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婴儿给我。”见她一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还得忙着拿蜂蜜和肉桂放入金鸡纳树皮熬成的茶水中,瑞德喃喃道。她惊讶地望着他,那双钢铁似的臂膀抱着个婴儿又摇又哄的景象似乎很滑稽,但她还是很高兴能减轻负担。
婴儿又哭了,瑞德的大手托着那毛绒绒的小头让他贴在他胸前,但他似乎不领情,一径地哭。安妮忧虑地看着他。"希望他不是病了,”她说道。"麻疹会让小婴儿很不好受,也许他只是饿了。”
更有可能是因为安妮没抱他才哭,瑞德心想,纵然饿了,安妮的抚慰也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的手指浸入蜂蜜罐,再塞进那张小嘴里。婴儿大声尖叫了一会儿,尝到甜头后便拚命吸吭,两颗锐利的小牙齿紧紧地咬住他的指头,他一缩。
"嘿!该死,你这小食人族,放开我!”
蜂蜜已被吸光了,他的手指又没有什么滋味,婴儿再度放声大哭。瑞德想再把手指伸进蜂蜜罐里,安妮制止他。"不要随便让小婴儿吃蜂蜜,有时候那会让他们生病。也许那位做妈妈的还有奶给孩子吃,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要是没有,我包了一块早餐吃剩的饼干,可以将它泡在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吃,还有看看他屁股是不是湿了?”
她步履轻快地飞奔而去。瑞德惊慌地低头望着怀中这个小食人族,他怎么会沦落到扮演奶妈的角色?他又怎么知道婴儿的母亲是不是有奶可以喂他?那个女人几乎不省人事,他又不会说阿帕契语。安妮要他看看小屁股是不是湿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湿了又怎么样?他不知如何是好。
喂他似乎是个好主意,他还可以应付得来。他在鞍囊里搜索一番,找到了剩下的那些饼,婴儿又在尖叫了,外带拳打脚踢。他想到所有阿帕契族的婴儿都是绑在背带上,但也许那只是方便母亲带出带入。他依安妮的吩咐将饼泡在水里,再把又黏又湿的面包撕成碎片,塞进婴儿嘴里,格外小心地避开那两颗乳牙。显然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吃了。谢天谢地,总算恢复平静了。
瑞德密切注意安妮带着那只装着金鸡纳树皮泡的茶水从一座帐篷走过另一座。那两个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好象他是双头妖怪。也许阿帕契战士从不照料婴儿,他可以了解原因何在。
婴儿果真摸起来湿湿的,瑞德叹口气,着手解开他的尿布。毕竟是该揭开谜底,看他是"她”或"他”的时候了。
是个"她”,好在她唯一的问题是屁股湿了。他腿上光溜溜的小家伙似乎对凉爽又毫无拘束的感觉乐极了,她一面咿呀作声一面手舞足蹈。他笑觑着她,那圆圆的小脸报以微笑。她的样子很滑稽,毛绒绒的头发像刷子似地全竖了起来,黝黑的皮肤有如蜂蜜般光滑,那双凤眼总在笑的时候皱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走进安妮发现她的那座帐篷,里头应该有干净的衣服可以让她换。他掀开兽皮制的门帘时,那位年轻妇女——也就是孩子的妈——拚命翻身想爬起来,因发烧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无可奈何地注视着幼儿。瑞德蹲在她身边,轻轻地将她推回去躺好。
"没事的。”他的语气极温和,希望她虽然听不懂,还是能了解他的意思。他拍拍她的肩膀,用手碰触她的脸,很烫。"我们会照顾妳的孩子。看吧,她很好,我刚喂过她。”
女人的焦虑似乎未曾稍释,但她太虚弱了,无法再挣扎。她紧闭上双眼,仿佛已不省人事。她旁边躺着个战士,他呼吸沉重,一点也不动,那张圆脸和短而硬的头发跟婴儿一模一样。
瑞德找到背带,但他不想把小家伙绑得动弹不得,只做一个临时背带绑在腰间。才刚打好结,安妮已捧着一锅药茶走进来。
"是个女孩,”瑞德说道。"我不知道那个母亲是不是还在喂奶,小家伙吃饼干的样子像是很有经验。”
看到那圆滚滚、褐肤的幼儿安详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安妮忍不住微笑起来。她向来喜欢婴儿,接生是行医最有成就感的部分。先前当她抱起那个印地安小孩时,感觉就很好。也许是因为她一直想怀个瑞德的孩子,也开始把自己想成母亲了。
轻轻地,她掀开那位妇人的前襟,瑞德转过身,一面来回摇晃着那小女孩,一面对她喃喃低语。这位母亲的乳房很平常,没胀乳,所以安妮知道为了某种因素幼婴早已断乳。这么小的婴儿没喂乳实在很不寻常。首先,母亲可能乳水不足或身体不适,以至于分泌不出乳汁。安妮也见过不少例子,有些婴儿一长牙齿就自动断乳了。她拉上妇人的衣服。"你可以转过来了。婴儿已经断奶,我们必须喂她。”
她抬起妇人的头部,一汤匙一汤匙耐心地喂,诱哄她咽下去。至于那位战士可就麻烦了,因为她抬不动。一见到他,安妮的胃不禁缩成一团,她想他大概活不了了。但她不放弃。她对他讲话,抚摸他的喉咙,让他一次吞下少许的茶水。他的身体因咳嗽而起伏着,是这种疾病的症状之一。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感觉他的肺部格格作响。
瑞德以不可思议的眼光注视着她。她那温热的碰触可以治疗伤口,安抚婴儿和马匹,做爱时令他心荡神驰,但那特殊的才能也可以抗拒传染病吗?这些印地安人中有人会死,有人会从麻疹中复原过来,但实在很难说那些幸存者确实是因为安妮的帮助而复原。是她的药草,还是她的碰触?当然,除非他们全都活了过来。这念头让他的心猛跳上喉头,他拚命压下眼中的惊惶之色。天啊,要是她真能做到"那个”,把她据为己有是对的吗?那么特殊的才能是不应该被埋没的,不然就真是一种罪恶了。
他的嘴角讽刺地扭曲着。他竟然会担心罪恶的问题,真是个有心人!
婴儿一旦吃饱便打起呵欠来了。瑞德将她放在毛毯上,尽力协助安妮。
除了老妪外,还有两个女人及一个男的还可以站得住。但他们对白种人的侵入焦虑不安,也很激动。那个男人一度想举起武器来示警,等安妮轻声细语地表示自己只想帮忙,毫无恶意后才平静下来。工作时,她约略向他提起这件事,瑞德发誓从此要亦步亦趋地守在她身旁;要是那位阿帕契勇士的病情稍轻,可能会杀了她,他对自己的疏忽十分恼怒。
那位老妪再度爬出来,她注视着瑞德扶起一位勇士以便安妮可以喂他金鸡纳树皮熬的茶水。勇士没命地挣扎,瑞德毫不费力地架着他。老妪对那位勇士说了些也许是安抚的话,他才放松下来喝下茶水。
老妪满脸都是皱纹,像地面上纵横干涸的溪流。她很瘦,身躯伺楼。她打量着这两个她的族人视为仇敌的白人,尤其是那个佩着武器、从容自若的大个子,不过连伟大的科奇斯酋长都不得不承认并非所有的白人都是坏蛋。至少眼前这两位似乎想帮助——唔,那个女的是想帮忙,而那个眼神凌厉又阴沉的白人勇士则让她为所欲为。老妪这辈子看过不少这种情形,连最勇敢、最强壮的勇士,在某位女子的身边也会变得格外无助。
那个女人真有趣。她发色浅淡,但棕眼珠像她的族人一样炯炯有神。她懂得医疗,也许是个医生。他们这一族的巫医是第一个染上那些斑点疾病猝死的,每个人都吓坏了。也许这位白种女人知道怎么治疗这种白人的病。
老妪蹒跚走近,指着自己说"哈卡莉”。安妮认为那想必是她的名字,然后指着安妮提的那锅茶。安妮递上,老妪嗅一嗅又尝一尝,讲了几句话,才点点头还给安妮,还比手势示意自己会帮他们照料族人。
安妮指着自己又指指瑞德,反复说着他们的名字。老妪一字字照念,声音有些刺耳。但安妮笑吟吟地点着头,彼此算是打过招呼了。
多了一双援手她很高兴。这一群印地安人中,只有这名老妪及两个男孩没有出疹的现象。安妮已分配好金鸡纳树皮泡的茶水,她打算就阿帕契族收集的肉干做点清淡的肉汤,每个人都得进食才行。要是能有一口大锅就好了,但她没见到营区里有这种东西。瑞德生起火,教哈卡莉如何稀释汤的浓度后,把炊事移交给她。
"接下来怎么办?”瑞德问。
她疲惫地揉揉前额。"我必须用野生苦汁薄荷制造一些咳嗽糖浆,以减轻他们肺部的充血。我想其中有几人已转为肺炎。而且他们需要洗冷水澡以降低体温。”
他将她拉了过来紧紧抱住,足足有一分钟之久,他真希望能让她停下来休息,但心里也很清楚在危险期度过之前,他们只会更累。他吻着她的头发。"我来为他们洗澡,妳去调配咳嗽药。”
他接下的可是苦差事呢!要是估计的没错,大约七十名印地安人中只有三个健康——连那个怒发冲冠的女婴在内的话是四个。其余的病人有老有少,也有中年人,平素强壮的人如今也跟体力不佳者一样饱受病魔的煎熬。健壮的勇士往往被剥得只剩条丁字裤,有几位还得经过一番搏斗,才能用冷水为他们纾解发烧的不适。知道印地安人的道德观和规范跟白人虽略有出入,但是一样保守,因而除非必要他尽可能不让女士们暴露出身体,最多是把她们的衣服往上撩,洗洗腿部和手臂。
儿童们就容易多了,但他们多半害怕得不得了,有的甚至一被碰到就哭个不停。他轻轻地褪去他们的衣服,把一个吓坏了的四岁小孩放在腿上,以水冷却其壮壮的四肢。小男孩既痛苦又难受,忍不住大哭起来。瑞德拥抱着他温柔地安慰着,直到他陷入烦躁不安的睡眠当中。然后他动手移开那孩子母亲的尸体,她是在安妮调制药茶的那段时间里死去的。老妪看到瑞德用毛毯裹着的重担,悲伤地哭泣着。两个小男孩又跑去躲起来。
安妮眼中的哀恸最令他难过。
他知道阿帕契人对死亡有特别的习俗,只是不知如何处理。他们不住有人死过的帐篷,但他总不能把生病的人放在室外,或不断地把他们移来移去,再者他对阿帕契人的葬礼也毫无所知,所以他决定交给哈卡莉去处理。
让发烧的人降低温度似乎是件没完没了的工作。昏睡着的他暂时不去理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或发高烧不省人事的都必须不断地施以冷水擦拭。那三个一直在帮哈卡莉的人显然也已经病了,夜里他们跟其它人一样也倒了下来。
安妮依序走向每个病人,给肺部测听出似乎充血的人分配薄荷咳嗽糖浆;其它也在咳嗽但肺部无杂音的病人则给予牛膝草及蜂蜜的混合液。
整晚她都不敢睡,惟恐某人因发高烧而导致痉挛。她又煮了一些金鸡纳药茶,不论烦躁不安、情绪激动或不省人事的病人都诱哄他们吞下去。有些较小的孩子整晚哭个不停,令她心痛如绞。那些病人身上的斑点会发痒,必须以苹果汁制成的醋洗濯。小女婴不管是饿了、尿了或因找不到母亲而害怕时都会嚎陶大哭。那位少妇几次想挣扎起来安抚孩子,每每因太虚弱而作罢。
天亮时,又有五人死去。
安妮咬紧牙关,带着药茶一次又一次地巡视。疲倦已使她出现黑眼圈,她走过一座帐篷时,发现一名勇士正挣扎着想翻身,一只手朝躺在他身旁的女人伸过去。她的心猛然一跳,冲向那名妇人,才发现她只是睡着。见她没事,她心中的大石落了地,遂向勇士乐然一笑。他那往上挑、谜样的黑眼珠打量着她,接着呻吟一声瘫倒在被褥上。
她的手插入他肩膀下将他轻轻扶起以便他啜饮药茶,他顺从地喝了,没有作无谓的抗拒。当她扶他躺回去后,他似乎有些晕眩,但还是以他的语言咕哝着什么。她冰凉的手按在他额上,示意他入睡。他虽然一脸的迷惑,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她走出帐篷时一个踉跄,瑞德大步冲到她身旁,结实的手臂扶着她的腰。"够了,”他说道。"妳需要睡一下。”他带着走到预先铺在树荫下的毯子,安妮不胜感激地躺下去。她筋疲力地想着应该和他争论,但也意识到这一次他不会让步的。她头一碰到毛毯就睡着了。
那两个小男孩好奇地爬过来,瑞德一根手指凑到唇边要他们安静,严肃的黑眼珠回瞪着他。
他自己也很累,但还可以等安妮醒了后再休息。他想把睡着的她拥在怀里,感觉她的温暖,吸收些许她不可思议的魔力。不过能看着她睡觉也已经够了。
第三天,安妮开始感到束手无措。她只断断续续地打过盹,瑞德亦然。打从他们进入营区以来,已有十七个人死亡,其中八个是儿童。后者的夭折最令她心痛。
一有空,她就会抱着那个圆滚滚的女婴坐着,她那生气盎然的模样就像沙漠中的绿洲一般。不论谁抱她,小女孩总会咕哝尖叫、挥舞着小手,一视同仁地冲着人笑。在她怀中蠕动的小身体,带给她无上的安慰。
她的妈妈似乎正在复原当中,她父亲也是。对女儿蛮横的哭声少妇只能微弱地笑着。那位圆脸的勇士似乎一直在睡,但他的高烧已退,肺部也清了。
然后在几个钟头之内,一个似乎很健康的小男孩开始发烧、痉挛。虽然安妮喂他喝过金鸡纳药茶,但当晚他没发疹子就死了,只有牙龈上的环状物显示疾病早已侵袭他的全身。安妮靠在瑞德的臂膀上哭泣。
"我实在没有办法,”她便咽地说道。"我试过了,但似乎无效。不论我怎么做,他们还是一个个死掉。”
"嘘,亲爱的,”他喃喃安慰她。"妳已经尽力了。”"但还是不够,他才七岁啊!”"有些比他年幼的早就死了,亲爱的,他们对这种病毫无抵抗力,妳是知道的。一开始妳就知道他们之中大部分人会死。” "我以为自己帮得上忙。”她的声音微弱而凄楚。他拉起她的手吻着。"妳已帮过了,每次妳碰触他们时就是在帮忙。”
她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带来的金鸡纳树皮已用完,而对退烧效果更好的绣线菊西南部这地区并没有种植。哈卡莉曾让她看过一些树皮,还用手势表示它是来自瑞德所谓的白杨树,但族里的妇女有回为了到北方而将之全都收集起来,数量还是很少。她把它掺在金鸡纳树皮里一起煮,煮出来的茶能帮助退烧,但效果并不显著,也许是稀释得太淡。她实在累极了,无力再多作研究。
哈卡莉提着一杯杯的肉汤不停地走动着,劝诱着喉咙痛体弱的族人喝下聊胜于无的滋养。那个顿失同伴的小男孩开始紧跟着瑞德。他经常躲在瑞德那双结实的长腿后面凝视着安妮。
第四天,当一些勇士有明显的复原迹象,开始以难以理解的眼光注视着她时,安妮料瑞德会把她丢到马背上扬长而去。
然而,当天傍晚他抱着婴儿来找她。婴儿拳打脚踢、不停地哭着,黝黑的皮肤因为发热显得更黑,肚子上出现了黑色的疹子。
"不,”安妮的嗓音沙哑。"不,今天早上她还很好的。”她知道自己只是在作无用的抗议,疾病没有一定的时间表或相同的症状,尤其是在幼儿身上。
他沉着脸,那些印地安人中,只有一个身上出现黑斑点的病人活过来,而那还是位勇士,此外他到目前还是非常虚弱。瑞德和安妮一样清楚这孩子的情况并不乐观。
安妮将她抱过来,小家伙不再哭泣,但小手烦躁地挥舞着,好象想逃避发烧的痛苦。
这么小的婴儿让她服药是很危险的,但安妮别无选择。也许白杨树皮冲泡的茶比金鸡纳来得温和。她花了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一点点地把药水灌进她的喉咙里,然后将她放入凉水中轻轻擦洗。小女孩终于睡着,安妮强忍下不舍之情,将她带回母亲的身边。
年轻的少妇醒着,黑眼珠透着不安。她侧过身子以微颤的手摸她的女儿,然后将那热烘烘的小身体挨紧自己。安妮拍拍她的肩膀,趁还未失声痛哭之前赶紧离开。
还有很多病重的人需要她,她不能让自己倒下去,她必须照顾他们。
瑞德注意到有不少勇士逐渐复原了,可以坐起来自己进食。每当她进入帐篷时,他总紧随在后,一只手按在腰际的枪套上,以冷冰冰的眼神注意周遭的动静。
那些勇士不甘示弱,也以同样凶狠的眼神瞪着这位擅闯他们营地的白人。
"你真觉得有此必要吗?”当他们离开第二座帐蓬时她问道。
"不然我们现在就走。”瑞德平板地答道。他知道他们该离开了,但要她离开那个小女孩,得把她捆在马背上才有可能。女婴存活的机会原本已不大,安妮一走就更不可能了。
"我不认为他们会伤害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只是想帮忙。”
"我们也许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违反了他们的习俗。白人是他们憎恨的敌人,亲爱的,别忘了,柯曼格因为有安全保证才出席一场会议,谁知结局竟是他的头被砍下来烹煮,阿帕契族人誓言复仇的行动永不停止。该死!这又怎能怪他们呢?但我不愿拿妳的安全作赌注,而且我劝妳别忘了柯曼格的下场,因为他们也忘不了。”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经过一个又一个病人,分配药茶及咳嗽药,试图减轻发烧的热度及人们的哀伤,因为营里每个家庭都曾受到死亡的打击。哈卡莉也跟着她作例行的巡视,告诉她的族人,让他们知道他们所遭受的这场悲剧有多么严重。安妮听到从帐蓬里传来微弱的、心碎的哀泣声,但他们从末在她面前露出哀恸的模样。他们既骄傲又害羞,本能地处处提防着她。她个人的友善行为还是不足以将多年来的对峙状态一笔勾消。
当她检视女婴时,发现她无精打采地躺着,不哭也不闹。她再度以汤匙喂她喝药茶,并以凉水擦拭其身体,希望能纾解她的不适。她的胸膛听起来肺部充血的情形十分严重,似乎没有多少空间可以让空气进入。
那位母亲勉强坐起身,将孩子放在腿上,正低声说着什么替宝宝打气。瑞德进到帐篷里,坐在入口处。"她还好吗?”
安妮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他,微微摇头。年轻的母亲乍见之下惊呼一声,将幼儿紧拥在胸前。那绒毛似的头颅往后仰,像洋娃娃似软绵绵地挂着。
哈卡莉也进入小屋里,静坐等待着。
等那位妈妈露出疲态,安妮接过婴儿一面摇晃着,一面哼着孩童时听过的摇篮曲,小屋里充满了安详温柔的歌声。小女婴的呼吸愈来愈沉重,哈卡莉倾身向前,那双苍老的眼睛炯炯有神。
瑞德从安妮疲惫的怀里接过那个婴儿,让她倚在他肩膀上。那天早晨她还圆滚滚而且精力充沛地,而今因发烧而走了样。他回想着那圆胖的脸颊、根根站立的头发及那两颗咬人很痛的小牙齿。
如果孩子是他的,失去了她将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悲恸。他才认识她四天,跟她一齐玩的时间不过个把钟头,但胸口却已沉重得发慌。
安妮再度抱过她灌了更多药茶,但大半都从松弛的小嘴边流出来了。没多久,那小小的身躯开始僵直,浑身哆嗦。
哈卡莉夺过婴儿,不管做母亲的尖声哭喊,将她带到室外。安妮弹跳起来冲向门口,突然爆发的激愤驱走了疲惫。"妳要带她去哪里?”她质问道,明知老妪听不懂她的话。她在后头拚命追,几乎看不见哈卡莉逐渐远去的身影。
但哈卡莉只到营区边缘就跪了下来,将婴儿放在她面前的地上,歌唱似地吟出哀悼的曲调,那声音令安妮毛骨悚然。
安妮还是伸手抱起婴孩,哈卡莉发出警告的声音,迅速又将婴儿又抢回去。
瑞德的手搁在安妮肩上制止她,沉着脸注视着哈卡莉手中的小身躯。"她在干么?”安妮极力想挣脱他。
"她不想让婴儿死在帐蓬里。”他心不在焉地说着。也许婴儿早已死了,天色暗得很难看出她是否还在呼吸。他感觉得出安妮在颤抖,而它刺穿他的心。
他没问过她关于她所拥有的特殊天赋,完全没提过。他敢肯定她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力量,他之所以隐瞒也许是出于自私的心理,因为他希望拥有她不为人所知的那一面。当她碰其他人时,他们有什么感觉?他们能感受到她在他心中撩起的那股澎游的激情吗?当然不会,因为他注意到她的碰触安抚了那些发烧的印地安人,而非让他们兴奋不安,而女性当然不会感到心猿意马了。他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心底却始终困惑不解,不知它有何意义。
发现她无法创造奇迹后,他几乎感到松了一口气。尽管她的触摸有治疗功能,人们还是一个接一个死了。要是她知道自己有这种天赋,即使毫无希望,极度的使命感还是会迫使她发挥这股力量。也因为这样,他不得不保持沉默。现在她已经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了,一旦知道后,她会怎么样鞭策自己呢?她的失败对她的伤害会比现在更沉重多少?因为她会认为那是个人的失败,于是更加努力。这种天赋究竟会耗费她多少精力?而在心灵因为过重的负担而崩溃前,她还能忍受多少损失呢?
直觉吶喊着,要他保护自己的女人,为了避免让她受到伤害,他愿意奋战到死。但明知道安妮有可能救回她,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婴儿死去?也许根本行不通,也许那孩子可能在下一分钟死去。但至少安妮是她唯一的机会。
他从哈卡莉手中抢过那奄奄一息的小娃娃,老妪受惊过度一时来不及反应。他转身将婴儿交给安妮。"抱着她,”他咬牙说道。"让她贴在妳胸前,用手抚摸她的背部,然后全神贯注。”
震惊之余安妮不由自主地将小女孩搂紧摇晃着。她隐约意识到孩子虽然因发高烧而不省人事,但还活着。"什么?”她疑惑地问道。
哈卡莉愤怒地尖叫着想绕过他,瑞德一手挡着她,将她推回去。"不。”他低沉的嗓音让老妪怔住了。他那冰冷的眼眸闪烁着怒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烧着。她再度尖叫,这次是因为恐惧。她不敢动弹。瑞德转向安妮。"坐下,”他吼道。"坐下,照我的话做。”
她依照他的吩咐坐在地面上,底下的砂砾令她如坐针毡,寒冷的夜风吹过她的头发。
瑞德蹲在她面前,挪动着婴儿让她贴住安妮胸前,与那微弱而断续的心跳相形之下,安妮的心跳显得强劲有力。他拉起她的手搁在孩子背上。"全神贯注,”他急切地说道。"感觉那股热能,让她也感受到。”
她完全胡涂了,瑞德和哈卡莉疯了吗?她瞠目结舌,结结巴巴的说:"什么热能?”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让它们贴住那小小的身躯。"妳的热能,”他说。"集中精神,安妮,与热病对抗到底。”
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利用热能与热病对抗?但他的眼睛在月亮下,像金刚钻般地闪闪发亮,她无法移开视线,迷失在那澄澈、浅蓝的眼眸深处,心神恍忽。"集中精神。”他又说道。
她感到一股悸动,他的眼睛填满她的视野,使她再也看不到其它的东西。夜里怎么可能看得这么清楚,她想道,没有月亮,只有微弱的星光,然而他的眼睛有如两朵无色的火焰,让她浑然忘我,心悸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那是婴儿的心跳,她想道,能感觉到那种悸动。也许是她自己的心跳翻腾着。是的,那是一道波浪,将她高高地卷起并冲走。她感觉到它有节奏感的起伏,流动的暖意将她紧紧包围住。她见它在咆哮,隐约而遥远地。她又想那月亮其实是太阳,只有太阳才能发射出如此灿烂的光芒。她的手发烫,那悸动已集中在她手心。她的指尖震动着,力道之大,手掌也跟着震颤起来。她想着在这样的压力下,她的皮肤一定要裂开来了。
像波涛懒洋洋地拍打在不知名的沙滩上,形成泡沫似的碎浪,详和逐渐涌现。那光较先前更明亮、更柔和,四周清楚得不可思议。她没有随波逐流,只是浮于其上,而且看到了永恒。大地在她面前开宽,广袤的空间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和棕色,以及海洋中最深沉的蓝色,比任何东西都蓝。她可以看见地球那蒙蒙的、发光的曲线。想到认识和即将碰到的人都住在这个小而可爱的地方,令她感到谦卑。
那有规律的悸动逐渐消退,形成稳定的嗡嗡声。她觉得筋疲力尽的沉重以及一种无重量感,好似自己真的在飘浮。那强烈的光芒黯淡下来,她意识到贴在她胸前那温暖的小身子正不耐烦地蠕动和哭泣着。她睁开沉重的眼睑——也许它们本就是打开的,只是此时她才真正看得见,心里有股不大真实的感觉,好象自一场奇异的梦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但她还是在原处,正坐在营区边缘的地上,瑞德跪在她面前。哈卡莉在不远处半蹲半坐着,那上挑的黑眼珠透露着惊叹。
天亮了,但她不知怎地却没留意到。也许她睡着了,还作了个梦。但她实在好累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可能是在睡觉。
"瑞德?”她问道,忧心忡忡而迫切地。
他伸手接过小婴儿,后者正扭动着身子哭泣着。她已退烧了,斑点也没之前那么黑。她已经醒来而且十分暴躁,而她的母亲想必快急疯了。他吻吻那头丝绒般的乱发,将她递给哈卡莉。后者默默地接过,并将她紧贴在自己干瘪的胸前。随后他将安妮拥入怀中。
他僵硬得几乎无法移动,而且困惑。时间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快?他一直迷失在安妮深遂的眼眸里,而且…发生了某件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她需要他,而他为她疯狂地燃烧着。他一把将她抱起往营区外走去,只停下来抓条毛毯。
他沿着小溪走,直到看不到营区也不会被看到的小树林。他把毯子铺在树下的地上,将她放在上头,然后褪下所有妨碍他们肌肤相亲的衣物。
"安妮。”他以粗嗄、微颤的声音呼唤着,分开她的腿。他的男性血脉贲张,令他简直喘不过气来。她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结实的臂膀,他深深推进她紧密、湿润而温暖的深处。她紧紧地裹住他,随其出入之势有节奏地收缩着。
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卖力的冲刺,只感觉到从她身上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来的能量,有如一股强大的暗流般涌遍他全身。他从未感到如此生气盎然、狂野而纯净。他听到她的娇呼,感觉到她抵达顶点。在一阵白热化的官感刺激中,他的种子倾泻而出。他向内挺进寻找她的子宫口,在最终一波浪潮平息之前,他知道他已令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