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显要人物脱掉了自己的十字褡,沿着环形的阶梯登上讲坛,开始训诫自己的教民,警告他们私通是危险而荒唐的。但是莫尔斯始终坐在那里,仿佛这种训诫与自己毫不相干。刚才有一两次,他和鲁思目光相触,但是现在唱诗班的所有女性成员都被一根粗大的八边形柱子挡住了,于是他靠在座位上,凝视着菱形的彩色玻璃窗——深红色、烟蓝色、艳绿色——他的思绪飘回自己的童年,当时他也是唱诗班的一员…刘易斯很快也对这种训诫彻底失去了兴趣,尽管原因不尽相同。他是个很少会用色迷迷的眼睛偷看邻居妻子的人,现在他正在静静地考虑这件案子,并且再次怀疑是不是真的像莫尔斯坚持的那样,再来教堂参加一次礼拜肯定能激起联想的火花,“把钩住的原子晃一晃”,他是这样说的——无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牧师花了二十多分钟才结束了自己反对邪淫的演讲,然后从讲坛上走下来,穿过圣母堂旁边的屏风,消失在众人的目光里,接着又穿上十字褡,站在祭坛上面。这一信号提示三人团中的另外两人站起身,大步走向祭台,然后和他站在一起。
唱诗班又开始吟唱帕莱斯特里纳的乐曲,在一片下跪、画十字、拥抱的礼仪之中,弥撒达到了高潮。
“拿着,吃吧,这是我的身体。”司仪说道,他的两位助手突然朝祭坛躬身行礼,动作和姿态呈现完美的同步——就像合二为一。是的,就像合二为一…莫尔斯的脑海中浮现出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父母带他去看音乐剧的场景。其中一幕里,一个女人在大镜子前面翩翩起舞,刚开始看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位女性的舞姿不算十分灵动,但是观众却被她的表演迷住了。突然他恍然大悟:舞者的面前根本没有镜子!所谓的镜像其实是另一个女人,跳着同样的步伐,穿着同样的衣服,做着同样的动作。有两个女人——不是一个。
所以?如果有两位舞者,那么约瑟夫斯遇害当晚,会不会也有两位牧师?
三趾鸥又翱翔了起来…最后的赐福仪式结束五分钟之后,教堂已经空了。一个身着法衣的年轻人最后熄掉了那堆蜡烛,就连虔诚的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也离开了。
弥撒到此结束。
莫尔斯站起身,把《礼拜流程》的红色薄册子放进雨衣口袋里,和刘易斯一起走到圣母堂门口,然后站在那里,读起南墙上面钉着的一块黄铜饰板上的字:下面的墓穴里安葬着约翰·鲍德温骑士的遗体,他是本教区受人尊敬的施主和忠实的仆人。逝于一七三二年,享年六十八岁。愿他安息。
米克尔约翰走向他们,脸上带着淡漠的微笑,左臂上搭着白色法衣。“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先生们?”
“我们想要一套备用钥匙。”莫尔斯说。
“好吧,有一套备用的。”米克尔约翰轻轻皱起眉头,说道,“您能告诉我为什么——”
“我们只是想在教堂上锁的时候也能进来,就是这样。”
“是的,我明白。”他忧愁地摇了摇头,“最近有很多愚蠢的人破坏公物——恐怕大部分都是小学生。我有时候想…”
“我们就用几天。”
米克尔约翰把他们带进祭衣室,登上一把椅子,然后从窗帘顶端后面的钩子上摘下一串钥匙。
“请您尽快还给我。现在只有四套了,有些人一直需要它们——比如敲钟之类的事情。”
莫尔斯把这串钥匙放到口袋里之前,看了看它们:老式钥匙,一把大的,另外三把很小,锻造得奇异而精妙。
“我们要把门锁上吗?”莫尔斯问道。他本想开个小玩笑,但是结果是让自己显得滑稽而无礼。
“不用,谢谢。”牧师平静地回答道,“星期天我们的访客比较多,他们喜欢到这里来,安静地待着,思索人生——甚至可能会祈祷。”
刚才做礼拜的时候,莫尔斯和刘易斯都没有下跪,至少刘易斯离开教堂的时候感到一丝内疚,一丝卑微,好像他对神圣的祭品视而不见一样。
“快点儿。”莫尔斯说,“我们在浪费喝酒的时间。”
当天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基德灵顿的泰晤士河谷警察局总部接到了什鲁斯伯里警察局的一个电话,值班警探认真记下了口信。他并不觉得这个名字让他想到了什么,但是他会把这条口信交给适当的渠道。直到他放下电话,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清楚“适当的渠道”是什么。
24莫尔斯磨蹭的时间比平常久,先喝完的是刘易斯。
“您感觉好吗,长官?”
莫尔斯把《礼拜流程》放回口袋里,几大口喝完了啤酒。“再好不过了,刘易斯。满上。”
“我想该您买酒了,长官。”
“哦。”
莫尔斯朝着重新斟满的啤酒微微扬起眉毛,继续说道:“是谁杀了哈里·约瑟夫斯?这才是真正的关键问题,对吗?”
刘易斯点了点头。“做礼拜的时候,我有点想法——”
“不要有更多的想法,拜托!我已经有太多的想法了。听着!首要嫌疑人就是贝尔曾经追踪过的那个家伙。同意吗?这个家伙在劳森家里住过好几次,约瑟夫斯遇害时他就在教堂,然后失踪了。同意吗?我们并不十分肯定,但是这个家伙很可能就是莱昂内尔·劳森的弟弟,菲利普·劳森。他一贫如洗,而且嗜酒如命。他看到圣餐盘上有些现金,就决定把它偷走。约瑟夫斯试图阻止他,结果自找麻烦地在背上挨了一刀。有问题吗?”
“菲利普·劳森怎么拿到那把刀的?”
“他在牧师住所里看到那把刀,然后决定把它偷走。”
“就是碰碰运气?”
“没错。”莫尔斯说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刘易斯。
“但是当时只有十几个人在做礼拜,献金不会超过几英镑。”
“没错。”
“为什么不等到星期天的早祷?那时候他可能拿到五十多英镑。”
“没错。是这样的。”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我不知道。”
“但是没有人看见他在祭衣室里。”
“他捅了约瑟夫斯之后就溜之大吉了。”
“肯定有人会看到他——或者听到他的声响。”
“可能他就藏在祭衣室里——窗帘后面。”
“不可能!”
“那么他藏在通往塔楼的门后面,”莫尔斯提议,“可能他爬到了塔楼上面——躲在钟房里面——藏在屋顶——我不知道。”
“但是警方到达的时候,那扇门上了锁——报告里是这么说的。”
“简单。他从里面把门锁上了。”
“您是说他——他有钥匙?”
“你说过你已经看过了报告,刘易斯。你肯定看到了他们在约瑟夫斯口袋里找到的物品清单。”
刘易斯慢慢开窍了,他发现莫尔斯正在注视他,淡蓝色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调侃。
“您是说——他们没找到任何钥匙?”他最后说道。
“没有钥匙。”
“您觉得他把钥匙从约瑟夫斯的口袋里拿走了?”
“没有什么阻挡得了他。”
“但是——如果他翻过约瑟夫斯的口袋,为什么他没找到钱?那一百英镑?”
“你是不是假定——”莫尔斯平静地说,“他就是冲着钱去的。如果他的口袋里有一千英镑会怎么样?”
“您是说——”但是刘易斯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所有人,几乎所有人,刘易斯,都会像你这么想:凶手没有翻遍约瑟夫斯的口袋。
这把所有人引向了错误的方向,不是吗?看上去像小偷小摸——就像你说的,从献祭盘上拿走几个便士。你明白,可能我们的凶手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要怎样作案——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脱身。
他不希望有人去认真探究他的动机。”
刘易斯感到更加迷惑。“等一下,长官。您说他并不在意自己如何杀死约瑟夫斯。但他是怎么做到的?约瑟夫斯被下了毒,然后又被捅了一刀。”
“可能他只是给他喝了一大口酒——做过手脚的酒。”
刘易斯再次不安地感到莫尔斯在和他玩一场游戏。他的上司刚才表述的一两个观点与他预期听到的颇为相似。但是莫尔斯要说的肯定不止这些。他可以表达得更好。
“约瑟夫斯可能是在领圣餐的时候被下毒的,长官。”
“你这么认为?”莫尔斯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估计教堂管理员通常是最后领圣餐的人——”
“就像今天早上,没错。”
“——所以这个流浪汉就跪在他旁边,把什么东西倒在了酒里。”
“他把毒药放在哪里?”
“他可能把它放在某个戒指里。你只要拧开上面——”
“你电视剧看得太多了。”莫尔斯说。
“——然后把它撒在酒里。”
“可能是白色粉末,刘易斯,不会立刻溶解。
所以莱昂内尔牧师会看到它浮在上面。你是这个意思吗?”
“可能他闭着眼睛。那时候有很多祷告之类的事情,当时——”
“那么约瑟夫斯本人呢?当时他也在祷告还是什么的吗?”
“有可能。”
“但是劳森为什么没有中毒?牧师要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完,如你所说,约瑟夫斯肯定是最后喝酒的人。”
“可能约瑟夫斯把酒喝完了。”刘易斯满怀希望地提议,然后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一丝兴奋,“或许,长官——或许那两个人,劳森兄弟,共同犯下了这桩案子。那样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不是吗?”
莫尔斯朝着自己的同事满意地笑了笑。“你知道,刘易斯,你越来越聪明了。我觉得这肯定是因为你一直跟我在一起。”
他把酒杯推到桌子对面。“该你了。”
刘易斯耐心等待服务员的时候,莫尔斯朝四周看了看:现在是下午一点半,正是星期天午餐的高峰时间。一个胡子拉碴、穿着老式长军装的男人刚刚从入口挤进来,不安地站在吧台旁边;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戴着一副两块镜片不一致的墨镜,提着一个苹果酒空瓶子。莫尔斯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我们以前见过,记得吗?”
那个男人慢慢地打量莫尔斯,摇了摇头,“很抱歉,伙计。”
“过得不太好?”
“不好。”
“一直在过苦日子?”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
“你认识一个叫斯万普尔的家伙吗?”
“不认识。很抱歉,伙计。”
“没关系。我以前认识他,就是这样。”
“我知道谁认识。”流浪汉平静地说,“有一个人认识你说的这个家伙。”
“是吗?”莫尔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五十便士的硬币,塞到这个人的手里。
“以前跟我一起混的那个老家伙——他最近提到这个名字。‘斯万尼’——他们这样叫他,但是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个老家伙呢?他还在附近吗?”
“不。他死了,肺炎——昨天。”
“哦。”
莫尔斯若有所思地走到桌旁,几分钟之后,他有点沮丧地看着店主把这个流浪汉带到出口。
显然,这里不欢迎这样的穷鬼客人光顾,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也不能在城市的某张长椅上,慢慢啜着苹果酒;不管怎样,他在这间酒吧得不到什么。
“一位你的老友?”刘易斯咧嘴笑了笑,把两大杯酒放在桌上。
“我想他没有多少朋友。”
“可能如果劳森还活着——”
“他就是我们要找来问话的人,刘易斯。他是二号嫌疑犯,同意吗?”
“您是说他突然从祭坛前面消失,杀了约瑟夫斯,然后出来继续礼拜?”
“差不多就是那样。”
啤酒很好,刘易斯靠在椅背上,相当愉快地听着。
“快点,长官。我知道您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
“首先,我们顺着你的圣餐杯里下毒的思路。
你看待这个问题的方法有太多的不可能。但如果是莱昂内尔牧师自己把吗啡倒在圣餐杯里会怎么样?然后呢?他的弟弟喝了一口之后,他可以假装圣餐杯已经空了,转身对着祭坛,把粉末倒进去,倒进一点酒,迅速搅拌一下——没有问题!
或者他可能有两个圣餐杯——其中一个已经做了手脚——只要放下这个,拿起另一个。轻而易举!
记住我的话,刘易斯。如果是两兄弟中的一个给约瑟夫斯下了毒,我觉得莱昂内尔牧师的可能性更大。”
“我可以直说吧,长官?据你所说,莱昂内尔·劳森试图杀死约瑟夫斯,结果几分钟之后发现有人更加干脆地干掉了他——用一把刀。是吗?”刘易斯摇了摇头,“这样说不通,长官。”
“为什么说不通?莱昂内尔牧师知道约瑟夫斯会直接去祭衣室,而且几分钟之后他就死定了。圣酒里吗啡的剂量很大,约瑟夫斯肯定会干脆而安静地死去,因为吗啡中毒不会带来痛苦的死亡——而是恰恰相反。在这种情况下,约瑟夫斯的死必然会引起一些疑问,但是没有人会把嫌疑锁定在莱昂内尔牧师身上。圣餐杯已经严格按照教会规范彻底地清洗擦拭过了——这是罪犯销毁罪证的绝佳借口。美妙的主意!但是事情开始急转直下。约瑟夫斯猜到自己有了大麻烦,他在祭衣室里倒下之前,就尽力爬到窗帘旁边大声呼救——声音大到能让所有教民听到。但是某个人——某个人,刘易斯——像老鹰一样盯着祭衣室,那就是莱昂内尔牧师本人。他一看到约瑟夫斯,就像暴怒的复仇女神那样从过道里走下来。
他走到祭衣室里,而所有人都不明就里,或者不敢挪动;他走进祭衣室,残忍地在约瑟夫斯背上捅了一刀,转身对着教民,然后告诉他们约瑟夫斯躺在那里——被谋杀了。”(莫尔斯暗自庆幸,自己对同一事件的描述远比贝尔空洞乏味的场景再现更加丰富多彩、引人入胜。)“他会溅上一身血。”刘易斯抗议道。
“只要他那天穿的是他们今天早上穿的那套衣服,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刘易斯想起早祷的情景,还有那些暗红色的服装——深红色血液的颜色…“但是为什么要用一把刀结果了约瑟夫斯?那时候他快要死了吧?”
“莱昂内尔害怕约瑟夫斯指控他下了毒。约瑟夫斯差不多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大概其他人也能猜到。”
“啊!不过如果你在约瑟夫斯背后再捅上一刀,人们就会问那是谁干的,不是吗?”
“没错,而且他们也会认为是劳森干的。不管怎样,那是劳森的刀。”
“当时没有人知道。”莫尔斯辩解道。
“贝尔也觉得情况是这样的吗?”
莫尔斯点了点头。“是的,他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您呢,长官?”
莫尔斯好像在权衡所有概率,“不对。”他最后说道。
刘易斯靠到椅背上,“您知道,认真考虑之后,您就会感到牧师杀死自己的教民的事情不大可能发生——那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会发生。”
“我宁愿它会发生。”莫尔斯平静地说。
“您说什么,长官?”
“我说我宁愿它会发生。你问我莱昂内尔·劳森是不是用特别的方法杀死了约瑟夫斯,我说我不这样想。但是我认为是莱昂内尔·劳森杀死了约瑟夫斯,只不过手法更为简单。他走下祭坛,来到祭衣室里,捅死了可怜的老哈里·约瑟夫斯——”
“然后他再走回来!”
“你说对了!”
刘易斯的目光投向被烟熏得发黄的天花板,开始怀疑探长是不是被啤酒冲昏了头脑。
“当着那么多教民的面。”
“哦,不。他们看不到他。”
“他们看不到?”
“是的。约瑟夫斯遇害那次的礼拜在圣母堂里举行。现在,如果你记得,圣母堂和主堂之间有个拱门挡着,我觉得面包和葡萄酒分完之后,劳森把圣母堂祭坛上的容器拿到主教堂的祭坛上——他们总是这样做,这些牧师。”(刘易斯几乎没怎么听,店主正在擦桌子,收拾酒杯,清理烟灰缸。)“你想知道他是如何完成这件了不起的壮举的吗,刘易斯?好吧,在我看来,莱昂内尔牧师和他的弟弟已经计划好了一切,那天晚上他们两人穿着完全相同的祭袍。那么,莱昂内尔牧师走进圣母堂的那几秒钟之后,走出来的并不是莱昂内尔牧师!参加礼拜的只有几个虔诚的老家伙。那个关键时刻,站在祭坛上,在那里下跪,在那里祷告,但是一直没有真正面对教民的人,其实是弟弟菲利普!你觉得呢,刘易斯?你觉得人们抬头的时候会怀疑吗?”
“可能菲利普·劳森是秃顶。”
“不大可能。你会不会秃顶取决于你的祖父。”
“如果您这样说,长官。”刘易斯愈加怀疑这种两套酒杯加两件十字褡的把戏,而且他很想赶快回家。于是他起身准备离开。
莫尔斯还坐在那里,左手食指轻轻点着溅到桌面上的几滴啤酒。和刘易斯一样,他也不太满意自己还原的约瑟夫斯谋杀案的场景。但是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越发坚定:其中肯定有同谋。
而且,两兄弟可能都参与了。但是怎么做的呢?
有几分钟,莫尔斯的思维一直在原地打转。他第一千次问自己应该从哪里入手,又第一千次告诉自己他必须认定是谁杀了哈里·约瑟夫斯。好吧!
假设是莱昂内尔牧师——某件事情驱使他自杀。
但是如果从塔楼上跳下来的不是莱昂内尔呢?如果被扔下来的是菲利普呢?是的,那样就天衣无缝…不过这种理论有一个几乎无法克服的难点。
莱昂内尔牧师必须把自己的衣服穿到他弟弟的尸体上,他的黑色牧师服,他的围脖——所有衣服。
然而这些在早祷之后的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完成!
但是如果…是的!如果莱昂内尔设法说服他的弟弟换衣服会怎么样?有可能吗?唷!当然可能!不但有可能——而是非常可能。为什么?
因为菲利普·劳森之前就这样做过。他同意穿上哥哥的法衣,这样他就可以在约瑟夫斯被杀的时候站在祭坛上!那次他无疑因为这些麻烦事而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所以为什么不同意再来一次小伪装?他当然同意了——丝毫没有想过穿成这样是自蹈死路。但是这又带来了一个看似无法解决的问题:两个人辨认出了从塔楼上摔下来的尸体。
不过这真是问题吗?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真的有勇气仔细查看那张摔得粉碎、血肉模糊的脸,还有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吗?她出现在教堂外面只是偶然吗?别人已经在那里了。有人已经准备去证明尸体的身份——虚假的身份:保罗·默里斯。
然后保罗·默里斯也被谋杀了,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特别是他知道莱昂内尔·劳森牧师不仅还活在世界上,而且他是个杀人犯!双重杀人犯。
三重杀人犯…“您介意把酒喝完吗,先生?”店主说道,“星期天早晨经常有警察到我们这里来。”
25当天晚上刚过八点,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一间灯光明亮、装修豪华的屋子里等待,白色衬衫的领口敞开着。他懒洋洋地靠在一张软沙发上,棉布沙发套上印着黄白色的花形图案。他也抽着一根金边臣牌香烟1,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她今晚有点迟;但是他毫不怀疑她会来的,因为她需要他的程度和他需要她一样。有时候,他猜想,她需要他甚至更多。一瓶红酒已经打开了,两只酒杯放在他身边的咖啡桌上,穿过卧室半掩着的门,他可以看到枕头下面白色床单的斜边。
快点,姑娘!
1 金边臣(Benson&Hedges),英国香烟品牌。
八点十分,钥匙(她有钥匙——当然有!)轻轻插进弹簧锁,然后她走了进来。尽管外面一直在飘着小雨,但她浅蓝色的雨衣好像完全是干的,她轻轻把雨衣从肩膀上拉下来,顺着腰身整齐地叠好,然后搭在扶手椅的椅背上。她穿的白色棉衬衫紧紧包住胸部,紧身的黑色短裙勾勒出大腿的曲线。有那么一会儿,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爱慕,不是愉悦,而是慢慢燃起的肉欲。她走过房间,站在他的面前——挑逗般地。
“你对我说过你打算戒烟的。”
“坐下来,别唠叨,姑娘。上帝啊!你穿着这一身让我觉得好性感。”
女人按他说的做了,几乎就像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他要她做的任何事情一样,几乎就像她完全依靠他的粗暴命令而活着一样。他们之间的调情前戏中没有什么甜言蜜语,但是她仍然坐在他旁边,他倒了满满两杯酒,同时感到她穿着黑丝袜(好姑娘——她记得穿了!)的腿紧紧贴着他的腿。他们像完成某种陈旧的礼节一样碰杯,然后她倚靠到沙发里。
“看了一晚上电视?”她的问题司空见惯,显得漠不关心。
“我六点半才回来。”
她第一次转过身盯着他。“你像这样出去真是太蠢了。特别是星期天。你难道没意识到——”
“冷静点,女人!我一点也不蠢,你知道。
还没有人发现我溜到这里来了。再说发现了又怎么样?现在没有谁能认出我。”他靠到她身上,手指熟练地解开她衬衫最上面的纽扣。然后是第二颗。
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女人总有一种爱恨交加的奇妙感觉——这种感觉让她着迷!
不久之前她还是处女,最近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肉体凡胎,自己的身体有着巨大魅力。她顺从地躺下来,任由他抚摸自己——几个月之前,她对此毫无兴趣,更不会允许别人这么做。他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走向卧室的时候,她好像几乎被催眠了。
他们的房事并不特别令人难忘——肯定不是如痴如醉,但是满足而惬意。向来如此。同以往一样,女人现在默默地躺在被窝里,感到卑贱而羞耻。不仅她的身体裸露着,她的灵魂也暴露无遗;她本能地将床单拽到脖子下面,祈祷至少这一会儿他的双手和双眼可以远离她。她多么鄙视他!
但是这种鄙视还不到她鄙视自己的一半,甚至四分之一。
这必须停止。她恨这个男人,还有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但是她需要他,需要他阳刚有力的身躯。他的身材保持得非常好…不过,其实,那并不…并不奇怪…不完全是…不完全是…她睡了一会儿。
她站在门边,雨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
他对她说:“星期三老时间?”
羞耻感再次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她回答的时候双唇颤抖。
“这一切必须停下来!你知道必须停下来!”
“停下来?”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自负的冷笑,“你停不下来。你和我一样清楚。”
“我随时都可以不再见你,不管是你还是别人都不能——”
“真的吗?你已经和我陷得一样深——你永远都不要忘了!”
她使劲摇头,几乎失去控制。“你说过你会离开的。你答应过!”
“我会的。我很快就会走,我的姑娘,这是真话。但是我离开之前,我都会看到你——明白吗?我随时都能见到你,见多少次都可以。不要告诉我说你不享受,因为你很享受!你知道自己很享受。”
是的,她知道,他那些残忍的话让她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她怎么可以这样做?她怎么可以这样恨一个男人——却又同意和他上床?不!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解决这些麻烦的办法简单到连小孩都知道:她只要去见莫尔斯,就是这样;告诉他一切,然后直面后果,不管后果怎样。她还有一点勇气,不是吗?
男人警惕地注视着她,猜测着她头脑里的想法。他习惯于迅速决断——他一直如此;他非常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仿佛他是个与新手对弈的国际象棋大师。他始终明白自己迟早要解决她,虽然他希望晚点动手,但是他现在意识到这场游戏必须立刻结束。对他而言,性爱一直——以后也是——排在权力之后。
他走到她身边,表情重新变得温和而体贴,他把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吧,鲁思。”他平静地说,“我不会再烦你了。过来坐一会儿。我想和你谈谈。”
他温柔地挽着她的手臂,把毫无抵抗的她拉到沙发上。“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了,鲁思——我保证。
如果你真的愿意,我们就不再见面了。看到你这样不开心,我实在受不了。”
他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像这样和她说过话了,有一会儿,在她越来越伤感的时候,他的话给她带来无尽的欣慰。
“就像我说的,我很快就会离开,然后你就可以忘掉我,我们都可以试着去忘掉我们所做的事情。我们做的错事——因为那是错的。不是说我们一起上床是错的——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是让我感到美好的事——我永远不会后悔——我希望…我希望你感到很美好。但是不要在意。