连自己是如何扣动扳机的都不知道,但子弹却正中目标,崔霍恩已躺在地板上因流血过多濒于死亡。
突然间她可以移动了,急忙抓起袋子使劲地拖到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的赏金猎人身边。“我必须先止血。”她蹲在瑞德身边慌乱地说道。那可怕的伤口令她却步,崔霍恩腹部中弹,她所受的医疗训练告诉她他死定了,然而本能却尖叫着要尽可能救他。
她伸出手去。可是瑞德更快。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灰色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不,”他说道。“妳帮不上忙了,亲爱的,别再折磨自己。”他不认为安妮能治好这么严重的伤势,她只会徒劳筋疲力竭而已。
她含泪拚命想挣脱双手。“我可以止血,我知道我可以。”
“女士,别浪费时间了。我宁愿流血致死,也不愿让毒素残留体内,拖上几天才死。”崔霍恩已有些口齿不清。“至少现在已经不那么痛了。 
她吸口气,胸部隐隐作痛。她强自镇定下来,客观地做临床分析。按理说下腹受伤不应该流这么多血,从伤口的位置及出血量判断,子弹一定割断或擦伤了沿脊椎骨而行的大动脉。瑞德说得没错,她根本无计可施,崔霍恩随时都会死。
“我只是运气好。”崔霍恩低喃道。“你的行踪一到银山镇就不见了,所以我决定先等待腿伤好一些再说。昨天我又出发,今早便看到了这屋子冒出的烟。纯粹是运气,而且还是恶运。”他闭上眼睛似乎休息了一下,稍后又费了偌大的气力才再度睁开来。
“大家都知道你藏匿在这一带,”他说道。“其它的赏金猎人…也都紧跟着你的踪迹追过来了。其中还有一位叫艾诺亚的警长,他就像牛头犬一样不好惹。你是我追踪过最厉害的高手,马瑞德,但艾诺亚不会轻言放弃的。”
瑞德听过他的大名,艾诺亚比起崔霍恩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从不罢手。他必须离开这地方,愈快愈好。他注视着安妮,胸口仿佛被重重地捶了一记。
崔霍恩咳嗽着,目光涣散。“有威士忌吗?我想喝点。
“我有一些鸦片配,”安妮再度想挣开双手。“瑞德,放开我。我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但鸦片配可以止痛——”
"亲爱的,他不需要了。”瑞德经声说道,将她的头按在他肩上。
安妮推开他,看见了崔霍恩的脸孔,它十分安详。瑞德伸手合上那位猎人的双眼。她震惊地呆坐着。
瑞德扶着她走到屋外,温柔地让她坐在大石块上面。她紧裹着毛毯,似乎还是无法保暖。
她杀了人,这话在她脑海中一再重复着。每一次她总安慰自己除了开枪之外,她别无选择。当时她根本没工夫多加考虑,只能采取行动。子弹射中目标纯粹是运气使然,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即使知道开枪会杀死崔霍恩,她依然会开枪。崔霍恩的性命和瑞德的根本无从比较,为了救瑞德,她会做所有该做的事。
但所有的理由都无法改变她没有竭尽所能拯救人命,反而夺走他人性命的事实,这无异是违背自己的誓言、作为医生的信条以及价值观。背叛自己的感觉令人麻木,而知道若再面临相同的情形她还会这么做,则几欲令她发狂。
瑞德迅速打点他们的行李。依然冰封的地面使他一时之间无法埋葬崔霍恩,尸体还躺在屋内,安妮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进屋里去。
瑞德盘算着下一步行动。他有崔霍恩的武器和补给品,自己的坐骑又已充分休息和喂饱了,暂时不必贮存草料。他必须送安妮回银山镇,然后穿越亚历桑纳沙漠往南前往墨西哥。即使无法让其它奖金猎人死心,至少会让艾诺亚却步,官方的执法人员毕竟不能越界。
安妮——不,他下定决心不去想她。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会送她回她的家和她的工作,让她继续过她的生活.但是他很为她担心。从崔霍恩死后她没有说过半句话,脸色一径是苍白而木然的,大而深遂的眼中充满疑惧。他忆及战时自己第一次杀人后的反应是一直干呕,直到喉咙干枯、胃部肌肉纠成一团。安妮没呕吐,否则他会比较放心。
他套上马鞍后走向她,蹲在她旁边,拉起她冰凉的手摩挲着,希望将自己的体温分一些给她。"我们得走了,甜心。天黑之前我们就可以离开山区,今晚妳就可以睡在自己床上了。
安妮注视他的模样好象他疯了似的。"我不能回去银山镇。”她说道,这是将近一个钟头以来她第一次开口。
"当然可以,妳必须回去,回到自己的家里会让妳心情好一点。”
"我杀了人,会被逮捕的。”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会的,甜心。听我说,”他早就想过了,崔霍恩对他紧追不舍的这件事可能早就众人皆知,加上艾诺亚紧跟在后,不用多久崔霍恩的尸体就会被人发现。"他们会以为是我干的,没有人知道妳曾经和我在一起,所以我们可以按原先的计画进行。”但她摇头。"我不能让你代我受过。”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什么?”
"我不愿让你为了不是你做的事受责。”
"安妮甜心,妳还不了解吗?”他将一绺落在她脸庞的头发拂到耳后。"我早就因谋杀罪名受到通缉,加上崔霍恩妳想我的处境会有什么差别吗?”
她直直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你以前也是被冤枉的,更不会让你代我受过。”
"狗屎。”他站起身,神经质地用手拨弄着头发。他一定有办法让她理智一点,但眼前他无计可施。她可能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但她已下定决心,他怎么做都没法动摇她。他强迫自己考虑可能的后果;她不太可能因为杀了崔霍恩而被吊死或关入牢中,毕竟她是一个女人,也是备受尊重的医生;而崔霍恩则是专为奖金而追捕罪犯的人,是执法人员向来不大看得起的。
但一旦崔霍恩遇害时的客观环境被人发现,大家知道安妮和瑞德在一起将近两个星期,那么她的性命将不值一文钱。她将被那害他逃亡了四年的同一个人杀死,再不然他的爪牙也会这么做。瑞德的死对头有的是钱,用不着沾污他的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消除所有的障碍。
他必须带她同行。
这方法既简单又可怕。他不知道她是否捱得过逃亡的生活,但他敢肯定回银山镇她绝无法活下去。她那该死的道德观从不为自己预留弹性空间,而这种个性迟早会要了她的命。这代价太高了,至少就他而言是如此。 但放弃努力经营的一切对她又会有什么影响呢?行医对她意义重大,昼伏夜出地跟着他她根本无法实现她的理想。
多想无益,事到如今他已经别无选择。回银山镇她不仅无法行医,只可能会很快地进坟墓。
当初他可能是烧坏了大脑,才会将她带离住处,也可能只是他的自大在作祟。他以为自己很行,确信自己躲得过崔霍恩的追捕,确信可以利用安妮的医术、享受她柔软的肉体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送回银山镇。他自以为计划得无懈可击,没料到偶发事件及造化弄人,而今折磨他四年的梦魇已笼罩在安妮身上了。
唯一对他们有利的是没人知道他们在一起。艾诺亚追踪的是一名男子,不是相偕旅行的一男一女,而这是很好的伪装。
安妮没想到这些,她仍深陷惊吓之中。无论如何,人们只会假定是他杀了崔霍恩,没人知道她和他在一起,又怎么会怀疑到她呢?只有她去自首才会招致生命的危险,但这些与他们的处境毫无关系,她仍必须跟他走。 这念头一时之间令他有些晕眩,半晌才发现那感觉就像大石落地。他原本想硬下心肠送她回银山镇,道别后骑马离去,但现在不必了,她还是属于他的。
他再度蹲在她面前,双手捧着她的脸强迫她注意他。那双棕眸看来如此迷惘与困惑,他忍不住重重地吻下去。这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眨眨眼睛试着扭开头,仿佛不明白眼前明明有其它更重要的事必需考虑,为什么他还有心情做这个。
一来是为了取信于她,再者也因为无法容忍她掉过脸去,他再度吻上去。"我不送妳回银山镇了,”他说道。"妳必须待在我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曾预期会有番唇枪舌战,但其实不然。她只是端详着他,一会儿后才点点头。"好,”她顿一下,脸上浮现愁容。"只希望我不会害你慢下速度。”
她会,但那根本无关紧要,他无法弃她而去。他拉她起身。"走吧,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她顺从地上了马鞍。"为什么不带走崔霍恩的马呢?”
"因为可能会被人认出来。”
"那牠不会有事吧?”
"我解下牠的马鞍了,等牠饿过头就会出去找青草,到时候就会被人发现,要不就变成野马。”
她注视小木屋,想到直挺挺地躺在里头的崔霍恩。不埋葬他就离开她实在于心不忍,但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别想了。”瑞德命令道。"妳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现在只好顺其自然了。”他的忠告十分中肯,她只希望自己坚强得足以接受它。
亮丽的阳光映在雪上令人目眩,湛蓝的天空令她内心隐隐作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而甜蜜的气息,宣示着覆盖在大雪之下、久违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一条生命结束了,但时光依旧继续前进。
两个星期前,她又冷又怕地在黑夜里被迫骑马进入山区。如今寒冬依然笼罩大地,她却带着类似懊悔的心情离开这片山区,心甘情愿地跟随绑架了她的男人。
这一次,周遭的景物狂野而美丽,她几乎无法承受。这两周内,她治愈了一位受伤的罪犯,更爱上了他。现在这个高大、严厉、眼神冷峻的男人已成了她的情人,为了保护他她还杀了另一个人。才短短两个星期,但在这段期间内,这片大地以及她的生活已经变得令人难以辨认。
瑞德尽可能把马匹集中在一起,但在雪地里并不容易做到,因此他们前进的速度特别慢,也留下了非常明显的足迹。她提醒他,随即发现融雪很快就湮灭他们经过的路径。跟踪他们的人除非能即刻找到木屋并紧跟在后,否则痕迹很快就消失了。 "我们往哪儿去?”骑了数小时的马后,她问道。
"银山镇。”
她勒住马。"不,”她脸色发白。"你说过我可以和你在一起的。”
"跟好。”他斥道。"妳会跟我在一起的。我没说要把妳留在银山镇,只说我们现在是要去银山镇。” "为什么?”
"原因之一是妳需要其它的衣服。按理说我不该冒这个险,但妳的住处比较偏僻,我应该可以避过他人的耳目,进出一趟。” 
她低头打量自己的裙子,在原先口袋的部位有个烧穿的大洞。想到自己差点儿活活烧死,她不禁打个寒颤,而在那节骨眼上她完全没想到自身的安危。
"我跟你去。”
"不。”
他的声音显示着不可动摇的决心,但她还是要试一下。"为什么,如果没人会看见我们的话?”"只是以防万一。”他说道。他曾经一时大意,但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万一被发现,我不愿意别人把妳和我联想在一起,这是为妳的安全着想。告诉我妳需要什么,我会想办法找到。”
她想到自己种的那些瓶瓶罐罐的药草,势必割舍下来;所有的书本——上月些还是属于她父亲的——都是她珍藏的宝贝,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无可取代,如今亦无法带走。如果她回去,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那个窝里熟悉的摆设,又要她在其中做个取舍,倒不如别再看到,当它们全已消失来得干脆。瑞德会为她收拾一些衣物,就这样结束一切。至少她还有那只医药袋,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他们的速度虽然缓慢,却在天黑之前就抵达山脚。瑞德坚持两人在树荫下暂停,等天黑后再赶路。她欣然接受。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已让她心力交瘁,再加上她尚未能完全接受骤变的环境造成的影响。这一切完全超出她的想象之外。
余晖染红天际,紫色阴影渐渐笼罩着大地,树荫下黑沉沉的。"我走了,”瑞德低沉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他在她肩上裹上条毛毯。"留在这里别到处走。”
"我会的,”独自留在黑暗中令她略觉不安,但她会设法克服。"你几时回来?”
"看情形而定,”他停顿一下。"如果明天早上我没有回来,就当我被捕了。”
她的心痛苦地绞紧。"那么不要去!”
他蹲下来亲吻她。"我想不会有事的。只是世事难料,难免有意外,万一我被捕——”"我不要你为我做的事被吊死。”她的声音颤抖着。
他摸摸她的脸颊。"他们不会吊死死人的。”说罢他一跃而上马背。安妮侧耳倾听低沉的马蹄声由近而远,终于消失。
她疲惫地闭上双眼。他宁死也不愿被捕问绞,赏金猎人更不会为了让犯人接受审判而在乎他们的死活。短兵相接时,他即刻会被打死。只有遇上执法人员,他才有可能活着接受审判。但她知道比起待在牢里数月再被绞死,他宁可选择一枪毙命来得痛快
她凝视着黑夜。双眼酸涩却睡不着。如果时光能倒流的话,她该怎么做才能避免今晨那一幕?她苦思无果,但脑海中不住浮现崔霍恩那双大睁而无神的眼睛。他是一个杀手,为了金钱而猎杀他人,但他似乎并不太坏。他对她一直很客气,起初还极力安抚她,竭尽所能不让她受到伤害。是道德感使然,或者只是她的死对他没什么好处,所以他不感兴趣?她真希望他是猥琐而残暴的人,但是人的善恶有时实在难以厘清。
但崔霍恩对他的工作却有很清楚的观念。他没有借机射杀瑞德,是因为他自己离死期不远,无法再领到那笔奖金。正如他自己说的:没那个必要了。在他一切只是"钱”的问题,再没有其它的了。
星星露脸了,她隔着树枝望着它们,希望自己能藉它们的位置辨认时刻。不知道瑞德走多久了,但无所谓,他可能天亮前赶回来,也可能不会。要是他没回来,她该怎么办?骑马回银山镇继续过原来的生活?说她是被召到远处去治疗某个病人?知道瑞德死了,她不认为自己可以泰然自若地回到镇上,佯装无事地继续生活下去。
她心中明白他大可继续前行,或许他根本无意回来接她,但她的心无法相信。她知道他不会弃她不顾,但是除了对他的爱外,没有其它证据可以支撑她的信念。瑞德说过他会回来,而只要他活着,他就会履行诺言。
仿佛过了好几个钟头,晨曦已出现在地平线上,她才听见马蹄由远而近,急忙起身却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到。她坐太久,双腿早已冻僵了。瑞德下马扶住她的肩膀。"有没有什么事?”他的脸凑近她发间。"妳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吗?”
"没有。”她费力地说道,脸埋在他胸前嗅着那浓郁的男性气息。除了怕再也见不到他外,还有什么事吓得了她?她好想紧紧搂住他,从此再也不放手。
"我帮妳带来干净的衣服,还有其它的东西。”
"譬如呢?”
"另一只杯子,”她察觉他声音中的幽默。"另一只锅子、肥皂和火柴,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没拿油灯?”
"听我说,要是我们找到另一处安身的小屋,我答应替妳弄一盏油灯。”
"我会要你实践诺言的。”她说。
他在地上铺条毯子。"我们最好在这里睡一下,”他说道。"天一亮我们就往南走。”
有了崔霍恩的毛毯又在雪线以下,他们绝不至于受冻。问题是她睡得着吗?她蜷缩起来侧躺着,头枕着手臂,但眼睛一闭就看到崔霍恩的尸体,于是又迅速睁开双眼。
瑞德把毛毯拉上来盖住两人,他的手沉甸甸地搁在她的小腹上。"安妮。”他特殊的语气流露出对她的渴望。
她浑身一紧。一天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不认为自己还有那种闲情逸致。"我不能。”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
"今天我杀了人。”
他默不作声,过一会儿才以肘撑起身子。"那件事纯粹是意外,妳不是有意杀他的。”
"但对他又有什么差别?”
又一阵沉默。"要是可以重新来过,妳会不会开火?”
"会。”她低喃道。"即使我早知道会杀了他,还是会开枪。根据这一点看来,那不能算是意外。”
"我在战时及为了自我防卫而杀人。我学会了不去烦恼他们为什么要追踪我,那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就该承担后果。我不能因为自己侥幸活下来而一辈子耿耿于怀。”
她知道,亦有同感,只是心中依然充满了哀伤和惊悸,难以释怀。
他的手益发不安分起来。"瑞德,不要,”她说道。"这样不好。”
天色昏暗,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脸。一整天他都意识到她内心的煎熬,虽然他不是她却能了解原因何在,也因为她那么难过而忧心忡忡。他曾希望匆促的行程可以让她不再钻牛角尖,但事实不然。
医生们奉献毕生的精力帮助他人,而安妮的使命感比一般医生更强烈许多,因为她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学习的机会。即使他令她饱受惊吓,她还是不忍心伤害到他,反而为了保护他而毫不迟疑地开枪。如今,她的灵魂正在作痛。
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以往当他被迫面临生死关头时,根本无暇去反省,因为每场战役都得速战速决。他曾在事后呕吐过,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面对另一天,但隔天太阳还是照样升起,其它的战役亦接踵而至。因此他领略到生命的脆弱,死生相与邻。
但安妮永远也没办法接受这种看法,对她而言生命是十分珍贵的。为了保护他她竟不惜杀人,令他不觉谦卑起来。如今她沉缅在悔恨中,他不能坐视她背着这个阴影过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努力抹除她记忆中死亡的阴霾。他倾身向前。"安妮,我们的生命并没有因而中止。”
他那强壮的手钻入她的裙内,扯下她的内裤,撩起裙子,翻身伏在她身上。他的重量让:她动弹不得,大腿分开她的。
他的进入令她隐隐作痛,因为她还没进入状况,但她紧紧攀住他时,手指深陷入他结实的背部。他有力的抽送令她在毛毯上来回地扭动着。他的体热让她从里到外松弛下来。她啜泣着,但很高兴他并没有停下来。她发现他可以体会她此刻的感觉,正如同他了解当面对死亡的幽灵时,才能深深体会生的礼赞。他不让她一味耽溺于罪恶感中,"这就是生命”是他想表达的。借着他身体的力量,他带领她远离一再浮现在她脑海那一幕死亡的景象。
她终于进入梦乡,因他的予取予求和她体内山洪爆发似的反应而筋疲力尽。瑞德拥紧她,直到她完全放松下来才跟着入睡。
"我们要到哪里去?”中午他们停下来吃东西并让马匹休息时,她问道。
"墨西哥,那样才能撇掉艾诺亚。”
"但其它的奖金猎人却不见得会因此罢手。”
他耸耸肩。"崔霍恩说逮到你的赏金是一万元。”
瑞德眉头往上挑,吹声口哨,甚至有些自鸣得意。安妮这辈子还没打过人,但她真想赏他一个耳光。男人!
"又提高了,”他说道。"上一次我听到的是六千美元。”
"那个据说被你杀死的人是谁?”她不解地问道。"谁会有那么重要?”
"狄泰奇。”瑞德一顿,眼睛直视地平线,他的脑海中浮现泰奇那张年轻又热诚的脸。
"没听过。”
"我想是没有,他并不是什么要人。”
"那为什么要提供这么一大笔钱作奖金呢?他家很有钱吗?是这个原因?”
"不是泰奇的家人,”瑞德喃喃道。"而且泰奇只是个借口。他若没死,他们也会把谋杀其它人的罪名冠在我头上,主要目的是要置我于死地,与正义搭不上一点关系。”
她说:"以前你不愿告诉我,是怕我会因此而有生命的危险,现在又有什么差别呢?如今我再不能返回银山镇,假装从没听说过你了。”她说得不错,瑞德望着仿佛置身东部社交场合中正襟危坐、衣扣直扣到颈尖的她,这一切令他心痛。他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他逼她离开她为自己苦心经营的生活,现在又要她和自己一起逃亡。但他不能留下她,不然她很可能会招认自己杀了崔霍恩,那么追踪他的那些人就会知道或猜到她可能认识他,可能知道他的秘密。而且他们不会冒险,她会被杀。也许该趁这个机会让她知道。追他的不只是赏金猎人或执法人员,还有其它的人在虎视沉沉,让她知道他们对抗的是什么,才算公平。
"好吧,我认为妳有权利知道真相。”她横他一眼。"我会说当然。”
他起身环顾四周,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地平线,周遭的树木和石块是他们最佳的掩护,只有一些鸟儿在头上慵懒地回旋着。举目可以望见白云盖顶的峰峦巍峨矗立。
"我是在战时认识泰奇的,他来自马里兰,比我年轻几岁,是个头脑清晰的好人。”安妮不动声色,看着瑞德努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里其蒙沦陷之后,戴维斯总统用火车把整个政府部门迁到格陵斯堡,国库也一起搬迁。在林肯被暗杀的那一天,戴维斯总统乘坐篷车,避开北军的巡逻队逃往南方。另一部篷车负责载国库的库藏,但走的是不同的路径。”
她突然睁大眼睛。"你指的是南方邦联失踪的那批财产?”她像被捏住喉咙似地。"瑞德,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那批黄金?你知道它在哪?”她的声音尖锐。
"不,我也不很清楚。”
"你是什么意思,『不很清楚』?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批黄金的下落?”
"不知道。”他平板地说道。
她吁了一口气,浑身发软,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对于失踪的南方邦联黄金,报章杂志曾长篇累赎报导过,有些主张说是邦联前总统秘密地已将它藏了起来;有些则认为是邦联军队的败将们将之运送到墨西哥,以号召更多的军队,伺机反扑。另外,一些南军指控是北军窃走那批金子。她曾听过各种看法,但似乎尽是没什么根据的揣测。战后已经六年,那批黄金依然下落不明。
瑞德再度眺望着地平线,神情严厉而苦涩。"泰奇是总统的护卫之一。他说他们到了乔治亚州的华盛顿城,发现那笔钱是在不远处的亚比村。运送库银的那部蓬车与总统会合后,他命令将其中约十万银币发给骑兵队,那是他们欠发许久的薪饷;约半数的库银送回里其蒙的银行,其余的则由戴维斯总统拿去做逃亡及成立另一个政府的资金。”
她闻言愕然。"噢,你是说那笔钱运回了里其蒙?你是指那些金子一直都在银行里,而他们却默不作声?”
"不,它们始终没有回到里其蒙,篷车队在华盛顿——不是首都,是位于乔治亚州的一个小城——郊区十二里外被抢走了,可能是些当地居民动手的。忘了金子的事,那并不重要。”
她第一次听人以"不重要”这种字眼来形容一大笔失踪的财富,但他的神情依然凝重,她只得按捺下其它的问题。
"戴维斯总统和他的护卫带着其余的金钱在乔治亚州的圣德维尔分两路走。由于载运库银那部车延缓他们的行程,所以戴维斯和他的部下先走,赶往得克萨斯地区。泰奇护送政府的资金随后赶路,他们南下佛罗里达州以防被捕,想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和戴维斯总统在预定地点会合。”
瑞德顿一顿,她发现从他开始说话后就没再看过她一眼。"他们随身所带的不只是金钱财物,还有政府文件及戴维斯总统的私人物品。
"就在接近佛罗里达的根兹维尔时,他们听到戴维斯总统被捕的消息,既然没有继续前进的必要,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置那笔钱,最后他们决定平均分配,那虽不是很大的数目,但战后两千元也算是一笔财富了。
"泰奇手上有的除了那笔钱,还有批政府文件和戴维斯总统的私人对象。他料到会被拦下来搜身,这是所有解散的南军一被北军发现都会有的同样遭遇,所以他把钱连同文件一起藏了起来,认为自己可以事后再回去拿。”
"他回去了吗?”
瑞德摇头。"一八六七年我在纽约和泰奇不期而遇,他到那里去参加某个会议,我则是跟——算了,别管我为什么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